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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 年代马华新生代散文的“越界”考察

2015-11-14马淑贞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5年5期
关键词:马华越界新生代

马淑贞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新生代高举“弑父”的美学旗帜登上马华文坛,具体到散文则主要体现为对散文文体的反叛。姿态较为激进的为林幸谦、钟怡雯、陈大为,“叛旗”则借自台湾。由余光中的“现代散文”理论推动的台湾散文的“越界”探索沿着两个维度展开:一为“跨文类”,即散文“向诗、小说,乃至戏剧的领域入侵,以诗、小说、戏剧的表现方式创作散文,使散文成为如诗、或如小说、或如戏剧的样貌”一为“次文类”,散文与其他诸领域结合,形成诸如原乡、原住民、城市、女性主义等多元书写主题。台湾散文的“跨文类”与“次文类”书写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旅台新生代的散文创作。

一、“越区行猎”:台湾散文的“越界”探索与实践

60 年代余光中立足语言以西方现代主义诗歌技巧——严格地说是受英美新批评理论的影响——来倡导散文变革,提倡讲究“弹性”、“密度”和“质料”的“现代散文”,在台湾掀起了一场散文革命,向诗“越区行猎”成为台湾散文“跨文类”实验的重要途径。如张晓风所言:“如果我们化验那个时代台湾最流行的散文,很可能会发现它的DNA 竟和现代诗一脉。换言之,那时代的主流散文简练峻峭,看得出来正尝试寻找一种致密坚实去陈出新的语言。”

此后,台湾散文界陆续有人回应余氏的“跨界”理论,而密集性的探讨则迟至80 年代、由“联副文学大系”的编选直接引发。编纂过程中,余光中提出散文的“六功用”,张秀亚肯定散文借“技”其他文类诸如小说、诗歌的合法性和必要性,二人实际上推动了散文的多区域“行猎”。此后有杨牧的现代散文“务求文体模式的突破”的呼声;继有林央敏关于“散文出位”的提倡;王鼎钧关于散文向小说“越区行猎”的构想;郑明娳和杨昌年1986 年分别出版的《现代散文纵横论》和《现代散文的新风貌》中涉及散文的“跨界”的探讨。

80 年代台湾散文界探讨大致可以归纳为两个步骤:其一是廓清散文的外延,将散文从自“五四”以来沿用的“剩余的”文体、“排除法”释义模式中解放出来,确立散文的“文类”主体性;其二是建构散文本质,试图解决是“散文是什么”这个“本体论”问题。关于散文的“本质”自50 年代以来开始了探讨:方祖荣在《散文结构》中对散文进行“文学性”与“实用性”的区分;余光中则将“文学性”具体到语言的“诗化”;王鼎钧将“文学性”阐释为“用文字表现意象”;颜元叔则进一步将文学语言与科学、诗歌的语言加以区分;1984 年《文讯》杂志组织散文专题讨论会,“纯文学性散文”和作为“文学类型”的散文概念再次被提出来;叶维廉的《闲话散文的艺术》则将散文本体论问题抛出:“散文之作为散文,它艺术的特色、它表达的性能、它展张衍化的力量、它感染读者的方式与策略应该如何去寻出来?如何去建立为一个讨论散文的起点?”随着“后散文”的出现,进入90 年代散文“越区行猎”直逼小说的“神髓”——虚构,进而颠覆了散文的“虚构契约”,以简女贞为典型代表,她对写实的散文观提出质疑:“散文容易被冠上写实的面貌……而我宁愿将它当作一个文类,在里头可以有许多虚构的成分、创造的活动”,实践上则试图推翻“文类”界碑:“依据不同题材的需要,我会做比较自由的变化,所以有些东西写起来有点小说倾向,有的作品又似诗的表现技巧。”

