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忆 渔 事(外二篇)
2015-11-15王才兴
王才兴
回 忆 渔 事(外二篇)
王才兴
江南的四月,细雨绵绵,持续几日几夜,河水直往岸上涨,春汛到了。此时,桃花盛开,村里人称之为发 “桃花水”。发 “桃花水”的季节,村里人就开始抓鱼。
发 “桃花水”时,水温升高,河水上涨,鱼儿耐不住寂寞,到处乱闯,此时,最适合扳鱼。用四根竹竿的一头分别系住鱼网的四只角,一头相交于鱼网中央的高处,再用一根粗竹竿的梢头和麻绳同时系在这个交叉点上,另一端则固定在岸上作整个网的支点,起到 “纲举目张”的作用。村里人爱惜渔网,一口扳鱼网要反复使用多年,冬天时,村人常把鱼网置在阳光下晾晒,防止渔网发霉坼裂。个别考究的,还在网上涂上桐油、猪血,晒干,藏在干燥处,用时取出。扳网捕鱼,有点像 “守株待兔”,鱼儿路过鱼网,扳鱼人正好起网,鱼儿就成俘虏,常有的是鲫鱼、鲹鲦鱼、鳑鲏鱼、鲢鱼、河虾等。但很多时候,十网九空,我们小时候模仿扳网捉鱼的情景,边做着游戏,边唱着歌谣:“网网空,一网卟隆咚”。“卟隆咚”,指网中有大鱼时的声响。扳鱼人起网时间的长短,全凭自我感觉,是否有鱼,似乎碰运气,但只要坚持,多少总有收获。扳鱼,考验的是人的信心和耐心。
雨季一过,春光明媚,阳光开始轰隆隆地照在小河上,波光粼粼,河水折射的光线,耀眼得无法直视。岸边的桃树,艳丽无比,成熟的花瓣,随春风漂落到水草上,红的,白的,薄薄一层。清澈的河水,一下子浸润着脂粉气。鱼儿正是产卵期,它们喜欢躲在岸边水草里,打趴,翻滚,产卵。茂盛的水草,是鱼儿温暖的产床,产下的卵儿粘着水草发育。鱼的脾性,村里人都谙熟摸透。此时,我拿出休息一冬的渔叉,用铁砂皮反复擦磨,根根钢刺锃亮锃亮,在光照下闪闪发亮。我守候在河畔,盯着水面,时有小鱼 “噼啪噼啪”,在水草里翻滚戏嬉。等水草搅动出很大的响动,我神经开始紧张,知道大鱼出现了。突然,“哗”的一下,一个打滚,鲤鱼红白的身段跃起,飞得很高。鲤鱼喜欢跳水,所以有 “鲤鱼跳龙门”的说法。但鲤鱼还没落到水草,我已使出浑身力气,掷出鱼叉。“嗖”,一道白光,向鱼刺去,五根铁刺穿过鱼肚,牢牢把鱼戳住,鲜血淋漓。鱼竭尽全力挣扎,挥动着尾巴,想逃离这魔掌,但无济于事。在孕育生命、繁衍后代的神圣时刻,这条两斤重的鲤鱼,连同它的成千上万的子孙,牺牲在我的鱼叉下。江南好多地方都推崇鲤鱼,忌讳捕食,不像北方人那样喜欢食用。鲤鱼肉质鲜嫩,我们捉住鲤鱼,照样下锅,做成餐桌上的美味。
说到叉鱼,就会想起黑鱼。产卵期的黑鱼,成双成对,出没在产卵场地,像鸟一样,他们用口衔取水草、植物碎片及吐泡沫,营筑漂浮于水面的鱼巢。随后,雌雄黑鱼相互追逐、发情,雌鱼在鱼巢之下接近水面处,腹部向上呈仰卧状态,身体缓缓摇动而产卵于巢上。与此同时,雄鱼以同样姿态射精于此。产卵后,雌雄黑鱼守于巢底,保护鱼卵,免受侵害。过几天,黑色的鱼苗孵化出来,漂浮于水面,有大鱼保护。此时,从岸上望河里,鱼苗象一条条蝌蚪,密密麻麻,黑压压一滩,有脸盆大。捕鱼者知道,在小鱼背后,必定有大鱼在护航。只要大鱼的影子出现,哪怕是一个晃动,村里人那明晃晃的鱼叉,就会飞速刺去,黑鱼将有丧命之虞。在这浓浓而温馨的深情里,谁能料到,背后藏有如此的凶险呢。黑鱼性情凶猛,专吃小鱼小虾等活食,在江南一带,口碑并不好。但从黑鱼筑巢孵育后代,“舔犊情深”般保护小鱼的行为中,我们是否应该重新认识黑鱼,改变对它旧有的看法?
