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当代通行本的递嬗
——以人民出版社新版《西游记整理校注本》为中心*
2015-11-14竺洪波
竺洪波
文学文献
《西游记》当代通行本的递嬗——以人民出版社新版《西游记整理校注本》为中心*
竺洪波
人民出版社豪华本《西游记整理校注本》的出版,标志着《西游记》当代通行本发生了重大嬗变,由此进入人文本与人民版两大版本系统并存和竞争的新阶段。审察这一递嬗,可以从一个侧面看出《西游记》传播、普及和学术研究的轨迹,有助于对《西游记》的当代命运特别是经典化新进程作出深入的理论总结和透析。
《西游记》当代通行本人文本与人民版递嬗国家社科基金
2013年10月,人民出版社隆重推出豪华本《西游记整理校注本》(另有《最新整理本西游记》作为普及版同时刊发,以下简称人民版或新版),标志着《西游记》校勘工作取得了新成果、新突破,《西游记》当代通行本发生了重大嬗变,开始打破人民文学出版社本《西游记》(人文本)长期以来一家独大的局面,并由此进入人文本与人民版两大版本系统并存和竞争的新阶段。审察《西游记》当代(特指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来)通行本的递嬗,可以从一个侧面看出《西游记》传播、普及和学术研究的轨迹,有助于对《西游记》的当代命运特别是经典化新进程作深入的理论总结和透析。
一 《西游记》当代通行本亟待修订
作为我国最具盛名的小说经典之一,《西游记》自明代万历二十年(1592)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世本)以降,四百年间版本演变十分繁复。1949年新中国诞生之前,社会上流行的是汪澹漪《西游证道书》、陈士斌《西游真诠》、张书绅《新说西游记》等清代儒、释、道各家评注本以及民国时期的各色石印本,20世纪20年代由胡适主持的上海亚东版新式标点本也风行一时,世本及稍后的《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等明代早期刊本则湮没不传。这些清代版本力倡劝学、谈禅、证道诸说,对《西游记》肆意图解、串改,谬误渐多,思想十分混乱,文字又相对芜杂,其时就引起相互讦击。胡适亚东版整理本别开生面,“把那些什么悟一子和什么悟元子等等的‘真诠’‘原旨’一概删去”,“用文法的结构与章法的分段来代替那八股选家的机械的批评”,力扫旧说、拨乱反正的意识十分明显。然而由于历史条件——主要是世本等明代刊本尚未被发现——的限制,胡适所依底本只是清本《新说西游记》,并没有真正恢复明本的原貌,因而也未从根本上改变清本流行的格局。
随着中国社会的根本性变化,亟需对《西游记》的版本乱象进行梳理整顿,对《西游记》文本作重新整理、校注,以规范文本的形式与思想,满足新时代文学研究与人民大众阅读的需求,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式排印本《西游记》由此应运而生,并且一举成为近六十年来最通行、最权威和最具影响力的本子。
人文本以世本为底本整理,并参考了当时所能见到的六种清代版本,于1955年初版,1980年再版,以后多次复校重印,印数至今累计两千万册以上。人文本的成功,首先是缘于时代的惠赐:新中国党和政府重视文化建设,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全国范围重资聘请了各路专家,先后领衔、参与其事者,如黄肃秋、陈新、吴晓铃、季镇淮、魏建功、路工、王思宇诸氏皆为当代文史大家,从1955年初版到2009年第三版,历经半个多世纪,可说汇集了新中国数代《西游记》研究者的智慧和心血。其次,则是有赖于《西游记》善本——世本(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世本胶卷)——的回归。