关于“次文类”的概念及其如何兴起,台湾学者何寄澎、张堂锜、陈芳明等曾进行过专门的探讨。何寄澎认为:“所谓‘次文类’交融,乃借用‘文化/次文化’之观念,强调在‘文类’概念下,已独特发展的‘次文类’间,彼此跨越交融的现象。”张堂锜关于“次文类”的界定与何寄澎相似:“至于‘次文类’的概念,则借用文化/次文化的观念,强调在文类概念之下出现具独特性格及集体发展潜力的微型文类。”“次文类”即散文文类内部发生裂变和演化而成的类型化书写;它的背景、内涵、价值如张堂锜所称:“这是文类本身的进一步裂变与演化,与时代环境、作者自觉、文体发展有关,如都市文学、情色文学、同志文学等等。它在语言、题材、书写习惯上,勇于跨越与尝试……”“次文类”书写的出现,在陈芳明看来,是台湾戒严时代暂时性遗忘的历史记忆和被压抑的多元化思考解严后浮出时代“地表”的症候:“锻铸单一价值观念的威权统治,曾经要求文学工作者必须服膺于合乎体制(conformity)的思维模式。但是,这并不意味台湾社会毫无异质思考的存在。暂时的失忆,绝对不等于没有记忆。戒严体制一旦瓦解,一度被视为属于思想禁区的题材,都次第地渗透文学创作之中。台湾意识文学、原住民文学、眷村文学、女性意识文学、同志文学、环保文学等等的大量出现,不仅证明一个多元思考的时代已然来临,并且也显示文学创作的丰收时期即将浮现。”

在陈芳明看来,“次文类”书写是高度集中的社会权力被要求“再分配”的社会内部各个利益群里的不同诉求的表达:“解严体制在一九八七年解除之后,存在于社会内部的偏颇权力结构才逐渐暴露出来。……女性、同志、眷村、原住民等等社群都不约而同注意到认同、身份与主体的问题、要求权力的再分配,要求价值多元化,一时蔚为解严后的普遍风气。”“次文类”的目标在于使处于多元价值体系下的不同群体得以重构自我主体:“在追求解放的过程中,各个弱势族群采取的策略内容或与后现代精神有不谋而合之处,但其终极目标绝对不是主体解构,而是主体重构。”

二、“回响”:马华新生代的散文“越界”构想与实践

马华新生代关于散文文体的构想和实践也呈现出“跨文类”的趋向:如林幸谦力图创造“既重视外在现实历史,亦要重现内在影像和心理意识。意象、意义、历史、往事,在语言和主体之间置换、延伸。借助叙述者和叙述视角的置换,试图打破静态、狭义的散文传统,纳入诗、小说和论述的语言”的新散文,路向则如他们所言,大致沿“诗化”、“小说化”和“论说化”展开。

“诗化”是温瑞安等古典现代主义派的总体特色,但侧重古典意象和古典意境的营造;钟怡雯、陈大为等新生代则更倾向于“以更大的叙述结构和更精湛、更有魅力的语言来铺展素材、拓宽散文的格局”。《垂钓睡眠》、《给时间的战帖》、《木部十二划》、《流动的身世》等已成为马华散文经典,很好地实现了余光中注重“弹性、密度、质料”的“现代散文”构想,也使杨昌年建构“精致文学”——“把诗的表现重点(精练、想象)移来散文中,以浓密的语汇辞藻、新力的句法、神秘的意象联想、铿锵起落的音节等等……构成散文世界中的一个崭新而且充满潜力的新品种”——的夙愿终偿。钟怡雯善以富于弹性的句法——余光中赞称“回力球”术、想象的奇诡惊悚——焦桐赞之为“想象之狐,拟猫之笔”,出语奇崛给人以陌生化的惊奇,从而使其散文整体上呈现出高度“诗化”特征:“广东梅县。多么深刻的地理名词,即使化成灰,它也会变成四颗喋喋不休的舍利子。它在两老截然不同的叙述里,一会儿飞上了天堂,一会儿又坠落地狱。”以“舍利子”比喻爷爷的“原乡”——广东梅县,辅以“喋喋不休”来修饰,使被“叙”的“原乡”变为施动者,这种刻意的倒置,既突出“原乡”记忆在老一代华人心中的不可磨灭性,同时也起到一种陌生化的效果。同样好以“诗人语言”入散文的陈大为则被台湾诗人罗智成认为“和夏宇、简女贞、庄裕安一样,恣意地享用着‘诗人破格’的违规特许,以各种巧思转化、改装着中文语法。特别是‘错置’、‘质变’与‘拟人化’的大量使用,创造出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漂亮表达”:“我只记得那口三宝井,和蹲在井底继续许愿的各国钱币。我弓着身体像一个俯看古井的巨大问号,不过它一直无法回答我的问题,并非喉咙干涩不宜对谈,而是它只关心什么时候会下一场滂沱大雨,好增添一些深邃,不必言说的寒意。”

