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淑贞教授《对跖与融摄:唐人生命情调与审美风尚》序
2015-11-14罗时进
罗时进
林淑贞教授《对跖与融摄:唐人生命情调与审美风尚》序
罗时进
去年上半年,我在台湾逢甲大学任客座教授,一次与萧丽华教授谈起台湾唐代文学研究界的研究动态,丽华向我介绍中兴大学的林淑贞教授,认为是一位值得尊重和关注的学者。她对淑贞教授的介绍,使我想起了在明道大学的一次“学术偶遇”。
明道大学曾举办“唐宋生态文学学术讨论会”,主办者邀请我去担任论文评议人。说实话,在学术会议上评议论文其实是很“考”人的事,我一直觉得这比自己宣读论文更有难度。那次我对自己的评议就不满意,批评发表者似太直接,没有兼顾“受众”感受。接着我后面的另一篇论文评议者正是淑贞教授,她对文章读得很细致,就全文的优点与不足娓娓道来,评述辩证而从容得体。罗宗涛先生作为主持人小结时对淑贞教授的评议以“深切细密”赞之,我是很赞同的,当时印象颇深。
因为以前未有过从,加之那次来去匆匆,彼此间没有对话。去年下半年,我们的互动就比较多了。我在苏州主持中国唐代文学第十七届年会暨国际学术讨论会邀请淑贞教授来参加,她除了带来讨论唐代小说与六朝志怪小说关系研究的论文外,还在闭幕式上做了一个发言,引起与会者的注意和好评。会议结束回台后不久,她发来了几首诗歌和散文,题材是苏州游历,其中有一篇写老东吴校园:
行走在静谧如洗的校园里,看不到现代化,只有一帘思古幽情巧然爬驻心臆。风华岁月,悄然在这儿盘桓,静静地流淌着年光的刻度。蓝天,白云,绿地,红楼,梧桐,银杏,钟楼,澄淡幽静远离红尘喧嚣,伫立悄然。古亭畔的悠然小坐,让我们成为逸出时光边境的偷渡客,遣度在流光的缝隙中。
如清泉滤洗过的句子,将老东吴写得如此优雅动人,让我这个在校园中走过几十个春秋的人读了也为之歆动。显然,淑贞教授的审美感悟很好,而且善于将美学感悟传达给读者。由她来探析唐诗审美风尚,是足可期待一种别样的研究成果的。
唐诗研究,是一个相当成熟的学术领域,经过几代人倾力、持久的耕耘,已经没有多少榛莽未启之地了,学者们要开辟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很难,甚至研究生导师要为学生找个有发掘空间的选题亦非易事。有不得已“炒冷饭”者,也有走猎奇左道,时不时地抓住一些话题不着边际地“炒作”者,如此皆失学术应有之品格。我认为,唐诗研究,进一步说整个唐代文学、唐代文化研究欲向前推进,须有两个面向:一是深入发覆文献史料,在新材料基础上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二是从文化立场,恰当采取跨学科的方法,在现代学术语境中反思既得,化成新知。这十多年唐代文学研究并没有停滞,凡值得重视之成果,一般来说都不出新史料、新方法这两种取向;相信今后唐代文学研究也不会止步,推陈出新之路径,仍然在此二端。
淑贞教授长期以来是以会通文献、圆融中西见长的,这本着作显示出其一贯的学术风格。在上述两个面向中,她更注重从文化立场出发,在哲学、美学的视阈中展开思辨。在我看来,注重题义相关的文献史料,溯考往哲的重要遗说,在适当的理论架构下,对一系列具体问题作出新的诠释,在唐诗发展问题上提出富有史识和美学价值的见解,是淑贞教授此书的显著成就和特色。
“对跖与融摄”这个标目极具思辨力,为全书之要旨。这是一个对唐诗发展带有哲学意味的概括,体现了作者的审美体悟和理论素养。“对跖”的提出,取之于卡西勒(Ernst Cassirer)任何文化皆有所谓的对跖性(polarity)的观点,而阐述则与唐宋文化转型学说相关。日本历史学家内藤湖南在一个世纪前曾在《概括的唐宋时代观》中认为:“唐和宋在文化性质上有显著差异”,“唐代是中世的结束,而宋代是近代的开始,唐末至五代是一般过渡期,由于过去的历史家大多以朝代区别时代,所以唐宋和元明清等成为通用语,但从学术上来说,这样的区划法有更改的必要。”傅乐成在1972年发表了《唐型文化和宋型文化》一文,进一步从“中国本位文化建立”的角度,论证了唐、宋文化的差异,明确提出了“唐型文化”与“宋型文化”的概念,认为唐、宋各代表两种不同的文化类型,前者相容并蓄,对外来文化接受较多,文化精神复杂而进取;而宋代则转趋单纯与收敛,且民族本位文化益形强固,因此宋代可称为中国近世本位化的建立期。
“唐型文化”大致可归于士族文化构型,是一种发育、成长中的文化,其包孕万方,价值多元,富于展望,有一股活泼泼的青春气息。唯其如此,便天然地存在某种特殊的对峙与融合的状态。所谓特殊,是说这种对峙下的道心、人心虽有处于两端之势,但其能量并非绝对地反向扩散,而内涵着相反相成的动因、趋势,形成了一种复杂的精神状态和文化形态。这种状态有别于允执厥中的“中和”,是排拒与依存合为一体,在同一时空中衍化推进的“融摄”。从这个意义上说,本书“对跖与融摄”之题揭橥出唐代文化,尤其是中唐以前文化的本质特点,以之为“眼”来观照唐代诗歌发展、唐人的生命情调,其目光之聚焦是准确的,且自有一股灼灼元气腾跃着,散发着。
