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戴“文学徽章”的事物
——论新月诗派的生成要素
2015-11-14叶红
叶红
佩戴“文学徽章”的事物——论新月诗派的生成要素
叶红
本文重点探讨文学流派生成过程中,除了关注作家、文本等最重要的因素外,还要追问其他带着“文学徽章”的文学事物或文学事件,及其在流派生成中起到的不可忽视的作用。论文以新月诗派为例,讨论了“文学圈子”、报刊、文化谱系在文学流派、诗学观生成中的参与度与影响力。
新月诗派文学徽章圈子报刊文化谱系
文学社团、流派、思潮研究要涉及很多非文本问题,只局限于作家、文本研究,会导致研究视域的窄化。王晓明先生在论文《一份杂志与一个“社团”——重识“五·四”文学传统》中提出“文学徽章”这一词语:“每看见‘文学现象’这四个字,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文本’,那由具体的作品和评论著作共同构成的文本。但是,这不是唯一的文学现象,在它身前身后,还围着一大群也配戴‘文学’徽章的事物。”“今天重读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历史,就特别要注意那些文本以外的现象。也是重读《新青年》,却不仅读上面发表的那些文章,更要读这份刊物本身,读它的编辑方针,它的编辑部,它那个著名的同人圈子……看清楚这份杂志……是如何出现,又如何发展;它们对文学文本的产生和流传,对整个现代文学的历史进程,究竟又有些什么样的影响。”的确,在文学流派、文学思潮形成过程中,夹杂着很多非文本的文学事物或文学事件,成为构建文学流派不可或缺的要素。“文学”徽章,可理解为与文本存在密切关联,但又不是文本本身的外部文学事物或文学事件。当下的文学流派研究成果,更多从艺术表现的角度关注文学流派的整体艺术风格及其创作个体的艺术特色,或从流派的政治文化的角度,关注流派的政治文化意识形态,往往容易忽略文学流派还是一个动态的存在这一特点。文学流派的生成不是简单的线性运动,而是在生成过程中不断受到各种带有文学徽章的事物和事件的介入,用非线性、动态性、不稳定性来描述它的生成特点也许更恰当。本文的研究,就是想从那些佩戴着“文学徽章”的非文本事物中,找到新月诗派形成及诗学生成的非文学因素,主要考察“文人圈子”、“报刊”、“文化谱系”和流派属性四个要素在流派生成中的参与度与影响力。
新月诗派的圈子半径
新月诗派是以文学风格相近的诗人聚合在一定的刊物下而形成的诗歌流派。在文学史中也常被称为“新月派”或“新格律诗派”。“新月派”常常带来误解,以为就是“新月社”原班人马,“新格律派”是以流派的诗学主张来命名的,但新月诗派的诗学主张显然并不只是“格律化”,所以“新月诗派”似乎是比较恰当的一个命名。
新月诗派不是由文学社团演变而来,所以没有一般社团的成立建制,也不是会员制,在史料中就很难找到一份确定的人员名单,所以要想确定哪些诗人属于新月诗派,一般以三个条件为依据:第一,以发表在《诗镌》《新月》《诗刊》三份杂志上诗歌的数量和影响力来定;第二,诗歌的风格相近或诗论的基本观点一致;第三,以陈梦家编辑的《新月诗选》入选诗人为依据。新月诗派的中心诗人圈并不难确定,前期以徐志摩、闻一多和“清华四子”(朱湘、饶孟侃、孙大雨、杨世恩)为核心人物,后期诗人以徐志摩、饶梦侃为主以及徐志摩在北京、南京教书时结识的喜欢新诗创作的大学生诗人,有北京大学的卞之琳、曹葆华、李广田等,南京中央大学的陈梦家、方玮德等,这些校园诗人是新月诗派的新生代,他们的加入丰富了新月诗派的诗歌形态,开拓了诗学视野。