春汛只是捉鱼的开端,高潮应该在黄梅季节。“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梅季的江南,雨水说来就来,一会儿还是晴空万里,一会儿大雨铺天盖地,倾盆而下。有时,淫雨霏霏,天空里雾霭弥漫。田野里,白哗哗的雨水从秧田汇聚到沟渠,再从沟渠滚滚冲向大河。沟渠出口,水流湍急,落差大的,发出“轰轰”的声响,溅起的浪花,高高地抛向空中。河水汪汪,快要溢到岸上。我激动、亢奋,盼望已久的捉鱼时机终于来了。我无法安坐在课堂,心思已飞向哗哗的雨水和水中的鱼。此时此刻,最热烈、最活跃、最兴奋的是水里的鱼们,鲹鲦鱼、鲫鱼、鲤鱼、黑鱼、草鱼、昂公鱼都不约而同赶到沟渠口,争先恐后,奋力逆水沿沟渠而上,在浪花中穿梭、跳跃。这是鱼儿一年中唯一的,也是最快乐的季节。鱼儿喜欢在逆水中旅游行走。因为鱼的呼吸器官是鳃,而鳃中的鳃丝布满毛细血管,吸收水中溶解的氧气,当逆流而上,鳃丝之间的间隙增大,鱼儿更多地吸收着氧气;水流速度越快,鱼儿吸收的氧气越多,它就越舒坦、快活。但鱼儿纯属懵懂莽撞,图的是一时的快乐,一时的刺激。它们欢呼雀跃,勇往直前,飞入沟渠,跃进秧田,哪里知道危险就在前面,捉鱼人设了种种的机关,在暗算着它们。
在沟渠里,村人放了圆柱形的竹胎笼,恭候着。竹胎笼由竹篾编成,四周有铜钱大的眼,可以出水,笼子两头也可以流水,只是嵌着密密的倒刺的竹篾,鱼一旦闯入,就别想退出。我和村里伙伴阿国抓鱼的办法是,一人在沟渠的出水口,按上网兜;另一人在沟渠的入水口,用木板或用泥土把水垒住,水立马小下来。鱼很机灵,水势一旦减小,感觉不妙,慌忙回头游。结果,都进入网兜,大小鱼儿,统统成了俘虏,成为餐桌上的美味。捕捉稻田里的鱼,方法一样,在放水口用网守着,其他进水口统统堵住,水放得所剩无几时,秧苗间到处是“噼哩啪啦”的声响,哪里有动静,哪里就能捉到鱼。记得读高中的黄梅季节,中午吃饭,我和同学卫东打开饭盒,经常是同样的红烧鲫鱼或雪菜鲫鱼,两人相视一笑。现在,他已定居美国几十年,最近我突发奇想,发微信问他,高中时黄梅天吃的鱼是谁抓的,是不是他爷爷抓的 (他爸在外地工作)。他告诉我,是自己抓的。呵呵,他和我一样,放学后,也回家抓鱼。清贫的日子里,抓鱼,既满足了口福,又获得了精神的乐趣。
长长的沟渠,总有一些较深的积水潭。梅雨过后,水位迅速消退,部分鱼还留在积水潭里逍遥。在湿热沉闷的下午,我们常常在水潭两边用泥土筑坝,堵住水流。然后用脸盆、木桶把水从潭内舀出。水位下到一尺左右,就停止舀水。我们开始把淤泥从水下翻起,用脚把水搅浑。浑水呛着,鱼忍不住露出水面透气,鱼头一露,就迅速被捉,这就是 “浑水摸鱼”。后来我在书上发现,这种方法,南至广西,北至东北,都在沿用。真想不到,一个深潭,有时竟能抓到大大小小的鱼几十斤。我们兴高采烈,拎鱼回家。我们围在砖场上分鱼,参与者人人有份,公正公平,按鱼的大小种类搭配,大家心平气和,在那个不见荤腥的日子里,想到晚餐有鲜美的鱼儿,脸上绽出的全是灿烂的笑容。
