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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孙鑛与何焯汉赋评点的文章学意义

2015-11-14禹明莲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23安阳职业技术学院医院卫生学院河南安阳455000

中国韵文学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文选评点文章

禹明莲 胡 洋(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安阳职业技术学院 医院卫生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论孙鑛与何焯汉赋评点的文章学意义

禹明莲 胡 洋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安阳职业技术学院 医院卫生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孙鑛与何焯堪称明清《文选》评点史上的双璧。其中二人对汉赋的评点均以文法论为宗,广泛论及赋作立意主旨、造语下字、修辞风格等创作特征,并与古文、诗画等理论贯通融合。孙、何学问该洽,并不囿于八股文苑,孙鑛以秦汉三代文为宗,赋学与古文批评交通阡陌,各呈其是;何焯以程、朱增益识见,以考据引领治学风尚。二人均深受下层文士及书坊的赞誉及青睐,却不为文坛巨匠或官方所认可。今日看来,其中内涵评点家对文章学理论的体悟与见解,学界应给予理性关照。

孙鑛与何焯;文法论;赋学批评

一 孙鑛、何焯及其评点学

一般来说,评点兴起自南宋,盛于明末清初,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一种独特表现方式。由于形成时间较晚,吸收的因素较为复杂。吴承学认为是古代经学、训诂句读之学、诗文选本注本、诗话等形式的综合影响。张伯伟提出章句提供了符号和格式的借鉴,前人论文的演变决定了评点的重心,科举激发了评点的产生,评唱树立了写作的样板等。然评点的主观性又决定了其与评点者的密切关系,即评点者本人的学养及批评观关乎评点的方式、内容等的优劣,甚至影响到一代文风。

明末孙鑛与清初何焯均学问赅博,著述宏富且用力评点尤多。孙鑛,字文融,号月峰。万历甲戌会试第一,官至南京兵部尚书。著作有《居业次编》五卷、《书画跋跋》六卷等,今清华大学图书馆藏《姚江孙月峰先生全集》十二卷,清嘉庆刊本。据《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孙月峰先生批评礼记》卷首所附《孙月峰评书目录》,经其评点的古籍有43种,如《诗经》、《礼记》、《左传》、《国语》、《国策》、《史记》、《汉书》、《六子》、《文选》、《古文四体》、《李太白诗》等涵盖经、史、子、集诸多门类。然此统计并非全部,另孙鑛还评点有《楚辞》、《无能子》、《文子》、《春秋繁露》、《刘子》、《古今翰苑琼琚》、《排律辨体》、《西厢记》等均未被列入。何焯终身不辍读书治学,遗藉充栋,惜殁后散佚。见于著录的有《义门先生集》十二卷、《义门题跋》一卷、《庚子消夏记》校证一卷、《分类字锦》六十四卷以及《困学纪闻笺》等。其子云龙、从子堂与高足沈彤等裒其点校诸书之语,为《义门读书记》六卷,包括《春秋》三传、两《汉书》及《三国志》六种。后经其门人蒋维钧益为蒐辑,三易寒暑,将原书扩至十八种,五十八卷。

孙鑛与何焯的汉赋评点主要见于《文选》及《史记》、两《汉书》等的评点中。二人以评点《文选》成就最高、声名最著、影响最大,堪称《文选》评点史上的双璧。孙鑛评点《文选》见于闵齐华《文选瀹注》、于光华《文选集评》、民国上海大达书店版《孙评文选》等,何焯的《文选》评点主要见于《义门读书记》及于光华《文选集评》。《孙评文选》正文与注取自胡克家刻《文选》,其评语名为孙评,而所录实多有清代何焯等人的评语掺杂其间;于光华《文选集评》乃全录《文选瀹注》一书之孙鑛评语。据赵俊玲研究,有两点须明:一是《文选集评》中孙鑛评语比明天启二年的《文选瀹注》少300多条,另外还有节引及不标出处的条目;二是《文选集评》中何焯“初次评本”的评语,其实是何氏同时代人俞玚所为。又二人评点史书中所录汉赋,与《文选》赋类的批点有所重复,然亦互为补充,各有侧重。如何焯《汉书·扬雄传》所录《甘泉赋》“孝成帝时,客有荐雄文似相如者至奏《甘泉赋》以风”句批曰:“客谓王音。据《文选》注,此客字指蜀人杨庄,但雄所《与刘歆书》疑非真耳。按,成帝纪,永始二年春正月,王音薨,三年冬十月,皇太后诏有司复甘泉泰畤、汾阴后土诸祠。则雄虽尝为音门下小吏,及荐之待诏,又别一人,故自序曰。客赞误。”又《文选·甘泉赋》批曰:“须看《汉书》中自叙,方知铺陈处皆讽谏也。”孙月峰评《史记》、《汉书》与《文选》评点虽重合处甚多,然亦相互补充发明,如《文选瀹注·子虚赋》眉批:“规模亦自《高唐》、《七发》诸篇来,然彼乃造端,此则极思。”评《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所载《子虚赋》:“○比《高唐赋》,条理较分明,前半如棋盘,以五方为目,后半如下棋,以走飞水为目。虽云铺张,却正以简妙,其叙景物,皆略点即止。故脉贯而节促,读之,乃更有不尽之味。”遗憾的是史书所载赋篇较少,然吉光片羽,聊胜于无。故本文以明末天益山刻本《孙月峰批评汉书》,明崇祯本《孙月峰批评史记》,明天启二年闵齐华《文选瀹注》、《文选集评》及何焯《义门读书记》中史汉及《文选》赋类评点为主要参照对象。

