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史现状及红学流派批评史的新建构*
2015-11-14赵建忠
赵建忠
红学史现状及红学流派批评史的新建构
赵建忠
两百多年的红学史曾被划分为旧红学、新红学、当代红学三个阶段,就类型而言,红学史专论主要是以历史分期为本位、红学人物为本位、方法论为本位、国别红学为本位等,这些著作分别从各自视角总结了其视野所及之红学,但多少都出现了由材料和方法所带来的缺陷及阐释盲点,难以把握《红楼梦》被读者接受的真正脉络。通过对红学史现状盲点的探索发现新的学术增长点,进而从新的视角去建构红学流派批评史,应该属于红学史的“推进型”研究,而这正符合学术史发展趋势。
红学史现状阐释盲点学术增长点流派史建构
一
“红学”早已被公认为当代显学,就国内而言,“红学”与“甲骨学”、“敦煌学”鼎足而三,成为研究我国上古、中古、近古三个不同历史时期具有典范意义的学科之一;就国际而言,“红学”堪与“莎学”并立而毫无愧色,且已形成一门世界性的学问。很多西方人看中国,实际上并不是从《十三经》或《二十四史》的烦难途径去考察,而恰恰是通过相对晓畅的艺术美文《红楼梦》去了解,从而去把握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生存状态。
为什么“红学”能成为专学、显学而其他作品就很难以一书名学?对此,钱钟书在《管锥篇》中有段论述,颇能给人以启发:
词章中一书而得为“学”,堪比经之有“易学”、“诗学”等或《说文解字》之蔚成“许学”者,惟“选学”与“红学”耳。寥落千载,俪坐俪立,莫许参焉。“千家注杜”,“五百家注韩、柳、苏”,未闻标立“杜学”、“韩学”等名目,考据言“郑学”、义理言“朱学”之类,乃谓郑玄、朱熹辈著作学说之全,非谓一书也。
从这里可以看出,钱钟书对一书能否名“学”,要求非常苛刻。“红学”之所以能叫得响,毋庸置疑,首先是由于这部作品自身的独特性,其内涵的博大精深及表现形式的精美绝伦,《红楼梦》体内流淌着不同于以往传统文学的新鲜血液,含混旷古的东方神秘主义,庞大的网状散射结构,姿态万千的人物群生像,“大旨谈情”又超越了言情的内涵深度……这首宏大的交响曲每一个乐章的奏响,都堪称一曲无可比拟的千古绝唱;同时,“红学”的昌盛也与一大批脂残本以及有关曹雪芹家世、文物等新材料的相继发现有关,正如发现了甲骨文和敦煌残卷必然伴随着上述两门学问永久性的建立一样,在这里,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同样适用。而“红学”中的很多争议话题,像作者身世、成书过程、续书作者、脂砚斋为谁这些关键性的问题,留下的一个个未解之谜,给研究者带来困惑的同时也增加了探索兴趣。此外,“红学”向文学以外的其他领域敞开,容许、期待着其他学科向它延伸,这种超学科的特点,使得许多思想史家、历史学家、经济学家、科学家等也都热心与“红学”结缘,这样就势必拓展了《红楼梦》的研究空间,从而大大提高了红学的知名度和影响力,特别是“红学”初期就有许多一流的学问大家介入,像王国维、蔡元培、胡适等,包括新文学的开山鲁迅也在其学术著作《中国小说史略》中设专章考论,可以说“红学”一开始基础打得就已经相当不错,像索隐派、考证派、批评派的基本格局正是在“红学”初期奠定的,这对以后的红学格局产生了重要影响,当代又有周汝昌、冯其庸、李希凡、何其芳、蒋和森、王蒙、刘再复等用自己的学术实绩推动了红学研究的发展,特别是政治领袖毛泽东的介入,导致“红学”震撼朝野上下、席卷了大江南北,其他小说就远没有《红楼梦》这么幸运,这当然也是“红学”能成为一门显学的重要因素。与此相关,红学这门“显学”能在古代文学中独占鳌头、领尽风骚且受到国际汉学界瞩目,是和这一学科的现实参与意识分不开的。以近代中国的三次社会转型为参照,或许我们能更清晰地看到这一点。第一次社会转型为推翻清王朝以后直至“五四”运动时期,具体到《红楼梦》研究方面,蔡元培持民族主义思想从事红学索隐,“反满”就是当时的“舆论热点”;胡适以《红楼梦》为载体传播他的“科学方法”,而当时高扬“科学与民主”,也就是“五四”时期的“舆论热点”。