炎热漫长的夏季,我们除了在河里戏水,偷邻居家、生产队的瓜果外,钓鱼也是消夏度假的内容。小学三四年级,教我们语文的何老师,礼拜天常提着很洋气的鱼竿,来到我们村的小河边,一坐就是老半天。我们围着他转悠,平时不苟言笑的他,钓鱼时一点不凶,眉开眼笑。他钓的鱼,都是拇指大的,他讲钓鱼的趣味,什么钓的是心态、钓的是心情,我们全听不懂。实在没有耐心,等不到结束,我们只能弃他而去。我们钓鱼,没有何老师讲究,鱼钩是自己做的,母亲做针线活用的钢针,在煤油灯上烧红,用老虎钳弯成钩。浮子 (浮漂)更简单,把用麦秆秸或鸡毛杆,剪成一小段,或找来海绵拖鞋底,用剪刀裁成黄豆大的颗粒。鱼线,用扎鞋底的麻线,或一般的尼龙线。我们不像何老师那样,在野河里钓。中午日照当头,大人都在午休,我们偷偷来到邻村的鱼塘,带上一根不长的竹竿,鱼饵用面粉、山芋、蚯蚓之类。那时生产队真穷,鱼塘长年累月不喂食,哎,鱼饿极了。鱼钩扔下去,不一会儿,鱼就来咬钩。见浮子动了,我们胡乱挥舞鱼竿,“哗”的把鱼扔到岸上。那三四两的鳊鱼、半斤多的鲤鱼特别馋,见钩就咬。钓得几条,我们没耐心,又生怕被发现,被逮住,所以决不恋战,一溜烟回家。
南方的冬天,难得会下点雪,有时,河面也会结上薄薄的冰。这个时候,鱼儿大多已经冬眠,在河底淤泥里,做着美梦。下午三四点钟,村里会有一两个摸鱼人出现,我们叫他们“摸鱼公公”。他们全副武装,穿着密不透风的橡皮衣,像宇航员或潜水员,只有头和手露出,看上去十分笨重。冬季河水很浅,摸鱼公公轻轻来到水花生旁,双手伸进水花生下面,在浅滩的河泥中掏摸,三下两下,藏在泥里睡觉的鲫鱼,一条条被生擒。村里大人小孩见了,个个歆羡眼红。
隆冬时节,夕阳即将西下。突然,一阵喧闹声响起,七八条渔船飞速来到村庄。船上人用木板敲打着船板,发出 “乒乒乓乓”的声音,嘴里发出 “噢、噢”的怪声。一下子,小河变得热闹起来,两岸挤满看热闹的男女老少。那阵势那气势,像电视里土匪进村的场景。在河面宽阔处,渔人用撒网,抛向河里。这急剧的吵闹,把鱼惊醒,在河里乱穿,突入网内,等于自投罗网。但多数渔船使用的是三角形的渔网:三边三根竹竿系住网,中间用一根粗毛竹连接底部和顶端。将渔网伸进河底,围在水花生外侧。那根粗毛竹,被渔人夹在裤裆下,两手忙着,借助大腿的力量。渔人用竹竿在河泥中来回反复推拉,把鱼往网里赶。那竹竿也是特制的,伸进河的一头绑架一个二三尺长的木棍,成十字架。加了木棍,增加了与河泥的接触面积,效果更好。起网时,有许多活泼跳动的猎物,除了鱼,还有虾、蟹、泥鳅、黄鳝,甚至田鸡 (青蛙)、癞蛤蟆等。有的渔船,养有鱼鹰,被主人赶下水去,鱼鹰一个猛子扎下去,几分钟过后,就衔着鱼,冒出水面。渔人用竹竿把鱼鹰捞上船,从鱼鹰的喉咙里把鱼抠出,再把它扔回河里。小河被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渔人满载着收获,驾着木船飞快向村外离去,河面渐归平静……
前些年,水田、沟渠、鱼塘、村庄随着大拆迁,一起消失了,村里的小河还在,但废弃的垃圾、脏水都灌进河的胸膛,河中堆积的淤泥足有几米深。我想,不久的将来,小河也将消失。我时常梦见家乡的水田、沟渠、鱼塘、小河;也时时梦见在梅雨纷纷里,穿着雨披,光着脚,在水中欢快抓鱼;有时,我还梦见自己就是那汪汪一池里的一条鱼,在嬉戏玩耍。
黑夜沉沉