有过诗歌创作经历的新生代试图将散文语言从透明化的、传达信息为主的工具位置解放出来使之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林幸谦声称反叛散文体式的原因:“基本上源于我对散文文体及其体质的不满,其中包括了我对语言的反省与实践。”钟怡雯亦指出:“题材本身不再是作品重心,散文语言的艺术性和叙述结构才是他们的经营点。”陈大为则认为“诗化”提升了马华散文的艺术水准:“在语言技巧上有大幅度的跃进,比以前来得精炼、灵动而且多变,尤其不同程度和角度的意象化趋势,更有效地凝聚着叙述主体的情感。”陈大为的散文集《流动的身世》就被认为:“不论是语法、技巧、主题与态度……特别是有些主题与表现技巧,几乎是前一本书,诗集《再鸿门》——的另一种比较浅显、详细、具亲和力的表达。”林幸谦的创作则被痖弦视作“同一本质两个面相”并得到肯定:“所以林幸谦进一步说:‘我的诗,有时可以为我的散文做注,或者说,我的一些散文,可以成为诗稿的某种注释。’”诗集《原诗》、《诗体的仪式》和散文集《狂欢与破碎——边陲人生与颠覆书写》存在大量的同主题书写现象。早年创作的诗歌如《马六甲的旧城门》、《独处马大中文系》某种意义上可视作其80 年代中后期散文(主要创作于赴台前的马来亚大学时期)的《大地无告》、《忧伤的分水岭》、《赤道线上》、《溯河鱼的传统》、《秋,我来到福尔摩沙》等的“同主题”写作,散文可以视作是诗歌的演绎与充扩,或者更确切一些是“互注”。

向小说“行猎”,颠覆散文之“真”字宪法的“虚构”散文或“后设”散文成为“跨文类”的重要路向。陈大为的《请你挪近烛火》堪称反叛散文“真”字宪法的战斗“檄文”:以诗化的笔法和戏谑的口吻讽刺人们对“真”字的信仰和顽守:“历来的文人,都把散文风干在户外,像咸鱼,赤裸地迎向苍蝇的复眼和嗅觉。所有的生平事迹与性情,一一平躺在汉字的表情上面,光凭你的视觉就能洞悉一切,了然一切。这是古往今来最不可动摇的构想。可又有谁晓得,文人们风干在烈日下的散文,就是真性情本身?”钟怡雯更以犀利的笔调对散文的“真实”的“合法性”予以否定:“散文是一种相对透明的文类。正是这种一丝不挂的要求,把散文推到一个绝对的角落,阅读散文的愉悦,主要来自这种偷窥欲的满足。”林幸谦则指出散文之“真”对散文发展的束缚:“从文类角度而言,‘文中有我’或‘文如其人’的体制要求虽是散文和小说、诗和剧本最显著的差异点,但无疑也局限了散文发展的空间。”

“虚构”合法后,散文或援用小说的叙事法如声音、视角等入散文以多角度地呈现历史;或以后设手法入散文凸显干预/介入历史叙事的愿望和彰显历史的“文本性”:陈大为以“后设小说”手法引入散文,痕迹明显且稍嫌硬涩的如《请你挪近烛火》、《我没去过大雁塔》、《南京东路》等带着强烈的实验性质;手法纯熟的如《会馆》、《茶楼消瘦》等,则成为新生代散文的经典。

其中《茶楼消瘦》中,叙述者/讲史者“我”试图向“你”——拟想的读者——讲述从唐山移植到南洋来的广州茶楼的身世,某种意义上,茶楼身世与南洋移民的身世具有同质性。“我”以一个凌驾于历史/现实时空之上的全知者,遥控着读者“你”的所思所想,“你”是作者在不同时空的分身,将它时而置于现实空间(茶楼),时而植入历史进程(移民史),显露了试图介入历史、“编纂”历史的意图。“情节化”则“维系着作品的严谨度和清晰度,以致篇幅长而不冗”,受简女贞“虚构”散文的影响,钟怡雯“以灵动自然的诗化语言和略带小说架构的叙述手法,糅合记忆、见闻与冥想重构自己心中的人间”。就“情节化”而言,钟怡雯的散文较为典型,无论是《可能的地图》和《禁忌与秘方》中的“寻根”之旅的记录还是《我的神州》和《渐渐死去的房间》中童年的回忆,情节始终是散文叙述行进的“推进器”。

