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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条件

2015-11-14埃里希霍尔

文学与文化 2015年4期
关键词:客体意义文化

[德]埃里希·霍尔 著

安东尼·恩斯 英译① 孙鲁瑶 毛 旭 中译

文化研究

技术条件

[德]埃里希·霍尔 著

安东尼·恩斯 英译孙鲁瑶 毛 旭 中译

主持人语:本期刊发来自德国和美国的两位哲学领域的学者的文章,专题讨论新技术时代人的意义困境。早在上个世纪后期,德里达就预见了媒介技术如何围困我们的意义表达。而在今天,技术已经延伸到我们的肉身,“媒介”这个概念的内涵正在被悄悄改变。埃里希·霍尔提出技术的变革带来了“后感知秩序”命题,而这个具有一点乐观色彩的说法,却可以用张正平提出来的“意义的传递乃是一种消失或者改变”的话题来拷问。在今天,技术和媒介的社会组织性是否已经深入到我们不能完全了解的无意识深处?这个疑问将会一直纠缠下去。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期与下一期刊发的四篇文章,有两篇都是作者授权中文首发。其英文稿件明年将会在美国发表。(周志強)

依托技术条件发展而生的控制论挑战了传统的阐释学范畴,标志着人类进入技术状态的新领域,人类体验世界的方式与建构感知文化的过程也在发生转型。感知是这一领域的本质机制,且感知文化依赖于对特定技术的解读。因此,重新对技术世界进行本质意义上的哲学描绘显得尤为重要。技术条件的变革引发了人类感知文化的转型,它包括了感知的技术移置和一般生态学层面的重议两方面。感知的技术移置是技术条件下传统感知文化发生错位和毁灭的结果,而一般生态学层面的重议则注重技术基础上主体与客观世界关系的转型。两个层面相结合的技术感知问题将成为人类未来关注的重要范畴。

感知文化技术条件控制论一般生态学

可以设想有个世界,它正以渐进却唐突的方式,与真理、感知及价值等后天状态完全脱离。

——让-吕克·南希

感知的技术移置

“渗透在技术中的意义是遮蔽的。”马丁·海德格尔如是描绘1959年的状况。二十年前,他毫不含糊地论及“现代性本质”中充斥的“完善的无意义时代”,将“无意义”描述成绝对的“现代性视界”。“古老的根植于大地的状态”在工业化、两次高科技世界大战和人类现实的控制论转向之后便再也难以维系,尽管如此,面对这一状态的永久失落,海德格尔最终并未哀叹古老感知的消逝,而是转而专注于“新本土性”的兴起和技术条件下新感知的形成。从很大程度上说,这一转型仍在迫近,海德格尔对此有着超常的哲学直觉,他力图确立一个“人们能再次认同”的“新领域和新基础”,以期人“以全新的方式繁盛”。因此,海德格尔绝非是反对技术和感知,他也不赞同感知从根本上说是一种先于技术、反技术,甚至非技术性的实体这一观点。这种实体源于主体性与主观性,受到科技产品批量生产、科技器械和自动装置的威胁(两者也遍布于人类生存空间的各个领域),简言之,它受到处于主导地位的工具理性的威胁——即从胡塞尔一直延续到法兰克福学派的独断论态度。相反的,海德格尔认为,“技术世界中存在无处不在时刻影响我们的隐含意义”,因此关键要“对技术中的隐含意义保持开放”。手工艺世界的感知文化正在衰退,尽管海德格尔对此深表同情,但他对技术产品新兴背景的态度却出乎意料地开明。

将主体放置于客体世界中,并将一切感知解释为一种本质上与制造有关的情况——如果说海德格尔早期以工具为核心的“此在”阐释学首先通过这种方式引出“存在”的问题,那么他便已经意识到了客体地位不可避免的历史性和动态性,这最终为其栽培的此在阐释学耕好了田地。海德格尔对意义强有力的重塑和对感知的再定义,以及其对阐释学的总体审视最终反而弥漫着一种特定的、正在衰退的“客体—历史性”倾向。不过,早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海德格尔对“实在问题”的传统阐释持存疑态度,他亲身观察了新兴的“科学技术客体文化”。受此启发,海德格尔论证了自己怀疑的合理性:“我们的世界观很自然地认为,一种对物‘实在性’的古老解释主导着我们,而实际上物以截然不同的方式与我们照面。”当思考量子物理学和技术问题时,海德格尔清楚地意识到,“事实上,一种对事物原初的指涉正在消亡”。从今日的媒体哲学和技术哲学的视角来看,这个说法是划时代的,可以被确切认为是一种新兴且日渐风行的物和客体导向的技术本体论,它具有真正的不确定性、原初的不足、结构缺陷,不可避免的不足,以及影响各种指涉性和关联性的基础性错误。