第二次社会转型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具体到《红楼梦》研究方面,则是“社会历史批评派”红学因与主流意识形态合拍,遂取代新、旧两派红学而一枝独秀。第三次社会转型即改革开放时期,具体到对红学研究的影响而言,“十年浩劫”的结束和思想解放运动给学术带来的宽松环境,使得红学研究者已不满足于在《红楼梦》历史背景探讨的语境下去寻找话题,而是要求对作品进行主体价值学诠释,由此而诞生或引进了不少新的批评理论,这种由外向内的诠释维度的转换,正是对“社会历史批评派”治学范式偏向的反拨,红学研究呈现出多元并存的格局。概括而言,索隐派、考证派、批评派不同范式的转换以及当代红学新格局的建立,正是社会转型期的产物,从这个角度去研究红学诸流派的兴衰,尚有很大的拓展空间。
有“红学”,自然就有专门的学术史。从学术史分期的角度,“红学”曾被划分为旧红学、新红学、当代红学。有的研究者不同意这种处理,而将红学以流派命名。理由大约是“新”、“旧”两派都是研索《红楼梦》“本事”,并无根本分歧,只不过一派认为是写别人,而另一派则主张是写“自己”,既然“旧红学”原本是一个不曾存在的假想名义,那么“新”之对应称号也自然该取消了。其实,这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一个侧重于历史分期,一个侧重于红学研究本体性质。笔者认为,从红学流派的角度划分,确有叙述上的方便。具体而言,红学流派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三个最重要阶段:(一)古典红学流派发生阶段,这个阶段与曹雪芹创作《红楼梦》几乎同步,脂砚斋在早期钞本上作的自赏型评语及程本面世后形成的导读型评点,还有探究《红楼梦》“真事”的索隐派红学,称为古典红学的原因是清代评点、索隐两派均是以文本为依托的传统解经模式;(二)近、现代红学流派形成、发展阶段,这个阶段以王国维引入西方哲学及文艺理论对《红楼梦》的评论树立新典范为标志,而胡适改造乾嘉学派建立的“新红学”考证派则成为《红楼梦》研究中的主流;(三)当代红学流派新格局的奠立(含新时期红学),这个阶段以1954年后泛政治化语境下出现的社会历史批评派红学取得正统地位为象征,而新时期以来,红学在全球化文化语境之下又形成了活力四射的新局面。
上述三个阶段的“红学”研究,成果丰硕,不少“红学”代表作可圈可点,给后来的研究者以很多启发。然而,正如庄子“言不尽意”那个古老哲学命题所揭示的,我们一方面看到的是评点派、题咏派、索隐派、考证派、社会历史批评派以及当代五花八门的新批评派等红学范式的不断转型,曾几何时它们各领风骚,有的研究模式还成为在一个相当长时期内红学的“典范”。但同时我们也看到另一方面可悲的现象,即红学中的无论哪一派,它们在《红楼梦》这株永不凋谢的“长青树”前,都因为远离文本或诠释过度而沦为了僵化甚至是灰色的理论,诚如老一辈红学家俞平伯所感言的“红学愈显,红楼愈隐”,这虽为一时的偏激之辞,但也一语中的,道出了研究范式与文本解读之间有时难以避免的二律背反现象。由于多维视野的文学理论的争鸣与发展,形成了红学研究者彼此的视角和研究范围的不同,根据库恩理论,昨天的“新典范”很可能就丧失了革命性,在某种程度上还成了该学科发展的反动力。
二
红学研究者特别是从事红学史研究的学者,应该对《红楼梦》问世以来的各个研究流派进行史的考察和系统总结,多方位透视它们兴起的历史文化背景及走向衰微的原因,对这门“显学”进行前瞻性总结。于当代“红学”新批评视野的建构,这无疑有着重大的理论价值和建设性意义。