林幸谦试图在“意象、意义、历史、往事”之间穿插,“在语言和主体之间置换、延伸”,遂使故事充满了自我驳诘的张力,如《癫痫——反模拟的书写模式》、《水仙子的神话——弱智者的内心独白》、《残余——弱智者的自我对话模式》等引入“弱智者”、“癫痫者”的叙事视角,《男人的忠诚》则更将散文的“小说化”推至“先锋实验”的位置:《男人的忠诚》由四则“档案”、两则“对话”、一封“最后的密函”、一则“附录”构成。除去两则“对话”,散文中两性叙述话语通过字体来甄别:宋体是汉字文化圈主流的印刷字体,以宋体书写男性声音,使之带上官方、权威、普适等色彩,赋予其中心话语之魅;楷体是中国书法艺术的基本字体,与美、被看、私人性、游戏性相连,以楷体书写女性声音,使之带上私密性与可疑性,沦为边缘话语。驳诘、抗辩首先发生在男女两性之间,以字体变换标注叙述者视角的性别流转,楷体的边缘的女性“第三者”对宋体的中心的婚姻中的男性的忠诚加以质疑和解构;抗辩与质疑同样发生在男性话语内部:男性叙述在“档案”、“附录”这两种官方的书面体式中以宋体出现,而在“对话”这种私密日常的口述中以楷体出现,不同字体的男性叙述内容撕裂了男性的忠诚。叙述话语之间的抗辩、质疑,形成分裂的不可信的散文叙述,最终实现边缘对中心的解构。

叙述视角的流转、对话和驳诘等小说惯常用的技法在新生代文化散文中经常出现,不仅突破散文抒情言志的传统功能,而且还颠覆散文叙述的可靠性,建立一种分裂的不可信的散文叙述模式,可以起到“藉助叙述者和叙述视角的置换,试图打破静态、狭义的散文传统……在前人的基础上为(个人)散文体带来更丰富的空间”

解严后的台湾对于马华新生代意味着自由时代的到来:“自一九八九年政治解严后,这地方再也没有人管你写什么……对我来说,至少容许百无禁忌的表达,这在大马大概不可能。”“次文类”书写显然为旅台新生代提供了宣泄愤懑的渠道和反思族群历史命运的机会。

对于林幸谦而言,“次文类”写作倾向在赴台前的《大地无告》等校园散文中已出现,尔后的《人类是光明的儿子》、《溯河鱼的传统》等散文中,离散主题和“边陲”美学特质和论说化文体风格已初现端倪;赴台后“学术思考的锻炼扩大了林幸谦的取材层面,从更深粹的角度,融合学术的思维与散文的语言艺术,探讨马华文学的文化位址”,“次文类”经营和“跨文类”实验变得自觉:“采取性别装扮、身份置换、种族移位、重组自我,甚至文体转换的模式建构文本,试图藉此破除散文的界限。”学院内接受的后殖民、女性、拉康精神分析、新历史、解构主义等理论使他关于“边陲人”的构想突破了“后五一三架构”下的马华人,“次文类”实验的意图明晰:“我在这里为读者提供某种阅读场所的同时,也为自己寻求某种类型的书写舞台”。陈慧桦曾在给林幸谦的诗集《诗体的仪式》写的序言中指出:“林幸谦的诗篇是一种对政治的偷窥,而且是一种作为他者对多元文化、多元种族的政治社会的偷窥。由于是偷窥,而且是一个他者的偷窥,这之中就不免充满挫折、欲望、压抑、颠覆、精神分裂、爽快,这些正构成了林君这本诗集第二卷中绝大部分诗作的正文本与次文文……在指出这些相互纠结在一起的文本/符旨时,我必须同时指出,‘这种处理方式’显然跟诗人这些年来对女性主义和拉冈心理学的研究密切相关,使得他对这样的题旨/素材特别在意。”诗歌如此,散文更是如此。散文集《狂欢与破碎——边陲人生与颠覆书写》聚焦于“边陲人”——“那些富于多重内涵的边缘人,如我,如异乡人、原乡人、故土的异客、异国的故人、癫痫患者、弱智者、南洋人、海外人”的身份书写,学术思辨带入写作,使散文呈现“论文化”态势。

解严后台湾本土化运动促使新生代开始思考并重构族群的身份,本土/本土性与原乡/中国性这一核心议题由此进入新生代的思考中;另一方面,如何寄澎所指出:“都市散文、自然写作、性别书写、专业散文以及原住民散文等,俱为台湾八、九0 年代散文此一文类中独特发展的次文类,作家以之为书写内涵为主题时,往往跨越其本然之属性而与他者互设”,多主题之间的“互设”显然契合旅台新生代复杂的文化心理,他们很自然地将身份政治与原乡、历史、原住民、性别、环保、都市书写等主题融合。原乡“去魅”、“热岛屿”认同、古迹修复与民俗传承、拓殖垦荒及地方开埠史的追寻等,逐渐进入林幸谦(“边陲人生”书写)、钟怡雯(《热岛屿》中涉及原住民)、陈大为(《南京东路》中涉都市书写)黄锦树(《地理》中涉历史书写)、林金城(“十口足责”系列中涉环保书写)、辛金顺(涉历史、民俗书写)等人的思考视野。

