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不惑
2015-11-14⊙文/杨瑛
⊙ 文 / 杨 瑛
蚂蚁不惑
⊙ 文 / 杨 瑛
杨 瑛:一九七三年生于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右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小说集《城市森林的等待》,散文集《一花一世界》等。现居呼和浩特。
女儿小学三年级时,我来呼和浩特市上大学。
上课之余的时间待在图书馆里。图书馆在校园深处。吱吱嘎嘎的回廊,七阶停顿出一个平台,木制的方方的桌椅闲闲地放着,很多空间空出来。在又高又深的书架中间走来走去,在方桌前阅读,很容易安静下来,也很容易回忆往事。我想起了在老家图书馆工作的鲍金花,在我的女儿刚出生那几年,很多事没时间做,不能去图书馆,她绕路去我的单位,给我送去想看的书再取回。她说,你喜欢就给你送来,现在喜欢书的人不多。
这样帮助我的人有很多。喜欢图书馆的人大多是孤僻的,沉闷的性情里珍藏着温暖。给予我温暖的,有很多很多人,还有很多很多书。
那些珍藏于檀香木板之间的书,那些长长的书架上被翻得边角处打起卷儿来的书,散发着原始高贵的木质气息,整个世界的叶脉留在图书馆里,从楼上望下去,一楼的中间,木制的工作台拼成一个问号,深深密密的图书中写出的不是答案,而是给出了更多的困惑。时间的灰尘一刻不停地纷纷落下,大师们的作品新鲜闪光,他们好像也在图书馆里,在高深的书架后面,或是木桌旁,目光和善平静又忧伤调皮,在我牵挂着女儿的、求学的时光里,一直有他们做伴。
每天晚上从图书馆出来时,空中都有一架飞机飞过,在黑色的夜空划过一片星光。在那样的夜色里走着,觉得生命真是有趣。七年前,我写《城市森林的等待》时还没在城市生活过,现在,我竟成了书中那只在苹果树上流浪的小蚂蚁。在从三十岁走向四十岁的时候,我听到的“蚂蚁的故事”是这样的:一只蚂蚁,在路上看到一粒大米。它用鼻子闻了闻,用触角动了动,绕着大米转了几圈,费力地想把米粒儿搬回到洞穴,它和几只伙伴碰碰触角。于是,几只蚂蚁,在路上,搬大米。几十只蚂蚁,在路上,搬大米。几百只蚂蚁,在路上,搬大米。搬啊,搬啊,搬啊……蚂蚁跟着蚂蚁,音节跟着音节。
这个故事是我的一位蒙古族同学讲的。他不停地重复着“搬啊,搬啊”这个词一直说下去。同学们一起大喊:停下来啊。他耸动双肩,说停不下来,蚂蚁可多着呢,大米也可多着呢。蒙古语的音节圆润流动:卓吉勒百纳,卓吉勒百纳,卓吉勒百纳……
匆忙或缓慢的步容,还有疲倦踉跄的奔跑,旋转成极小的城。三十岁以后我一直低着头赶路,生活之难使我不得不卡在两粒米之间。第三个学年的冬天,我和赵娜老师一起去听傅聪先生的钢琴音乐会。心里想起我一个同学的样子,每次大家在一个稍像样点的餐馆吃饭,他都有叹息:“唉,如果这些能让乡下的老妈吃上一口,该多好。”此刻我想,如果这音乐会能让在小镇上学的女儿听一下,该多好。
第二天有月全食,天上一轮圆圆的红月亮。夜晚的校园里全是学生,那些年轻的学生。我和同学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就回来了。隔着窗户看到一对年轻的恋人,在那样的月光下,男孩子捧着女孩子的脸,从额头一点点亲下来,到嘴边停住了。
快寒假时,主讲《红楼梦》的老师讲了一个故事,她大学毕业时,同学们谈各自的理想,一位女同学说,我的理想是每天哄孩子和看《红楼梦》,同学们都笑了。毕业十多年后,大家发现那位女同学的理想,才是最高理想。
最后的一个学期。
