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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是诗歌的源泉

2015-11-14汪剑钊

天津诗人 2015年3期
关键词:肉体万物灵魂

汪剑钊

虚无!落笔写下这个词的一瞬间,我就遽然意识到,我已自动地站在了它的对立面。这就意味着,我必须论证一种与虚无对应的存在,在对尘世之物的观察、认识与由此抽出生命意义的线索,揭开繁复世相的外衣,直视纯一的本质,进而在绝望的深处找到一丝希望,获得生存下去的理由。这其中必然要有精神的历险和思想的跋涉。对于整个与词共生的人类而言,诗无疑是精神历险中最重要的一项,它是对虚无的坦然承认和不屈抗争。

作为一个启示,虚无同时也是诗歌的源泉,它是诗所从来的一个诞生地,当然也是一个自然的归宿。它可以屏蔽一切,吸纳一切,却实际又创造一切。事实上,虚无这个词因为自身的空(犹如深渊)而聚合了神秘的能量,为万物的创生提供了一个无限的可能性。

万物在无中生有,再自有至无,似乎是宇宙的一个通律。在这个过程中,语言呈现了它不容置疑的光照力量。《圣经·约翰福音》载:“太初有词,词与上帝同在,词即上帝。词自太初就与上帝同在。万物是借助词而降临的,没有了它,一切都不会出现。为词所包容的万物就是生命,而这生命就是所有人的光。这光照亮了黑暗,但黑暗并不接纳它。”(此处由笔者据英文译出。国内流行的诸家《圣经》版本对“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 and the Word was God.”一句中的Word通译作“道”,由此可以看出人们在理解上对另一面的侧重。)在此,我们可以发现,“词即上帝”,词意味着创造。正是在词的照耀下,万物得以去蔽,明亮地涌现,并获得存在的根基。可以说,由物重新进入词,这是一次生命的升华,仿佛脱离了肉身的灵魂,它飘忽、自由,但拥有绝对的力量,在无形中掌控一切。在这个意义上,与词携手的诗人有福了,他(她)内心充盈的爱有了附丽的载体。 或许正是在这个共识上,铁梅写下了《风吹在人的身上》一诗:

风吹在人的身上/风吹在心中有爱的人身上/他们的表情各不相同//一个人写下这句诗/另一个人也在写/他们在词语中合而为一/如同他们在风中/伸展着相同的翅膀//他们的天空如此相似/风在他们手中/如同他们掌握的自由 无边无际/流水带走了他们易逝的体温/他们的思想打印在墙上/留下难以穷尽的空白

由词而集聚而氤氲的“风”,如同润物细无声的博大的“爱”,在天地间生长, 成熟,漂泊,乃至消逝。词让写诗者“合而为一”,引发内心的共鸣,伸展“相同的翅膀”。风过去了,流水把“体温”带走了,但没有关系,“思想”已经留了下来, 它们被打印,被阅读,被继承,被创造性地转化成一枚果实,在花的废墟中成长,修行,最终“浑然天成”。这里的“空白”是又一种虚无,犹如无边无际的“自由”。

必须承认,铁梅在汉语表达上属于罕见的少数人行列,她在词的领悟上有着出众的天赋。这份天赋帮助她打通了视听触感等各种能力,例如在《雨的声音》一诗中,铁梅捕捉到了一种柔软的尖锐,触碰到了夜的刀锋:

雨的声音/割开了夜的咽喉/那一贯默默无语的喉结

至此,我不能不说,夜晚听到雨声,这是常态,而能注意到这声音的锋利,就异于常人了,至于感受到它能“割开了夜的喉咙”,则是一种敏感到了极致的异禀。 可贵的是,诗人并不沉溺于雨声而肆意泼溅才华,而是善于在异常中断然回归常态, 并在单调的雨声中听到了自然的复杂,从中看到了人生的多维性,赋予超常的听力以更丰富的感受:

一滴雨自己落下/与两滴雨在恋爱时落下/和一群雨沿着排水管嘻嘻哈哈滑下/声音都不一样

《刀梯》一诗令人极其自然地会想起在绝望中自缢的茨维塔耶娃。这是一位性格刚烈、才华横溢的女子,曾被198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罗茨基称作“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茨维塔耶娃曾感慨“生活”强大如同“泛滥的洪水”,冲击自己的一生,将其挤压到窒息。为此,她发出沉重的叹息:

脚髁上的脚镯多么残酷,/铁锈渗进了骨髓!/生活:刀尖,爱人在上面跳舞。/ ――她等待刀尖已经太久!