世本,即明代万历二十年(1592)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现存最早的《西游记》百回本小说刊本,也是最接近吴承恩原著面貌的善本,清初已告佚去,幸孙楷第1931年发现于日本村口书店,1932年经学界有识之士吁请,北平图书馆花重金购入,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人文本整理者对世本的善本价值予以充分的肯定,并进行了全面介绍和评述。世本的重要性由此为世人习知。人文本择善而从,使《西游记》文本精益求精,尤其在文字校勘、注释方面达到了很高的水平,立时成为《西游记》文本发展的主流,当下书市所见的各种《西游记》基本都是在其基础上改编翻新而来,故而对《西游记》的传播、普及功莫大焉。
然而时至今日,随着《西游记》研究的深入,特别是一些稀见版本的渐次刊布,人文本的诸多疏失、讹误也日益显露出来,已有海内外学者不断撰文提出批评意见,读者大众也翘首期盼有更加完备的新版《西游记》面世。这些意见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
其一,世本作为底本的先天缺陷。
世本是《西游记》百回本善本,殆无可疑。但文字有残缺,究竟残缺多少,以及残缺于何处,各家所论多有出入。人文本谓残缺者为第十四、四十三、四十四、六十四、六十五、八十七等五回。江苏古籍出版社《新批本〈西游记〉》苏兴、刘兴汉《校评说明》称残缺的是第十五、三十七、三十八、四十四、六十五、七十四、七十八诸回。据我翻检台北天一出版社影印本,概略可知残缺处实为第十五、四十三、四十四、六十五、七十四、八十七等六个回目,另有若干地方有个别词句脱落。不管残缺何处,都需要选用别的版本予以弥补。如人文本是“根据‘书业公记’本(即张书绅评注本《新说西游记》)把它补齐”,《新批本〈西游记〉》则“悉用李评本相应回目的文字补足”。而一旦采用别本文字穿插其间,则文字枘凿不合、情节接榫不准之类疏失在所难免。
其二,对世本文字以及原有注释处理不当。
《西游记》是古代文化典籍,涉及大量典故和古文字,又存在不少文字缺失或衍乙误植现象,人文本整理者囿于其时的认识水平,处理失当或错误之处并不鲜见。著名的如世本第八十二回老鼠精故事中的诗句“蓝桥水涨难成事,祆庙烟沉嘉会空”。祆庙,指南北朝时期传入中国的拜火教的庙宇。元杨景贤《西游记杂剧》等古代文献曾使用“祆庙”一词。人文本不识元人“祆庙”典故,依李评本妄改“祆庙”为“佛庙”,造成诗句与情节扞格背谬。至于人文本对世本夹批的处理,笔者也曾多次著文,指出人文本的诸多误解。
其三,《前言》亟需修改更新。
人文本《西游记》卷首附有长篇《前言》,由华东师范大学郭豫适、简茂森两先生撰写,尾署“一九七二年六月初稿,七八年十月修改”,全面介绍了《西游记》漫长的成书过程,作者吴承恩生平与创作实践,作品的社会意义、思想和艺术特征,对读者阅读、体悟《西游记》起到很好的引领作用;尤其从学术史来看,在“文革”学术萧条的特殊时期,作为严肃、高质的《西游记》研究论文可谓是硕果仅存,对新时期的《西游记》研究影响深远。然而,面对当下日新月异的时代现实和学术背景,《前言》虽经郭豫适先生多次修改,毕竟早已风尘仆仆,在观点与话语表达方面都需要修改更新。
正是在这种学术背景下,此番人民出版社《西游记》新版本早已成呼之欲出、水到渠成之势。
二 人民版与《西游记》当代通行本的嬗变
人民出版社新版《西游记整理校注本》的问世,究其缘起即在对人文本的“勘误”,其间还经历了人文本修订本的一段“前奏”。
整理校理者李洪甫先生,系“孙猴子老家”花果山所在地连云港籍学者,原连云港博物馆馆长,北京大学兼职教授,潜心研究《西游记》五十年,在《西游记》版本整理、校勘方面,成绩斐然海内外。鉴于“现人文本存在的疏误体量甚大,问题也比较严重”,于2006年全面展开“明刊《西游记》汇校”工作。2010年,他应邀在上海世博会作学术报告,公布对人文本《西游记》勘误的成果,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于2009年将“人文本《西游记》勘误”正式立项,并提出“重新校点、整理新的《西游记》版本”、“提供最完善最权威的版本”的要求。人民文学出版社随即根据“人文本《西游记》勘误”的研究成果于2010年5月快速出版了人文本新版《西游记》(修订本,也称第三版)。