目前已出版的红学史方面的专著主要有:郭豫适《红楼研究小史稿》及《续稿》(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1981年);韩进廉《红学史稿》(河北人民出版社,1981年);白盾《红楼梦研究史论》(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陈维昭《红学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应该说,他们的著作对两百年来红学的发展做了系统的描述,保存的红学史料也不算少,特别是总结出了很多带有规律性的东西,嘉惠红学,厥功甚伟。但郭、韩二著由于成书时间较早,未能反映出20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红学的进一步发展,而红学研究者都知道,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红学出现了很多“热点”问题,如赵国栋在《河南大学学报》1990年第2期上发表了《〈红楼梦〉作者新考》,认为《红楼梦》的作者、脂砚斋都是曹頫一人,曹雪芹只是进行了整理增删的工作,这是戴不凡引起的《红楼梦》著作权问题争论的继续;此外还有诸如“曹雪芹墓石之争”、《太极红楼梦》、《红楼解梦》的评论、“程先脂后说”、“二书合成说”争论、周汝昌《还红学以学》的争论以及曹雪芹祖籍方面的新论争、刘心武“秦学”的论争等等。白盾主编的《红楼梦研究史论》对某些新的“热点”问题有所反映,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对百二十回《红楼梦》的整体性,提出了系统、独到的见解,但本书体例同郭、韩二著一样,都是侧重于红学的历史分期做横向考察,去描述一定历史时期的重大红学现象,还不是从纵向做红学流派本体源流的追溯。陈维昭《红学通史》关注了红学研究的古今流变及其地域文化上的差异特别是注意到了红学史的当代阐释性,新见迭出,发人深思,但体例方面仍是以历史分期为本位。除了这几部红学史专著,还有一些断代红学史或具有红学史论性质的著作,如杜景华《红学风雨》(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概括了红学在20世纪里走过的风雨历程:从蔡、胡论战到20世纪90年代的学术迷失,从王国维的美学探索到20世纪70年代的政治红学,从绵延不断的红学索隐到多元的红学歧说……从而将《红楼梦》这一迷人的文化奇观展现在人们面前,为读者打开了一扇步入红学殿堂的方便之门。此书的缺陷是对红学史的丰富性注意不够,忽略了一些按照学术常规却不一定能呈现“高潮”形态研究的重要意义。梁归智著《独上红楼》(山西古籍出版社,2005年)“百年红学争鸣述要”一章能抓住具有红学本质性的争论,特别是将原著与续书两种格局的《红楼梦》作为“焦点问题”的论述颇具思辨色彩,思想穿透力也相当强,但置“探佚派”红学以压倒一切的地位,则明显表现出某种偏执和学术旨趣的“自恋”情结,乾嘉学派著名的皖派代表人物戴震曾主张“学者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治学能臻此境者洵为难得,而梁归智以探佚红学视角为基点的红学史“述要”恰恰被自己的学术视野所遮蔽。欧阳健等著《红学百年风云录》(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也有类似问题,尽管此书指出的以往红学史料存在着“诸说衲凿难合”现象对相关问题的探索很有启发,但涉及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红学版本大讨论,作为论争的当事人在执笔时还是没有力戒“绝对性的断语”,得出了程先脂后、程优脂劣的倾向性结论。红学版本问题是比较复杂的,由于目前掌握材料有限,而且对现有材料的解释又是众说纷纭,现在下结论恐怕为时过早。孙玉明《红学:1954》(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则从另外的视角,详细地展现了20世纪50年代那场划时代“红楼梦研究批判运动”的全过程,挖掘了那场运动由学术研讨转为“思想改造”的成因,涉及的红学领域内许多重大问题令人深思,但受“截面式”红学史体例所限,该书也就不可能勾勒红学史的全貌。