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心是母心
2015-11-14胡晓军
胡晓军
上初三时,因我功课太差,母亲为我的出路忧心忡忡。说来也巧,母亲在街道里揽上个介绍待业青年就业的差使,负责联系用工单位,诸如工厂、商店、公司之类的。每一个用工单位都好比一扇窗,母亲用极详细的描述,让我透过一扇扇窗看我的出路。我最向往的一扇,就是商业街上那家鼎鼎大名的食品店。
母亲便去探路。她为我打的广告是,孩子的成绩是差了些,但人品是极好的,老实、肯卖力。人事经理是个女性,据说有个很乖的儿子。女人之间讲话方便,经理爽快地说,只要小伙子考进职业学校,毕业后进店没问题。
母亲很高兴,因为那家店生意好,员工待遇高。我更高兴,因为那家店是我零花钱的主要去向——从童年到少年,也不知过了多少年、花了多少钱。我爱极了那家店,又恨极了那家店,爱恨两极的转变全然取决于口袋的丰瘪。我更羡慕那些营业员,他们占据柜台,谈笑问称量、包装,举手问收钱、发货,俨然菩萨,笑纳我的供奉,主宰我的口福。
当夜睡不着,我干脆垫高枕头盘算,若让我挑,我会选哪个柜台来站。南货腌腊柜不好,不但腥膻油腻,还须挥刀动斧;烟酒茶叶柜也不好,虽然干净但太冷清,没有什么趣味;点心柜和熟食柜实在不错,缺点是饱着肚子干才行,否则……思来想去,还是糖果零食柜最佳,若有机会去炸龙虾片,就再好也没有了。
填志愿了。表格到手,我毫不犹豫地填下职业学校,发奋复习备考。万没想到这次绊我后腿的不是成绩,而是视力——0.3,但距及格线就差了那么0.1。
母亲非常失望。女经理也很遗憾,对母亲说,眼看就要放假,小伙子可以勤工俭学。店里生意忙,需要临时工,不过临时工是不能站柜台的,只能在后院帮大厨打小工,切切配配,洗洗涮涮……不知小伙子愿不愿意?
我断然拒绝了女经理的好意。我咬牙发狠地对母亲说,我不当临时工,我只当营业员!
当夜睡不着,我索性睁开眼睛起誓,从此再不去那家店了,不去买东西,不去看热闹,甚至不再路过。
不过誓言只维持了一个星期。前三日绕道而行,后三日过门不入,第七日昂首阔步、持币而进,大肆采购而归。再过几天,我特意绕到店后,爱恨交织地探看厨房的动静。小门紧闭,我在门外伫立良久,直到饭菜香从门的缝隙溢出,顿时舌底生津,才像一匹受了轻伤的小马,撒腿往家奔去。
十几年后结婚生子,搬得远了。不过只要路过那家店,我总会进去,不为买东西,只是兜几圈,瞧瞧柜台里的各色食品,望望柜台后的营业员们。这是我所爱的地方、所爱的工作,只差那个0.1就成了我的职业,终身的职业。
又十几年后,有一次陪母亲聊天,聊起当年。母亲舒了口气,说你高度近视,不想这反而帮了你。原打算去称重发货的两只手,后来却敲起了键盘。早知这样,那时我就不管你啦。我头一摇,嘴一咧,说怎么会,真要那样您怎么能安心得下呢?母亲叹了口气,说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打打电话、探探门路、托托人家罢了。可惜没有一次是成的……
我已是一个初三男生的家长,对母亲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早已透晓其中分量。我只失眠了两夜,母亲为了我不知失眠了几夜;我只伤心了几天,母亲为了我不知忧心了几年。至于她求了多少人情、废了多少口舌、经了多少奔波,我不清楚。母亲应该也不清楚,因为对一个母亲而言,为了孩子,即使想得再多、做得再多,都是不足道的。
生涯犹不定,运命亦难寻。任性乃儿性,忧心是母心。原期因事改,未悔为时侵。小草终难报,寸晖抵万金。
(继续前进摘自《新民晚报》2015年6月3日,图/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