二 文法论:赋作章法与古文、诗学观

孙鑛、何焯评点汉赋均以文法论为宗。从狭义论,“文法”即文章学,指古文、时文的文法研究。广义而言,“文章学”应指一切研究“文章”的学问,如文章理论、文章批评、文章作法等。古代早期的论文著作如西晋挚虞《文章流别论》、东晋李充《翰林论》、梁任昉《文章缘起》等今均残佚,现存最早的论“文”专著当推刘勰《文心雕龙》,其《神思》至《隐秀》15篇是对创作过程的见解和创作的要求,也包括一些关于文章作法的意见。至唐代出现独立的文章学著作《赋谱》孤梅独秀,因此有学者将文章学的成熟或正式成立定在宋代或南宋以后。宋代的文章学在尚用的基础之上,几乎涵盖了文章的所有领域,“可以说,诸如文道论、文气论、文体论、文境论、文法论、鉴赏论等文章学领域,都已纳入宋人的研究视野”。以评点看,自南宋吕祖谦《古文关键》至清姚鼐《古文辞类纂》,评点家研究古文、时文文法便成为一股潮流,走向狭义文章学一途,其范围和意义则由科举而后超越科举,成为一种独特的批评形式。

宋代特别是南宋以后,文章学论著由文话、文论扩大到选本评点、学术笔记等,大多包蕴赋体。选集类如楼昉《崇古文诀》,学术笔记类如洪迈《容斋随笔》十六卷,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黄震《黄氏日抄》等均有论赋之语。从创作的实际情况看,“文章”以古文为主体,又包含了赋、骈文以及铭、赞、偈、颂等诗歌以外的韵文作品,而文章学则是以此为中心所进行的理论探讨。孙鑛以选本评点为主,何焯《义门读书记》为再整理之作,以评点出之笔记形式,二人在评点中始终以文章创作为核心,不仅是对宋代以来文章学理论的继承,并且在明清时风下呈现出新貌。其中赋体与诗、文、书、画等理论的贯通与分离不仅标志评点方式日渐成熟定型,于赋学内涵揭示亦是良多。

其一,源流高下与汉赋承袭。宋朱子论文曰:“古人作文作诗,多是模仿前人而作之。”摹拟是推动文学向前发展的方式之一。由于题材的相似,敷陈、夸饰技法的统一,结构的板重等因素,早在汉代扬雄就树立起辞赋模拟创作的路径。本传载“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赋体摹拟与汉代赋家强烈的侍从意识、对成功赋作的盲目崇拜心理、汉代经学的陈陈相因思维模式及对诗骚美刺叙志文学传统的全盘接受等多种文化因素相关,在批评理论上亦是绕不开的一环。故对文本源流高下优劣之比较是何焯与孙鑛评点的要义之一:

孙鑛《西都赋》首段眉批:祖《子虚》、《上林》,少加充拓,比之子云,精刻少逊,然骨法遒紧,犹有古朴气,局段自高。后来平子、太冲,虽竟出工丽,恐无此笔力。

孙鑛《西京赋》首段眉批:孟坚《两都》正行,平子复构此,明是欲出其上,逐句琢磨,逐节锻炼,比孟坚较深沉,是子云一派格调。

何焯评《长杨赋》:《羽猎》拟《上林》,《长杨》拟《难蜀父老》。子云本祖述相如,其奇则相如所不能笼罩,丽处似天才不逮也。

何焯评《幽通赋》:此文不减贾谊、扬雄。

关于马扬、班张四大家及其赋作间关系,历来论述较多,孙何二人不是对赋作的简单比较,而是指出各自优劣的具体特征,如孙鑛谓班固《西都赋》祖相如《子虚》、《上林》,不如扬雄笔法精细,然胜在古朴;何焯谓扬雄虽摹拟相如,然又以奇、丽胜出。除去风格的比较外,何焯比孙鑛走的更远,不仅有赏评,还对拟篇真伪、优劣加以考证。如何焯评《长门赋》:“此文乃后人所拟,非相如作。其词细丽,盖平子之流也。”评张衡《西京赋》“虞人掌焉至载猃猲獢”句:“亡友程湘蘅云,赋京都而独于游猎处太详,其体皆自《子虚》、《上林》来。较之立言之体,要为无当。不免承袭之陋耳。班赋亦然,然笔力壮伟,殆不觉也。三都则弥甚矣。按,上赋其静,此赋其动。农隙讲武,既自三代以来。汉承秦后,车邻驷铁,田狩园囿是先,异乎承袭无当也。”《长门赋》所载与史料龃龉,何焯断为伪作;并提出《西京赋》以京都体裁承袭《子虚》、《上林》描写畋猎并无不当,与其友程湘蘅看法相异。

其二,文本立意与汉代赋用观。评点通作者之意,开览者之心。对文本创作主旨或目的、背景的解读是评点活动的主要方面。汉人对赋的认识最早从赋用观展开批评,如司马迁云“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又曰“《子虚》之事,《大人》赋说,靡丽多夸,然其指风谏,归于无为”。赋者,古诗之流也。诗为赋源,赋用诗义。二者并分二途的同时意义牵缠,中国古代长达千年的赋学批评便被诗教传统所笼罩。缘于经学立场的教化作用,继而扬雄、班固等将对汉赋“讽谏”之用的重视推至顶峰,并成为历代评判赋作主旨的标准之一。孙鑛则从赏析出发,多对汉赋语言、韵味、章法节奏等做评析,不似何焯刻意强调赋作的讽谏之旨:

孙鑛评《两都赋序》:序文语极淡,然绝有真味,调极平,然绝有雅致,但即眼前铺叙更不钩深却自无不尽,节奏最浑妙舒徐典润,有自然之顿挫,盖蕴藉深故气度闲,后世所谓庙堂冠冕皆从之出。

何焯评《两都赋序》:此赋盖因杜笃论都而作。笃谓存不忘亡,安不忘危。虽有仁义,犹设城池。盖以都洛,尚非永图。特以葭萌不柔,未遑论都。国家不忘西都也。故特作后赋,折以法度。前赋兼戒后王勿效西京末造之侈。又包平子《两京》之旨也。

当然,孙鑛对赋旨亦有所揭示,如评王粲《登楼赋》:“旨在怀归,被吐胸臆,有屈宋之致,第嫌太明白耳。”评《游天台山赋》:“旨在求仙。”孙鑛对赋作的讽谏功用并非不察,其对汉赋“劝百讽一”观并不赞同。他认为赋中铺陈处皆为讽,目的在于使天子自悟。如《上林赋》“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句批曰:“如此立论,然则天子亦何以侈誇,誇者皆虚词,正是故为不可通无理之说,以见游猎之无益,的然是讽,何得云劝百而讽一。”何焯则较偏向对赋中讽谏手法的具体阐释,如何焯于《上林赋》“天子茫然而思至遂往而不返”句批曰:“使之自悟,故云谲谏。”《西京赋》徒以地沃野丰至声烈弥茂批曰:“讽刺即在铺扬之内。”何焯仕途偃蹇,潦倒场屋,直到四十一岁时,经其师直隶巡抚李光地荐举入直南书房,一年后奉旨为皇八子侍读学士,其对赋体讽谏的重视与康熙帝“赋为六义之一”的教化功用观相契合。