刘梦溪《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一书(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可谓雅论弘博、轶思超群,有上升到文化史的高度总结红学的意图,为红学研究者的进一步探索提供了一个再思考的高起点,但由于过多篇幅投注在考证派红学的争论方面,对《红楼梦》的精神向度和艺术构思这些最关键的红学本体性问题反而缺乏鞭辟入里的分析。黄毅、许建平著《20世纪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的视角与方法》(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虽非红学专著,但该书附个案篇“《红楼梦》研究方法论”,归纳出了十种主要视角和方法契合红学史实际,只是分梳的“文本分析派”、“形象论析派”、“形式分析派”等应该合并,而“考据派”与“文献学视角”则不必强行分开。此外,香港洪涛所著《红楼梦与诠释方法论》(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也颇具新意,其援引的理论范畴主要是作者功能理论、文本批评、读者反应批评,贯穿各章的主线是寻绎诠释活动以什么方式进行,并追踪意义衍生的过程和规律,但对传统文论重视不够,诚如作者自序所云该书特点“是以西方文学理论为架构”。
首次从流派的视角检验红学得失,系美籍华裔学人余英时的《近代红学的发展与红学革命》,这虽仅是篇论文,但其视野之宏阔于治红学史者甚有启发。因此,余先生的文章在红学界反响很大,特别是在中青年红学研究者中被普遍推崇,这当然又有多种原因。从客观方面讲,余英时此文是从学术史的角度探讨红学发展的历程,目的是寻找红学研究的突破口,此文对红学史上主要流派进行了系统的梳理和中肯分析,破中有立,在此基础上还提出他所认为的今后红学的突破点。他对红学史上的索隐派、社会历史批评派(用他的话讲叫“斗争论”)特别是考证派的批评有着相当程度的合理性;再从主观方面讲,中青年红学研究者往往缺乏老一辈训练有素的考证功力,而多视角的文本研究却正是自己的长处与兴趣所在;另外,考证凭藉新材料的发现,而原始材料毕竟是有限的,但文本研究发挥度却大得多。这样,余英时的鸿文介绍到国内后,在红学界引起轩然大波,并得到了相当一部分研究者的共识或同情,就可以理解了。
余英时先生的文章也有不少可议之处。他认为20世纪红学的主流都是把《红楼梦》当作历史文件去读,这种性质的阅读仰赖于《红楼梦》以外的历史材料,而一旦新材料不复出现,整个研究工作势必陷于停顿,这就是考证派红学“危机”的原因,所以必须实现红学的转向。而这种转向,就是要“回归文本”,即按照余先生的“《红楼梦》的两个世界”的研究新“典范”去操作。余先生的好意诚然是可感的,但他对胡适以来的红学估计未免以偏概全,主要是忽略了红学史上的小说批评派绵延发展的传统。如果一般地说索隐派之后有考证派,而批评派取代了考证红学,就红学发展历史看,这样表述并无大错;但索隐、考证、批评三派又是一种空间并存的关系,我们不能用单纯的线性嬗变去描述,而且从红学史上看,王国维开创的小说批评派其实反而更早一些。其实,无论是20世纪50年代已降还是由此上溯的三四十年代,即使是在胡适新红学如日中天的时代,《红楼梦》文本研究文章的数量都远远多于文献考证。当然,我们并不否认,像王国维那样的关于《红楼梦》作品解读方面的上乘之作并不多见,一篇扎实的红学考证文章完全能抵得上一百篇平庸的人物分析。正如香港著名红学家宋淇指出的:“坏的文学批评比考据和资料的整理更不着边际。”但是《红楼梦》解读的文章质量好与坏是一回事,而数量上的多与少则是另外一回事,而定量定性分析能反映出红学史的实际。当然,红学史上的经典作品尽管数量不多,其示范作用诚如余先生所说“同行的人都得踏着他的足迹前进”,但这是两个完全不同层次上的问题。余先生如果改变一下提出问题的角度,换一种语言表述,说考证派的实绩在当时是其他红学流派所无法比拟的,甚至说是20世纪50年代前红坛上最具实力因而影响也最大的一支力量,或许就能被人们接受。