江南的小村,黑夜浓稠。劳作一天的农人,晚饭后,在汤罐里或者在灶膛炖锅里,舀些温水,开始洗刷一天的劳累,而母亲总是最后一个上床。在昏黄幽暗的煤油灯下,我们常常围在一捆带茎萁的毛豆或蚕豆前,小手在豆荚里灵巧翻剥。起始剥豆,新鲜而有趣。不久,便哈欠连连,睡意袭来。母亲让我们先睡,自己还忙着针线活。灯光摇曳,母亲弯弓般静坐着,身子影照在白色的墙上,像端坐的玉佛。女工是贫寒时光的必备技巧,每个家庭都有针线、顶针、钢针之类的针线包,所有的衣物,都是破了缝,缝了穿。年幼的我们,从不珍惜母亲的劳动。白天的顽皮,把身上的衣裤弄龌龊不算,还不时把衣裤撕裂,把扣子弄丢。无数个夜晚,母亲总是把我们扯掉的纽扣、裂缝修补完整。第二天,我们整洁地出门。
深秋的夜晚,清寒的灯光下,母亲在旧砂轮上把菜刀磨得锃亮。她把晒得半干的雪里蕻菜垒齐,从根部开始,“咔嚓,咔嚓”,刀起刀落,均匀而有节奏。父亲把切碎的雪里蕻菜,放在瓮头里,薄薄一层,均匀洒些盐。当瓮头里的菜一层层垫起,父亲用洗衣的棒槌,不停地塞啊塞,扎扎实实,不留罅隙,不留死角。这几瓮头的腌菜,是冬天和开春后餐桌上的必需品,是农家生活的光彩和亮色。清冷的月光下,父亲把大颗大颗的青菜撕开,把茎叶扔到大水缸里,撒上盐,他赤脚跨入缸内,不断踩踏,踩扎实。满满一缸,上面压块大石头。过了个把月,那腌制的青菜,水淋淋从缸里捞出,切成小段,成了吃稀饭时的菜肴。有时,懒得切,整叶的塞进嘴里,咸咸的,酸酸的,滑爽可口。
冬日,漫漫长夜。母亲在做好家务后,会牵着我,去河对面舅舅家串门。外公死得早,外婆在上海,母亲眷顾他的兄弟妹妹,寻隙去照看他们,舅舅和阿姨还没有成家。在舅舅和阿姨温馨的怀抱里,我度过那一个个黑黑的夜晚。晚归的路,黑咕隆咚,望不到脚下的地,要借助电筒,那幽幽的一点光亮,照我们回家。有时,忘了持手电,就在柴堆拔一个稻草,点燃了照明回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每走过通向舅舅家的水泥桥时,我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双腿发虚。桥底下,发生了悲剧。朱家17岁的女孩,淹死在河里。那天,大队放电影,家家小孩像过节似的开心。朱家有5个子女,家里挤不下,让她借居在隔壁邻居家。看完电影回家,她敲门要睡觉,邻居家门已关闭,再敲自己家的门,也关闭。她孤独孑孓,游荡在夜幕里,心碎绝望。她来到桥边的河滩头,扎进水里。黎明时,在河滩的石阶上,发现了一双塑料凉鞋和一把蒲扇。家人从河里把她捞出,她手脚僵硬,四肢展开,像浮着的青蛙,一副痛苦挣扎的样子。
逼仄的小村,周围是茫茫的田野。不通电的夜晚,静谧安详。鸡鸭归笼,人事已休,在无尽的黑暗里,犬也懒得吠叫。鳏寡老人阿水金,成了黑夜的主人。阿水金老婆死得早,膝下无子女。他体弱多病,干瘪的躯体,像冬天田野里的枯枝。蒙眬睡眼,仿佛一直半开半阖,一副睡不醒的模样。白天里,他很多的时间在床上慵懒躺着。当阳光褪去,黑暗来临,阿水金两眼放光,精气神十足。村里人数落他是日不见,夜出现,像只猫头鹰。夜空阒寂,他背着蛇皮袋,迈着轻盈的步子,行走在田埂。此时,他兴奋,刺激。农人地里的土豆、毛豆、黄瓜、冬瓜、南瓜、山芋等蔬果,只要他喜欢的,就摘了,塞进麻袋,回家食用。黑夜,成了他的粮仓,农人,仿佛他的长工。