李白是这种发育、成长的文化的代表,是唐代诗歌史上一个极为重要的坐标。淑贞教授在本书中以两章的篇幅从地域流转论李白世用之困顿与转化,从游仙诗看李白的生命反差与人间性格。她认为文学史勾勒李白的形象是才气纵横,到处行旅,似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上谪仙人,但事实未必如此:
(李白)一生是被编织在“世用之心”与“求道之心”的纠葛当中,“用世之心”是存活在当世、现世,也是理想、抱负可以实现的地方,去除这层现实人世,所有的成就、所有的作为将落空而无所依凭,但是,李白在人世的遭困,往往要透过“求道之心”来达到消解,也就是寄托遐想天外的游仙行为,才能让自己在现实世界中得到生命的安顿。
这里说李白的一生“是被编织在‘世用之心’与‘求道之心’的纠葛当中”,很透彻。作者一方面用事实印证观点,发为宏论,一方面用编年的形式凸显他的这种“纠葛”的重要节点。对李白的类似讨论,两岸学者都进行过,也有一些近似的看法,但这并不妨碍淑贞教授以不同的眼光进一步打量,“接着说”说出了新意。我们看到,李白的身世与身心在矛盾冲突中张弛开阖,置于盛唐文化的具体背景中,那个“一生游走着”的诗人影像真实而生动。
李贺是淑贞教授精心选择的又一个重要人物样本。值得一提的是,在“对跖与融摄”的论述框架中,作者对李贺没有作综合性讨论,而以《马诗》作为研究基点,透过二十三首咏马诗来体会李贺所形塑出来的马意象与作意之关连性,进而感知李贺透过马的意象传释的意涵及其境遇感。作者提出了一系列问题:“为何历代注家多朝向《马诗》为李贺自述生平遭逢或时代感怀的视角切入?此一切入的角度是否真能体契李贺作意?为什么要如此解诗?基本的论点何在?与历代咏马诗究竟是悖反或是在传统意涵下继续衍伸?”作者是很善于追问的,这几乎是她的一种学术姿态,一种话语表达方式。而从这些提问和诠释,可以看出作者不仅具有问题意识,而且能够扎根文献史料,从中抽绎出思理,这就与一些凌纸而发的高蹈无根的议论迥然区别开来了。
本书上下两编,上编是具有综观性质的讨论,下编是就具体作品的分析,合成全璧,知识点很多,学术容量颇大。儒道佛之不同哲学,诗与画之不同艺术,雅与俗之不同风貌,以及王梵志、张若虚、李白、杜甫、王维、李贺、李商隐等不同典范,加之女性之特别题材,作者合为一手加以研究,显示“生命的原质是最浑沌与无明,不同气质的人,有不同的抉择与审美风尚,也展现殊异的生命情调”。我对这种哲学、美学的论述风度心有戚戚焉,而对其行文的章法也很欣赏。在阐述每一个问题时,她都对相关学术要点作出清楚的陈述和归纳,颇有益于读者的阅读和理解。即使一诗一歌之分析,其学术向度也很清晰,内涵颇为丰满。在淑贞教授的视野中,每一单篇其实都具有诗人生命情调的独特性,而在审美风貌上也有各自的代表性。就此探究,对理论性的思考是一种补充,也有一定的延伸作用。
淑贞教授讲究研究范式,有意识地追求范式转变,但她不是西方理论话语简单的“拿来主义”者,既注意到一定研究范式与研究对象的切应性,同时力求作话语转换,以与古代文论对接。这种转化和对接是自然而然的,故可观可贵。她曾经在寓言研究方面下过精深的功夫,这番功夫本书中每每加以运用,占有一定的分量。虽然将部分唐诗个案作为寓言来分析,我因缺少这方面的学养而尚存疑义,但也承认其阐释并非“强制”的,她是以独特的学术敏感运行知识储备,并努力去打开读者的“接受”之扉。
在我这些年的唐诗论著的阅读经验中,披览淑贞教授的这本著作,是很愉快的。其运思独到,无愧射雕手,而锦心绣口,将文字打磨得极清健精拔。这些有思想、有美感、有温度的文字,自然牵动你对唐代风华的记忆,让你感受到唐人的生命情怀。
淑贞教授驰信嘱我为她即将出版的这本著作写个序言,实在不敢承担。她是一位颇有资历和影响的学者,由前辈师长来推介才更合适。但在一阵犹豫之后,我还是应允了。对淑贞教授发来论文之精彩处逐一进行记注,几天后将文件在计算机屏幕上拉了一遍,发现记注已经漫溢,方知也许这是“在正确的时候,做一件正确的事情”呢!淑贞教授在《陆巷古村》诗中说:
石巷迂回/是剪不断的离愁/嵌在依依难舍的关口/青石向晚/有你的音声留驻在岁时的边境/而我是寻访你的知音
这些天跟着淑贞教授“石巷迂回”,收获不少,但断不敢言作这番“寻访”便能有“知音”之引喤。但我想说,这本著作作为唐诗研究的一份重要成果,其学术观点和阐述方法都应该、也能够引起人们的关注与响应。如此,以上拉杂写来就权当抛砖引玉了。
乙未年初夏,写于苏州老东吴校园
(罗时进,苏州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