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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田田

2015-11-15胡子龙

太湖 2015年5期
关键词:批斗大队长石子

胡子龙

盘田田

胡子龙

“丢!丢!卖田一大丘,老驴脸上不害羞;辣!辣!卖田一大坝,老驴心里不害怕……”

老驴是谁?哪村哪庄的?

蒜子不知道。蒜子周围所有的小伙伴和蒜子一样都不知道。

不但蒜子不知道,不但蒜子和他那一群整天泥巴溜秋的乡娃不知道,问蒜子当大队贫下中农协会主席的爹老子,他爹老子居然也说不知道。蒜子当然不肯相信。他想,这个一讲话就将天南地北鸡毛蒜皮说得头头是道的领导干部,这个不识一个大字却能把毛主席语录大段大段背得不打结巴的领导干部,连老驴是谁都不知道,鬼才相信。于是小小年纪就无师自通地在爹老子面前玩起了激将法:“好意思!连卖田的老驴都不知道,还当贫协主席!”他爹老子果然上当,想了想,说:“我记起来了,是大恶霸大地主刘文彩剥削过的一个贫下中农。这个,我在县里开会的时候听县上的领导讲过。”蒜子不屑地撇撇嘴。那时候蒜子已经上了小学三年级,从四年级的课本上知道刘文彩是四川人的大地主,解放前作恶多端,解放后被人民政府镇压了。撇嘴的同时一句对他爹老子大不敬的话也就溜了出来:“你不是说你小时候也玩过种田田唱过这话话,我爷爷小时候也玩过也唱过,你能干的,老七十年前就把四川那个还没有出世的恶霸地主弄到我们地方来了?”遭到儿子奚落的他爹老子仔细想想,也味出自己的回答漏洞太大,无法让人信服。在儿子面前严重失面子的他爹老子一下子恼羞成怒,紫酱着国字方脸将巴掌起风起浪甩过来:“红小兵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整天尽问老子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挨了巴掌的蒜子很委屈,也很失望,在心里把原来对他爹老子的敬仰悄悄去了一些些。

蒜子当时不知道,他对爹老子的失望好没道理,就像他非要他爹老子告诉他谁是老驴好没道理。尽管他爹老子虽然是个乡村小干部,虽然有顶大队贫协主席的芝麻官帽子,开头的那首算是童谣伴生在一种称为 “盘田田”的乡村游戏里,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虽然至今也不曾有人做出确切的考证,但基本上可以肯定,这游戏到他们这一代上,已经被他们村的人和周围村庄的人拿来作为农闲娱乐不止一代两代了。也就是说,老驴即便真有其人,也不是长他二十一岁的他爹老子所能够知道的。他这是在钻牛角尖尖,还怪没人愿意打着灯笼为他在牛角管管里照亮子。

可少年懵懂的他当时真的很想知道谁是老驴。很想很想。他自小就有着比周围小伙伴更为强烈的好奇心。正是这份对事对物追根究底的好奇心,使他在恢复高考后报考大学时某重点大学的系统历史系考古专业成了他第一志愿也是唯一的志愿,再后来真的如愿地干起了考古的行当。从这点上来看,他对他爹老子的失望似乎又是可以理解的。