发展一种全新的,对技术世界根本意义上的哲学再描绘,概念工具必不可少,虽然海德格尔最终并未获得这一工具,但他呼吁对技术世界的感知(这在当时是被遮蔽的)保持开放状态,这是颇具先见之明的。尽管普遍的控制论已变革了我们与物、生命实体、非人类实体、地球、人类自己及其他事物的关系,即是说,二次大战至今,尽管新的信息和通信技术变革了主体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且催生了诸如“控制”、“监视”、“突生”以及“自生”、“网络”、“管理”等概念,这却并非是对感知的最后通牒或是感知在技术世界里的穷途末路,更不是主体性的消亡。不过,这却是显赫、固执、独断和老旧意义上的“感知”的终结——即对具有意义的“感知”的代表性理解。

早先,克劳德·E·香农通过其著名的非相关性语义学转向,于无意中为感知史上即将到来的发展提出了口号。信息与通信的工程问题的重要意义,以及通信时代全新的“一般理论”都诞生于此,尽管它长期以来遭到误解——人们将其视为跨境进入超感知的非阐释学领域表现。控制论的名称所指涉的不仅仅是个历史性的元学科,更是本体论和认识论在“权力”和“主体性”历史中的存在形式,在这一划时代的名称之下,我们臣服于感知史中的根本性转变,这一转变产生并建立了“后感知秩序”的新感知。控制论诞生以来,我们已经进入了技术状态的新领域,这里进行着体验世界和建构感知的过程。这个新领域的本质正经由其无根性而逐渐变得明晰:其本质是感知的体制,它暴露了感知原初的技术性,不断融合人类和非人类活动者,并在主体与客体相分前运作,它永远是修复和补充性的,是内在而非超越的,它分布在各处,规模空前,同时它是有关生态技术的。这一感知制度要求以崭新的方式来描述其独具特色的形成过程,目前尚有待于去完成。

近年来,针对阐释及阐释学的怀疑论甚嚣尘上,已经说明了外界对感知史上这一根本转向作何反应——尽管这类在黑暗中摸索的怀疑主义者们有着各自的动机和背景。也即是说,时代的规则同样也适应于他们。然而,在我看来,要从意义史的角度来描绘我们现今的状况,最不可或缺的并不是“在场文化”和“意义文化”的汇集,也不是回归“对在场的强烈渴求”和“临场效果”,在长期以来“人文学科阐释的中心位置”和居于主导地位的感知文化的作用下,这些东西都被错位和移置了。换句话说,对“在场”的迷恋或许是因为新媒体技术的发展都会对某种“前技术”和“前媒体”的直观性提出要求,但描绘现今状况不可或缺的并不是“在场”。决定我们目前状况更重要的一点,似乎是我所谓的(改编自胡塞尔的说法)“感知的技术移置”,它指的是传统意义和阐释学意义的感知文化在技术影响下的毁灭和错位,这从根本上改变了感知的概念,也因此为整个感知文化重新定向。在技术条件下,感知成为“共在”聚合在一起的一个维度,它穿越了既定的本体论等级。在“共在”聚集的表象下,(引吉尔伯特·西蒙顿的话说)从根本上“重新发现人类现实”已成为可能,甚至技术时代新型的后人类人道主义可能也即将发生,“设若每个时代都能缔造新的人道主义,这种人道主义在某些方面与时代环境相一致”。

新的客体文化更活跃,更自动化,更智能,更融于环境,渗透于基础设施,加工着我们的背景和经历,运作于微时间领域,这些都是控制论的面貌及逻辑的典型特征,其兴起宣告着感知历史目前的转向。我们与这些客体文化紧密接触,它们与“技术逻辑”的完美含义真正贴合,最终将先验主体的主权与治权分开。在这些情况中,主体均是完整和协调的,体现了经验生产和意义生产中的媒体技术条件。因此,主体的结构直接借用了基础媒体技术的元件,这恰是直接合并媒体技术环境和综合主体的方式。然而,就阅读和(用文字或是图像)镜像主体来说,新技术型客体文化的运作很长时间以来都是不可读、不可感和不可辨的,它们也的确渐渐消逝得无影无踪。媒体技术塑造了各自的先验运作系统,而先验运作系统又指向一个全新且无法回避的“先验技术”,基于计算机网络的“先验技术性”又是今日技术世界一切经验的基础,新技术客体文化的消逝不仅颠覆了先验的运作系统,还最终击碎了整个有意义的感知文化,而感知文化恰是阐释学中主体类型的核心,因为这种主体类型将美学客体视为意义的携带者,将技术客体从意义领域内排斥、驱逐出去,并试图否定和取代它,这种状况一直持续至20世纪。