余先生最根本的失误,是他对红学考证工作的难度及其重要性估计不足。他讥讽“红学”蜕变成“曹学”,其臧否倾向,已尽含其中了。以余先生的国学根底,恐怕不会不清楚由于《红楼梦》这部作品成书的特殊性使考证在红学中的地位显得多么重要。诚然,我们没有理由认为,《红楼梦》仅仅是曹家或清代历史的谱牒记录;但我们也很难设想,一个对清代历史、对作者生平一无所知的读者,会对《红楼梦》的理解把握到什么程度。况且《红楼梦》还存在着复杂的版本问题,如果对脂钞、程刻两个系统不能考辨清楚,诠释对象不稳定,所谓“回归文本”云云,岂不成了空中楼阁?余先生指出考证派红学“更为极端者则横逸斜出”,一般地讲并无大错,但具体问题似也不能一概而论。即以余先生批评的某些研究者“考证敦敏、敦诚乃至松斋、高鹗”而论,这就不能笼统地讲是“横逸斜出”,高鹗之重要固不待辨,如果研究得法,直接可以帮助确定后四十回的真伪;而通过考察敦氏兄弟诗文,可以了解曹雪芹的精神风貌,就能反过来更准确地理解《红楼梦》的品格。依此类推,研究张宜泉,可以根据《春柳堂诗稿》中“伤芹溪居士”小注“(雪芹)年未五旬而卒”,再结合曹雪芹卒年,大致逆推其生年。而曹雪芹生年中的“乙未说”和“甲辰说”看似是考证中的一个小问题,实际上牵涉曹雪芹生在康熙或雍正朝对社会的不同感受问题。时代提前了,曹雪芹的生活环境、心理感受不同,自然不能说对《红楼梦》创作没有影响,我们很难说他经过的那些“秦淮旧梦”与《红楼梦》中“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的生活巨变没有联系,因为从“百年望族”到“树倒猢狲散”,无根的漂泊恰恰是曹雪芹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轻。考证这些大大小小的问题,应该算是红学中比较有价值的考证。我们可以指出某些考证对红学研究有没有用、有没有效,但却不能指责红学考证本身。有时候,一个小问题的考证,能牵连到《红楼梦》解读的大问题,而“大问题”的考证,如果“徵实太多,发挥太少,有如桑蚕食叶而不能抽丝”般的空疏,也是无补于实际的。特别是那种无关宏旨的一字之辨、一事一考,支离破碎,使得许多重大的红学现象往往有意无意地被置身于脑后。恐怕也正是由于红学自身存在的这些问题,特别是发展到后来对《红楼梦》审美视线的遮蔽,红学界的有识之士才发出了“回归文本”的呼吁。从这个意义上讲,余英时先生对考证派红学末流的批评,应该说是非常及时也非常正确的。至于强调红学要有一个“新典范”,亦即实现从考证到“回归文本”研究的转型,从红学发展大趋势看,由“外学”转向“内学”,当然也是正确的,因为考证本身不是目的,它不过是手段,我们的最终目标还应该是对《红楼梦》进行主体价值学诠释。
三
应该指出的是,红学史的“写法”还不仅是一种写作策略,不同红学史模式的背后总是有不同的观念和思路,新的红学史也可以理解成历史记忆的重新诠释或再度重构。
余英时先生从流派视角切入,其研究思路是可取的,尽管将红学发展的历史仅仅概括为索隐、考证、批评三派的冲突对垒有以偏概全之嫌,事实上也不能充分反映出红学流派史的“全息图像”。研究红学流派的发展史,首先应该把各个时期重要的学派全数网罗,不可以爱憎为去取。这就需要占有各个流派的大量资料,尤其需要对过去红学史不常涉及的畛域和文献进行关注,在钩沉、爬梳、整理这些资料的基础上,将各个流派的特点提契出来,令读者有明晰的观念,并客观地评价他们在红学史上的地位;有鉴于此,笔者联合业内的几位中青年红学翘楚申报了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课题“红学流派批评史论”,并成功获批。本文正是对此课题相关论证问题的进一步阐述。通过对红学史盲点的探索而形成新的学术增长点,属于红学史的“推进型”研究,而这正符合学术史发展趋势。对于那些虽已成为历史陈迹但其原典精神仍扎根于现代人文化心理结构的红学流派,努力去寻找传统与现代沟通的衔接点,对传统红学体现的核心价值观用现代学术视野去观照,对传统红学流派的研究也要充分注意到红学史的当代阐释性,因此,笔者尝试去探讨新时期以来全球化文化语境下红学多元格局形成的意义。整合传统学术资源以便古为今用,对其他古典小说的研究也会有一定启示作用,这正是“红学流派批评史论”课题的选题价值和理论意义。