他不专偷一家,分散着,零碎地偷。他知道,村里人自家要养身活命,针对一户,伤害忒重,他仿佛顾及村里人的感受。凡值钱的,像竹笋,鱼塘里的鱼,邻居家的鸡,阿水金偷了,拿到集市去卖,变换些现钱,买油盐酱醋。春天的清晨,在后宅的街市上,阿水金在叫卖昨夜偷来的竹笋,村里的麻子在集市里转悠。麻子见阿水金把头压得低低的,脸涨得像猪肝。麻子问他,“在卖竹笋?”阿水金结巴了半天,回答:“不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是替亲戚家卖。”麻子是个胆小鬼,他怕阿水金报复,阴损他的自留地,一直替他保守秘密。阿水金从此经常讨好麻子。偷来的食物,会分些给麻子,麻子心里不舒服,无端受人馈赠,心里空荡荡的,不踏实。分粮时,阿水金的名字年年出现在 “困难户”的名单上,队里的瘌痢头鄙视他,拿他开涮:“阿水金,你喜欢吃田里的蔬菜瓜果,稻米就免了。”阿水金像被蜜蜂蛰了一口,一阵刺痛,满脸羞赧。他轻声嘀咕:“不吃饭,哪行?”稻米分到手,他脚步零乱地离开,一脸悻悻。63岁时,阿水金得了重病。春天里,一个和风祥和的晚上,他握住队长的手不放,神情沮丧地说:“我,多年来,对不起乡邻,也对不起集体。乡亲对我好,我来世愿意再和大家做邻居。我死后,两间老屋归队里,算是我对乡邻的一点补偿吧。”凹陷的眼眶,挤出浑浊的眼泪。阿水金的老屋,是他爷爷在世时砌造的,到他时,有60年的历史。队长安慰他,放心地走,一切后事由他安排。
夏夜,无际无涯的炙热。户外空地上,处处是乘风凉的人,人和天对峙着,等待着夜凉。夜深了,天凉了下来,外面的人陆续进屋睡觉。彩英刚生儿子,坐着月子。村上好姊妹英子,围着彩英转,端水递毛巾,轻轻为她摇着蒲扇。疲倦来了,彩英开始瞌睡,合着眼,朦朦胧胧。“咯吱咯吱”,一阵响动,惊醒了彩英的好梦。她努力坐起来,开出房门,瞥见月光下一幕:春凳上,他男人正新和英子光着下身,扭动着,滚在一起。顿时,她大哭大叫,伤心骂着:“死X,不要脸的,勾引我的男人,不得好死。你这杀千刀的,几天,就熬不住啦。”英子一骨碌从春凳上爬起,提着裤子,拔腿就往自家屋里逃。“呜呜”,只留下彩英凄惨的哭声。当下,大队吃食堂,粮食由大队统一管理,正新是大队米票管理员,隔三差五,他悄悄把米票塞给英子。他们已经好上一段时间了。
有年夏天,村里经常来外村人,提着桅灯,光影在墙上忽上忽下,像战争片里发出的暗号。好事的瘌痢头,上前探个究竟,那男人说是捉壁虎的。壁虎夜晚寻食,伏在壁上,纹丝不动。捉壁虎的出其不意,用木棍迅速摁住壁虎的头,用力摁,直到窒息断气。回家后,把壁虎放在铁板,烘得半干,再在太阳底下暴晒,把水分蒸干。晒干的壁虎,药材店收购制药,几毛钱一条。蹊跷的是,那捉壁虎的,到了英子家的后门口,倏地不见了。那晚,瘌痢头好生不解,整夜思索。隔几天,那捉壁虎的又来了,瘌痢头死死盯住捉壁虎的。捉壁虎的,到了英子家后门,一闪,蹩进英子家,门关闭了。瘌痢头候在门外,耳朵伸得老长,谛听着。过一会儿,一阵骚动,捉壁虎的开门而出,把瘌痢头撞个向天,瘌痢头哇哇直叫,捉壁虎的一溜烟,不见了。原来,英子家男人火根睡得正香,被口渴扰醒,起身去灶间喝水。此时,灶仓柴堆里,老婆和捉壁虎的媾和在一起,一阵云雨。