也巧,此后不久的有一天,村里也就是本大队本生产队有一个男人站出来,一脸正气凛然说他就是老驴老驴就是他。

使这个人站出来凛然宣告他就是老驴老驴就是他起源于一次游戏后的激烈争吵。

现在我该费些笔墨,介绍一下这种称作“盘田田”的乡村游戏了。

“盘田田”在当时以及之前是这个地方村村寨寨大人小孩都喜欢的一种娱乐活动。农忙闲暇,饭后茶余,院落里,村巷中,或者场坪上,凿两排或三排各五个圆坑的 “田”,参加游戏的每人五个一排的坑也就是五丘 “田”。每个坑里放五个小石子,游戏就开始了。经过出拳获得先动权者在自己的任意一丘 “田”中抓起全部石子,顺时针方向每坑一颗地散,散完了手里的,又抓起紧接着的那坑里的,继续往下散,如此循环,直到手中的石子散完,出现一个无子的空坑,那么空坑前面那个坑里的石子,无论多少,就是这个人的收获,接着由第二个人“盘”。一旦散完最后一颗子出现连续的一空一有子,可以连续照收不误。设计得巧妙,可以使几排 “田”里全部出现一空一有子,那么,这个人就可以收获几排 “田”里所有的石子,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叫做 “通吃”。而如果散完手中的最后一颗子,出现紧连着的两个以上的空坑,就意味着这个人这一次一无所获。依此下来,直到收完了所有的 “田”所有的石子,又开始第二轮游戏,也就是“盘第二季”。在第二轮游戏的布子过程中,要是谁在前一轮中所收获的石子不够25颗,就要 “卖田”。不够一到十颗石子卖一丘 “田”,不够十到十五颗石子卖两丘 “田”,类推。买别人的 “田”,买一丘要向对方支付五颗石子。买 “田”者,在新一轮游戏所买的“田”中,只需放一颗石子 (也就是说,只要在上一轮游戏中赢得6颗子,就可以买一丘 “田”),而接着的散子过程中,无论是谁散到这些田里的子,买 “田”者作为 “红利”立即收归己有。在这一轮游戏中,卖 “田”者要是赢得了很多石子,就可以根据所赢的数量赎回自己卖出去的 “田”,赎一丘要赔还对方五颗石子,作为赎金。支付了赎金,还要有足够自己未卖的 “田”和赎回的 “田”每坑五颗的石子。输家转输为赢一般很难,但也常常出现,但更多的情形往往是,卖 “田”者越输越惨,直到把自己的 “田”全部卖完。这时候,赢家就可以刮着卖光了 “田”的输家鼻子羞臊,一边刮一边喊:“丢!丢!卖田一大丘,老驴脸上不害羞;辣!辣!卖田一大坝,老驴心里不害怕……”

是一种很有趣的乡村游戏。和“出殿”、“挤油渣”、“抓老虎子”“拍麦粑粑”等游戏,是蒜子他们童年少年乐趣来源之一。

其实那天,他们一帮小伙伴原本在头天里约定好是要上山打柴的。如果那天按照原计划柴刀绳索上山去,就不会有那场争吵,也很可能就不会发生我这篇小说里所讲述的馊汤酸酱霉辣子。这个叫做 “盘田田”的小说虽然说不定也会写,但绝对是另外一番呈现。偏不巧或者说偏巧的是,半夜里陡然变了天气,从鸡叫头遍就不紧不慢下起了雨,密密细细的雨不由分说地把他们的计划搁了浅。虽然吃过早饭又风卷浓云露出个大晴天,太阳像张家嘎嫂的大奶子一样晃眼晃神高挂在天空,但上山已经来不及了。本来他们还是有其他的活计做的,比如找猪菜,比如寻兔草,比如到近山铲茅丛,这些都是他们经常干的活。只是张家嘎嫂的大奶子一样的太阳晃眼晃神出来时,大人们早在一个钟头前举着红旗冒雨到南山上学大寨修人造小平原去了,他们就成了一群没拘管的野猴子,在他们当时的头儿三歪的一声号令下,张牙舞爪突过正在晒垡子的秧田坝,漫到流水一天开始比一天丰盈的月亮河边,开始享受那个年代里难得的自由。有的爬树找鸟蛋,有的脱个一丝不挂跳进河流里扬波戏浪,有两个则在河埂上 “种”开了 “田”。蒜子喧闹于游泳的一群中。虽然他凫水的技艺不高,尤其是直着身子那种立凫一直没学会,仰游也只勉勉强强,可他扎猛子特棒,深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水里,老半天十几丈的地方凛然钻出来,还杨子荣面对座山雕一样脸色不变心不跳。每次下水,只要是他施展得开的地方,不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七八回十来回他是决不上岸的。然而这天,他一直清楚地记得,他的第七个猛子才打出两三丈,穿过水层撞得他耳膜生疼的一个声音,把他惊得不由自主破水而出,两手拨水平衡着身体,仰头朝岸上看,只见生产队里那个姓陆大号陆有钱的社员,不知怎么的没去红旗招展的南山上和社员们一道造小平原学大寨赶大寨,却生扯着红鼻子老开的耳朵,声嘶力竭地重复着他刚才在水里听到的吼骂:“你个地主崽子,要翻天了,红太阳光辉照边疆,你竟敢骂我雇农老陆卖田不害羞!”

