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歌超越荒芜
——李永才组诗《灵魂的牧场》简评
2015-11-14郑翔
郑翔
从审美感受的角度来说,荒凉、忧伤一类的事物和情感,给人的审美刺激常常会强于秀美、温和的一类。所以有些人就会偏爱“荒芜、荒凉和荒残”之美:“一株死去多年的老树、一处在风雨之夜倒塌的老屋、一片枝柯虬结野草疯长的荒地都会让我驻足留连。秀美的风景只是愉悦着你的眼睛,而荒芜之美却是需要用心灵来抵达。”确实,这种“萧萧落叶,漏雨苍苔”之美,常有一种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沧桑和忧患,能直抵阅读者的心灵,让心灵产生疼痛和感动。
梁平在评李永才的诗集时说,李永才的诗有一种“比月光还宁静”的境界。在他的组诗《灵魂的牧场》里,虽然这种月光般宁静并未消失,但它们给我更直接的感触却是一种“荒芜之美”(《荒芜,流水的野心》)。李永才似乎对“荒芜”有着一种特别的兴趣,在这组组诗的十首诗歌中,充满了荒芜的意象。这里有“快要枯萎的河流”、“柳叶肆意飘零”,有“枯藤”、“老树”、“残雪”,有“破旧不堪的操场”, “孤零零的旧船”,有“寒霜”、“老宅”和“被人遗忘的影子”,有“支离破碎的风”和“死亡的晚钟”,有“像受伤的骑士”的阳光和“孤单的旷野”,有“层层封锁”和“死亡的火焰”,有无法抵挡的“孤独”、“无聊”,有“故乡的乱草”和被道路割开的天空,还有只能让鱼群“代替我回家”的“迁客”,“唐朝的书生”、“明朝的扁舟”和“晚清的苔藓”,等等。荒芜的意象不仅涉及人,也涉及物,涉及城市和乡村,江南和藏北,即有现代的,也有古典的,即有外在的,也有内心的。
我们知道,诗歌中的意象,都是诗人情感、理念的客观对应物,是诗人生命经验和心灵的外化,那么,李永才如此集中地选择了那么多荒芜的意象,对应的都是他的哪些生命经验和心灵感悟呢?这里有迁客的飘零、孤独和还乡的渴望。“我以迁客的形式/爱上这流水,已经很久了”,因为“我”希望“让那些快乐的鱼群,代替我回到故乡”,但是河流“快要枯萎”,“我”看到“一棹明朝的扁舟搁置在/长满鱼骨的沙滩”,还乡已是一种奢望。而且,即便能够回去,乡村也同样是凌乱的,“春天正在逃离故乡”(《虚构一场春天的凌乱》)。那么,城市呢?“如入无人之境道路割开天空/灵魂游走锋刃”(《灵魂的牧场》),这就是现代社会灵魂的境遇。而在这里, 世俗的生活也是需要警惕的,虽然在这里“有烦恼”,“也有畅快淋漓的时候”, 但“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抵挡光阴/英雄气短,无聊不可少”,即便能遇见一张“比雨水还透明的脸/我在想象一次爱情”,但仍需警惕灵魂会“突然失去了血性”,“没上套的猎犬,扑向美人的影子”,“我的眼睛……/无法寻找,寄放的地方” (《生活的片段》);“停滞于网站,精心做梦的女人”,将等来失望的爱情(《宽窄巷》)。灵魂同样无法寻找寄放的地方,这是灵魂的荒芜,也是诗人对城市与现代化的描绘与反思。
但是,李永才的描绘和展示荒芜,以及荒芜之中淡淡的孤独和忧伤,并非是要认同荒芜,而是为了要在这荒芜的时空中,寻找生命和世间万物对荒芜的超越, 寻找心灵安放的方向。所以,在这组诗中,就有了对“在风中倾斜”的“沙枣的厄运” 的关怀(《靴子落地》);对在“刀锋一样”的阳光中,单薄、忧伤,却仍能“自由地开放”的樱花的赞赏(《光芒,樱花内心的独白》);以及“秋天落魄至此请看好你的影子/一些树木,和稗草”(《灵魂的牧场》)这样别致而让人感动的提醒。而在显然脱胎于《天净沙·秋思》的《昏鸦》里,为了保持对世俗生活的警惕,即便“战栗于白杨的手掌”,“与一只火炉相比,它更愿意/与天空的流浪汉交谈”。这是荒芜中的坚守,荒芜中仍有自由、温暖和生命的坚强。
可以说,李永才在一个异常广阔的时空中,为我们展开了一个荒芜的盛宴,但又在荒芜中执著寻找灵魂安放的方向。而更为可贵的是,李永才显然意识到了“荒芜”作为一种美所具有的独特的存在价值和美学意义:“荒芜的,一缕阳光/一个被阳光照过的村庄/荒芜之美,就像秋后的哲学/并不源于人类”。于是,《荒芜,流水的野心》就不只是一首表现“迁客”无法还乡的寂寞之思的作品,它要关注的对象甚至超出了人类,它关注的是一切生灵,是时空中的万物,其中包含着涵盖一切的存在之思。而这也正是贯穿于他的这个组诗的超越性思维,使这个组诗的境界变得开阔。这在《藏北高原》中有着充分的体现。在这个“总是透着凉”,吹着“支离破碎的风”的藏北高原,诗人关注的不只是“鹰鹫”、“马鹿”、“卓玛姑娘”,还有“野花” 以及“冷静的湖水”,即便是在这样一个敲着“死亡的晚钟”、“万物无常”的地方,仍然存在“古典主义的神话”,“喇嘛的口中”“文字的秘密”,为万物奏响“一段唯美的音符”。或者可以说,正是荒芜反衬出了生命、万物存在的意义和美。
由于着意于“荒芜”的存在价值和美学蕴含,李永才非常注重对诗歌意境的营造,所以,在他的这个组诗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诸如“昏鸦,幸福的昏鸦/在黎明醒来时/抱紧一枚落难的太阳/战栗于白杨的手掌”这样荒芜又优美的意境。蓝棣之说,李永才的诗歌“尤其关注时代的精神状况,人的精神家园、心灵家园、心灵的归宿”,“体验深刻,视野开阔”。这在他的这个组诗中同样得到了充分地展示。而且我认为,他对“荒芜之美”的意境描绘,正是在为那些从故乡和现代都市走失的灵魂以及无常的万物,提供灵魂得以安放的“诗意的栖居”。而其诗歌所体现出来的自始至终的克制与宁静,也给荒芜的灵魂提供了足够的从容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