学校是老样子,几只流浪狗和一群喜鹊都是我的旧相识了。食堂和超市之间的路上,总停着一辆献血车。不远处,一群学生在为他们生病的同学募捐。新一年的自行车赛、演讲比赛和主持人大赛也将依次上演。晨起去食堂,看到外国语学院的周末电影海报也贴了出来。返回来时,已被新的广告盖住了。
到了中午,其中一个食堂的门外常坐着一排退休的教授,他们疲倦又老态龙钟的样子。在他们坐的长椅旁边的树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白色粉笔字发布一些通知,最常看到的是讣告。讣告上的名字也许几个月、几天前,还和他们一起坐在长椅上晒太阳、等饭点。他们安静地看着讣告,认真地晒太阳、等饭点,一肚子学问、一生的情谊,已云淡风轻。
从宿舍到教学楼,一路都有喜鹊在飞翔。一只黑白分明的鸟,像夜一样黑的羽毛,翅膀上颤动着寒夜里的雪。飞翔时,颤动的白,时而融化,时而凝结,卑微又倔强地停在黑夜一样的梦境里。路两旁的树木还没长出新叶,几只喜鹊站在一根空荡在初春里变软变绿的树枝上,又依次跳上另一根在风中晃动的树枝。它们是终身的旅行者,被关在笼子的外面一生漂泊。
北方的春天很缓慢,有很多次的乍暖还寒。惊蛰过后依然有雪融化在公寓楼之间的小路上,空气混合着泥土的潮湿味。校园里的流浪狗浑身湿漉,毛拧在一起,低着头蜷缩在楼檐下。旧年老去的枯草和褐色的落叶湿乎乎的,几根新生的绿草芽混在里面。
二号公寓楼的门前有两只流浪狗,每一只都有很多的名字,小黑,卷毛,旺旺,黄豆,花花,流浪汉,芭比……每一个喂它们的学生,都给它们取自己喜欢的名字。它们循声而去,对每一个名字都沉默,只埋头吃食物。黑色的那一只会把一些肉骨头很认真地用土埋起来。在周六周日,同学们都出去的时候,它再把那些埋起来的食物找出来。我的一位达斡尔族同学,北漂十年,没有积蓄,自己也常常吃不饱,却从口中节省出食物来喂它们。“芭比”,她叫着其中一条狗的名字给它梳理毛发。“芭比”躺在地上,蹭在她的腿旁安静柔顺了很多,露出倔强忧伤又充满祈求的眼神。达斡尔族同学穿着一身红运动衣在校园里跑步时,后面跟着一长串流浪狗。跑完步它们又回到各自的公寓楼门前。门前常有年轻的学生相爱和分手。一位男生拿着一只很大的毛绒熊站在楼下,女生下来,几句话后又返回了楼里。男孩独自呆站了一会儿,把毛绒熊扔在楼前的草丛里,走了。毛绒熊成了“芭比”的伙伴,它常躺在它的腿上或身上睡觉。
我们这幢楼里住的是同一年入学的学生。每天醒来,听到的是校园里国防生晨起训练的声音和一个女学生背英语的细小声音。刚上学时,我是在一群人背英语的声音里醒来。离我的宿舍很近的这块空间,通宵给电,挤满了晨起背书的学生。两年半过去了,只有一个人在坚持。宿舍冷,在一楼,春天也很冷,拖了地,地上的水印迟迟不干。待在宿舍时,除了睡觉,还没怎么脱过羽绒服。裹着一身的羽毛,并不是为了飞翔。
学校外面的巷子窄又长。晚上常去那里买水果,从我上学开始,这些摊主就站在那里卖水果,位置都没换过。快三年了,也都成了熟人,会问“快毕业了吧”。每天天快黑时,他们招呼得格外殷勤,他们在意一天的收成。冬天到晚上九点多、夏天十点多他们才收摊,回家做饭。
还有三个月毕业。我也像这些小巷里的谋生者一样,开始在这个城市里找工作。幸运的是,有一家杂志社接纳了我。
二十几岁时,第一次从县城去市里,在人群中惊慌得连马路都过不了,同学从路的那边重走回来把我牵过去。现在,我在更大的城市里穿梭。我在父母、爱人和我自己的眼里都看到了不安。
我的父亲是一个梦想主义者,母亲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们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出生的知识分子,循规蹈矩又充满理想地过着简单的生活。三十多年前,父亲拿着厚厚的《现代汉语词典》,从头翻到尾,从尾翻到头,选了“瑛”这个字。我的出生地出产印石,父母希望我沉默如玉,在那里一言不发而有通透硬朗的温润。我寄托着他们的理想。
