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和脚,停下了
——记“梧州三味”
2015-11-14何华湘
何华湘
生活和脚,停下了
——记“梧州三味”
何华湘
美丽的梧州城区
作家阎连科在他的小说《四书》里这样开头:“大地和脚,回来了。”而在此刻,审视自己过往的岁月之后,我想说:“生活和脚,停下了。”
屈指数来,梧州这座小城已收容了我四个寒暑。与许多操着一口白话的外来常住居民相比,四年的停留实在不算什么,可是,于我,这已是奇迹——除了故乡,这是我生活过的十几个城市中,让我停留最久的一个。
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惊讶于它的小,小到我无法确定,这个城市到底有没有市中心。走近了,朝夕相处之下才发现,小城虽小,却有别样的韵致。细品起来,可归结为“梧州三味”:古、绿、润。
第一味:古
到梧州作一日游的旅客,多半会醉心于滴珠豆浆、纸包鸡、艇仔粥的美味,耽溺于“鸳鸯秀水世无双”和“中国骑楼城”的美景,怕是无暇寻觅古苍梧的遗风流韵。非得踏踏实实住上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半载,才能在衣食住行的点滴铺陈中,不慌不忙地领略这座城市在四千多年时光雕琢中养成的雍容气度,邂逅历史积淀留下的璀璨遗珠。
步行逛街是触摸这个城市文化肌理的好办法。梧州的古意,每每在大街小巷中兜兜转转地扑面而来:民宅门口耀武扬威的门神和窗棂上整齐垂挂的红纸条,锦鸡岩、金鸡冲、鸡爪山等多多少少跟鸡图腾有关的地名,西门口枝蔓氤氲的明代古城墙,樘栊门里旖旎飘出的牛娘戏,年轻妈妈背负婴儿的竹背篓和织花背带……还有晚市里小贩们长长短短的吆喝,街坊邻居嘁嘁喳喳的闲话,研究起来那可都是语言的活化石!
梧州地形为“八山一水一分田”,大部分的历史在山上,就连博物馆也是雄踞在珠山顶。你若肯多花些力气,与山更亲近些,对于梧州历史的厚重,定能收获更深刻的体验。登临白云山的神鹿台、光华亭,在史书所载舜帝南巡经过的坐标,你会不会忆起娥皇、女英的凄美爱情,引发更多怀古之幽思?探访桂江东岸的龙母庙,坐过龙母床,照过龙母镜,你会不会觉得,那个数千年前豢龙的女子,比起美剧和游戏里的“龙母”更有存在感?更何况,这个奇女子还是百姓心目中利泽天下、造福于民的“阿嫲”,据说是有求必应,灵验得很,当然,信不信由你。
也是在山上,有一次,我和朋友游览中山公园,不经意进入一条山林深处的小径,逢一石碑卧在径旁,细细辨认,青苔下隐约现出“引湘入漓”的镌刻字样。当时不解梧州历史,后来查考资料才意识到,自己或许是与公元前3世纪的历史见证擦肩而过了。遗憾的是,再去寻时,已是难辨方位,一如《桃花源记》所言,“不复得路”,亦不知那块残碑到底踪归何处。
聊以慰藉的是,总还是有人在拾掇这些零星散布在乡野的文化碎片,将一件一件的历史遗存,从山村、田野、江河、工地乃至废品收购站淘出来,拼凑起来,串联成闪闪发光的珍珠。河东的骑楼城就有一间“老东西”展览馆,陈列着一位七旬老人大半辈子的民俗文物收藏品。每天,讲白话的,讲普通话的,讲英语的,还有讲其他语言的男女老少在这家免费的“店”里进进出出,分享关于这座古老城市的记忆,感念老人对家园历史的守望。
其实,梧州的古,就连未谙世事的孩子也是识得的。乍到梧州,女儿指着街边的榕树问我:“妈妈,为什么这里的树都长着长胡子呢?”——难道不是因为这是个很古老的城市么?