1958年,与海德格尔同时期,更深入关注技术客体和控制论发展的法国哲学家、机械学家吉尔伯特·西蒙顿根据古老的“客体政治”描述了传统意义上感知文化的特征。他在奠基之作《技术客体的存在模式》的引言中提出,如今的文化日渐与以控制和监管为基础的文化形成了鲜明对照,它是“失衡的,因为当其认可某一客体,如审美之物,并在意义世界中给予其应有的位置,它将其他客体——尤其是与技术相关的事物——驱逐到无组织的事物世界,意义在这个世界中荡然无存,客体仅作实用之效”。恰恰因为这个,如今的文化仍旧是“古老文化,它将早先几个世纪的手工艺、农业技术合并为动态系统”,其标准代码是“建立于人类使用工具的经验”。

西蒙顿之后,阐释现代世界的“阐释学领域”首要且最重要的特点就是通过遗忘或彻底驱逐的方法来排斥技术客体。此时的技术客体被贬低为工具论功能和实用功能,与人类劳作的手工业及农业世界相一致,而非与附庸的、工业化和技术化的世界相一致,因此这一现代阐释领域必将因技术产品的演进和批量生产而遭到削弱。西蒙顿将“技术机组”或机器网络的出现视为“开放的机器”,与封闭的机器不同,它构成了一个全然的“技术产物的社会”,也将人类包含在内,作为其阐释者。从“封闭客体”到“开放客体”的逐渐转变和网络结构的由此出现,其中不乏新媒体中的数码、信息和CPU密集区的植入行为,同时还有自动环境技术的植入,它们共同代表了转型中技术的新特性。这最终超越了基本的绝对意向和各种形式的直觉,而这两者都处于意向性主体的掌控之下,意向性主体赋予并携带意义,曾是意义文化的核心演员和关键主演,它用一种非意向的、分散的和技术性的新主体来取代意向性主体,这个新主体正以机械进程的转变和速度为特征。在这一技术环境下,传统意义文化的范畴及与之相关的概念和直觉体系——也即意识主体与前技术的时空关系——失去了描述和提供证据的能力。我们日渐清晰地看到,这些范畴所表达的超越性是十分局限的,因为它忽略了一个事实,即所有主体性的生产和运作都充满了技术性。当西蒙顿仍旧希望通过文化改革计划将技术客体融入传统的意义世界,技术客体的演进已经从根本上改造着感知文化本身,甚至改造着人们对感知的理解。次要、劣等的技术客体曾在感知文化中无足轻重,或者说声名狼藉,如果它成为感知文化在技术时代里的主角,那么就说明客体和主体历史正在发生极其深远的转型。我们必须以“技术条件”为名对这一转型作出综合应对。

在几乎所有对当今的评断中,感知历史中这一经由技术实现的深刻转型得以被领会,尽管有时这些评断的初衷是相反的。这种情况在所谓“后阐释学”中极有可能发生,迪特尔·莫斯恰如其分地将其描述为20世纪的哲学先锋团体和当代的哲学政治秩序。这一转型的确是发生了,其核心内容是强调一种不确定、不合理、不可及的、“反常、外在和令人欣喜”的“其它含义”或“根本否定”,简言之就是“对外在的强调”。在我看来,阐释学意义文化是“忽略在外”(ex-istence)的,莫斯甚至将其归因于海德格尔、列维纳斯和德里达等极度极端和激进的传统哲学反叛者,要使“在外”易于辨识,就必须依靠技术的“外在性”。后阐释学对“否定”的执迷以及“发现原初创伤”时的悲怆有赖于原初的“外在化”和“置身自己之外”——这是种原本就有的、不可避免的外在性,它跟随历史,通过技术手段逐渐强化并付诸执行。不论何时,杰出的“后阐释学思想”的主导者们都坚信,“存在的外”对他们而言避无可避,它恰恰揭露了“存在本质上的技术性”和“构成有限的本质的技术性”:这种技术性始终指向原初谬误——一种缺席、遗漏和缺陷的谬误,由于此种谬误,存于其中的一切存在永远都是技术性的,且投身于技术性的生成之中。