日常的生活里,微茫的理想常被吹乱吹散吹没了。图书馆安静的木桌木椅,流逝的时光,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我。
学校在城市的南郊,我工作的杂志社在东郊。每一天往返要坐三个小时的公交车。公交车像一条条挤得变形的胖胖虫,爬行在城市的路上,一站一站呼哧气喘。晨风里,一个随风奔跑的易拉罐,滚动着它的空和冷,不知道会被哪个老人拾起。一个彩色的塑料袋,不知道会飞向城市的哪个方向。一个清冷的早晨,我看到并行的一辆公交车上一个女子在默默地流泪,隔着两层车窗,我看到她的泪水不停地流下来。绿灯亮了,两辆车慢慢错开。我的视线回到车内,看到一只小手正努力地去够一个可以扶握的栏杆,一次又一次地被挤得始终无法握到。那是一个急着去上学的孩子。人越来越多,车上车下都是拿着手机的“蚂蚁”。小偷挤在人群里养家糊口。人们不断地上路,选择远方,而所有人的未来是必将衰老和死亡,挣扎得气喘吁吁也逃不出去。
七月毕业典礼后,同学们伤感离别各奔东西。毕业了,一些信还是寄到了旧地址,曾回过一次校园取邮件。假期的校园学生很少,小墙角空落下的流浪狗,少了那些常给它喂食的学生们,又瘦得露出了脊骨,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学生放假了,绿地上的植物反客为主,摆着主人的架势开着花,生出枝叶,安静地做一棵植物,不去惊扰校园里的喜鹊和绿荫下数不清的昆虫。主教楼的很多出入口都贴着封条,只留了一个门,一条被青草半掩的路,走过三两个悄无声息的人。虽与上课时的景象处处不同,这里依然是我在这座城市里最熟悉的地方。
九月去云南,当飞机带着我重又回到这座城市时,同事说,还是回家好。而对我来说是重又降落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一片阑珊的灯火里,有一间出租的楼房,住着父母和女儿。
女儿坐在新学校的最后一排,没有同桌。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个同桌。两个月后另一个孩子转学来,她的愿望实现了。
我爱人每次来,都会说,回去吧,在这里多辛苦,床这么硬。夏天来时,他说,这里又热又吵。冬天来时,他说,这里这么冷。他说,你当初就不应该出来念书,念了书,就不回去了。“第一次租房,没有经验,下一次就会好一些。”我讨好地说,然后补一句,谢谢你当初让我出来上学。之后我们会说出同一句话:“一家人还是在一起好。”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在一起。
租的房子在东二环的路边,站在十楼上,能看到远远近近的灯火。一层又一层的灯火,层层叠叠地照进来。出租屋里夜晚很亮,厚厚的窗帘也遮不住。夜行货车的声音、火车的声音很清晰。夏夜开着窗子,还能听得见飞机的声音。
房子是复式的,客厅很高,卧室很低。小区只入住了一半住户,楼下没人住,楼上也没人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两家装修,钻头的声音、钉枪的声音、电锯的声音、上料下料的声音,和刺鼻的油漆味飘荡在楼里。因为是租房,因为要搬家,能不买的东西尽量不买,连书也不再买。老家的房子里,有很多没用的东西,一盆毛茸茸的小花草,一张翘起了边的小粘贴,墙上几笔女儿小时候画的看不懂的“写意画”,门边一张随时为女儿量身高的挂图,长沙发上翻了几页的闲书……这些在租来的房子里都没有。租来的房子里都是有用的东西,有用的往往无趣。