红鼻子老开在陆有钱的大手掌下面红耳赤地挣扎着,不服气地说:“你儿子输了嘛,都把五丘田卖给我了。以前我输了,他也这样喊的,他喊得,我咋就喊不得了?”

陆有钱理直气壮了:“他骂过你怎么了?他骂你,你是地主崽子,该骂!我们是雇农,如今我们穷人翻身做主了,有你地主崽子骂我们贫下中农的!蒋介石这个老杂种在台湾叫反攻大陆,你一家就以为国民党反动派真的又要坐天下了,要变天了,就迫不及待要向我们贫下中农反攻倒算?”

蒜子赤条条上岸去。

和老开玩种田田的正是陆有钱的四儿子小瘪嘴。蒜子一瞄那 “田”,小瘪嘴真的输得够惨,几乎所有的小石子都跑到了老开这边,他那边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三颗——也就是说,卖完了所有的 “田”,游戏无法进行下去了。看得出来,面对眼前的情形,从小乖得见了老鼠都发抖的小瘪嘴有些儿慌,望望他爹的恶样,再望望老开,不知道怎么办好,颤抖着张张嘴,却蚊子嗡嗡样的声音都没挤出来。见蒜子拢去,陆有钱居高临下地扫一眼水淋淋的蒜子,把手里的老开摔到地上,朝老开屁股上踢一脚:“有贫协主席的儿子作证呢,你地主崽子休想赖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看我们贫下中农咋地收拾你恶霸地主牛鬼蛇神!”

蒜子却很仗义地叫了起来:“丢!丢!陆有钱大人打小娃儿不害羞!丢!丢!陆有钱大人打小娃儿不害羞!”

他一喊,除老开和小瘪嘴外的所有小伙伴都跟着他喊起来。

陆有钱气急败坏:“你们都是贫下中农子女呢,帮地主崽子说话,没有一点阶级立场了,被地主分子的糖衣炮弹打中了!”

他们不怕他,继续异口同声地丢丢。

陆有钱见势不妙,拉上他儿子,气哼哼就走。走出十几步,在他儿子屁股上虚虚地踢了一脚:“你不争气,一个光荣的雇农子女,怎么没有一点阶级立场,就跟地主崽子玩上了,回家去,顶盆冷水给我在院坝里跪一晌,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跟地主崽子头碰头玩儿。”

大人们收工吃中饭的时候,陆有钱到蒜子家来了。

“主席……”他一进蒜子家的泥院坝就朝蒜子的当贫协主席的爹老子大呼小喊,“蒋光头在台湾那边嚷嚷反攻大陆,咱大队的地主分子就坐不住了,就急不可待跳着要复辟变天了!”

那一刻蒜子的爹老子正在洗满脸的黄灰,听了陆有钱的喊,从额头往下抹的毛巾顿在鼻峰上,警惕地 “嗯”一声。

陆有钱站到蒜子爹老子半尺处那块平时蒜子妹妹总占领着踢布球球的青石板上:“主席,地主分子姚忠汉要想变天了,光天化日之下,他竟然骂我老陆家卖田不害羞卖田不害怕。”说着,说着,他声泪俱下,“是啊,我不害羞。在那万恶的旧社会,我这个雇农被恶霸地主剥削得卖田卖地,我害什么羞?可我凭什么不害怕?他姚忠汉伙着老地主逼得我把自己的几亩薄田都卖给他家了,我一家人就靠这几亩薄田过日子,没有了田,我怎么会不害怕?主席,我被逼得卖了田的那天,就害怕得一连几夜睡不着觉啊!就直想去死了啊!这多年这倾家荡产的深仇大恨我都不提了,他姚忠汉却念念不忘他们失去的天堂,这真的是想复辟变天呢!”一下子,唾沫星子和眼泪把大块青石板溅湿了。

贫协主席问:“他姚忠汉什么时候跟你说这混账话的,真是要想翻天了!”

陆有钱:“今天,就今晌。”

“啥?”贫协主席不相信:“今天你说有病请假在家里没有出工,姚忠汉去参加修大寨小平原地了,一直就在我旁边撬石头,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陆有钱,你该不是病得发烧尽说胡话了?”