“红学流派批评史论”从红学形成入手介绍该学科研究的现状、阐释盲点和发展趋势,然后分十部分剖析红学各流派,具体内容如下:
1.“评点派红学的源流嬗变及批评功能”部分,包括“评点派红学产生的文化渊源与历史环境”、“书商导读型程评本的品红模式及符号功能”、“从东观阁评到三家评看评点派红学的发展”;
2.“题咏派红学的缘起、衍化及价值新估”部分,包括“红学题咏派的创作概况及兴衰原因考述”、“题咏派体系中蕴含的曹雪芹及《红楼梦》版本史料”、“题咏派作品的红学观阐微及缺陷平议”;
3.“《红楼梦》杂评派的批评特征及研究价值”部分,包括“《红楼梦》杂评派著作的界定”、“《红楼梦》杂评派著作涉及的红学文献考辨”、“《红楼梦》杂评派向红学批评派过渡的桥梁意义”;
4.“索隐派红学的兴衰及治学方法反思”部分,包括“索隐派红学与今文学派的文化渊源”、“索隐派红学的历史分期及各阶段特征”、“索隐红学约束文本释义发散性的学术意义”、“索隐、考证红学的异质同构及文史合一误区”;
5.“考证派红学的形成、发展及历史功过”部分,包括“考证派红学与古文学派、乾嘉学派及实验主义的文化渊源”、“胡适的文献考证和俞平伯的文学考证”、“《红楼梦》著作权问题衍生的意义与文本诠释立场”、“曹学的成就及曹雪芹研究问题上的意图谬见”、“《红楼梦》后四十回论争及版本研究的价值取向”、“红学研究中科学主义回归与人文精神的失落”;
6.“探佚派红学的兴起、演变及经验教训”部分,包括“探佚派红学的产生原因”、“探佚派红学的回归文本论题及研究成果平议”、“探佚派红学的末流走向及方法论反思”;
7.“文本分析派红学的构建、拓展及发展态势”部分,包括“文本印证理论:王国维突破古典红学的新尝试”、“《红楼梦》研究中的形象论析视角”、“《红楼梦》研究中的形式分析模式”、“《红楼梦》诠释中的误读现象及学术意义”、“全球化视野下的《红楼梦》跨文化比较研究”;
8.“泛政治化语境下的社会历史批评派红学”部分,包括“社会历史批评派红学与宋学的文化渊源”、“社会历史批评派对红学空间的拓展及背景研究中的起源谬见”、“红学研究的兼美境界:有学术的思想与有思想的学术”;
9.“《红楼梦》影响研究模式”部分,包括“《红楼梦》在内地的传播研究及域外红学状况”、“《红楼梦》的受众期待、接受效果及读者的感受谬见”、“《红楼梦》研究成果的新载体:网络红学”;
10.“《红楼梦》文化研究模式”部分,包括“《红楼梦》所体现的文化及研究成果”、“《红楼梦》文化在日常生活中的渗透”、“《红楼梦》文化研究中的泛文化倾向”。
在十大部分内容后还有一个附录《曹雪芹与红学流派史事系年》。
红学研究中的不同流派对《红楼梦》的解读都有自己独特的视角,为其他流派所无法完全替代,但同时,也因自己的立足点而导致偏差。正因为如此,研究者从不同的价值尺度、评判标准出发,往往就会造成对同一红学现象褒贬悬殊、抑扬失实的情状。通达点说,我们不能指望某个流派所承担的任务超过它的功能极限,因为有所恃就必然有所失。其实,简单地指出某些红学流派的长处与缺陷,还仅是停留在表浅的研究层面,更重要的是应在不同学派的冲突与磨合、影响与反影响、渗透与反渗透的张力中寻求红学突破的契机。同时还应该看到,有些缺乏“爆破力”的四平八稳的论点,就因为太正确了,谁都懂,也就没什么新意和学术个性,不能给人提供多少原创价值的信息量;而有的论点也许偏激了些,但往往有震聋发聩、开辟新路的作用。理论上的创新与突破往往有这个规律,即所谓“深刻的片面”。对有缺陷的新事物的涵容,能使我们走出传统惰性形成的生生不息的平庸怪圈。