后阐释学长久以来都坚持特定的用词传统,如“外在性”、“否定”、“不确定性”、“缺省”和“离场”等概念和术语,另一个问题在于,如果技术性的感知仍旧沿用这些表述,人们是否还充分理解其含义?或者说,技术手段是否已将我们带入了——用亚历山大·科耶夫有关历史终结的言论来讲——“否定”的后历史阶段和相应的语义学中。尽管直到现在,技术都毫无疑问地被放在特定理论背景中理解——这一理论背景对“否定性”尤其痴迷——技术不断被认作是弥补与修复的形式,是对不足、未成、不定和有限的生物体的外化、扩张和补充。简言之,作为人类原初否定性的外化,从存在的工具性来看,这似乎十分合理。这些理论都基于“主体与世界的关系”之研究,由于其刚性需要,运作的主体需要时常否定和转变自身状况。控制论的构成几乎很难用消极人类学或消极本体论中关于“有限”的概念加以表述,不过,感知的技术性移置却能将其揭示出来。对于内在化趋势,我思考良多。通过最新的信息和通信技术,并借助纳米技术、生物技术和聚合技术产生的内在化趋势,“内在化趋势”与存在的生态化关联在了一起。在这些领域里,技术发展本身就超越了现今对技术的一切消极描述。

激进的消极语义学甚至在大量的后阐释学批评中都能够独具特色,但它却完全丧失了描绘的能力和在技术环境下的互联性,这是为何?我们一方面可以从工作、否定性和意义之间的密切联系入手,另一方面从某种老旧的技术意象中寻求答案,这两者共同塑造了日渐消弭的感知文化的形貌。雅克·德里达细致检视了工作、意义和消极性之间的密切联系,这三者是感知历史中的三人帮,也可以从哲学翻译的角度来说,赋予意义的主体就是“运行主体”,因此工作就是“消极”和“意义”运作之下的产物。然而,吉尔伯特·西蒙顿提出了颇有洞见的观点:整个感知文化依赖某种对技术的解读,代表了解读中最有影响力的表述。他揭示了“工作范式”中认识论和本体论结构的惊人力量,展示了感知历史中“形质论模式”的核心,从而将工作中心转化为形而上学的基础。西方感知文化的整个本体论和认识论结构都限于形式与质料的并置之中,而这不过是劳动及其基本客体关系的展现,它削弱了技术客体。我认为,这是西蒙顿研究的要点,对于理解意义在技术社会中的移置至关重要。

对西蒙顿而言,劳动并没有任何人类学意义上的原初性。然而在前控制论时代,当技术客体文化还未足够具体化时,“劳动”是享有特权的,它专于结局、成果、中介和物。没有直接的对话,人类、世界或自然都会被认为是“客体”,只能通过团体等级结构与外界间接连接,并必须与其功能结构相符。这种劳动观念和紧邻的工作团体限制和拒绝任何个人技术活动的开放性,也抵制技术客体经由这一活动而产生的自主性——也即是个人技术劳动对“存在”的补充和改造——至少,从客体—历史的角度来讲,这是讲得通的。“形质论图型”区别了形式和质料,因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重要的本体论描述模式,这一模式的阐述借由劳动之名的同时也维护了其在感知史上的主导地位。然而这一图型本身在体力劳动(比如生产砖头的塑形工艺)中不仅有个清晰可见的“技术源头”——由此它与被迫形成的技术关系之间的关联已经值得怀疑——同时它还批判工序中的基本技术。

西蒙顿研究感知历史的主要观点是:形质论以这种方式遮蔽了技术,并塑造了“描述具体形体、心理和社会进程”的整个西方实践,因此人们主要将这些进程塑造为反技术的模型。西蒙顿写道:

形质论的表述存在缺陷,它使真正的中介消失了……形质论图型符合工场外的人的知识水平,他只考虑什么进了工场,什么从工场里出来。为了体验真正的形质论关系,进入工场与工人一起劳动是不够的,还需要进入图型或模式本身,以追踪物质实体在塑形操作中的不同层面。

形质论反对将劳动表象为社会化,也反对嵌入这一背景的个人,形质论也局限于特定的,严格意义上的前技术感知文化,因此它完全是历史性的。

形式施加于被动和不定形的事物的工序对旁观者而言,只是被旁观者抽象地看见,他只看到了哪些东西进了工场,哪些又离开了工场,但却不理解这一过程。这个工序本质上由不干活的人命令,由奴隶们来执行……形式的积极特性和质料的消极特性就像命令的传递,都预设了一种社会等级……从形式和质料、灵魂和肉体的差别中可以看到一座由公民和奴隶组成的城市。