“论说化”与新生代的“次文类”实践密不可分,是新生代审视族群历史、文化时普遍性的“冲动”:如陈大为,尽管对林幸谦聚焦家国历史的“大散文”产生倦怠情绪,主张“缩小观照事物的直径”并认为“散文的论文化是林幸谦的不归之路”,然而他蜚声马华文坛的散文集《流动的身世》中的《会馆》、《茶楼消瘦》、《海图》、《抽象》、《在南洋》等“大散文”,其中因学术思维的渗透而致的“论说风”并不弱于林幸谦,如罗智成的观察:“陈大为在为自己的想象力、原创力寻找巨型的舞台时,不时显现的某种大而无当的议论腔调与宏观思维”。钟怡雯的“金宝镇”系列如《我的神州》、《可能的地图》、《门》等和历史书写《叶亚来》诸篇中,“论说”也时时可见;“论说”同样在辛金顺的“历史窗前”系列、林金城的“十口足责”系列、林惠洲的“南来史”书写、林春美的“都市地理志”系列及黄锦树的《踪迹》、《光和影和一些残像》、《地理》。

三、“体”与“用”:“越界”何为?

“次文类”书写和向论说文“越区行猎”,动力主要来自参与90 年代华社公共议题的意图,“后五一三架构”的小松动,“忘族灭种”式的族群危机感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正视“在南洋”的处境并走出一条有利族群发展的路径成为站在时代前沿的“大专生”话题焦点。而“散文是个实用的文体,为了弥补诗之不足而诞生。它那种实用性高,强大且全方位的叙述功能,特别适用于局势动荡不安的时代,或者看来平静,实则波涛暗涌的时局”,因而无论是重审族群移民史,考察族群文化主体性,辩证族群文化身份还是论证族群“在地”合法性,都使得“次文类”的互融和“论说”手段入散文成为可能甚至“必需”。

“茅草行动”的余悸使得某些话题依然成为90 年代的新生代的言说禁区,在尚未解禁的马来西亚,寓言写作成为自觉的政治避祸行为:“在威权体制下,对政治的言论批评,向来都为执政者所不容,动辄得咎;还好我们还有文学中隐晦、间接、迂回等表现手法,让异议当局既定体制的声音,找到了一丝生存的空间。”当局收紧的文化监控和华文传媒的严格自律使得寓言成为非虚构的散文言说族群离散、现实困境和释放种族沙文主义压抑等“异议”时的必要掩体。“诗化”除了充当美学层面的反叛旗帜外,还承担着寓言的文化功能。

“诗化”作为寓言的实现手段曾在“神州”诗社同仁的散文中达到极致,藉古典意象和隐喻传统询唤出“内在中国”(黄锦树)作“文化抵抗”资本。新生代继承了“神州”社的隐喻传统,却以“南洋”象喻体系置换了他们的“侠-士”体系。经由精心选择的意象,大可以架构全篇,中可以营造意境,小则可以具象化事物。典型如“胶林深处”、鱼与雨等:“胶林深处”被认为是个黄锦树诗歌、散文中极富寓言色彩的场所:“橡胶、锡与棕榈是马来西亚三种主要天然资源,也是马华作家的写实符码。但胶园却是黄锦树恐惧、梦魇、挖掘心灵深层或政治暗区的源头。”在张锦忠眼中,“胶林深处”已成为“恐怖符码”,它同样出现在陈大为(《门神》)、廖宏强(《英雄之死》)、林惠洲(《鬼雨荒年》)等人的散文中,成为“尽是魅影的城国”的雨林国度的隐喻,也成为百年来马华人险象环生的异域生存语境的象征,它孽生出带着鬼魅气息的新生代文学。鱼和雨也是新生代习用的意象,鱼隐喻离散华人,雨隐喻“在地”处境。鱼衍生出“溯河鱼”(林幸谦《溯河鱼的传统》)、“飞鱼”(许裕全《梦过飞鱼》)、“鱼骸”(黄锦树《鱼骸》)、“鱼烂”(黄锦树《光和影和一些残像》)等;雨则有“鬼雨”、“细雨”、(林惠洲的《鬼雨荒年》、《细雨微光》)等指涉族群生存语境的多元形态。