陆有钱直起身子,将脸上的鼻涕口水抹了一把:“他没有亲口骂我不假,他今晌在大寨地上接受贫下中农改造不假,可他真格格骂了呢。他是教他儿子借和我儿子玩种田田时骂的呢。还骂了好几遍呢。骂我儿子正骂得起劲时,就让我听见了。”他望望蒜子:“当时在场的人很多,你家蒜子也在场呢。”

蒜子赶紧对他爹老子说:“他家小瘪嘴跟红鼻子老开玩种田田,小瘪嘴把五丘田都给卖光了。”

贫协主席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纳闷姚忠汉几年来都在老老实实接受监督改造,怎么一下子突然跳起来了。”不以为然地说,“小娃儿玩家家,当什么真。你回去吧。病好了,吃了饭就去上工,别猾在家里。学大寨赶大寨,只争朝夕呢。”

陆有钱一脸失望地望着贫协主席:“这么说,你这个贫协主席是不为我们贫下中农撑腰,不斗争妄想变天的恶霸地主了。”

贫协主席有些不耐烦地:“我说了,小娃娃玩家家就是小娃娃玩家家,别什么都上纲上线。”

陆有钱怏怏地离开了蒜子家。

蒜子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谁知道晚上,他正在他爹老子的监督下借着昏黄的油灯高一句低一句读毛选,家里来了两个人——生产大队的支书和大队长。他们进来,也不坐,说有重要事情要谈,把蒜子的爹老子叫到院子里。蒜子本来已经读得口干舌燥,他爹老子和俩大队领导出去后,趁机放了书,溜到堂屋门边门壁处听。只听他爹老子说:“确确实实是小娃儿玩家家的事呢。”

“小娃娃玩家家?”大队长说,“谁敢担保不是地主分子姚忠汉阶级报复的阴谋手段,阶级敌人时时刻刻都想变天。什么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我看这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贫协主席还是不认为是姚忠汉在搞阶级报复:“姚忠汉一直都在老老实实接受改造。这些天学大寨修人造小平原,他一直都是在带病劳动,还每天干撬石头的重活。他八个工分干着比别人十个工分还多的活计。再说陆有钱,解放前把他家的几亩田卖给姚忠汉家是不假,可既然是姚家逼迫他卖的,土改斗争地主时,他咋一开会就抱着脑袋蹲圪垃里,屁都不放一个?”

大队长有些火了:“那个时候他不揭发地主的罪恶,不等于现在不能揭发地主的罪恶,你这个贫协主席不允许人家觉悟进步?”

贫协主席说:“陆有钱这个人,虽说是雇农成分,可这几年越来变得越奸猾了,叫人看着不顺眼。我看他不是进步了,是退步了。”

支书则语重心长:“老汪呀,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你怎么就这样胡里胡涂,让阶级敌人伪装出来的面孔迷住了眼睛?还看我们的雇农兄弟不顺眼了!老汪,你是党员,是贫协主席呢!你这样,贫下中农会说我们包庇地主分子,帮着地主分子欺压雇农兄弟,把屁股给坐歪了。”

贫协主席有些慌乱了:“我把屁股坐歪了?”

就在这时候,生产队的大喇叭响了起来:“社员同志们,根据大队的安排,今晚上,在生产队谷场上批斗妄图复辟变天的地主分子姚忠汉,用我们的实际行动,反击阶级敌人的复辟阴谋。要求每一个社员都要参加。凡有不参加者,一律扣三个工的劳动工分。批斗大会很快就要召开了,请社员同志们尽早到会场来。社员同志们……”

喇叭声里,站院子里的三个大队干部不再说什么,匆匆出去了。

“批斗大会”是那个年头使用频率非常高的一个词儿,批斗大会是当时中国最常见的城乡风景之一,规模大的,规模小的,少年的蒜子就 “参加”过不下三五十次,对这种风景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他们大队在此之前半个月的日子里,就在大队学校的操场上召开过一次:十几个牛鬼蛇神被革命干部和革命群众五花大绑了一溜儿跪在青石台子上,他们的胸前挂着写有“地住分子”“富浓分子”“右派分子”“坏分子”的木牌,木牌上他们各自的名字上则打了大大的红 “X”。不间断的揭发引开的震天动地的口号声中,他们一个个脸色惨白死了爷娘似的。到了高潮时,就不再是唾沫横飞的血泪控诉,而是干部和社员们的拳拳脚脚棍棍棒棒。那次大会上被打得最惨的那个从城里来接受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听说至今还躺在破棉絮上起不了身。每逢有批斗大会,就是蒜子他们这些贫下中农成分的乡娃的快乐时光。大人们在搞阶级斗争,他们则尽情地在人山人海里钻来钻去玩我们所喜欢玩的。