然而,人民文学出版社《西游记》第三版的推出并没有使李洪甫与项目组感到完全满意。因为其时“人文本《西游记》勘误”对人文本《西游记》提出的各类勘误并出校记共5368条,对此,人民文学出版社持有不同意见。后经人民文学出版社组织专家反复审议,认可3000余条,存疑100余条,因持歧见而予以否决的约2000条。据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修订说明》可知,人文本第三版的出版原则是“稳中求精”,取向相对“保守”:在专家审议的基础上,“再由编辑部与其(李洪甫校勘项目组)斟酌取舍,最后定稿”。实际采纳仅3100余条,只占全部校注的二分之一略强。
同时,人文本第三版的版本形式也没有达到项目组的预期。查笔者珍藏的该版《西游记》礼品书,出版日期为2010年5月,印数3000册。上下两册配有精致函套护封,书籍金色腰封上印有“连云港市人民政府赠”字样。大约是为了保持人文本的连贯性,新书版式和封面一如其旧,书名“西游记”三字由近代著名书法家沈尹默题写,郭豫适、简茂森执笔的《前言》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的《关于本书的整理情况》两篇附录也原样保留于卷首,唯在扉页显著位置列印人民文学出版社修订本《西游记》校勘项目组、编委会及支持单位名单,版权页于原作者吴承恩、注释者黄肃秋后加署了校订者李洪甫姓名,卷首新增连云港市委书记王建华先生撰写的新序《推陈出新呵护经典》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修订说明》两篇文字。这种形式,给人的感觉是“小修小补”、“零敲碎打”,人文本并没有发生醒目的蜕变,其中所增插的新序,则因地方和政治色彩过于浓烈,尤显不类,立遭学界诟病。
可见,人文本(修订本)在《西游记》通行本嬗变中只是一个过渡阶段,在人文本系统内也难堪“善本”;而随着人民版的流行,这个过渡版本的价值受到质疑,预测或许会逐渐淡出,人文本系统自身实现回归。
此次人民出版社《西游记整理校注本》出版,虽然整理者依然是李洪甫,但绝不是一次简单的重演、复制,而是《西游记》校勘工作和文本流变必然的递进与飞跃。据相关人士在发布会上披露,人民版在某种意义上还具有“国家动作”的成分:它由国家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助推,作为国家社科项目的结项成果,理应具备、体现“国家级”的学术水准与出版格局,于是,以有“中国第一社”美称的人民出版社替而代之,《西游记》“改换门庭”,便成为课题项目组必然和合理的选择。从某种意义上,也是《西游记》文本流变“弃旧图新”、“转型发展”的必然选择。
笔者在首发式上见到的新版《西游记》,与人文本比较呈现如下形式特征:
书名作《西游记整理校注本》,而不是先前单纯的《西游记》;为拓展国际市场,中文书名下配印英文;2013年10月第一版;分上、中、下三册;开本710×1000毫米1/16,较人文本850×1168毫米1/32有大幅度放大;封面底色改深蓝色为乳白色,书名左上印有浅紫色“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字样,并配有创意艺术图标,显得典雅、大气。署名情况为:在“(明)吴承恩原著”下径列“李洪甫整理校注”字样,扉页同封面删去了人文本所列“注释:黄肃秋”字样。人文本正文之外的几篇附录文字全体删除,重新补入李洪甫撰写的《关于重新整理〈西游记〉的几个问题》,《代前言》)和《凡例》,置于全书卷首。仅从这些符号透露的信息来看,该版俨然脱胎换骨,焕然一新,形成与人文本完全不同的版本系统。