“过去”在80 年代后期特别是进入90 年代后成为华社的热门话题,与华社掀起的三次大规模的古迹保护运动——马六甲青云亭、柔佛古庙、吉隆坡广东义山——引发的历史反思密不可分;自然也与主导族对叶亚来的“吉隆坡之父”的身份否定相关,华社有识人士的提醒新生代警惕打上种族主义印痕的“历史虚无主义”运动:“一部马来西亚史,其中半部就是华族史。对这段开垦史及发展史,华族新生一代,所知非常有限,甚至完全蒙昧无知的也大有人在,这不但是一件可惜的事,也是一件值得警惕的事”。另一方面,随着“2020 宏愿”和“马来西亚人”口号的提出,“我是谁”这个带着“本体论”意味的命题成为新生代不得不面对的命题。辨认“我是谁”不能不提及“过去”,如希尔斯所称:“个人的自我认识所涉及的范围不受个人经历的限制……他的自我形象远远超出他在形成形象的那一刻自身所包含的一切;它涉及历史的回顾”,重释历史以辩证族群文化身份的历史书写遂兴起。

对于历史,新生代关注的重点显然不在“是什么”,而在“为什么”和“怎么样”——前者推动“次文类”书写和“论说风”的生成,后者则推动“小说化”技法入散文的实验。引小说的技法如叙事声音、视角入散文,有利于对历史进行多维观测,更激进的“后设”手法则彰显了“介入”并“干预”历史叙事的意图,其原因或许如何国忠所体察:“‘过去’是一种手段,‘过去’是人们适应社会生活、维系群体团结、确立或挑战社会的合法性的要素,所以它含有浓厚的道德色彩,因此有着浓厚的政治味道。现实世界不断变化,‘过去’的内容也不断变化,但是,‘过去’从定义上说是对过去事物的肯定”简言之“过去”即历史,自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去”应该怎样“编纂”;“过去”是“现在”是否具备“合法性”的前提。

四、结 语

“越区行猎”无疑提升了马华散文的艺术品格,如陈蝶曾以“换了人间”来强调新生代带来的散文转型,陈大为称:“文类的渗透,确实丰富了九○年代马华散文的风貌”,钟怡雯亦认为:“经由文类的互相渗透而达致的美学效果,正是旅台散文的一个特色。”陈、钟二人均注意到“跨文类”实验赋予新生代散文的新质,却忽略了“次文类”交融写作对马华散文风貌的涤新,或许因为族群、身份等议题业已成为新生代的“本能”式的思考。

台湾散文的“越界”实践得到学者的肯定,如林燿德指出:“‘破文类’,意在打破各类文体的固有界限,互相借取彼此之长以补原来之短,小说的虚构、诗的跳跃、戏剧的张力无不可以渗入散文创作思维,使得散文的文类框限和‘刻板印象’得以解除魔咒。”何寄澎亦指出:“文类跨越与次文类交融反映的是散文文体界限线的泯除以及体式的解构;它们代表了散文作者在技巧上追求更新、形式上追求更美(文类跨越),在内涵上、主题上亦务期更深更广的企图与实践(次文类交融)”成为散文“逐渐迈向成熟兼美的指标”

然而何也提出了他的忧思:首先是“跨文类”是否会沦为形式主义的“先锋实验”即“文类不断跨越,愈演愈烈,是否将增添作品的艰难,演变成表现方式的卖弄?”其次是“次文类”的“无休止交融”是否会造成主题的“离散”和焦点的模糊以及题材“拥堵”——“加速同一题材发展空间的局促困窘”。最严重的是“次文类”是否会对散文的主体性构成威胁,使散文重新背负“载道”的重石且失去五四确立的新散文之“味”:“主题意识太强,是否又显示另一种‘载道’浓厚的创作观,因之可能妨碍了作品应用的艺术性?至于民国以来新散文中如周作人之流那种咸淡有味,极耐咀嚼的‘纯’散文,可能因之无人问津、体会,而终遭遗忘、失落的命运,则尤启人殷忧,值得吾人深入省思。”林幸谦“论文化”的“大散文”遭陈大为和钟怡雯的微词,数届“花踪文学奖”评委如李锐、蒋勋、陈若曦等对钟怡雯“过度”经营语言和叙述的不认可,意味着包括新生代在内的评论者已经看到散文过度“越区行猎”的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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