新月诗派除了以文学创作外,还涉及与其他社团、流派之间的互动,为了更清晰地梳理其中的复杂关系,笔者以与新月诗派关系的远近为标准,把与新月诗派有密切关系的人员划分为远近不同的三个圈子:从核心至外围有三个远近不一的圈子,其中,处于中心位置的是新月诗人群。《诗镌》时期的主要诗人有:徐志摩、闻一多、朱湘、饶孟侃、杨世恩、孙大雨、刘梦苇、于赓虞、赛先艾、沈从文、朱大枏、程侃声、钟天心、张鸣琦、默深、王希仁、叶梦林、金满成。《新月》时期的主要诗人有:徐志摩、闻一多、饶孟侃、孙大雨、陈梦家、方玮德、林徽因、孙询侯、沈组牟、梁镇、俞大纲、藏克家、卞之琳、刘宇、何其芳、曹葆华、李广田、孙毓棠。《诗刊》时期的撰稿人计有徐志摩、闻一多、饶孟侃、朱湘,孙大雨、陈梦家、方玮德、林徽因、方令孺、邵洵美、宗白华、梁镇、俞大纲、沈祖牟、孙询侯、罗慕华、程鼎鑫、李惟建、卞之琳、曹葆华。徐志摩、闻一多、饶梦侃,陈梦家是新月诗人中出力最多的人,他们四个都参与了刊物的编辑工作,尤其是徐志摩和饶梦侃,一直坚持始终,闻一多参加编辑《诗镌》和两期《新月》,后因到南京中央大学任教,不能兼顾,退出《新月》的编辑工作,也没参加《诗刊》的创刊和编辑工作,只是在《诗刊》发表一首长诗《奇迹》。始终参与三份刊物的筹划、组建、编辑、出版及一些日常事务的首推徐志摩,徐志摩是这三份刊物的创建者和守成者,没有徐志摩的苦心经营也就没有这三份刊物的存在,也就谈不上新月诗派了,所以徐志摩是当之无愧的新月诗人圈中心的中心,是新月诗派的核心与灵魂人物。
围绕新月中心诗人圈的第二层人员是“亚新月诗人圈”或“次新月诗人圈”,包括胡适、梁实秋、叶公超、邵洵美、潘光旦、罗隆基等人,他们大部分是原新月社成员,尽管他们中有人并不是诗人,但为了说明他们与新月诗派的紧密关系,笔者称之为“不在编的新月诗人”,这些人非常关注新月诗派,也常常撰文发表对新诗的意见,对新月诗学形成有重要影响。在被新月对立面批评时(如与“左联”的论争),新月派与新月诗派是一体的,也在被排斥的行列。
新月诗人之所以会与新月社有如此密切的关系,除了徐志摩游走在两个群体之间,起到粘合剂和沟通桥梁的作用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由三份报刊的同人性质决定。同人性质的报刊,不以盈利为目的,主要撰稿人有共同的理想和追求,相互熟识,刊物几乎不发表圈子以外的来稿,没有严格的办刊机构,通常采用的经营方式是,找一个人负责编辑以外的事务性工作及报刊的经销工作,主编和编务工作由主要成员轮流坐庄。邵洵美、叶公超就是因帮忙编辑《新月》而踏入新月诗人圈的。《诗镌》是《晨报副刊》的附属刊物,它是徐志摩专门为扶植以闻一多为代表的“清华诗人群”而开设的“诗刊”,它随《晨报副刊》一起发行。而那时的《晨报副刊》又被以徐志摩为主编的新月社把持着,新月诗人也从此和新月派其他成员之间建立起较为密切的联系。到了上海的《新月》月刊时期,新月诗人和新月社简直很难再分开,因为新月诗人没有了像《诗镌》那样的专刊,而是变成了《新月》月刊里的一个“诗”专栏。主编也不像《诗镌》是由诗人担任,梁实秋、潘光旦、罗隆基都担任过《新月》的主编,这时的新月诗人群已被裹挟到新月派中。所以,1928年《新月》创刊,发表了徐志摩的《〈新月〉的态度》,提出坚持文学的纯正性,用理性约束不纯正的思想,使文学能独立发展,摆脱政治和商业的干涉,批判的对象直接指向国民党与左翼作家,提出了文学的“不折辱尊严”和“不妨碍健康”的原则,招致了后期创造社和左翼作家的激烈反对与批判,新月社在思想、政治、文化等方面都有比较鲜明的倾向性。他们亲欧美,热衷于讨论政治,主张人权自由,言论自由,积极推行政治民主制,在文学上主张理性节制情感,追求纯粹艺术观,与左翼文人有着先天的矛盾。他们与其他社团多有往来,也引发过多次论争。从此,新月诗派和新月派纠缠在一起,新月派的文学观就等于新月诗派的文学观。这就致使新月诗派已经不单纯是诗歌流派,它与政治、文化等非文学论争也常常搅到一起,这一流派的内涵和外延都进一步得到了向内开掘和向外延伸。
围绕新月中心诗人圈的第三层人员是新月的对立面。新月派的最直接对立面是后期创造社与左翼作家,间接对立面是周氏兄弟。鲁迅与梁实秋之间有过一场著名的旷日持久的论战,争论的焦点是“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这次论战非常激烈,在文艺界引起很大反响,也加重了左翼作家与新月派的敌对情绪。“新月”这个标志让新月诗派备遭诟病,使凡与“新月”二字有点瓜葛的,都被打入文学的冷宫,新月诗人当然也不例外。在建国以后,因为新月文人与鲁迅的这场恶战,徐志摩被定为资产阶级反动诗人,沈从文被逐出文学界。