其三,语词考辨与诗文理论。东坡有曰:“诗赋以一字见工拙。”因敷陈之须,辞宗相如“文丽用寡”,刘彦和谓:“夫夸张声貌,则汉初已极,自兹厥后,循环相因;虽轩翥出辙,而终入笼内。”辞赋创作似乎已山穷水尽,无语可用。彦和又云“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除去新造字及穷幽极远,蒐取险僻瑰怪一途外,词句间的貌异意同即通变亦是赋家常用手法,如贾谊《旱云赋》:“农夫垂拱而无事兮,释其耰锄而下涕。”浦铣谓“垂拱”犹“袖手”云尔。孙鑛在评点时,还引入江西诗派批评术语对赋家词句间的祖述步趋加以论析,何焯则较多关注文字的辨伪、释义等问题。

孙鑛评张衡《东京赋》“慕天乙之弛罟,因教祝以怀民。仪姬伯之渭阳,失熊罴而获人”句:大凡文字贵新,如此二事,若云殷汤、周文则嫌眼界太熟。今用天乙、姬伯字,虽不为新,然去腐斯远,在赋中自是合格语。

孙鑛评扬雄《长杨赋》:是仿《难蜀父老》,不惟堂构相同,至中间遣词琢句亦无不则,其步趋祖其音节可谓形神俱是,然命意却又自不同,此所谓脱胎法。

何焯评《西都赋》隋侯明月:宋本作随为是,史记虽本有隋字,但此处宋本及《后汉书》皆作随,不独隋文帝始去辵也。

何焯评《西京赋》薛综注:此注谓出于薛综,疑其假托。综是赤乌六年卒,安得见王肃《易》注而引用之耶,综传有述二京解之语,恐亦不谓此赋也。又孙叔然始造反切,未必遂行于吴。可以说,诗、赋没有截然的界限,袁枚《随园诗话》曰:“时文之学,有害于诗,而暗中消息,又有一贯之理。余案头置某公诗一册,其人负重名。郭运青侍讲来,读之,引手横截于五七字之间,曰:‘诗虽工,气脉不贯。其人殆不能时文者耶?’余曰:‘是也。’”诗、赋格法是古文评点的早期参照模式,至北宋后期,江西诗派黄庭坚提出“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等诗法理论并打通诗文界限,对古文评点影响甚深,孙鑛评点中对赋作结构、遣词琢句及神韵音节等锤炼与模拟的批评,即诗法所谓“脱胎法”,何焯则偏向考据一途,不仅对《史记》、《汉书》、《后汉书》、《文选》等所载赋作文本一一校勘,对《汉书》颜师古注、《文选》旧注及他人评点乖谬处亦考辨精审,如李善注称《西京赋》有薛综旧注,何焯根据薛综生卒年及反切出现时间推论,认为薛综注并不可靠,“疑”字堪称下笔谨慎,既是对明末郭正域《选赋》以来以考证为评点的继承,又代表清代考据派《文选》评点的最高成就。

其四,文章风格与书画理论。托名葛洪《西京杂记》载相如论作赋:“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说明赋作绚丽犹似雕画,明王世贞进一步谓:“其变幻之极,如沧溟开晦;绚烂之至,如霞锦照灼。”然诗与绘画的关系人尽知之,赋与画的关系学界却关注甚少。从批评理论上看,孙鑛有《书画跋跋》六卷,《四库提要》曰:“鑛以制义名一时,亦不以书画传,然所论则时有精理,与世贞长短正同,亦赏鉴家所当取证矣。”何焯亦有《义门题跋》六卷,对书法造诣颇深,《清史艺术二》曰:“自明、清之际,工书者,河北以王铎、傅山为冠,继则江左王鸿绪、姜宸英、何焯、汪士鋐、张照等,接踵而起,多见他传。大抵渊源出于明文徵明、董其昌两家,鸿绪、照为董氏嫡派,焯及澍则于文氏为近。”文氏书法被称为“明人第一”,何焯承之“工楷法,手所校书,人争传宝”,因此,孙鑛、何焯二人精湛的艺术鉴赏亦时时体现在赋评中:

孙鑛《西京赋》首段眉批:大凡四面叙地势,法类多堆而极,此独错落圆活,音节铿锵,长短虚实相应,更句锤字炼铸成苍翠之色,真是千金万宝,孟坚所不及。

孙鑛《归田赋》眉批:笔气固自苍然,第聊且点注,无深味浓色,殊觉寂寥。

何焯《东都赋》往者王莽作逆至乃致命乎圣皇句批曰:气质雄健。

何焯《西京赋》匪唯玩好至实俟实储句批曰:带

叙小说,疏密相间,顿挫即具其中。

孙鑛在评点中不仅将腴、浓、淡、苍翠、点注等绘画术语用于具体作赋笔法,还上升至以画品论赋品的鉴赏层面,是其对中国赋学批评的贡献。如评《甘泉赋》:“大约是规模《大人赋》,然只是语意色态间仿佛似之,至立格却不同。”评《东征赋》:“是《北征》余韵,于古淡中见丰度。”此外,赋作与书法创作亦相通,何焯即尤喜有雄健、奇丽、遒壮之风的赋作,如为扬雄翻案,“其奇则相如所不能笼罩,丽处似天才不逮也”,又称潘岳《西征赋》“笔力遒壮,不累于繁釀”,从孙鑛的鉴赏论变为对凌云健笔的赞赏。

由于南宋以来评点是科举考试程式化的产物,必须迎合考官口味,评点派的文章学理论,其它诸如作家修养论、文章学的认题、立意论、文章结构论、文章行文论、文章修辞论、文章用事、引证论等多方面内容虽有不同程度的显露,但又有很大的局限。清初科目取士,承明旧例,首场《四书》三题,《五经》各四题,士子各占一经。二场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三场经史时务策五道。乡、会试同。时给事中龚鼎慈上疏“减时文二篇,于论、表、判外增诗,去策改奏疏”,帝不允作罢。以此而言,《文选》诸体裁对科举的范本意义与明清选学复兴不无关系。孙鑛、何焯早年亦钻研举业,均因制义名噪一时,而被人们讥为以时文批点古书。如四库馆臣论《文选瀹注》:“是书以六臣注本删削旧文,分系于各段之下。复采孙鑛评语,列于上格。盖以批点制义之法,施之于古人著作也。”黄侃亦称:“义门论文,不脱起承转合照应点伏之见,盖缘研探八股过深,遂所见无非牛耳。”评点围绕文本创作各方面展开议论,与时文章法不免互通。如包世臣曰:“唯其始也,以八比入,其终也,欲摆脱八比气息,卒不易得耳。”施补华《与吴挚甫书》云:“少时习文,操之太熟。声律、对偶,把笔即来。如油渍衣,湔除不去。”故此种契合可视为无意之举,其中所蕴含的文章学意义却值得进一步探讨。

三 崇古与宗宋:评点汉赋的视角区别

孙鑛生于嘉靖二十一年(1542),卒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身历嘉靖、隆庆、万历三朝。此期公安、唐宋争鸣一时,使弘治、正德以来“宗李、何、王、李者稍衰”,孙鑛辑有《今文选》十二卷,录明人之文。所选自罗玘至李维桢凡三十一人,并撮其姓氏爵里于卷前,其前七卷称《今文选》,后五卷称《续选》。《自序》称以李梦阳为宗。《明史》称李梦阳“文自西京、诗自中唐而下,一切吐弃”,实际上,孙鑛的文学观更向前进之,以三代战国之文为取径对象。其《与李于田论文书》曰:“宋人云,三代无文人,六经无文法。弟则谓惟三代乃有文人,惟六经乃有文法。周尚文,周末文胜,万古文章,总之无过周者。”又《与吕甥玉绳论诗文书》:“世人皆谈汉文唐诗,王元美亦自谓诗知大历以前,文知西京而上。愚今更欲进之,古诗则建安以前,文则七雄而上。”故孙鑛在对汉赋的评论中,亦以三代文为衡量标准。

(一)从文法至赋法

李攀龙后,王世贞以才高地望主盟文坛二十年,对同年进士汪道昆极为称赏甚至将其与李攀龙并举。“文繁而有法者于鳞,简而有法者伯玉”,片言褒赏,声价骤起,汪道昆由是声名大起。孙鑛则将李、汪二人文法与赋作的句法、境界等相沟通,如于班固《东都赋》所系五首诗评曰:“四言三首纯用《三百篇》声响,或用全句,或稍点窜,或翦摘一二字凑泊来意,调自高雅,第境界终觉太熟,安仁《籍田颂》似之,即近日于鳞、伯玉秘诀。”孙鑛打通文法、赋法间文体界限,探得二者共有“秘诀”,即除在字句上点窜、翦摘古人外,还须在境界上高雅古朴,避熟生新:

《东都赋》首段眉批:自孟子诚齐人变来,锻炼绝工,绝腴劲。

《子虚赋》“是何言之过也,足下不远千里,来贶齐国”句:散文犹存赋意,有咏叹味,又微兼词命,法腴而古圆而劲。

《东京赋》首段眉批:此等诘折议论处,态极浓,语绝腴,力最劲,打成一片,可谓百炼精金。玩之久,意趣欲长。古来文字,惟《檀弓》、《左氏》有此境,但彼简此烦,能识其所以同斯,是悟彻。又“其遇民也,若薙氏之芟草,既蕴崇之,又行火焉!惵惵黔首,岂徒跼高天,蹐厚地而已哉?乃救死于其颈,驱以就役,唯力是视,百姓弗能忍,是用息肩于大汉,而欣戴高祖”句:古劲中绝顿挫有势,全是左氏变出。

关于孟子、《檀弓》等战国之文与汉赋的关系问题,向无定解。一方面汉代赋家引用前代典籍成语是文学创作的普遍规律,另一方面后人多从论辩方式、风格等处作对比。如明人杨慎提出:“战国讽喻之妙,惟司马相如得之,司马《上林》之旨,惟扬子《校猎》得之。”今人巩本栋先生曰:“细案史料,汉赋直接源于战国纵横家的游说进谏之辞。从春秋时期公卿士大夫在特定的政治、外交场合赋《诗》言志,到战国时期士人的隐语讽谏和游说进谏,再到汉初枚乘的《七发》,汉赋的萌发、演进之迹皦然分明。”均从主旨上笼统地提出战国策士与汉代赋家主旨、讽谏技巧之相似,孙鑛则具体指明《檀弓》、《左传》等篇与班固、张衡等赋家在文句、境界间的关联,尤其是顿挫有势,力劲态腴之笔法关联,以具体作法示后学门径,是赋学写作理论的珍贵材料。

赋体非诗非文,亦诗亦文。从创作到批评,赋、诗、文三体牵缠而又分离。早在陆机《文赋》论作文之法,所指“文”即包括“赋”体,萧统《文选序》:“耿介之意既伤,壹郁之怀靡诉。临渊有怀沙之志,吟泽有憔悴之容。骚人之文,自兹而作。”亦将“骚”、“赋”、“文”并举。此后以文论赋或言赋论文者不胜枚举,尤其是大量的文话著作均包容赋话,如张谦宜《絸斋论文》、姚鼐《古文辞类纂》、朱宗洛《古文一隅评文》、梁章钜《退庵论文》等。许结先生总结说:“具体而言,文论赋分为两种:一是对文章渊源、体类、作法的评论,如《文赋》、《诠赋》及《拟陆机文赋》等;一是对文论命题和著作的批评,如《文以载道赋》、《文心雕龙赋》等。”历代以赋论文或以文论赋的创生与发展,是对古代文学理论的总结,其基础则是赋体本身之结构、描写艺术等特征,可见文法、赋法间并无严格界限。

而高明的赋家往往亦是文章大家。元刘因提出:“汉而下,其文可学矣。贾谊之壮丽,董仲舒之冲畅,刘向之规格,司马相如之富丽,扬子云之邃险,班孟坚之宏雅。魏而下陵夷至于李唐。”“壮丽”、“富丽”、“邃险”、“宏雅”之文章风格,用来特指贾谊、相如、扬雄、班固之赋亦不为错。无独有偶,陶宗仪亦曰:“赋者,古诗之流也。前极闳侈之规,后归简约之制。故班固《二都》之赋,冠绝千古。前极铺张巨丽,故后必称典谟训诰之作终焉。厥后十数作者仿而效之。盖诗人之赋必丽以则也。古今文章大家数甚不多见,‘六经’不可尚矣。”以班固《两都赋》为例而极称其为文章大家,又说“战国之文反复善辨,孟轲之条畅,庄周之奇伟,屈原之清深,为大家;西汉之文浑厚典雅,贾谊之雄健,司马之雄放,为大家;三国之文,孔明之二表、建安诸子之数书而已”。战国孟轲、庄周、屈原为代表,汉则班固、贾谊、司马为大家,而三人又是赋家大家,赋、文会通又有区别。汉代优秀赋家往往亦以文章著称。故尽管孙鑛以文章家独独推崇战国周秦之文,其从文法至赋法的具体入微的评论与分析亦不无道理,从此一方面讲,是其对中国赋学创作批评理论的独特贡献。

