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小说——自述
2015-11-14须一瓜
须一瓜
很多年前,陪孩子读过一个故事。故事细节和主角都有点模糊了,它大概说的是勤劳的蚂蚁们,日日忙于工作,努力囤积冬粮、冬暖物质。邻居螳螂呢,成天游手好闲、游山逛水、游东荡西。很多蚂蚁都替它的冬天着急。冬天终于来了,大雪封山黑夜漫长。蚁穴中丰衣足食的蚂蚁们渐渐精神倦怠,这个时候,螳螂来了。螳螂带着他在春秋夏积累的全部见闻,带着它满肚子的故事,开始为饱食终日、无聊之极的蚂蚁们讲述。蚂蚁原来以为自己是螳螂的施主,没想到,最终,螳螂成为了蚂蚁的救星。
我想,有一只螳螂肯定是小说家。那只螳螂,会和蚂蚁讲述什么故事呢?
它可能讲述它见过的远方一个纵队的军蚁,如何浩浩荡荡吃掉了一头黄牛;可能讲述一只雌蚁是如何挖空心思地奋斗成为蚁后的故事;可能是一只交配后反常不死的雄蚁,它如何带着婚飞的翅膀、孤独而没有尊严地度过一生;也可能是一个传说:一亿年前,恐龙灭绝时,蚂蚁祖先是如何存活下来的;螳螂也可能讲述一只辛劳的工蚁,因为计步器失灵,来到蝴蝶的王国,和一只褐小灰蝶成为朋友。它守护这小蝴蝶幼虫、成蛹,当它发现自己完全爱上灰小蝴蝶的时候,这只褐小灰蝶却破蛹成蝶,翩翩上天。漫天的小灰蝶,蚂蚁认不出自己的爱人,而天上的小灰蝶也再也看不清地面的小蚂蚁;还有蚂蚁蓄奴,奴隶造反的故事;放牧蚁对蚜虫的复杂情感;还有三只蚁后是如何勾心斗角、倾轧诡谲,最终蚁穴崩溃的;还可能讲述一只孤独胆小的兵蚁,临阵脱逃,又如何向蜜蜂学习,成为一代名医,最后思乡心切,返回家乡,接受死亡宣判等等等等。
螳螂被蚂蚁需要。身怀不同故事的螳螂,可能被不同的蚂蚁需要着。总之,漫漫长夜,蚂蚁们明白,仅有粮食、泉水和温暖被窝是不够的。螳螂的黑夜讲述,让它们找到丰富的自我,让世界和它们连接,让它们看到蚁穴外面的风土人情,也看到他人内在的纠结万象。螳螂的讲述,让蚂蚁们,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内心沃野千里、春暖花开或沟壑纵横,它们看到了五光十色、万花筒一样的情感天地,那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崭新世界。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故事、太多的心思可以诉说,谁是被选择的螳螂呢?你又是一只关注哪一类别事物人心的螳螂呢?有些螳螂是弦乐手,它精准地弹拨你的精神弦丝的高音区;有的螳螂喜欢在人的内心放火烧山,告诉你千姿百态不一样的个人真理;有些螳螂是灵魂的讨债鬼,它勒索人生的各种破绽、尴尬、别扭,雕刻人们的脆弱与摇晃,显影你以为别人不知的叹息之后的曲折与幽微;有些螳螂是情绪猎手,捕捉你沉默的裂隙与黑暗的潜流;有些螳螂是预言家、是魔术师,是催眠师;有些螳螂擅长穴位按摩、提供慰藉;也有的螳螂,像印度飞饼师一样,只负责抡甩希望与梦想的大饼,脆弱的、芳香的。
我想,那个寓言告诉我们,蚂蚁知道,如果这个世界没有螳螂,那么,它只有辛苦的春季、忙碌的夏季与劳累的秋天,它只有千里冰封的莽莽雪地,只有潮湿黑暗的漫漫长夜,或者生命休克的冬眠。我想,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小说,我们听不到星星的耳语,我们可能面临的是生命休克的冬眠,面临精神混沌的永夜,我们可能就永远不能对这个世界心领神会,我们的上半身,可能不会发出呼应神诋的光芒;是的,小说,也许不能使我们摆脱孤独,但至少会使我们在孤独中,看见别人的孤独,看见孤独的真理,看见真理后面的力量。
顺便说一句,蚂蚁与螳螂,还有一个在中国更为普及的版本,说得是那只不被需要、饥寒交迫的螳螂,最终被冻死在路边枯叶堆中了。蚂蚁们的训子诫世代相传:淫慢不能励精,险躁不能治性。 好好做一只面地背天、脚踏实地的蚂蚁吧。
我想可能还有一个普适的版本,那就是全球蚂蚁都有电视和电脑了,抵抗黑暗长夜它们有了新的依靠。所以,小说螳螂还是冻死在路边枯叶堆中了。
故事的重力加速度
故事和诗,一起从比萨斜塔上向下自由落体的时候,是同时落到地面上的。亚里斯多德认为,物体越重,下落得越快,但是,伽利略在比萨斜塔上证实,它们是同时落地的。物体下落的加速度与物体重量无关,也与物体的质量无关。但奇怪的是,我就是一直认为故事会先落地,我甚至认为,若遇上好风,一些诗,可能就会直接飞走了,像飞鸟、像蒲公英、像一缕烟云。而故事就是那样直坠而下,呼呼带着风声,噼里啪啦、king 拎哐啷、乒乒乓乓地轰然而坠。
可是,其实,我一直渴望故事像鸟类一样,骨头是中空的,它能飞。我希望所有的小说都有翅膀。只有那样,它在时空中的停留要更久长,更辽远。但是实际上,我们面临的问题是一——小说往往有私心,写的人、编辑者和看的人,大致都希望小说的肉身要好看一点,奇崛一点,甚至口味Q一点,你不能累我们的眼睛。于是,那样的肉身往往是滞重的:血肉、筋骨、下水、淋巴、眼泪、鼻涕、神经、皮肤,诸种阴阳冲突与谐和,拖泥带水、兜兜转转、磕磕绊绊,如果有人陷得太深,连呼吸的气眼都找不到,它怎么能飞呢,一展翅就是匍匐,一出发就是坠落,所以,我们可能需要警惕故事的诱惑。
小说为什么要有翅膀呢,你为什么希望小说能飞呢?