西蒙顿的技术理论和同期其他激进的理论都揭示的至关重要的一点:西方热衷于将劳动看作是意义的感知文化之典范,没有中间媒介的群体即是这样。与之相反,西蒙顿看重系统意义上的“集体”,甚至是崇尚精神和技术社会和技术活动下产生的集体性个人——“超个人集体”。同客体历史相似,这一集体也是参与式的,就像开放客体的网络结构,含有一串长长的运作链。这种集体状态模式和对集体关系的再定义就是像“蒙太奇”,能够呈现新兴感知文化的基础。

技术客体变得易于分割,也可以用蒙太奇的方法与其他技术客体拼接。技术世界提供了数不胜数的排列和连接,使得解放人类现实成为可能,这在技术客体中越来越明晰。构建一个客体就是准备一种排列形式,再让人们都能获得它。

几年后,这一范式被冠以“装配”的名义,被视为新的“后感知图型”,它不再依赖于能指的绝对控制权,尽管其技术性总遭到抹杀和否定。然而对西蒙顿而言,正是技术活动首先使集体变为典范,并创造了超个人的技术环境,从而开创了我所说的“新的技术感知文化”。技术活动首先是分配机构的一种形式,但应该指出的是,这与西蒙顿在某种程度上是矛盾的,西蒙顿的理论以活动者为核心,强有力地呼吁培养更多的技术人员而非工人,它不再归功于个体或主体的联合体,反而表现了分布式的“生态技术性主体”,我们很快将会讨论到它。

今日媒介哲学的首要任务仍是为技术世界寻找全新的描述。布鲁门伯格提出疑问:“技术的‘问题’在哪?”从精确测定物体位置和问题的全局性来看,这个问题仍旧没得到解决。精确定位不仅仅是仔细探测某些地区性地点和当今形势,还要探寻到现今诸多问题的普遍核心——也即是,探寻到当今思想中的至毒和至急之事。首批控制论爱好者马克斯·班斯认为,我们仍处在发展“存在的技术理论”的过程之中。他相当清楚地解释道:“这一理论检视了‘存在’的技术条件,力求从其分类和模式中得出经验性的框架,并符合对真实存在的表达。”班斯对技术的超理性的观察以及它所揭示的旧语言和新事物之间的矛盾在今日仍旧颇具道理:“对于怀疑或是习以为常的事物,我们必须要去解读、描述、说明、描绘、呈现、表达、评估、确认和否定它们——这是摆脱其压迫的唯一出路。”

一 般生态学

“技术条件”一词指的是感知历史上的新局面,它受到控制论的驱动,成为第三种自然状态,与之前以有机和机械自然状态为特点的“技术条件”形成了对照。

我这里使用的是塞奇·莫斯科维奇关于“自然状态的历史性”的理论。这个理论早已将20世纪60年代“人类和非人类力量之关系”解释为“政治技术”这一新科学的关键问题。我认为,莫斯科维奇将西蒙顿的观点引向了对技术客体历史性的更为精确的思考。从新石器时代末期延续到文艺复兴的首个有机自然状态,其意义以工具和工匠为特征,居于核心地位,因为制造物体的工作是人类活动的中心。莫斯科维奇写道:“在这一有机自然秩序中,万物与人类相联系,万物都以某种方式遵循这一秩序。因此,人类与材料的关系并未彻底的断裂,人类赋予材料以形式。”因此确切地说,外界表明的只是劳动者的外延化。“外延化理论”将物体、工具和一切普遍技能视为人类的扩张和投射——这个理论今日看来仍旧很有道理——精准勾画了有机自然状态的现状,因而从此观点出发它们能够对技术图像加以定义。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形质论确是这种“自然状态”的本体化的途径,它将活跃的主体与被动的材料分开,前者赋形、赋意义,后者无形、无意义,并将其提供给他人,而“自然状态”恰巧能将活跃主体予以分解。

