日常之诗
2015-11-16邹睿
文_邹睿
日常之诗
文_邹睿
【编者按】
不久前,余秀华的《月光落在左手上》四次加印,销量突破10万册并持续增长,成为20年来中国销量最高诗集。这是一个奇妙的现象,经常被认定 “已死”的诗歌似乎又重回大众视野。然而当前的诗歌阅读、诗歌教育其实仍有诸多不尽如人意处,但好的诗歌总是不言自明的。辛波斯卡,放在这里,便是好诗。本栏目开设的初衷是介绍优秀的文字,欢迎教师为我们推荐。
辛波斯卡(Wislawa Szymborska), 199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同时也几乎是波兰最受欢迎的现代诗人。她的诗作虽具高度的严谨性却又不失平易,在波兰拥有十分广大的读者。
在一颗小星星底下
作者:辛波斯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2012,波兰)
译:陈黎、张芬龄
我为称之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若有任何谬误之处,我向必然致歉。
但愿快乐不会因我视其为己有而生气。
但愿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渐衰退的记忆。
我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万物向时间致歉。
我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致歉。
远方的战争啊,原谅我带花回家。
裂开的伤口啊,原谅我扎到手指。
我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渊吶喊的人致歉。
我为清晨五点仍熟睡向在火车站候车的人致歉。
被追猎的希望啊,原谅我不时大笑。
沙漠啊,原谅我未及时送上一匙水。
而你,这些年来未曾改变,始终在同一笼中,
目不转睛盯望着空中同一定点的猎鹰啊,
原谅我,虽然你已成为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只脚向被砍下的树木致歉。
我为简短的回答向庞大的问题致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意我。
尊严啊,请对我宽大为怀。
存在的奥秘啊,请包容我扯落了你衣裾的缝线。
灵魂啊,别谴责我偶尔才保有你。
我为自己不能无所不在向万物致歉。
我为自己无法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无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辩解,
因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碍。
噢,言语,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劳心费神地使它们看似轻松。
对诗抱有悲观态度的人大多认为现在处于一个非诗的年代。的确有不少人“为赋新诗强说愁”,但这种诗歌初学者每个年代都有,并非某一时代的特别产物。也有人自认为诗歌应该深奥,因此不屑与人解释,仿佛每个意象都是绝顶的山峰,藏着特别的危险含义。而有的人则用没有顾忌的口水做无差别的迎纳,期待在调侃中一泄心头愤懑怨怼,如此而已。
所幸辛波斯卡基本能脱离上述状况。追踪辛波斯卡的创作,可以说,她总是在挖掘“日常”,但“日常”从未让她的话题泛滥浮空,也没让她在老之将至时突然地缄默不语。遥遥一生,她的视野一直低伏于这些日常的主题和瞬间,去简单的构成中发现不简单的诗意。太多的诗人们钟情“孤独是迷人的”,忠于自我依从内心,借由多重的意象和奇峭的诗句筑成拒人来访的囚室,用以幽闭独特自我的灵魂。如在西方现代诗中,里尔克、艾略特、叶芝等总是较多引用宗教、文化典故,使异教徒和所受文学教育不深的读者感到诗歌的费解。
同为诗人,辛波斯卡显然不在其列。
在诗中,辛波斯卡不是辛波斯卡,她似乎主动放弃了“诗人”的特殊和崇高,唯愿从普通事物和日常情绪中寻找诗的风景。她不特意寻找宏大或伟大的写作题材,偏爱描绘日常事物,也不使事物以意象、色彩或造型的方式出现,避免传统诗歌写作中使意象负载过重的倾向。而尤其中国传统抒情诗,注重物我之间的关联,王国维认为“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有“我”之境,则为“物皆著我之色彩”。这大约是诗歌写作最常见的一类:除了描写自然,寄托个人情绪,还喜欢通过诗歌表达对家国、政治、民族存亡、社会问题的种种感情和态度,诗歌中以宏观主题为多。
辛波斯卡则鲜少在诗中制造宏大愿景或是放大自身的存在,甚至还一再后退,直至将自身彻底消解于语言。虽仿佛始终保持着静默和克制的神情,却又还是伸出手来,指点出日常的迷人之处。这大约是她仍保有现代主义品质的表现——她否定,她退避,1996年她获得诺贝尔奖时,在获奖感言《诗人与世界》中,她说:“当代诗人对任何事物皆是怀疑论者……诗人——真正的诗人——必须不断地说‘我不知道’”,甚至在“诗的语言里,没有任何事物是寻常或正常的。”但她却还是,没有打碎一切,然后站在碎片中无谓地耸耸肩。意义对她仍然重要,而否定是她发掘、重建意义的方式。
上世纪80 年代朦胧诗运动之后,出于对中国新诗强大感伤传统的反拨,“非个人化”、“戏剧化”的诗歌观念影响颇大。一些诗人倾向于在诗中“隐藏”自己,在理论和实践上有意划出“人”与“诗”的界限。1990年代后,诗歌也就真的转向了个人写作,个人世界的私语在公众化中发生,但又导致了一部分诗人的自恋倾向。而类似的,西方也由各种诗歌思潮形成了诗歌写作的种种规范,只是时间上或许更早一些。
辛波斯卡却常能脱去这些高深、规范的结晶,也不把意象像砖头那样叠加。她最常采取的就是直接自白,逐步描述事物的演变过程,再意外地揭示事物之间存在的种种关联。这种风格,以至有她是“诗中莫扎特”的说法。这个比喻有一点道理:相信在她朴素、平易的语言面前,一般人对“现代诗”抱有的戒惧感当能很快消除,从中各自找到自己喜爱的方面。而也如莫扎特的音乐那样,其实辛波斯卡的诗质并不单调,互异、对立因素会共存其中,它们的交织、渗透正是这些平易语言的迷人之处,于轻盈中有深思的尖锐。她渡过了空洞谈论历史、人类、世界的阶段,而开始警惕将个体的存在、生活可能的空间被抽象为苍白的概念、口号和数字,因此说:
我偏爱我对人群的喜爱
胜过我对人类的爱
……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
我偏爱牢记此一可能——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种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