火根见此情景,怒火万丈,拔起拳头向捉壁虎的头部打去,捉壁虎的头一扭,打了个空。捉壁虎开门而出,火根顺手揪住英子的头,一阵痛打,把心中的火倾注在英子身上。英子抽泣着,不吭声。火根看到灶头上捉壁虎的留下的半袋米,提起来,想扔出去。但又放下,他舍不得。家里缺粮啊,七口之家,两个劳力,七张嘴,常常揭不开锅啊。此时,火根的脸色,十二分的难堪,他眼中充满仇恨,他想把眼前的女人撕个粉碎。但又不忍心,她也在撑住这个家。火根开始怨恨自己,不停抽打自己的脸,他恨自己窝囊,浑身的力气,无法填饱这无底洞般的肚皮。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瘌痢头看到了全部,他原先激动跳跃的心,变得深沉压抑。他无法高兴,默默地回家。他给自己说,积点德吧,让此事永远留在黑夜,烂在深渊般的黑夜。
夜色茫茫,黑夜沉沉,小村人在炼狱里涅槃。
被咒死的好婆
村里人说,牙齿风是毒的,不能信口胡说,特别是不能说一些不吉利的话。想起那场吵架,我恐惧,我内疚,一直以来,我认为是我和她,把我好婆 (奶奶)和她外婆咒死,像谶言。
三月的夕阳里,我和村上的一群孩子在田埂上割猪草。记不清是什么原因,我和一位女孩吵起架来,我们互相谩骂,我骂她:“你外婆马上要死了”,她反骂我:“要么你好婆马上要死了”。过了一周,我好婆死了,她外婆也死了。这是四十年前的事,那年我12岁。
好婆走了,在春寒料峭的春天里,世上少了一个疼爱我的亲人。好婆走时,在黎明来临前的三四点,她没有来得及和他众多的子女们道别,默默地走了,带着她一生的苦水,完成了她艰难的人生,终年63岁。她稀少的头发向后绾着,满脸像树皮般的褶皱,瘦得如稻草似的身躯,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好婆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家徒四壁的好婆,无法养活他们,只能把大伯父过继给村里一户姓陆的人家,把十多岁的二伯父送到苏州去学裁缝,把最大的叔叔送给上海的一户人家养育。爷爷死得早,四十开外就离开了人世,好婆一直是全家的顶梁柱。我的爷爷活着时,是个好吃懒做之徒,还沾染赌博的恶习,所有农活都落在好婆身上。父亲经常和我说起一事,农忙时节,爷爷找了个借口到隔壁村赌博。日照当头,他手里拎了一块肋条肉,晃荡晃荡回来吃中饭,好婆看到他那副懒散的模样,气得把那肉扔到外面的场地上,爷爷掉头就走,又找人赌钱去了。
从我懂事起,好婆最开心的日子是大年夜,已在苏州做工人的伯父带了苏州娪嫚 (伯母)和两个儿子回家,全家兄弟姊妹还有我们这些孙儿辈的,挤在好婆逼仄的房间里,吃着苏州带来的豆腐干、芝麻糖,有说有笑,其乐融融。这个时候,好婆平素紧锁的神经,才舒展出灿烂的笑容。提起二伯父,好婆心里隐隐作疼,他十多岁孑身到苏州学裁缝,吃尽了苦头,成家后,还念着乡下好婆和兄弟姊妹,在不多的工资里,抠出一部分贴补好婆,帮助乡下的骨肉至亲。好婆时时牵挂在外闯荡的儿子,有人去苏州,她总要带些家乡的土特产去,以寄托自己的想念之情。有一次,她得知自己的堂侄去去苏州卖竹编,把自己腌制的一瓮 (方言读pen)头腌菜和一只老母鸡,捎给自己心爱的儿子。那堂侄在苏州有歇脚的朋友,到了朋友处,和他们喝酒挥拳,尽兴时,竟将那三四斤的老母鸡杀了煮熟,做成了喝酒的佳肴。二伯父在瓮头出口封扎处,发现好婆请人写的纸条,知道带去的物品,二伯父心知肚明,没有戳穿,若干年后,他才把真相告诉给乡下好婆,好婆痛心疾首,骂着那没良心的黑骨头。