听说又要开批斗大会,蒜子就抢着在他娘他哥姐前面,踢踹着浓浓的夜黑,向生产队谷场上奔去。生产队的两盏气灯已经被烧得雪亮,咝啦啦响好像它们也迫不及待了。他到会场时,正好大队民兵营长和几个民兵,用枪押着五花大绑的姚忠汉来到会场,走在最后面的一个民兵,扛着一大捆还散发着刺树清香的刺条子。仔细看,削漏的刺叶里还缀着一两朵白绒绒的细花。再没有押来其他要接受批斗的人。看来,红鼻子老开的地主爹今晚上要把这一大捆刺条子独自消化成碎木渣渣了。蒜子情不自禁一个寒颤,不无怜悯:你们这些地主分子呀,既然现在受这样大的洋罪,何不当年生一些好良心,不要剥削我们贫下中农,不要逼迫着我们贫下中农卖田卖地给你们!

三歪和另一个叫星星的小伙伴来了。见到铁哥们,蒜子瞬间生发出的怜悯也就在见到他们的那一刻云消雾散。夜渐渐晚,天气也有些凉起来。身上穿得单薄,他们仨就朝着人密处,在人缝中泥鳅钻起来。钻着,钻着,蒜子和三歪星星钻散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又不敢大声喊,就干脆在一个小缝隙里坐了下来,靠着周围的男男女女取暖。大喇叭宣布批斗大会开始。早站在台上的大队长声音洪亮地命令:“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把妄图复辟变天实施阶级报复的地主分子姚忠汉押上来!”

姚忠汉被民兵押了上去,未等命令,就噗通跪到石板上。大队长厉喝一声:“地主分子姚忠汉,还不低下你罪恶的狗头!”

姚忠汉赶紧低头,下巴搁在胸前的木牌牌上。

首先是支书讲话。支书重复着前几次批斗大会上讲过的话。这些话,蒜子就亲耳听了不下二十遍,都能帮着支书背下来了。支书讲完,主持会议的大队长又喊:“下面,由我们的阶级兄弟、雇农陆有钱怀着阶级仇恨,对地主分子姚忠汉进行揭发批斗!”

人们一个个不约而同吃惊地将眼睛睁得老大望着台子上下,会场上立刻出现了轻微的骚乱。以前开的批斗大会,无论是斗争什么人,都是先由大队支书大队长先揭发批斗,再由贫协主席大队会计民兵营长们揭发批斗,然后是生产队长、生产队党小组长、生产队会计们揭发批斗,然后又是党员和社员积极分子揭发批斗,最后才轮到所安排的其他社员揭发批斗。当然,规格更高的批斗会,最先讲话和进行揭发批斗的,是规格更高的领导干部,这已经成了批斗大会的铁定的规律。今天,大队支书刚讲了话,就安排在人们印象中从来没有在会上讲过话的陆有钱上台批斗,这就像突然看见了公鸡下蛋马长角一样,难怪人们要吃惊了。

陆有钱在人们惊异的目光里走上了台子。

蒜子看见,陆有钱眼角和脸颊上挂着泪花,一副哭了好长时间的样子。蒜子忽然有些理解陆有钱了,难怪他白天在老开面前那样气愤,难怪他坚持要干部们为他撑腰坚决斗争地主分子姚忠汉。看起来,解放前姚家确实把他家剥削压迫惨了,让他今天想起来都伤心愤怒。年少的蒜子直到好多年后才知道了其中的奥妙。陆有钱是在自己的两只眼睛里抹了辣椒,辣椒是他的催泪剂。

陆有钱站在台上:“我,我……”他似乎是悲痛愤怒得说不下去,用手背一抹眼睛,大滴大滴的眼泪就簌簌滚了出来。

大队长不失时机挥拳喊了起来:“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台子上下的人跟着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大队长:“反击地主阶级的复辟阴谋!”