以上是以新月中心诗人圈为圆点,以三份报刊的辐射面为半径,画了两个同心圆,这两个圆中所涵盖的人、事,构成新月诗派生成中带有“文学徽章”的重要文学事物和事件。由于新月诗派与新月社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让本应单纯的诗歌流派变得复杂起来。新月社是一个以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为主体的社团,与文学研究会、创造社、语丝社及“左联”之间有着密切的往来,其中也不乏在思想、文化、政治、文学等方面的激烈碰撞,并引发纠缠着文化倾向性、政治倾向性、审美意识形态等复杂因素在内的文化思想论争。
新月诗派与报刊
从现代文学流派生成的主要方式看,大致有三种:一是由文学社团衍生发展而成为流派,如“文学研究会”发展为人生派,创造社发展为艺术派;二是由密切的人际交往演化而来,或因师友关系、同学之谊、朋友之交、同乡之情的情感纽带连接而成,如“九叶诗派”以同学朋友为纽带形成的,“新感觉派”由同学、朋友、同乡等多重情感纽带连接而成;三是以报纸、刊物、书店、文学沙龙等形式,为文学理想、文学追求大致相同的文人提供聚合一起的公共空间和言说平台,新月诗派、语丝派、京派等都是以第三种方式形成的。新月诗派的命运与三份报刊紧紧联系在一起,报刊存在,它就存在,报刊消亡,它就解散。报刊成为负载流派正常运转的载体,报刊的影响力也决定着流派的影响力。报刊影响力越大,流派也会随之名声大振,反之亦然。
在众多流派中,最依赖报刊存亡的当属新月诗派。这一诗派的开始与结束都以报刊创刊和终刊为标志,在《晨报副刊·诗镌》时期,《诗镌》是副刊的附属刊,徐志摩作为《晨报副刊》的主编,副刊自然也就变成了新月社阵地,作为副刊附属刊的《诗镌》,《晨报副刊》和《诗镌》可视为两刊一体,成员往来,相互影响,观念交集。而在上海时期的《新月》月刊,开设了“诗”专栏,其实是把“新月诗派”纳入到了新月社,新月诗派和新月社的关系更加密切和复杂。《诗刊》是新月诗人群重新独立的一个标志,但只维持很短的时间。
新月诗派形态的非线性、复杂性、多变性,以及它与其他流派的矛盾,与报刊的同人性质有关。《晨报副刊》本不是同人性质的报纸,报纸主编的喜好可以影响报纸的导向。主编有选择作者及选定文章的权力。但自从徐志摩接手,《晨报副刊》基本上就变成同人刊物了。“我说办就办,办法可得完全由我,我爱登什么就登什么”,“我自问我决不是一个投机的主笔,迎合群众心理我是不来的,谀附言论届的权威我是不来的,取媚社会的愚闇和偏浅我是不来的;我来只认识我自己,只知对我自己负责任,我不愿意说的话你逼我求我我都是不说的,我要说的话你逼我求我我都不能不说的:我是个全权的记者”。徐志摩需要的是绝对自由的话语权,这份报纸在徐志摩主持工作时期,几乎变成新月社同人的报纸,而《诗镌》附属于《晨报副刊》,它势必会与新月社发生联系,也就间接地与新月社的朋友或对立面发生联系。《诗镌》创刊成为新月诗派形成的标志。《新月》、《诗刊》停刊,终止了新月诗派以群体传播方式在诗坛集体亮相的可能,尽管余脉还在,但已非常细弱,渐渐隐退诗坛。《新月》、《诗刊》停刊后,新月的主要诗人闻一多、陈梦家、饶梦侃都退出诗坛,偶尔写诗也不公开发表,闻一多研究古代文化与文学,陈梦家成为古文字研究专家,饶梦侃成为翻译家、大学教授,其他新生代诗人纷纷转向,臧克家转向中国诗歌会,卞之琳、何其芳转向现代派。
新月诗派不像“人生派”和“艺术派”是从文学社团与报刊的结合演变成文学流派的,新月诗派没有社团的文学纲领、文学活动、组织规定、组织成员等,因而它除了依存于报刊,没有其他存在形式。报刊是把新月诗人联系在一起的纽带,为他们聚在一起提供公共空间。
新月诗派的文化谱系