好婆临死最大的心病是,想和上海的第四个儿子见个面。她常叹息当初家境实在贫困,不得已才把他送给人家。介绍人是同村在上海工作的 “小上海”,对方姓潘,没有小孩。潘家和 “小上海”讲好给一笔钞票我奶奶,算是卖给他们,而我奶奶只答应送给人家养育。那“小上海”见钱眼开,悄悄地把钞票私自吃进,把我叔叔卖给了潘家。潘家一直把我叔叔当做买去的,从不宝贝,动辄打骂。叔叔长大后,瞒着潘家寻到乡下,提起此事,好婆气得七窍生烟,她说,我再穷,也不会出卖自己的骨肉。说着说着,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挤出,她骂起了那阙失人性伤天害理的 “小上海”,后来 “小上海”退休回村里,好婆没有理睬他,她永远无法宽恕他。上海叔叔长大后,知道乡下人生活的难处,对于把他送人的事,没有怨言和指责,相反,还时时牵挂乡下苦难的兄弟姊妹。潘家经济宽裕,叔叔常常把积余的零钱和粮票,偷偷寄给乡下好婆。他把家里半新的毛衣毛裤都积攒起来,他知道乡下穷人需要它们,几年积了三麻袋。一位亲戚回无锡时,拜托她捎带回家,指明分给几个兄弟妯娌。但那亲戚见了红红绿绿的衣服,起了贪心,悄悄把三麻袋衣裤据为己有,独吞了,白白糟蹋了我叔叔的一份真情厚意。
好婆火化的那天,全家盼着上海的叔叔回来,能见好婆最后一面。大家焦急等待,到中午11点,看看时间实在不允许,运送好婆的水泥船只能出发了,因为摇船到查桥火葬场要几个小时。叔叔一早从上海乘火车到硕放站,再坐汽车到大墙门,走泥路辗转来到乡下老家,结果晚了一个时辰。世事难料,造化弄人,母子还是没能见到最后一面。自叔叔送给上海后,他们母子仅见过一面,我猜想,这是好婆心中的痛,永远的痛,冥冥之中,一定还是恨恨不已啊。
好婆去世后,我经常梦见她,她背着我,在村头玩,我知道是她从小抱我背我长大,在所有小孩里,她最喜欢我。有一次,我在好婆昏暗的厨房间,脚垫在小凳上,我用小手抓那橱柜里的黄豆吃,好婆提着水桶通过狭长黑暗的弄堂,打开厨房门。我听见动静,一骨碌从凳子上掉下,进来的好婆忙扶起我,只是一个劲问我有没有摔疼,没有一句责怪的话。这个场景,在我的梦里多次出现,我知道,她在想念我,我也在思念她。是的,我们只能在晚上梦里相见,深夜寄托彼此的相思。
我曾夸下海口,长大了要孝敬好婆,要买最好的东西给好婆吃,可是我食言了,好婆在我和女孩的诅咒声里走了,她没有等到我长大。唯一一次,我去鱼塘钓到一条半斤重的鳊鱼,我亲自烧了,端给患病卧床的好婆吃。她见后,把脸扭向里侧,泪水淌了下来。是幸福,是怨恨?长大后,我一直在细细品味那泪水的涵义,她是否早有预感,她的苦命即将结束,苦尽之后,她已无法享受人生之甜。直至现在,我还耿耿于怀,无法原谅自己,那次该死的吵架,把我的好婆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