台子上下的人:“反击地主阶级的复辟阴谋!”

泪巴巴的陆有钱忽然几步蹿到姚忠汉前面,照姚忠汉的胯裆里狠狠飞去一脚,把姚地主踢一声惨叫着倒在台上。未等民兵重新架起姚忠汉,他骂一声 “狗地主”,饿虎扑食一样扑上去,把姚地主抓起来,声声泪地说:“你这个狗地主,罪该万死的狗地主,你也今天啊!那年,你和你老地主爹拿着一张伪造的借据来到我家,硬说我爹在娶我娘时借了你家三十个袁大头,要我连本带利还你。还说利滚利利加利利爬利,我把我家三亩田卖了也还不清。你说我不立即把债还清,你就让你的爹亲家保长抓我去当国民党兵,让我死在外边,尸骨也回不了家,然后告我家其他人去坐大牢。你父子的心比蛇还毒啊!我明知道那张借据是假的,但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八字衙门朝南开,那有我们这些杨白劳说理申冤的地方!就这样,逼得我把三亩田给了你,让我家成了除了三间土泥房上无一片瓦下无一寸田的雇农,到你家打了三年的工。三年时间,你这个周扒皮一样的狗地主,给我吃的是猪狗食,逼我干的是牛马活,我又病又累,瘦得浑身没有二两肉。如果不是解放了我,我早就被你家压迫死了……”

大队长又挥拳喊了起来:“打倒恶霸地主!”

满场高喊:“打倒恶霸地主!”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忽然蒜子旁边一个男人小声嘀咕:“陆有钱也真会歪编。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那年他卖田,是他求上姚忠汉家的。他差一点儿就跪在姚家父子面前了。姚家父子当时也不想买他的田,说手头也没有买田的闲钱,被他求不过,才用准备盖瓦窑的钱买了他的田。他卖田是为了凑本钱出远门做烟土生意,想赚一大把。他还跟我说,别看他现在卖老祖宗肋巴骨,他现在卖出去三亩,不出半年,就要买回来六亩。谁知道他出去做烟土生意时被黑吃黑了,亏得只剩下一条裤儿回家。说是姚家父子逼他卖田,他真会倒打一耙。”

也是蒜子旁边的一个妇女赶紧小声地:“你嘴闲着,不会找一个石头塞进去?”这女人肯定是这男人的媳妇。

那男人继续小声地说:“我说的是真话。”

那女人:“真话也可以乱说?让领导听见了,拉你上去陪着斗。”

那男人强硬地说:“别人家是三代贫农,我老罗家是七代贫农,根正苗红,谁敢斗争我。”

那女人的话里带上了哭腔:“我求求你别说了好不好?你不打谱过日子了,我和三个娃儿还要过。”

大概是因为老婆害怕得哭了,那男人终于没再说些什么。但蒜子借着前台零零碎碎洒过来的灯光,看见那男人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蒜子感到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了。

陆有钱的揭发批判在继续,眼皮越来越重的蒜子已经听不清楚台上的陆有钱在说些什么了。借周围男男女女散发的体热温暖身子,蒜子在陆有钱鼻涕口水的揭发批斗中,趴在地上沉沉睡去,后面发生的一切,也就没有看到听到。等他醒来时,已经睡到了自己家的铺上,他爹老子在他身旁长一声短一声地打着鼾。

第二天早上上学,坐在蒜子后排的老开没有来,直到放学也没影。蒜子想,这个地主儿子,肯定是昨晚上斗争他地主爹,兼带着把他吓病了,要么就是我睡着以后,民兵把他这黑崽子也抓了去批斗,刺条子抽得他卧在铺上爬不起来。蒜子对老开油然有了些同情,虽说老开家过去剥削压迫贫下中农应该斗争,可用刺条子抽打老开他真的于心不忍——怎么说老开也是他朝夕相处的小伙伴!