谱系是发生学里的一种归类方式。文学流派的形成与思想、文化、政治、宗教等各因素的介入有密切联系,每一个文学流派都会有相应的文化归属,即属于哪一个文化谱系。把流派还原到原来生产它的文化土壤中去,在翻查当年的报纸、杂志、出版物,阅读相关人员的传记、回忆录、日记、文集和细读文本的过程中,逐渐会理清它的文化谱系。梳理流派的文化谱系,主要还是要弄清楚在流派生成中,哪些因素是促进这一流派产生的主要因素,哪些是次要原因,哪些因素吸引作家归于一个流派?探求答案的目的,是为了解决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它是怎样的文学流派”和“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流派”两个基本问题。“五四”时期的文学流派,由于启蒙的时代需求,在创建新文学的过程中,基本以西方文学为参照体系,在中/西、传统/现代、保守/创新、新/旧的历史视野与中外文化交流的理论语境中,通过中外文学思潮、创作方法等全面交融、转换而实现空间的扩展。对于新月诗派的文化谱系构建,有两个要素不能忽视,即:文化身份、思想归属。
新月派的“英美”文化身份是与其他流派区分的根本。作为派中之派的“新月诗派”,多数诗人留学美国,只有少数几人留学英国。这就形成以美国文化中的自由、开放、进取和英国文化中保守、理性、秩序的核心价值观合二为一的“英美”派文化特色。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不妄自菲薄,不持全盘否定的态度;对待西方文化兼容并包,但不崇洋媚外,中庸、适度、理性是他们在面对多元文化选择时秉持的态度。新月诗派用“格律化”的形式来约束新诗体的彻底解放,在规矩和限制下解放诗体,在克制和适度的理性约束下抒发情感,这一诗学观和新月诗人对自身文化身份的想象有直接关系。以美、英国留学生为主体的新月诗人群,在青少年受教育时期,中国已处在文化转型期,中学教育就是在外来文化的交融中完成的,尤其是其中一些清华留美预备校的学生,接受的是美式中学教育。在留学期间,他们的学习、生活以及思维、语言是置身在完完全全与中国传统文化截然不同的西方文化语境下,英美的大学教育使新月诗人有机会重构自己的文化身份。在新月诗人中,接纳西方文化的态度大致可以分成三种类型。一是积极主动接受西方文化,重新调整原来所具有的稳定的文化身份。最为典型的代表人物就是徐志摩、叶公超、邵洵美,以及并没有留过学的卞之琳。他们对新诗模式的想象来自西方诗歌。对徐志摩影响最大的西方文学是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文学,柯勒律治、华兹华斯、济慈、雪莱、哈代等诗人都给过他很大的启示。徐志摩从华兹华斯那里得到了自然意识;在雪莱那里获得“美”、“爱”、“自由”、“动”的真谛,成为他诗中永恒的主题;济慈教会了徐志摩调动“视”、“听”、“触”、“味”等各种感官,敏感于外物,创作出奇异想象之精品。徐志摩从哲学层面接受了哈代的悲观主义哲学,以及忧郁的诗人气质,哈代引领徐志摩走向现代主义诗学。对叶公超、卞之琳而言,艾略特、魏尔伦、瑞恰慈等后期象征主义诗人是他们崇敬的诗人偶像,无论诗作还是诗论都非常西方化。叶公超先后在美国的爱默思特大学、贝兹大学,法国巴黎大学及英国的剑桥大学学习。西方诗学传统是他诗学思想最重要的来源。他从这些西方现代诗歌大家那里获得崭新的诗学观,叶公超认为艺术世界是自足的,强调艺术独立性,而不是政治或别的什么的附属品。在艾略特的传统文化观的影响下,叶公超形成了与艾略特一致的“传统观”:“现代出于传统中”,没有绝对“新”的文化形态,创新永远在传统中孕育。叶公超又直接影响了他的学生卞之琳。如果说西方诗学对叶公超的影响汇集成了诗学理论成果,对卞之琳的影响更多的是诗歌创作实践,帮助卞之琳超越了早期新月诗学观,开始追求诗歌的知性思考,节制情感的冷抒情和非个人化的表达方式。第二种类型是在文化身份的构建中,对西方文化的介入保持高度的警惕性,下意识地反对文化殖民。代表诗人是闻一多。闻一多对待西方文化始终持保守态度,坚持“文化民族主义”立场,他虽不拒绝接受西方文化,但在文化身份的构建中,对外来文化有高度的警惕性。