关于文本内容上的版本特征,有待《西游记》学界深入研究后方能详说。仅就《目录》所标与勒口“内容简介”、李氏“前言”和“凡例”以及全书“校注”等文字言,新版《西游记》有如下特色:
全面采纳国家社科项目“人文本《西游记》勘误”的成果,所出“校记”从人文本第3版的3100余条膨胀至11000余条,增幅几达四倍,全书各类文字总计1475千字,为有史以来各版《西游记》之最;
增加多种新发现的明清《西游记》版本作为底本——世本——之外的参验本,在具体文字校勘中,按照其版本史上的价值程度,顺序逐级“择善而从”;
删去清初汪澹漪增插“唐僧出世”故事,改择明代简本朱鼎臣《唐三藏西游释厄传》(朱本)相关文字,以“补录”替代“附录”,回目也相应由“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改为“唐太宗诏开南省殷丞相为婿报仇”,目的是清洗清人“造假”水货,恢复明本原貌;
全书目录依世本排出,题“世本目录: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目录及校记”,正文20卷100回按宋儒邵雍《清夜吟》诗“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二十字排列,分别题“月字卷之一”、“到字卷之二”等,依次类推至“知字卷之二十”终。
从以上胪列可看出,新版特色可概括为:对人文本勘误力度增强,尽量恢复明版世本及朱本的原貌,具有显著的“复古”倾向,“校注”撰述尽可能撷取当今学界的新思维新成果。可以说,已显现出与人文本完全不同的版本形态,从而构成两大并行的《西游记》通行本版本系统。当然,人民版源于对人文本的“勘误”,不能完全割裂与人文本的因果联系;传承与改革并重,在“复古”中实现创新,学术版与普及版“双版齐发”——在大众欣赏与精英研读的结合中转型、提升,正是此版校勘的指导思想。
需要指出的是,人民出版社《西游记整理校注本》即使具有诸多显著的变化,传承与改革并重、在“复古”中实现创新、“提高”与“普及”结合的学术理念也得到学界的高度评价,但依然不能说已经十全十美,对《西游记》的校注也无法毕其功于一役。事实上,新版中也还存在一些可以进一步商榷的地方。比如整理者将人文本第三十七回的“因过道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诗句中的“道院”改成“竹院”,自然极佳,因为它符合《全唐诗》第七函唐人李涉《题鹤林寺僧舍》诗的原文。但其“校记”却略显欠妥:“不能将‘竹院’改作‘道院’。太子之所在和所指,是‘宝林寺’以及在宝林寺里进行的和尚修理‘佛殿佛像’之事,‘道院’何来?”殊不知古人常指“道人”为僧人,那么“道院”未必不能称佛寺。项斯《李处士道院南楼》云:“满壶邀我醉,一榻为僧闲。”是说李处士住在道院南楼如僧人般闲散,则道院当为佛寺。齐己《谢王秀才见示诗卷》句云:“道院春苔深,僧楼夏竹林。”其中“僧楼”二字亦足明“道院”之为释氏。当然,这只是白璧微瑕,瑕不掩瑜。我要表达的是,人民版在“校勘”人文本的过程中纠正了一些错误,同时自身又难免滋生出一些新的疏失——《西游记》校勘的复杂繁难由此可见一斑。
三 《西游记》当代通行本的新格局
从人文本到人民版,《西游记》当代通行本发生了重大嬗变,开始打破人文本长期以来一家独大的既有格局,并由此进入人文本与人民版两大版本系统并存和竞争的新阶段,其意义有目共睹。择其大端,有以下方面值得注意:
首先是对《西游记》版本演化的贡献:提供新的当代《西游记》善本。
长期以来,人文本《西游记》是一统天下的通行本,具有无可置疑的权威性,但囿于历史条件,诸多疏失、讹误也是客观存在。如果对这些错讹熟视无睹,显然是一种“不作为”的思维惰性,其后果是可能会导致谬误流传,贻害公众。例如人文本第九回(再版本改为“附录”)唐僧出世故事采纳清本汪澹漪《西游证道书》,写“殷小姐毕竟从容自尽”云云,就存在诸多疑问。这种从一而终的陈腐思想究竟来自何人?殷小姐的自尽果真“从容”吗?现在人民版择明代简本朱鼎臣《唐三藏西游释厄传》校出,我们看到它是清人增插的真相,吴承恩背了黑锅,而殷小姐的自尽也并不“从容”,朱本(以及朱本的蓝本明初杨景贤《西游记》杂剧)文中对其遭劫失身、认亲、夫妻团聚诸般遭遇(无自尽情节)有相当复杂的心理描绘,“毕竟从容自尽”从何而来?完全是汪氏篡改,是“理学杀人”的表现。现在流行的各种《西游记》,或遵人文本初版植入正文,或依人文本再版本列为“附录”,引起很大混乱,读者惘无适从。人民版以明版原文取代清人增插,无疑不乏正本清源、拨乱反正的意义。