(二)从崇宋到纠宋

何焯学问淹博,却科场蹭蹬,直至四十一岁时方入直南书房,第二年,以寒儒赐举人、进士,授编修。本传载“康熙四十一年,直隶巡抚李光地以草泽遗才荐,召入南书房。明年,赐举人,试礼部下第,复赐进士,改庶吉士。仍直南书房,授皇八子读,兼武英殿纂修”。应该说,何焯对一己际遇是深怀感激的,其《拟古》诗曰:“涧松自亭亭,山苗自离离。苗及三时实,松乃千岁姿。谁愤苗据高,谁惜松处卑。殖苗在松下,生恐复不宜。岁寒松独当,岁改苗又昌。松身渐为龙,松材中明堂。天意自有锺,地势本可忘。苗乎勿乱莠,亦得升秋尝。”一反左思《咏史》所寄寒门不遇之慨。

而康熙对宋学的推崇甚有影响,“太子方幼,上亲教之读书。六岁就傅,令大学士张英、李光地为之师,又命大学士熊赐履授以性理诸书”,又“康熙四十四年,……时上潜心理学,旁阐六艺,御纂朱子全书及周易,折中性理精义诸书,皆命光地校理,日召入便殿揅求探讨”,师承渊源及侍读职位,何焯对朱子用心颇多,如《与徐亮直》曰:“《朱子语类》全者最宜看,可以增志气,长识见。《四纂》是示学者以朱子学问门户,并杂学亦有助。馆课之暇,切望时加寻味。”又《与少章季方书》:“向日止读朱子书,不知程子之深粹。其地位殆孔孟之相越,谨以语贤。昆玉倘能同味乎?”何焯强调朱子之学增识见之用,内涵学问正途仍以考据为主,该风尚自明正德、嘉靖年间已滋长,隆庆、万历至清初大受重视。

明人认为评点虽专主于文章义法,而亦有涉议论考据,盖二者与文章义法原一贯,且有必相引发之处。从《文选》评点上看,杨慎开明代考据学先声,邹思明、孙月峰、郭正域等在《文选》评点中均有引用移录,万历年间由吴兴凌氏朱墨套印刊刻《选赋》仅取杨慎、郭正域二家评点,基本以考据评点为主。此外,祝允明、王世贞、李贽、胡应麟、焦竑等文人亦均对宋明之学展开批评。钱穆先生认为,明亡后,由于异族政权之高压,政治理想无可展布,学者们因厌恶此政权,而厌恶到政府的考试制度,于是转成为反宋学,反朱子。马积高谓:“清前期(道光以前)学者对宋明理学的批评可用两句话加以概括,用征实之学批判理学家的空谈性理,用汉以前的儒学(经学)来纠正理学的偏颇。”可知,由反宋至纠宋是清初学人的一大特征所在,何焯汉赋评点中考据占很大成分:

何焯评《西都赋》:掍建章而连外属,俞犀月云此特以建章言之,以见武、宣之盛,按,俞说非也,此特言建章,犹后宫特言昭阳,但以眩耀西都曩日所有耳。故下文即言台、言楼、言地以继之,建章是武帝所作,与宣帝无与也。

王书才将何焯《文选》评点中的校勘训诂归纳为四个方面:一是对《文选》注所引史籍文句与所出原书对勘,二是对于所引经传诸子原文的校勘,三是依据经传史籍知识,校正善注《文选》中所引著作、篇章等名目之讹误或脱字,四是通过上下文对选注中的讹误脱衍进行校勘。考据学家讲求征实与宋儒校实工夫极为不同,如孙鑛于《三都赋》序言眉批:“如此持论亦大有理,第吴都巨鳌大鹏,魏都迁善罔匮,恐亦属虚,誇要之赋,不厌侈言。扬马之卢橘玉树或有取喻,非纯系漫语,若一一校实,又恐太拘执,乏风人之致,便是赵宋门路。”考据家求历史真实,宋学家穷物之理。考据家实事求是,穷本溯源,宋学家以礼拘执,缺少生意。何焯评点并不全是一己心力,还有对俞犀月、杨慎等人考据之上的再评析。班固《西都赋》盛称建章宫,并非对武、宣盛世之眩耀,且建章宫作于武帝朝,与宣帝无关。何焯对昭明选编的批评,除对文本语词涵义的探求外,还有对原文本的考证、选意的解读、分类的批评等,如评《神女赋》:“张凤翼改定为玉梦,于文义自当,不可因其寡学而并非之。”评《景福殿赋》:“此赋似拟《东都》,亦是讽刺。故不取韦、卞而取平叔。”评《鵩鸟赋》:“此特借鵩鸟以造端,非从而赋之也。昭明类编入鸟兽,何哉,宜与幽通、思玄同编。”多角度、全方位的评析汉赋,开清代赋学创作批评一途,至清末民初仍极受士人推重。何焯评点中考据与析论并存,但是考辨、校勘、训诂等内容实开启了清代《文选》考据先河,考校方法对后世选学家,如孙志祖、王煦、徐攀凤、于光华等人产生了极大影响,因此,黄侃称何焯为清代《文选》研究中的第一人。