放学回家,蒜子才从哥哥姐姐嘴里知道:老开昨晚倒是没有被民兵抓去批斗。只是他爹姚忠汉,被吊打得只剩下了一口气,躺在铺上,连哼哼的力气也没有了,这个地主分子大概活不出去几天了。

蒜子也是从哥哥姐姐嘴里知道头晚上他在地上睡着以后批斗大会上发生的一切:陆有钱在台上颠来倒去揭发批判了一个多小时,得到了大队支书和大队长的表扬,接着,有几个积极分子也争先恐后上去揭发批判。最后,在大队长 “讨还血债”的喊声中,姚忠汉被吊到了放广场电影时用来挂银幕的木架上,开起了“喷气式飞机”。支书第一个操起刺条子,怀着满腔仇恨狠狠向姚忠汉抽开了。在支书的带动下,大队长、民兵营长、贫协主席,大队会计,生产队长、生产队党小组长、生产队会计等干部也纷纷操起刺条子,围着姚忠汉劈头盖脑抽,抽打得这个姚地主鬼哭狼嚎。干部们抽累了,积极分子们接着上去抽。大概陆有钱经过一番揭发批斗,觉得自己也是积极分子了,也操起刺条子,跳起跳起地抽。他抽得比哪一个都狠,尽是找着要紧处下条子,甚至还钻到姚地主的身下,朝姚地主的命根子上抽了一通,边抽边要姚地主断子绝孙。如果说在积极分子们接替干部们抽打时,姚地主还能哀嚎几声,等抽到一捆刺条子成了碎木渣,姚地主连哼都哼不出来了。大会结束,地主婆带着几儿女,把奄奄一息的姚地主解下来,背回家里去。

蒜子知道了,他当贫协主席的爹老子最终还是没有把屁股坐歪。

听说老开没挨打,不再担心了。

过了几天,地主分子姚忠汉果然瘫在铺上臭气熏天地咽气了。

姚忠汉的死,就像村边老树掉了一片叶子,没声没响,生产队里所有的劳动力,依然被干部们组织着红旗招展上南山上学大寨修那似乎永远也修不完的人造小平原。停尸两天,姚家前村后庄不是地主就是富农的亲戚拢几个人来,用铺板钉了一口上下前后左右都看得见里面尸体的薄棺材,抬到坟地上胡乱埋葬了。出殡的时候正是要去上中午学的时候,蒜子和几个小伙伴跑去看,棺材后面,老开三姐弟和他们的老娘哭得好凄惨,但无论大人小孩,也只是一味哭,谁也没敢从嘴里诉说一句什么。这让他们在旁边听着都憋得慌,直想跟着哭起来。倒是不知道又以什么理由请到了假的陆有钱,游走在不远处的田埂上,手里的一根猫猫草冲上冲下,他声嘶力竭地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呀,就是好……

蒜子就在心里恨恨的:好你娘个鸟!

老开再没有去上学。蒜子也好几天没有见到老开。他想去找老开玩,可他的爹老子警告他:“你小兔崽子别老是跟他掺和,这种情况下,让人家说我们跟他家来来往往,说我们把屁股坐歪了,你爹这个贫协主席在领导和群众面前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

爹老子的话,蒜子不想听,但又不敢不听。在学校里,他是红小兵小队长,他也怕别人说他这个小队长把屁股坐歪了,收了他心爱的红小兵臂章,下了他红小兵小队长的职务。

再见到老开,是姚忠汉死去十多天后。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用课文里的一句话来说,是天高气爽万里无云阳光灿烂。灿烂的阳光照着他们村口的水井和蒜子他们。他们先是三个人:豆子、老得和他。豆子和老德在泥地上玩种田田,蒜子则在井边石头上洗从红小兵臂章里掏出来的棉花。他们都聚精会神。等他将棉花洗到干净得无法再干净了,抬起头来,忽然看见好些天没有见到的老开,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站到了豆子和老德他们身后。咋一看见,蒜子全身就电触一样地颤抖起来。只见老开整个五官都扭了,两眼斜吊,鼻子歪塌,嘴巴扭成了波浪状,颤抖中两只耳朵像抖动的老树叶。蒜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老开就老鸦一样 “呜哇”怪叫一声,扑到到豆子和老德中间的 “田”上,抓起大把的石子,塞进嘴里拼命地嚼,边嚼边呜呜哭。一把石子塞完,又抓地上的。最后,他捧着石子冲出村巷,怪声哭喊着满田野奔跑……

从此,蒜子他们村少了一个地主分子,多了一个整天把碎石子塞在嘴里嚼的疯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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