在随之而来的机械自然状态下,劳动已转变为工具性的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已转变为“活物和无生命的物质力量的共有特征”。因而人类自身就已经机械化了,因为“人类和非人类物质力量间相互同化,它们共同组成了统一、同质的机器。”莫斯科维奇解释说,在传统机械的机器状态下,这一自然状态的主角是“传导装置,是机械工具和能量来源的媒介,赋予运动以方向、强度和复杂性”。第三种是控制论的自然状态,产生于莫斯科维奇反思之时,它摈弃了由传统工具技术和劳动形成的的“感知文化形质”。在信息技术的基础上,核心的活动变成了一种超越工具的控制行为,不能再用“对立的形式和材料”等词汇来描述它。尽管莫斯科维奇仍旧坚持劳动的概念,他却看得极为清楚:“管理属于新的类别,其任务并不是制造事物。”

本文的论点是,在控制学关系中,物体的形成不再是人类和非人类参与者的核心活动——这是技术条件的典型特征——同时在物体地位中也存在这样的转型,甚至一个物体对其它系统的、活跃的、智能的和信息交互的客体意味着什么这一问题也在转型。这一转型意味着我们整个客观状况和主体地位都要经历极为重要的再定义。感知文化要通过技术来修正,最终走向对认知和存在模式根本的、生态学意义上的再定位,我们才刚刚开始辨识这两者模式的轮廓而已。

控制论自然状态第一阶段中,人们对技术条件的出现仍旧作一般意义上的理解,从器械而非物体和历史的视角为其建模,其原因最可能源于机械时代对机器的某种固恋。加根特·巩特尔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反复强调了从“传统机器”到“超传统机器”的转变,吉尔伯特·西蒙顿提及的封闭与开放机器间的区别;亨茨·福斯特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提出的小型和大型机器的区分;汉贝托·马图拉纳和弗朗西斯科瓦雷拉区别了自我再生和他生的机器,这些从某种程度上说都能够反映由技艺向技术世界转型的“系统性区别”。

然而,西蒙顿与乔治·康居朗的本体论和之后的新控制论系统理论无疑有着直接的联系,西蒙顿已然意识到客体历史的根本趋向,将重点转向能够更精准描述技术条件的问题和概念,如背景、环境或周围世界。因此,这些概念首先倚靠新兴媒介技术的发展和视域,获得了自身的实在和范围,从而引领了控制学自然状态的合理阶段。正如凯瑟琳·海尔斯所说,自20世纪80年代末,运算已开始“从封闭的盒子移动到周围环境中了”。从机器及其附带的概念政治的角度来看,控制化、集成化和综合化的阶段已超出了人们的理解能力。它首先是从军事产业方面对物与物关系进行位置调整,但这还不是封闭的,同时还会将我们带入严格意义上的控制论,也就是说,将我们带入网络环境关系中去,这一环境中充斥着各类技术产物文化,其特点是拥有高速率的连接和大量复杂的元件,能够实现全自动交流和中央处理器的集成化。在技术条件下,人们生活于宽带世界中,他们与能够自动通讯和运作的各种客体建立了永久联系,如今甚至完全避开了主体。这一“周围环境的”动因(海德格尔使用这一词汇)分布在物体多样的排列中,在这种背景下,机器本身的概念正日益被“文化的理论性的描述”中的物体的概念所取代。

开放客体的概念与网络相联系,并通过网络得以扩展,西蒙顿从根本上将其理解为技术—工业世界的“鲜明特征”,在今日,这一观念以基础设施革命的形式得到了具化。在给这个伟大的发展命名时,我首先想到了有关“射频识别芯片”的媒体技术革命和标记客体,它们理应在物联网中发展至全盛。对于“面向对象技术”中的军事—超级工业综合体,布鲁斯·斯特林将其称为“射频识别世界”,它最初可能出现于物流方面的根本改组,暗示着“控制化社会”的兴起。然而,在“射频识别世界”中真正发生的,都是主体性本身最深层次的变革。“射频识别”技术与嵌入式传感器、移动技术和相关数据库相结合,同时正如海尔斯指出的那样,这一结合动摇了人类构建“世界”和“意义”时的传统看法。“射频识别”由此催生了一场深远的“阐释危机”,并不落窠臼地再次提出了“信息集成化环境下的意义制造”的问题,海尔斯的分析从根本上说是基于这一持续的感知史维度的。“射频识别”开启了一种可能性,即使人们能“卸下长久以来对认知的错误想法,并对复杂环境中呈现的人类行为有更加程序性、关联性和精确性的看法。”而赌注是极大的。