人民版对人文本作全面勘误,出校注11000余条,改正学界公认的大小错失3000余处,遂使现代《西游记》通行本日臻完善,学者和读者对《西游记》经典文本都有了更多更好的选择。记得上世纪30年代世德堂本发现时,郑振铎先生欣喜地称之为走出学术的“黑暗时代”,进入“光明时代”;那么人民社《西游记整理校注本》的出版,提供了一个更完备的《西游记》新善本,又会使我们的《西游记》研究进入到一个什么时代呢?或许可说是“黄金时代”吧!《西游记》研究必将藉此引发突变和热潮。
其次是《西游记》学术层面的价值:推动《西游记》当代经典化新进程。
根据现代经典理论,经典的生成是一个开放、动态过程。有许多新的作品渐次挤入经典的行列,也将有不少既往名作被淘汰出经典的范围。明代世本问世,标志着文学经典《西游记》的诞生,《西游证道书》、《西游真诠》、《新说西游记》等儒、释、道各家评本在清代连绵冒出,说明《西游记》经典化在持续进行并达到新的高度。“五四”时期,新文化大师鲁迅、胡适以现代观念和方法研究《西游记》,进一步巩固了其经典化成果,并促使《西游记》昂首登上现代学术舞台,开启中国小说经典化的更高层级——学术化的进程。《西游记》经典化的历程与规律为文艺学学科作出了特殊贡献。如果说,现通行本人文本《西游记》正是这一经典化成果在过往时代的集中体现,那么,《西游记》文本是否还需要继续演化呢?
答案是肯定的。作为文化典籍,《西游记》依然需要激活、更新、与时俱进,否则就会有背离时代,与大众渐行渐远,直至被历史的尘埃存封,甚至有跌出经典之列的危险。世本《西游记》因为草创初就,存在大量文字差错,人文本已作全面订正,现存的错失除了深层次的文化误解,都是非常细微的文字错讹,需要进行十分细致的文本审读才能发现。试举一例:世本第九十三回“抛绣球”故事有“(女妖)将绣球取过来,亲手抛在唐僧头上。唐僧着了一惊,——把个毗卢帽子打歪——双手忙扶着那球”一段文字,其中“双手忙扶着那球”有误,应作“双手忙扶着那帽”。李评本、人文本皆未作修正。人民版校出这一错误,并出校记解释说:“毗卢帽,是汉族地区僧人作法时戴的帽子,上加‘五佛冠’,常见于地藏王和唐三藏的塑像,此帽在佛徒心目中的紧要,不言而喻,《西游记》作者自然清楚。此刻的唐僧第一反应该是扶正毗卢帽,不是‘扶’绣球。而且,与‘球’搭配的动词,不是‘扶’,是‘接’。此刻,精神象征的毗卢帽子已经被打歪,还要先去‘扶球’?此非唐僧的情性。”校勘非常精当。可以设想,如果一部小说在现代读者眼里夹杂成千上万条类似错误(据人民版整理校注者的立场),那是很难以经典视之的。所以,对人文本的勘误,正是在现代条件下对《西游记》的经典化实践,人民出版社新版所取得的实绩,在实现文本保鲜、增值的同时,还具有前沿性、新颖性理论价值。
再次是准确认识两个版本系统的价值和特色。
人民版作为“人文本勘误”的成果载体,后出转精、由精而新当为应有之义,然而两者既为不同的版本系统,那么也必定各有千秋,具备各自不能替代的价值和特色。
人文本诞生于20世纪50年代,伴随翻天覆地的社会巨变,弃旧图新无疑成为其主导倾向。它删除世本繁复的编目方式(以邵雍《清夜吟》五绝诗标目,分为二十卷一百回),径以第一回某某、第二回某某,直至第一百回某某终,清新简扼,一目了然。校改世本疑难文字以新中国官方语法为原则,追求字通语顺,不作繁琐考证。典型者如九九八十一难的排列,世本杂乱无章,人文本直接采用清本《新说西游记》,目的是使“难簿”所记难数、顺序与文中叙述保持一致。