应该承认,红学中的流派的确都有各自的源流谱系。索隐派的形成,就与“汉儒解经”的文化传统密不可分。红学中无论是较为注重史料钩沉的索隐派、考证派还是偏向于思辨分析的批评派,就其根源上讲,它们与中国传统经学史上的三大流派“西汉今文学派”、“东汉古文学派”、“宋学派”一脉相承。如果我们广开思路,再做些横向比较研究,就不难发现,西方的“传记式文学批评”与我们红学中指向作品的索隐及指向作者的考证方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这样的描述也还只是线性描述,而人文科学中的某些现象往往呈现着非线性嬗变,因为学术流派的嬗变沿革还有其更为深刻的时代价值观念、集体无意识的影响渗透。应该看到,红学流派都是与特定时期的文化思潮相呼应的,各种流派的研究方式只不过是一些人文表征,它们的背后隐含着深厚的历史底蕴。比如在清末民初特定的时代背景下,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出版后竟连续印了十来次,这是红学被意识形态化的结果,如果逆流溯源,恐怕又可以寻绎到梁启超小说理论的潜移默化影响;而从索隐派过渡到考证派,出现在蔡元培红学之后的胡适研红模式,从表象上看,是实现了宋学侧重阐发作品微言大义的学术旨趣向乾嘉学派侧重“实证”的学术旨趣的转化,然而如果结合当时的特殊文化思潮,我们也可以说这种治学特点恰恰标志着科学意识的自觉,是“五四”时期“科学、民主”人文精神的反映。从前人们对胡适在“五四”前后的一些言论如“整理国故”、“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等进行过激烈批评,有些批评意见当然是正确的,但也有些批评断章取义,对胡适并不十分客观公正。事实上,如果全面地看胡适的言行,他也并非一般地反对“主义”,他提倡的整理“国故”也并非完全是让人们钻入学术“象牙塔”,这与乾嘉学派时代的社会状况还不完全一样。因为当时的“新思潮”是“科学和民主”,而提倡“整理国故”,具体到“新红学”来说,就是通过《红楼梦》的考证,提倡一种科学的启蒙精神。所以我们说,红学考证派的形成,同样离不开当时的历史条件,是胡适所处时代的文化背景提供的。至于20世纪下半叶以来的“评红”运动,曾震撼朝野上下,席卷大江南北,《红楼梦》不止一次成为政治斗争的载体,那更是意识形态渗入到红学中的极形象的一页。而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的《红楼梦》文化热,得力于该时代学术界对于文学与文化关系的全新认识。所以说,红学流派的出现及其嬗变,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不断翻新的,单纯的线性描述并不能圆满解释复杂的红学现象。时空的纵横穿插、文化渊源与历史背景的交互影响,才是红学诸流派产生、发展的条件。
从文化渊源考察红学诸流派的源流演变,努力走在学术前沿,对当前红学界集中讨论的问题进行探索,是红学流派批评史建构的切入点。具体研究中主要运用现象分析、系统分析、历史批评与美学批评相结合的方法,创新之处在于:打破传统红学史的写作模式,实际上也就是打破了新旧红学的界限而从红学流派发展的视角描述两百多年《红楼梦》被读者接受的真正脉络。
红学流派批评史的建构旨在从学理上解剖红学这个具有典范意义的学科,因此,对各个流派涉及的具体问题的解决,并不是所要达到的目标。事实上,许多问题由于材料的湮没,很可能永远成为了“红学死结”。当然,对于一些较为重大的问题,红学界在现有的研究水平和材料范围内,研究到什么程度,应该寻找什么样的突破口,还是应该有所交待和探索的。红学研究是一个学识与功力聚沙成塔的过程。不论是谁,只是在红学的百花园一隅“耕作”,这种耕作的深度与广度就靠个人的学识天赋了,笔者深感自己底蕴学养的不足以至力不从心。前贤可敬,后生可畏,真功夫靠的是长期的苦心孤诣、潜心向学。应该海纳百川,就像人的食物结构,越杂营养结构才越丰富。特别是红学研究的入道阶段更需要广采博取、循序渐进,但“广博”不是目的,就如蜜蜂采百花,正是为了酿成自己的蜜。