简言之,据海尔斯所言,“射频识别”巩固了分散式认知在当代的流行程序。它客观上改变了我们思考的图像。“微尘”般相互连接又极小的目标对象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一种超越性的技术,这种技术越来越体现出“技术的内在性”的特点。物性由此取代了机器性,因此“重点已经从人类/动物/机器这传统的三联体转向了人类/动物/物质。”而第一级计算机网络技术仍旧运行于前一种关系中。也就是说在我看来,“射频识别技术”在历史-本体论方面强有力的多变性反过来也日益促进着科学研究和艺术,即便是通过全野外电子环境中技术性万物有灵论的幻象随意地体现出来。凭借“射频识别”的这一特性,环境性中一种新的“首要性”或“原始性”脱颖而出,成为技术条件的主要特点。

英国地理学家奈杰尔·斯利夫特是新电子地理技术的重要检测者和生态技术转向的精确观察员,他指出,“射频识别”技术是普遍发展趋势中的重要方面,但它也仅仅是“一种新的技术无意识”在集体施行过程中的一个元件罢了。物体的兴起在其环境中持续不断地传送着信息,在“普适”或者说“普遍的计算技术”和“平静技术”之后,计算变得依赖语境,并与环境紧密镶嵌在一起,无处不在的无形电脑网络,诸如GPS、智能电话等迅速扩散的流媒体,智能服装(嵌入电子元件的服装)的发展,以及网格计算,与这些相关的事物都彻底重构了日常生活,重置了整个大千世界。在这一全新的技术无意识中,我们最终将被迫承认最强烈意义上的技术无意识。

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马克·维瑟及其他普适计算的先驱者忙于探索电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新方法。主机时代之后、随之而来的个人电脑时期之后,以及与这个时代梦想南辕北辙的虚拟现实技术之后,电脑应被释放、分散和集中到外部世界和物质世界,最终完全“消失于背景之中”。因此根据这一观点,电脑应该占据着“安静的维度”和“视界”,退入难以觉察的“上手状态”。维瑟在研究迈克尔·波兰尼、汉斯-格奥尔格·加达默尔和马丁·海德格尔之后提出观点,他是这样介绍其研究的:“最深远的技术就是那些看不见的技术。它们将自身融入了日常生活的细节之中,直到难以分辨。”

当这种基于电脑的新生态化在20世纪80年代电脑科学一个预想的分支中只能算是个话题时,斯利夫特在论及海德格尔时所提出的“背景”大转折便很快获得了实践,不过它建立在更加坚实的技术基础上:

人类的一切活动都有赖于一个预估的背景,其内容很少受到质疑:它存在是因为它存在。生命就浮在这表面之上。曾经,这一背景大多由存在于“自然秩序”之下的实体组成,下至地表的奇珍异物,上到触碰气流,小到从各种衣服引发的瘙痒,大到天空的变化皆符合这一秩序。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背景已被注入了越来越多的“人造”成分,就目前来看,生命的背景大多是“第二自然”的,就像呼吸一样。道路、灯光、烟斗、纸张、螺丝等物组成了首批“人造之物”。现在第二批“第二自然物”正在涌现,其变幻无常,形式繁多,通过诸如电缆、配方奶粉、无线信号、屏幕、软件、人造纤维等物体所形成的画面来显现。

正是这些新兴、过量且多为电子形式的“物结构”保证了今日世界的循环,它也将被视为一种技术无意识。据斯利夫特所言,物结构将“环境身体”迁至“一组特定的地址,不需经过认知输入。技术无意识由此成为一种‘前个人’的基础,这一基础可以保证关联、应对意外,因而能处理未曾想到的预期”。通过执行智能环境,日常生活的表象和本质得到了加强和加倍自动化,在各种软件控制设备的驱动下运转。这催生了“过程实在”——它越来越根植于“被认为是小型认知辅助装置形式下的‘环境中的人类’,不过它使用的是‘前认知’的方式,因而这种新型的技术世界直接作用于我们的无意识”。

值得注意的是,斯利夫特同时推测了这一发展深远的感知历史维度。通过检视这些发展如何从整体上重塑“生存在世”,斯利夫特的项目实际就是个“背景的谱系”,由于控制论的不断发展,这一谱系背景将“全新的世界意识”的形成纳入了考察范围。他指涉的是全新意义上“放射性世界”和多样的“新发生型微观世界”,两者从根本上改变了世界出现、显示和呈现自身的方式。斯利夫特所描述的正是感知的技术性移置。在技术条件下,人们能够理解感知的新含义,用斯利夫特的话说,诞生于分散而具体的“智能化”和“以信息为主的地理”之中。这不再仅是一个阐释学问题,更是“智能生态学”的问题。