而此番人民版则反其道而行之,以传承经典为圭臬,竭力恢复世本原貌,体现出一种“复古”的价值取向。凡遇世本中文字衍漏讹误、情节悖离不合之处,整理校注者轻易不作更改订正,常以“校注”的形式予以说明。可见,从繁简关系看,人文本是由繁入简,人民版则是化简为繁。有一个很好的例子特别能够说明问题:第四十七回写到孙悟空询问老者妖精是否要吃陈家的小孩,竟有“老者笑道:正是”云。“笑”字明显不合,对此人文本简单地以删去处理,而人民版则根据前后语义、文字构造(书写特征)、版本依据等多方面考证,改“笑道”为“哭道”。从隐含的读者对象来看,人文本更适合普通大众阅读,人民版则似乎旨在更好地对接《西游记》学术研究,不仅提供一部可靠的善本,而且还构建起一个庞大、宏富的文献信息库,打造文学(文化)精品的意识十分强烈。
最后需要指出,整理、校注《西游记》是一件繁难的系统工程。作为古代文化典籍,《西游记》儒释道三教融合,文化底蕴深厚,向有“奇书”、“天书”之誉,涉及中国传统文化的方方面面,整理者需要运用考证、训诂、互勘等特殊方法,非具备卓越的文史才识莫为。而且,校勘人文本这样的权威版本还需要特殊的学术勇气。因为人文本流行几近六十年,早已深入人心,整理者必将面临重重忧虑:参与人文本整理的数代《西游记》学人和广大爱好者会怎么看?人文社的态度又会如何?还有,校勘工作是否可行,勘误的效果将如何,是否会得到社会接纳,成果出路何在,这些也都是必然要面对的问题。李洪甫先生知难而上,锲而不舍,其打造精品的学术追求、卓越的文史才识与学术良知,都是值得赞誉的。
人民出版社《西游记整理校注本》因其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在今后极有可能成为有影响的现代通行本,但从人文本到人民版,只能是版本的递嬗,而不可能是版本的替代。如来佛祖“狮子雷音,唯我独尊”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在多元开放的当下,《西游记》版本只有更好,没有唯一,人文本与人民版这两个完全不同的通行本版本系统融合、对抗、竞争,正是《西游记》与广大《西游记》读者的幸运。
(竺洪波,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The Evolution of Current Edition of Journey to the West Zhu Hongbo
The publishing of Sorting Note to Journey to West by People’s Press marks the great evolution of current edition of Journey to West which has undergone the new stage for the coexistence and competition between it’s text and people’s version.Examing the evolution,we can see it’s communication,popularization and dissemination of academic research on trajectory of Journey to West from one side,considering it's theoretical summary and dialysis for the contemporary fate especially it’s classical process.
Journey to West;Current Popular Edition;Humanism Version;People’s press version;Evolution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小说文体发展史”(项目号:11@ZD106)和上海市社科基金项目“《西游记》学术史研究”(项目号:2013BWY003)的中期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