第三种类型是强烈拒绝西方文化,代表人物是朱湘。朱湘对西方文化的态度相当矛盾,在新诗创作中基本隔离了西方现代诗的影响,对中国古典诗歌表现出天然的亲近。新月诗人因为各自不同的文化身份,他们的政治文化、伦理文化、宗教文化、审美文化各不相同,给流派本身汇集了丰富的文化信息,这种差异造就流派的丰富性、复杂性。这才有了恬淡、哀伤、工稳、古典、华丽的朱湘诗;有了愿意为艺术而殉道,认为艺术高于个性的闻一多;有了追求爱、美、自由的徐志摩;有了充溢着宗教神秘的空灵幻想的陈梦家,他的诗宁静、悠远、恬淡、闲适,静穆;有了情感深厚、笔力雄浑、气魄沧桑、格律严密的孙大雨;有了诗风空灵、超逸、神奇的方玮德;有了平中出奇,倾向小说化、戏剧化、非个人化的另类的卞之琳。他们独立的艺术个性并不影响作家间彼此关联,彼此依存,以各具特色的艺术风格结成文学审美群体。
确定新月诗派文化谱系,另外一个不能忽视的要素是思想归属,在这一点上,他们和新月社成员一样,同属自由知识分子阵营。中国二三十年代知识分子的信仰可粗略分为三类:一是激进的社会主义,追求苏俄式的共产主义,代表人物有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等;二是社会民主主义,代表人物有梁启超、张东荪、储安平、罗隆基、潘光旦、萧乾等;三是新自由主义,代表人物是胡适、傅斯年以及许多留学英美的英美派,其主张是调和自由主义与社会主义的矛盾,主张自由的社会主义。新月派绝大部分信仰自由主义,主要是指第二和第三种。胡适是新月派的精神领袖,自由主义思想就是以新月社为传播中心的。以徐志摩、闻一多为代表的新月诗人大部分认同自由主义。新月诗人虽因诗歌聚在一起,但如果没有最基本的价值观认同,不可能长久相处。
自由主义主张理性、中正,它既没有社会主义的激进,也没有民族主义的保守,主张社会改造而不是社会变革,提倡与政府合作、对话而不是冲突,强调社会和谐;主张尊重个人自由,个人才能要得到最大发挥,提倡个人参与公共事务和社会福利;对待传统文化思想主张从根本上改造,而不主张全面摒弃,全盘西化;在政治上主张民主、自治、人权、平等。自由主义既是新月派的立场,也是他们的核心价值观,是他们聚在一起的根本,他们的言论是在自由主义的基本框架下进行的。自由主义思想直接影响到新月诗派诗学观的形成,选择或认同什么样的诗学观,不只是文学内部规律或审美价值观决定的,最本源的是由这一流派共同认同的思想价值观决定的。
新月诗派的流派属性
新月诗派的流派性质应属于作家集团性质,这样定位的根据有三:一是新月诗派很难用一种文学思潮来概括,在新月诗学中,既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诗风,还有追求唯美的古典主义诗风,同时还深受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影响,并最终转向它,也可以说是多种文学思潮并存于一个流派;二是新月诗派没有成立宣言、组织章程、会员名单,也没制定过发展计划或设计过未来前景,只是因为在诗歌创作或诗歌理论上相互认同,风格接近,审美价值观趋同,才聚拢在一起;三是因为前两个原因,新月诗派不能代表那个特定时代的主流文学形态。
新月诗派在诗学主张上基本经历三个阶段:浪漫主义、古典主义、现代主义。三种文学思潮在不同的时间段对新月诗歌的影响各有侧重。在新月诗人各自为战时,虽没聚合在一起,但根据创作时间可以判断出,他们个人的创作基本呈现出浪漫主义特色,这个时期,我们可以称之为“前《诗镌》期”,徐志摩、闻一多、朱湘,都是“五四”式的浪漫诗人。新月诗派的鼎盛期是“《诗镌》、《新月》期”,总体倾向古典主义诗学,倡导并实践新诗格律化诗学观。《诗刊》后,新月诗派向现代主义倾斜,现代主义色彩逐渐浓烈,这就更难确定它的归属。怎样解释这一现象,还要从诗人的个性、原始创作动机、审美倾向、时代潮流等因素综合考虑。“在类型学上有两种相对的‘心神迷乱’和‘心神专一’的类型,一种是自发性的,着迷性或预言性的诗人,另一种是‘制造者’。制造者主要指受过训练的、有熟练技巧的、有责任心的工艺型作家。