尽管如此,这些简要提及的描述都有个共同点:书写技术定义了悠久的感知文化,紧随其后的后意义技术时代全新的感知文化的特点是普遍的生态性,其描述也因此成为普遍生态学的任务。首个普遍生态学家、技术无意识理论家菲利克斯·加塔利对感知的原始异质性和互补性进行了思考,这两者设想了今日一种非常清晰的形式:“彻底的本体论重组”是基于“原始主观图解”这一概念之上的一种全新的和最强烈意义上的外部机械文化,它取代了“能指概念的全息视角”及其心灵和集体的结构化力量,“彻底的本体论重组”正是广大控制化、异质化的主体性在今日的普遍生态现实,这一主体性以技术-逻辑化的特点分布于环境之中。控制化的主观性紧随书写时代持久的书写主体性之后,只能从生态学的角度来描述为不同心理、集体和技术媒体环境所主观化的整体。书写时代的主观超越主义因此被生态技术进程文化的先验技术性所取代,我们今日的经验就建立在这一技术上。不过加塔利已经意识到,“计算机辅助的显著增长”已走到了尽头,信息技术和认知资本主义的结合使得主观化和无意识的技术模型最终盛行。加塔利在讨论感知历史这一转变时强调,传统的心理分析框架产生于书写文化、心灵实体或语言学能指,人们无法在这一框架中理解无意识,只能将其作为不同符号和语用维度的装配,这些维度来源于最为纷繁芜杂的,关乎存在的媒体技术领域。

不过,普遍生态学包含了个人心智、集体社会和环境过程的交织,这三者始终在技术条件时期通过技术外在进行重新配置,因此,就最初的完整性和相对稳定的关联性来看,它第一次变得如此易辨和易读。就其核心,普遍生态学问题就是关于主观性和外部事物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在技术基础的层面上获得了重议。技术也因此贯穿了三个互为交织的生态进程文化的内在性,将其整合为新主观性和生态技术的生命形式。这组成了感知新兴概念的框架。我们有责任更准确地阐述发展和创造这一意义,因为它要么为大型工业所控制,要么就是开放互联,人们围绕这一主题的论辩已持续至少半个世纪了,在不远的未来还将愈演愈烈。可以肯定的是,生态技术感知是我们要思考的问题和关注的范围。

(校订:刘骏)

(埃里希·霍尔,Erich Horl,德国吕讷堡大学数字媒体文化与美学研究所媒体哲学教授;孙鲁瑶,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毛旭,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

Technical Conditions

[Germany]Erich Hall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by Anthony Ense
Translated into Chinese by Sun Luyao and Mao Xu

Cybernetics,which is resulted from the development of technical conditions,challenges hermeneutics,marking that human society has entered a new technical frontier and that the way by which people experience the world and process of constructing perception culture have also transformed. Perception is the essential mechanism in this field,and perception culture is dependent 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specific technique.Therefore,it is more important to make a new philosophical description on the essence of technical world.The change of technical condition leads to the transition of human perception culture,including the re-discussion in the field of perception technique displacement and general ecology.Perception technique displacement is resulted from dislocation and destruction of traditional perception culture under certain technical conditions,while the re-discussion of general ecology focuses on the relationship transition between the subject of technical foundation and objective world.The combined technicalperception of these two levels will become an important category of future concern.

Perception Culture;Technical Condition;Cybernetics;General Ecology

①关于本文一个更完善的版本,作为选集Die technologische Bedingung.Beitr g e zur Beschreibung der technischen Welt,ed.Erich Hörl(Berlin:Suhrkamp,2011,7-53)的导言出版。此英语译本包括了其中的前两部分。没有包括进来的第三和第四部分研究讨论了那本书里的各篇文章(撰稿者为Dirk Baecker,Jean-Hugues Barthélémy,Massimo De Carolis, Alexander Galloway,Mark B.N.Hansen,N.Katherine Hayles,Nicole C.Karafyllis,Scott Lash,Jean-Luc Nancy,Frédéric Neyrat,Bernard Stiegler,Eugene Thacker and Gilbert Simondon)。Die technologische Bedingung致力于在21世纪初的新网络背景下重新系统阐述媒体技术问题。就其本身而言,它是一个三卷本工程的第二部分,第一部分是Die Transformation des Humanen.Beiträge zur Kulturgeschichte der Kybernetik,ed.by Michael Hagner and Erich Hörl(Frankfurt/Main 2008:Suhrkamp),第三部分是On General Ecology.The New Ecological Paradigm in the Neocybernetic Era,ed.by Erich Hör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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