又如书法家临百帖读千碑,也为的是形成自家风格。红学研究要想形成自己的风格,就必须既有师承又要跳出师承;当然有的人形成自己风格仅是如蛇蜕皮,这还不是根本的形态改变,而有的人形成自家风格如蚕变蛾或者说犹如凤凰涅槃,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创新。勇于开拓的研究者永远不会在自我封闭的心态中进行思维,而是在与外界对话中不断摄取新的信息并调整自己的理论意识。应该看到,在文化开放、价值多元的全球化文化语境下,“红学”这一东方显学研究的起点已经被垫高,如何开辟新的方向,是红学界共同关心的话题。“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正是为了全面了解红学各个流派的特征,使多视角的研究具有某种互推互补性,整合传统学术资源以便古为今用,从而去建构红学的“新典范”,研究方法总是在对峙、摇摆、反拨中发展的,在冲突对垒与磨合重构的张力中,正是为了实现红学批评范式的有益转换。
(赵建忠,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Historical Studies o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and New Construct of Criticism on Study Schools of the Novel
Zhao Jianzhong
Two hundred years of study o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was once classified into three periods:old,new and current stages.In term of types,the monographs are categorized by historical stages,characters in the novel,and study methodology.These writings summarized the studies on the novel from their own angles and visions,and had the flaws and blind points caused by the lack of materials and methodology.They failed to lead the reader to fully understand the novel.This paper tries to explore the blind points and reveal the new academic development,so as to construct the history of criticism for study schools of the novel from a new angle.It is a promoting study on the novel,which accords with the academic development tendency.
Historical Studies O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Elucidation of Blind Spots;Academic Growth Points;Construct of History Study School
*本文为2013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红学流派批评史论”(项目编号:13Bzw035)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