这种区别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有历史的渊源:原始的诗人、巫师都是心神迷乱型的,浪漫主义诗人、表现主义诗人和超现实主义诗人都属于这一类型。”比如郭沫若喜欢用直抒胸臆的夸张方式抒情,而戴望舒则倾向在半隐半现、吞吞吐吐中表现自己。根据这一理论就能很好区分新月诗人的精神类型,徐志摩、闻一多、朱湘、饶梦侃、陈梦家、方玮德等都属于“心神迷乱型”的诗人。这些诗人的共同点是,他们有敏锐的观察力,外部世界对感官印象和知觉的激发,调动自身的情绪和感觉,通过想象和联想,使情感节奏和外在意象统合起来,而在这样的心理机制下选择浪漫主义的表达方式,是再顺乎自然不过的事了。他们或本着自发性的内心需要,或着迷于这样一种艺术形式,就像有人天生就喜欢音乐,有人喜欢画画一样,他们的兴趣是诗歌。徐志摩正式写诗是在剑桥读书时,那时的他正经历人生最美妙的一段情感,剑桥文化也给他带来洗涤心灵般的舒畅,他情之所至,有感而发。闻一多天生诗人气质,视艺术为生命,自幼喜欢诗词歌赋,到美国求学,强烈的思乡之情和爱国之情,加之中西文化强烈对比的刺激,使他吟唱出发自肺腑的《红烛》。时隔近百年,再读《红烛》还能感觉到诗人的热度。朱湘、陈梦家、饶梦侃无不是因为发自内心的喜爱而写诗的。在刚开始创作时,只是随着内在情感的支配选择适合的表达方式,没有从学理上选择该用浪漫的,还是现实的,还是古典的。他们最初的创作是本能的、直觉的、无目的的表达。新月诗派中还有一些诗人属于“制造者”类型,包括梁实秋、孙大雨、后期的卞之琳等。“制造者”类型的诗人迷恋理论,主张艺术创作的节制,倡导理性,有责任心,受过基本的训练,新古典主义的诗人属于这一类型。在他们眼中,浪漫主义诗人往往行为疯癫,使野性和激情合法化,行为和思想的极端也导致艺术情感的失控,夸大其词、行为疯癫、自我膨胀、直抒胸臆是积极浪漫主义者的常见表现,而消极的浪漫主义者则表现出逃避、内向、无病呻吟和懒惰,这两种浪漫主义者都是新古典主义者不认同的。作为新月派的文学理论家,梁实秋主张新古典主义文学观。古典主义讲究节制、规范、秩序、理性,主张用普遍的标准来衡量文学的好坏,认为:“‘古典的’即是健康的,因为其意义在保持各个部分的平衡;‘浪漫的’即是病态的,因为其要点在偏畸的无限发展。”在古典主义文学理论的支撑下,新月诗派为了规范新诗“诗体大解放”后带来的过度自由无序、无治的状态,提出新诗的格律化主张,从格律、诗行、修辞三方面提出规范新诗的办法,提出“在镣铐下跳舞”的创作想象。新诗的格律化理论在诗歌创作中可操作性强,不是空洞、宏观的理论阐释,它主张用音节、音尺的有序间隔,运用格律,配合诗人内在的情绪、情感节奏,给诗歌造成音乐的美感;主张诗行、诗型的视觉工整;注意语言和情感的色彩。诗歌创作在这些条件约束下,呈现出既不同于过于直白、简单而缺少意境的“胡适体”,也不同于过于激情四溢、情感泛滥、绝端自由的“女神体”,而形成精致、有序、理性又不失浪漫的“新月体”。古典主义在情感和艺术形式方面都对诗歌创作有理性约束,带来的直接效果是诗歌形态的稳定性,诗歌气质变得更加权威、尊严、高贵、优雅。这就规避了浪漫主义诗歌中的自我矛盾、人性冲突、强化自我欲求、指责社会不公等新月诗人所不看好的放任情感之作,也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浪漫主义诗歌艺术形式方面过于自由、混乱、无序的无治状况。新月诗人收获了新格律诗带来的很多优秀诗作后,也不可避免地收获由此带来的弊端。古典主义最大的优点也是最致命的缺点,稳定性、节制对反拨文学的无序可能是有力的武器,但过分强调秩序和普遍性,很快就会使它在文体发展中失去优势。其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生活千变万化,人性丰富多彩,命运难以预测,这一切都需要文学形式的多样化、灵活性甚至非逻辑性。把情感、人生、命运、时代、自我、生命等复杂的文学命题局限在理性和规规矩矩的形式中,那么这种被限定的形式因无法承载丰富多变的内容而显得力不从心。新月格律诗的路子不是越走越宽,而是越走越窄。