四 命运与评价

孙鑛与何焯以评点名家,均博极群籍,精于校书,评论该洽,深受文士赞誉及书坊青睐。闵齐华称:“大司马孙月峰先生博览群书,劳而不倦,兹评则其林居时所手裁也。片语之瑜,无不标举,一字之瑕,亦为检摘,诚后学之领袖,修词之指南也。”何焯藏书处名赉研斋,蓄书数万卷。全祖望云:“志于学,其读书茧丝牛毛,旁推而交通之,必审必核,凡所持论,考之无一语无根据。吴下多书估,公从之访购宋元旧椠及故家抄本,细雠正之,一卷或积数十过,丹黄稠叠。”余仲林云“义门当世大夫尚韩愈文章,不尚《文选》学,而独加赏好,博考众本,以汲古为善,晚年评定,多所折衷,士论服其该洽”。何焯亦深受时人赞誉。风行所致,书坊甚至盗印以谋巨利,何焯弟子陆锡畴谓:“年来颇有嗜吾师之学者,兼金以购其所阅经史诸本,吴下估人多冒其迹以求售,于是何氏伪书而人莫之疑。”可见孙鑛与何焯在明末清初声名鹊起,深受士子欢迎追捧。

下层士人及作坊主所代表的民间盛名,并不为官方或当世文豪所接受。如钱谦益曰:“评骘之滋多也,议论之繁兴也,而尤莫甚越之孙氏、楚之鈡氏(钟惺)。孙之评《书》也,于《大禹谟》则讥其渐排矣;其于《诗》也,于《车攻》则讥其‘选徒嚣嚣’,背于有闻无声矣。尼父之删述,彼将操金椎以击之,又何怪乎于孟坚之史、昭明之《选》,诃斥如蒙童、而挥斥如徒隶乎?”王夫之曰:“孙月峰……批点《考工》、《檀弓》、《公》、《谷》,剔出殊异语以为奇峭,使学者目眩而心荧,则所损者大矣。万历中年杜撰娇涩之恶习,未必不缘此而起。”罪名之大,言辞之烈,令人发指。尤其是清四库馆臣对评点的尖厉批评乃至弃除,代表明代官方及上层文人对评点的鄙夷与厌弃。

孙鑛与何焯评点价值在于对中国文学批评的独特贡献。以汉赋评点为例,其将赋学批评与诗、文理论的沟通与解读,是明清赋学批评的崭新方向,其对汉赋文法与诗文创作的比较解析亦开后世读者无数法门,并不仅仅拘执于以时文创作相比对的批评,如黄侃《文选平点叙》曰:“读《文选》者,必须于《文心雕龙》所说能信受奉行,持观此书,乃有真解。若以后世时文家法律论之,无以异于算春秋历用《杜预长编》,行乡饮仪于晋朝学校,必不合矣。”至清方廷珪《文选集成》、于光华《文选集评》均据何义门为蓝本,并全录《瀹注》所载孙月峰评论,今天看来,仍是赋学研究及文选学研究的珍贵文献,可知孙鑛与何焯评点的历史性意义及经久不衰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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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徐 炼

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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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491(2015)01-0093-07

本文系江苏省研究生培养创新工程项目“汉赋评点研究”(项目编号:KYZZ_0013)研究成果。

禹明莲(1985- ),女,河南泌阳人,南京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明清赋学;胡洋(1986-),女,安阳职业技术学院医药卫生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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