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河里的历史遗照
2015-11-14霍俊明
霍俊明
我的老家有一条河,名曰还乡河。如今这个名字放在一个全面城市化的时代更是具有了特别的寓言性,如今偶尔回到老家,已经不见门前屋后村里村外的河水, 只留下干枯皴裂甚至丑陋的河道。当我在今年春节夕阳西下时,在落雪中走向田野的时候,树林的不远处就是上个世纪50年代留下的水闸。如今坚硬的石头已经破损,这个水闸也失去了往昔的作用。我曾在一块石头上看到了雕刻精美的花纹, 事后向父母求证。他们说这个水闸修建所用的石料应该是从村里的大庙拆走 的。
原来村里还有一座大庙,可是早已片瓦无存。这就是历史!它们似乎在我所在的冀东乡村里消失了。如今看到的是烟尘滚滚的水泥厂、钢铁厂,看到的是乡村里的路灯和水泥路,看到的是头发染得黄灿灿玩手机游戏的少年。再也看不到历史的影子,再也看不到一个逝去年代的痛苦和伤疤。
然而,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历史终于有了复活的机会。当我父亲将王达的打印稿的诗集《水木流年》给我时,那个乡村的夜晚又一次失眠了。
在新年的鞭炮声中,一个乡村的历史被一首首诗歌唤醒了。你必须接受诗歌里的寒冷、痛苦以及面对死亡的焦灼,你也必须倾听远去岁月时断时续的回声。对于一个北方乡村来说,历史是需要一块不大不小的纪念碑的。可是对于一个曾无比贫穷的乡村来说,忙着挣钱养家糊口才是真理。这里搞过运动,也死过人,也赶上了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也赶上了经济热潮四处打工。可是,关于这个乡村至今没有任何文字记载。我曾在《丰润县志》中翻看这座村庄的记载,几乎为零。那就让乡村的历史从王达的诗歌中开始吧!
王达比我父亲小三岁,是我的叔叔。多年来我一直对他敬重有加。其中原因是听父母说起过王达在文革中遭遇坏人破坏险些致死的故事。如今这些黑暗的惨痛的故事和历史记忆在王达的诗歌里复活。几十年,这个村庄,包括我一个专业研究诗歌的人从来不知道还有一个人五十多年来一直在坚持写诗。甚至,写诗成了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他只是在古稀之年才将几十年的诗整理打印成册,以作为对自己和后代的一份记忆和情感交代。
这些诗如果从专业的诗歌技艺考量肯定是有不足的,但是我喜欢“不完整”但是却具有“重要性”的诗歌。这也是我多年来一个基本的评价诗歌的标准。如今的中国诗坛,圆熟的、漂亮的、完整的诗歌太多了,但是这些光滑的诗却少了人与现实、时间和历史摩擦的难度。而王达的诗就是为自己写的,为自己的记忆写的,为自己的苦难写的,为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写的。尤其是在读到他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诗歌时,我的感动不仅来自于他的坚强和坎坷受难,而且也来自于关于乡村的一段重生的历史。
没有历史的乡村太可怕了。城市的推土机可以将村庄抹平,但是记忆和历史应该保留下来。
在那个政治年代,王达的诗是最真实的情感记录。我喜欢这种真实。他保存了当时这些诗歌的原貌,没有修改和伪饰。所以,今天看来尽管有些表达方式和情感方式带有那个年代的特有的痕迹,但是这种真实的声音还原了一个特殊的年代和乡村的历史。
这一过程是不轻松的。多年前,一个年轻人被造反派囚禁在我姥姥的厢房里。 一个叫王达的年轻人因莫须有的罪名已经被关押数日,滴水未进,粒米未沾, 并且造反派还不让他睡觉。只要一合眼,立刻就是冷水和皮鞭。造反派也累了, 他们要回家吃饭。造反派走时告诉我母亲,好好看着这个“坏人”,不要让他睡觉。造反派悻悻离去,我妈妈立刻找来水和吃的。我妈妈看着王达血丝铺满的眼睛,说“你赶快睡吧!我给你看着,造反派来了我就告诉你。”那一年母亲30岁。母亲不知道什么叫革命什么叫反革命。她告诉我一个真理,只有好人和坏人。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但是悲痛的历史却先于我们到来。先于到来的还有一个人的诗歌。
感谢,还乡河和一个村庄终于因为诗歌和文字有了历史。尽管,这个历史只是一个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