现代主义诗学对新月诗人的影响过程断断续续、犹犹疑疑,并不像他们批判浪漫主义,选择古典主义那么坚决和肯定。如果说新月诗人的古典主义诗学观的选择更偏向于对新诗形式的建设,那么转向现代诗学的过程则是诗人重新发现自我、审视自我、认识自我的过程。从浪漫主义到古典主义再到现代主义的过程,就像从少年情怀到青春独语再到中年危机的渐变过程。新月诗人早期作品,就犹如“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词作赋强说愁”中的少年,诗中充满激情、希望、幻想,但也幼稚、浮华、张狂,带有浓重的浪漫特质。告别莽撞青涩的少年,走过青春独语的青年,面对无奈的人生,进入困扰的中年危机,用中年的嘲讽取代少年的伤感,用玩世的戏谑抵消理想的严肃,用厌倦消解热情,用理性取代盲目。他们带上意象的面具,把真实的情感隐藏在面具背后,迷恋上片段的链接,不再做袒露的告白,借用戏剧和小说的情境虚构着情节,用零度抒情使诗歌不再是膨胀自我的表达。诗人不再被青春的激情支配,时代困境与生命意识的成熟,使诗人渐渐走向平静和包容,但却还在执意表达“被吓坏了而不能投降”(艾略特语)的坚持。
被勾画出来的新月诗学嬗变轨迹清晰可辨,但在实际创作中变化的轨迹却常常无踪迹可循。浪漫主义、古典主义、现代主义诗风在新月诗派七年发展历程中,并不是按先后顺序依次出场,也不是古典主义取代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取代古典主义这么简单。其实,诗人的风格一旦形成,其核心气质一般不会改变,所以诗歌流派的诗学嬗变,是指不同的时期这一流派内的文学话语的倾向性,或以浪漫为主,兼及古典;或以古典为主,兼及浪漫和现代。具体到每个诗人也是如此,尽管新月诗人因其欧美派身份,更能领悟西方文学思潮的真谛,但在创作时,浪漫主义、古典主义、现代主义都会“被本土化”使用,带有中国文化的印记。在新月很多诗人的作品中,就有混合三种诗风的“大杂烩”之作。
(叶红,黑龙江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Under the Badge of“Literature”—Generating Elements of New Moon Poetry School
Ye Hong
In the process of formation of literary schools, the elements such as writers and texts are the most important factors. However, this paper is meant to discuss what is underthe badge of“literature”or the literary events whose roles cannot be overlooked. Taking the case of New Moon Poetry School, this paper is focused on the discussion of these elements including“literary circles”, periodical journals, cultural pedigree, etc. which really participate in and influence the generation of schools of literature and the forming of poetic views.
New Moon Poetry School; Badge of Literature; Literary Circles; Newspaper and periodicals; Cultural Pedigr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