事实上,《刀梯》的确是一首与这位俄罗斯女诗人有关的作品,它来自于对那颗骚动、分裂、不屈的灵魂的同情与感叹,甚至更有一份对早夭的天才之敬慕。

你们都来吧/看我如何登上一架用刀做成的梯子/梯子的每一级/都是一把钢刀

我们在诗中看到的抒情主人公似乎更为激烈,几乎将人生的每一步都看成在刀尖上舞蹈,生命的存在始终在遭受碎屑和猥琐的切割。

锋利的刚刚从磨刀石上抽身而出的刀锋啊/闪烁金属迷人的光泽/像月亮的牙齿/染不上一粒灰尘/我的脚踩了上去/如同踏上虚空

刚刚离开磨刀石的“刀锋”是危险的,寒气逼人,它的光泽迷人却阴险。但诗人写作《刀梯》并不是为了渲染恐怖,或者陈述苦难。在我看来,潜伏在刀背的或许是花瓣似的叹息,那为美而流下的泪水。“月亮的牙齿”是一个双重性的意象,它是施害者,但也是受害者。美在切割与被切割中逐渐溶解了。等待着抒情主人公的是“虚空”,正如茨维塔耶娃的“刀尖”。显然,在这首诗中,诗人自然有为那位俄罗斯姐姐悲叹的成分,但更有寻找诗歌出口的意愿。

作为诗人,铁梅是敏感的,作为人,她更有着道德上的洁身自好。她的这种纯洁还在于处理欲望题材时所显示的升华能力,“女浴室”是一个极易被处理成情色性写作的场景,特别是在一部分关注“下半身”写作的诗人那里,写作者可以在赤裸的名义下释放一切欲望,既满足了人类的窥探欲,也宣泄掉身体内部的“湿热”之气。 这里,我不想就“上半身”与“下半身”之间作出伦理性和美学意义上孰高孰低的判断,只想指出其中的差异,尤其是惯性之外的别样性。在《女浴室》一诗中,她如是描述自己的姐妹们:

她们身上散发着青草气息/在人类的森林中/她们显得如此低矮/难以漫过春天的脚踵

同样为女体的美而歌唱,铁梅跨越了柔软的曲线和丰腴之隐喻的屏障,进入她们的骨骼深处,和着她们的血液与骨髓吟唱。她讴歌她们的低矮,青草一样的平凡与卑微,珍惜她们那些美的创伤,抚慰那些厄运在她们生命里留下的抓痕,倾诉爱的梦想和对善的期待:

一个美貌的女人在清洗伤痕/在她的膝部/一道弯月般的牙齿轻轻地噬咬她/像一声恶意的狞笑/为她带来耻辱/挡住她的去路/像一道阴影潜入了她的生命

这些词的组合非常有意味,其怪诞的外壳掩饰着生命的无奈与疼痛。在一个可以洗濯的场地,一个美貌的女人清洗的不仅是尘垢,更是烙印在身体内部的伤痕, 而“弯月般的牙齿”渲染了美之现象的可怖,诗人直捣的是金玉表层之下的道德败絮。在女性特有的敏感与单纯使她更好地把握了生命的本质,女性的本质,她们被尘世之霾掩盖了的芬芳。为此,她甚至叹息现实之水的遥远:

女人们渐渐变得透明/几乎要恢复到她们的本质/那些蒙尘的岁月/和上升到时光中的花香/在变得清晰/此岸的现实之水如此遥远地/冲刷她们

铁梅不属于女性主义的群体,她的写作也不局限于性别上的同类,更将视野放在了存在于天地之间的人这种生物,在对人的生存有了深刻体验之后,感受到其不可思议与玄妙,与大宇宙相对应的你我他(她)各自的小宇宙。写于2008年的《第三个人》是一首来自生活的体验,却又超离了现实的作品。它蕴含了一定的奥义,甚至是西服包裹下的禅机:

第三个人是/除了你 我以外/所有的人/但他参与了你与我/思想与感受/选择与抛弃的一切

对自我的怀疑,感受到他者的“入侵”,异己的力量如空气似的弥漫在周遭的生活中,“他”是无形的,却又无处不在的,并且参与了你我的一切,包括“思想与感受”,左右着人生的每一个决策和选择。仿佛有一双眼睛,盯视着你,在你应该忘却的时候不合时宜地提醒你的记忆,让你为曾经的过错后悔,为不曾实现的美好可能而“痛不欲生”。世界就是这样,在人的头顶高悬一把隐形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扭转你预设的方向,面对乱麻似的的复杂与混乱,在挫败感中舔舐自己的伤口,甚至连相爱也不能止息那些汨汨流淌的血泪,在“他者”的参与下,丧失仿佛成了唯一的结局:

整个世界都参与了我/在你面前/世界就是除了你的一切/当我丧失自我也就丧失了万物

“我”就像一只洞眼无数的竹篮,盛满了生命之水,却在长途跋涉中一一漏尽, 以至于连竹篮最终也被磨蚀并朽烂了。

在滚滚红尘的翻卷中,铁梅一度觉得生命非常荒凉,因此选择过四处漂泊的生活。她曾在新疆找到了灵魂的归宿,甚至觉得沙漠与戈壁滩似乎比任何地方更繁华。显然,西北独特的地理风貌给了她一份安谧的心境,滋养了她的心灵,更在她的精神结构中播下了诗的种子。作为最讲究修辞的诗歌,实际也给了铁梅以语言修行的启悟。铁梅曾经说过:诗歌是她的存在方式,她用以表达对于尘世的迷茫和困惑,但更是她的花朵,用来供养尘世中的生命,赞美他们在艰难旅程中表现出的坚韧和在时间灰尘里透露的心性的光明。

佛家认为,灵魂不死,肉体只是一具皮囊,有时更是羁绊生命的枷锁。与之可以印证的是铁梅那首《假如没有肉体》的诗,作品虽然有着“洋气”的表层,其中出现了“天堂”、“救赎”、“激光唱机”、“CD”和“弥撒曲”等词语,却隐含了铁梅后来皈依佛门的内在必然:

假如没有肉体/世界会像天堂一样/谁说过自由是最好的东西/谁就会同意抛开肉体/和肉体开出的帐单/肉体最大的功用/就是吸引灵魂来救赎/肉体知道它是灵魂唯一的对手/枷锁和绳子/逼迫灵魂就范

诗句流露了一定的纠结,肉体与灵魂的搏击与对抗。“自由”,这个来自词之创造的存在,成为了灵肉之间的一个临界。自由不是随心所欲,更不是放浪,而是美与善的守护神。

它的轻盈之美/使一朵花 和一条小虫/也能忘记自己的肉体

挣脱肉体之羁绊的念头在《铁瓦寺》一诗中有着更明确的展示:

从天上往下看/铁瓦寺/是一小块暗淡的色斑/一枚/与天池这件纱衣/不相称而被丢弃的银纽扣

铁梅曾感叹时光的迅疾,这和铁瓦寺的静谧恰好成了鲜明的对照,如同肉体与灵魂之间的对峙与妥协、挣扎与剥离,没有了肉体的“灵魂”可以自由地飞翔,可以穿越易朽的暂时,进入永恒:

一片瓦/就是时间的一块鳞片/一个让万物停住脚步的魔术表演/一片铁瓦/就是一块使肉体凡胎终于脱离了/时间桎梏的基石和跳板

若干年前,铁梅在另一座寺院看到了悬立在此岸与彼岸之间的“天空”,看到了丰富、繁茂的虚无,以及那不着一词却说明了一切的“蓝”,写下了《法明寺的天空》一诗,她如是陈述:

我们的脚印/是那样的洁白无瑕/我们的本性是那样的无辜和清静/我们边走边想着尽快回来/回到法明寺蓝色的天空

现在的铁梅已如愿回到了那一片“蓝色的天空”,站在了佛光的照临下。在九华山,一名法号为正文的比丘尼正手拈莲花,笑看“虚空穿着时间的鞋子/在大地上不知所终地狂奔”。

诗为语言之寺,如空屋似的昭示着虚无之境。于是,诗人好像也都抱持着慧质与佛性。诚然,一切都会烟消云散,连虚无都不能幸免;而“笑”与“容”便是绽放的莲花,驾云而去。譬如身是明镜,更是一柱塔香,在燃烧中完成自己。在此意义上,诗的信仰与佛的信仰乃是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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