第二味:绿
在水泥森林里住久了的人,头一回来到梧州,很可能会产生一种绿色的视觉冲击:枝繁叶茂的道路绿化树,造型别致的街心植物景观,屋宇背后、道路尽头的青翠山峦,无需仰头就能看见的大幅天空……这一切,与大都市相互拥挤的摩天大楼、层层叠叠的高架桥、密密麻麻的广告牌、指甲盖儿大小的灰霾天空是那样的不同!那么丰盈的色彩,那么自由的视野,满眼都是绿:深的、浅的、轻灵的、厚重的……在绿意盎然的世界,你会觉得连眼睛都在呼吸氧气。
梧州的绿,不仅多,而且长。北回归线从市区穿过,这里成了阳光眷顾较多的领地,气候温暖舒适,无霜期长达350天,少有严寒的日子。对于亚热带植物来说,这里是一片乐土,植物们几乎可以无视四季的变更。北方白雪皑皑、万物萧索的冬天,这里还是满目葱茏,春意融融。深冬和初春时节,会有几片红叶点缀在绿树丛中,不过,那种红不是芳华逝去、凄惨憔悴的红,而是红得娇艳,红得明媚,像涂了口红的嘴唇,又像蓄足了阳光熟透的果实。
梧州的绿有其不可替代亦无法模仿的妙处。梧州市中心的街道不多,也不宽,但是,走在路上,随便一个路口,一拐,就冒出一抹或远或近的黛色,仿佛这是整个城市的背景色,时时处处要做补白的工作。梧州最不缺的就是山。那些星罗棋布的峰峦,如同这个城市的卫兵,戍守在关隘路口,又像是搁在家门口的屏风、盆景,既不怕它走了,也不怕它丢了,不时瞅一眼,安心又舒心。在城市里,这种转角遇见山的感觉,着实奇特而诱人。
绿在城中
第三味:润
梧州自古为浔江、桂江、西江三江汇流之地,有得天独厚的“润”的资本。梧州的“润”,更值得称羡的是当地民众在克制自我、适应环境的后天努力中孕育出来的一股“民性”,尤其是人们在饮食和作息起居中表现出来的习性。
民以食为天,梧州人对饮食的讲究自有一套章法。但凡入口的,须以清热利湿、养肝润肺为要。于是,那些有养生功效的食材和饮食习俗就成了引领梧州餐饮风尚的流行元素:每天早上,不到八点,冰泉井畔就人头攒动,可容纳五百人的豆浆馆几乎天天座无虚席;早茶文化、茶文化在梧州大行其道,各种档次的茶楼遍地开花,陈年六堡茶奇货可居,熟人早上见面不说“早上好”,却是问候对方“饮咗茶未”(喝过茶了吗);凉茶铺、奶茶店、甜品糖水店比比皆是,酒家饭店则争先恐后以老火靓汤、头啖汤的招牌吸引食客;样子长得像蟑螂的龙虱,入口苦涩、先苦后甜的油甘果,也因其特有的滋补功效成为梧州人情有独钟的小吃。
其实,更贴心、更地道的养生饮食出落在当地人家炊烟缭绕的锅台灶间。由于特殊的地理气候和历来的饮食传统,集市上与蔬菜一起摆卖的原生态草药也是梧州人食谱里的宝贝:五指毛桃、鸡骨草、牛大力、溪黄、金钱草……梧州的菜市算得上是半个中药铺,而梧州的主妇大约都是半个中医,竟能从五花八门的树根草头中对症取材,买回家去,煲一煲热气腾腾的药膳,滋润了一家老小的身子骨,也滋润了一家人同甘共苦的亲情。
说来惭愧,这几年生活在梧州,我一直没能习得梧州主妇们煲汤的手艺,更不敢冒险自制药膳,所幸有方便现成的龟苓膏可即买即食,让自己觉得也沾了点梧州药食同源的“润”气。这个夏天在北京,我向很多人说起梧州,解释它在地图上的位置。语言描述乏力的时候,龟苓膏就成了更好使的符号,一说都懂。是啊,在《舌尖上的中国》攫取了全民味蕾记忆的岁月,还有什么能比广销海内外的龟苓膏更能代言梧州?
梧州人吃得滋润,活得也滋润。每逢岁时节日,家家户户得在中午就把过节物资置办好,不然,到了下午时分,家家店铺关门,个个摊贩回家,再有钱也无处买去。就连七夕,这个向来没被当作正式节日的日子,也能成为梧州人尽情狂欢的理由,游七姐水、赏乞巧会、逛庙会,悠哉乐哉。家在郊县的工人甚至会请个一天半天的假专门回家过七夕,梧州人是不屑于为了多挣两个子儿牺牲享受生活的乐趣的。所以,在梧州,你会发现,早出晚归做生意的,多半是外地人。
刚来梧州时,每天早上走在去学院的路上,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曾挤了三趟都挤不上去最终被人群推上去的地铁,想起其他城市大学校园里随处可见的抱着大饼油条边走边啃的学生和教员……梧州不一样。在梧州,公交车路途都不长,有座位也不一定要坐;在梧州,也没有人需要将早餐带在路上解决,甚至,如果不赶着上班或上学,还可以到茶楼泡上半天,喝茶,聊天,看风景,发呆。跟北京上海的步调相比,这可真是一种让人沉醉的节奏,难怪许多人说,梧州是一座适合养老的城市。
不是每一个城市都能将“古”、“绿”、“润”这三味调和得这般醇正。这些年,我对这座小城的印象,与这座小城之间缘分的预测,因着许多偶然的际遇,总在明亮与黯淡之间来回摆动,这种摆动在熟稔之后就成了一种安全、亲密的惯性:既不会因为一时美好的印象对它迷恋到痴狂,也不会因为片刻糟糕的感觉就弃之而去。
也许有一天,我的脚还会带我继续前行,生活还要漂移到别处。但至少,我现在还在这座城市延续了数千年的脉搏里呼吸。偶尔也会被迷住视线,但那不是霾,是雾。你瞧,十二月的梧州,没冷几天,金黄的阳光就又跳跃在美丽木棉的花骨朵上了。
责任编辑:傅燕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