因为它是小说,它可以寄托我们无处安放的东西;因为我们的灵魂疆域辽阔无际、浩渺幽深,因为我们孑然无依;因为精神天堂的大门方向,可能在左、在右、在上,总归不可能在下; 因为它有耐心、有力量准确回应生命的每一个缝隙、每一个断裂、每一个回转、每一个空洞;因为我们一世纪又一世纪的意识流,可能想穿越所有的宇宙岛。
比如,有个小说说的是,一死囚在行刑队准时发出的执行命令的子弹即将射出的那一瞬间,让时间整整停留了一年。这是上帝和他的约定,上帝同意给死囚一年时间写完他的三幕诗剧:“细致、静止、秘密地在这段时间里构筑他那巨大的、看不见的迷宫。他两次重写了第三幕、抹掉了某个过于明确的象征,他删改、压缩、扩充”。这个上帝给的时间里,举枪的行刑队一动不动,一只蜜蜂在院子的砖地上,留下固定的影子,一滴雨珠久久停留在死囚的面颊上。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雨滴从他面颊滑落,行刑队枪响了。这个飞出了时间之外小说,释放了多少被禁锢在时间之内的人类梦想。
还有一个小说是这样的:一名在地狱苦海中吞咽血水挣扎的罪人,因曾经的一星善念,释迦牟尼向他头上垂下一缕蜘蛛丝。罪人欣喜地抓着蛛丝,拼命往上爬。无意间,他低头发现他身后蛛丝上,无数的罪人像蚂蚁串一样,也抓着蛛丝往上攀爬。这不是要把救命的蛛丝弄断?这名罪人低头大喝:这是我的蛛丝!你们统统滚下去!话音刚落,蛛丝从他那里断开了。天上,极乐净土的莲花池旁,释迦牟尼面带愁容地看着那罪人像一块顽石,再次沉入了血池底。我想,读到这里,所有的人心都会飞弹起一根惊心的蛛丝。
一个新转学来的少年,受到班上全体同学的欺生排斥。女老师用心良苦地帮助他,但是,最终,他以侮辱的方式,伤害了这个唯一对他好的人。这个结局逆转令人震骇,可是,小说的强大的气场牵引,每一步都让你悬浮在我们熟悉的感觉中,是的,我们的内心比我们的头脑更早地认可并允许了逆转的残忍发生。它的轨迹,本来就在我们心里。
福楼拜的鹦鹉到底是哪一只?三份年表是不是都是福楼拜的真实人生?是的,它都是,无论乐观的观察,还是悲观的记录,还是他自说自话。同一段人生,不同角度地观察,会得出真实的不一样的结论。小说的空间如此自由,是的,小说可以比章鱼的触须还要慎密、粘黏,也可以像章鱼触须一样轻逸腾挪。我们需要警惕的是,我们会不会被故事生发的物质动能挤压?会不会被故事的重力加速度,被沉重的故事物质肉身淹没?我们会不会被故事的吸盘钉死在一个无法转身透气的境地?而灵魂的颤栗、精神的激光,都需要空间。
要说明的是,我不是故事反对派。相反,我喜欢故事。我只是警觉故事的拉力。好小说固然不排斥故事,但我们需要警惕故事的重力加速度,你要有升空的能力。否则,它会把我们淹没。写的、编的、看的,无一赦免。我想,好小说需要腱子肉,更需要强壮的神经、中空的骨头,它需要轻质的肉身,需要“气功”,在我们灵魂的领空翱翔。
最可惜的是,有些小说已经在跑道上跑很久了,可就是一直没能起飞。它的句子多么富有意味,它的跑道多么漂亮,你一直被暗示它能飞的,你充满期待,最终,它却没有。因为它没有强大的动力系统支持,它可能不知道自己最终要去哪里,他只是凭聪明、凭馄饨的直觉,走到了这个充满暗示的境界;有一些小说,被自己的故事的物质肉身层层缠绕,结果当然,一出生,就是自由落体垂直死亡,读者几乎留不下什么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