租的房子离女儿的学校很近,不用过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她放学可以自己回家。我下班晚回的时候,在冷清的楼道里,有一只小兔子在笼子里等着她。那只小兔子是“六一”儿童节那天我送给她的礼物。她常常抱着它,红色的校服上挂着很多白色的毛。
超市里只有猫粮和狗粮,没有兔粮,要坐79路公交,坐上一个小时去文化商城那边买。夏天,小区里有紫花苜蓿草,小兔子很爱吃。女儿荡秋千的时候,把小兔子放在旁边的草地上,它埋头吃苜蓿草,从不乱跑。
在城市里一无所有,生活很节俭,小兔子吃的白菜萝卜也要计划一下。那天我给了它三个胡萝卜,两片卷心菜,还有一把兔粮,拿起卷心菜的根又放回了原处,这是小兔子最爱吃的,还是下一次再喂它吧。没有想到的是,那一天,小兔子咬着笼子死了,那个菜根它没有吃到。它陪伴我们生活了六个月。很长时间我们没法再吃胡萝卜和卷心菜,之后,我们再吃胡萝卜和卷心菜的时候,还会想起那只小兔子。那只小兔子永远留在了小区里,紫花苜蓿草丛的旁边,一棵松树下。它的眼睛是黑色的,全身毛色瓷白,像沙滩上的贝壳。
我毕业后的第二个夏天,女儿小学毕业,我们就要搬离那个小区了,我要随女儿的学校而迁徙。记得刚搬来的时候,我从学校里拎着一只皮箱,爱人送女儿来,带着一些厨具和行李,等搬离那个小区的时候,我才知道东西竟然这样多,其中大部分是爱人从老家一皮箱一皮箱搬来的。他常抱怨我放着安适的生活不过,又心疼我们现在过得清苦。为了我一个人的理想,我和我的家人不得不面对艰难的现实。也许今天的生活在很久以前就有了征兆,二十年前我的一个中学同学在我后来就读的大学上学,那时每次给她写信,写下校名、写下“汉语系九二级”,我对每个字充满了向往。也许那时一笔一画写信封的时候,就注定了现在的生活。
再次租住的是一个大学所属的小区。破旧,楼道昏暗,台阶的两边堆满灰尘,台阶的中间水泥又黑又亮。墙上和台阶上贴满“专业疏通下水”的广告。
小区的对面很鲜亮,是一溜做蒙古袍的商铺和几家蒙古族文化的摄影公司,一到晚上六点钟,垃圾车从巷口进来,每家商铺门前堆满了裁剪蒙古袍余下的边角料,小巷的路面五颜六色的。这些店铺还卖银镶红珊瑚或绿松石的首饰,有一家卖马头琴和蒙古刀样式的U盘,马头琴样式的U盘的芯在“琴箱”里,蒙古刀样式的U盘拔开刀鞘就露出来,刀柄上镶着一颗小的绿松石。我买下来,送给胡玉丽同学,她是我的中学同学,四十岁的她要从北京去美国求学。后来她在微信上发来课本和英文小说的对比图,课本上的字母小而密,密度是英文小说的三倍。在芝加哥,走在校园里,她觉得是应约而至。她说有个远方一直在那里耐心地等待着她,她到了才知道。她的七十岁的教授赠给她一个新年龄,六岁。
真好,我比她大三个月。我似乎也有了我的新年龄,似乎也有了童心,才发现世界很有趣。小区里租住了很多周边学校陪读的家庭。楼里有弹钢琴的孩子,学马头琴的孩子,拉四胡和小提琴的孩子,吹长笛和小号的孩子,学古筝的那个孩子刚开始学,每隔半分钟弹出一个音。一到晚上八点多钟,交响乐队就开始演奏了,不同的乐器各种初学的乐曲穿过墙壁,声音不大不小远近不同地传来,乱敲玩具架子鼓的小孩子演奏时间不固定,有时也会加入合奏。
一楼的两户是老年人。
老人的孩子们都远在外省或外国。他们都养着一对宠物,种着一个菜园。红色的豆角花、细长的黄瓜、翠绿的辣椒、半青半红的西红柿垂挂在各种绿叶中间。我对女儿说,妈妈小时候的家就是这样的。西边的这家养的是一对孪生的白色太妃狗,它们常趴在窗台上,摆着一模一样的姿势,一起慢吞吞地抬头,一起伸懒腰,一起用同一种安静的眼神望向窗外,一起把鼻子压扁在玻璃窗上,一动不动的时候像两只毛绒玩具。东边的那家养的是一对鹩哥,两只鸟用汉语对话,说很长的句子,大部分我们听不懂。说得最清楚的是“恭喜发财,破烂换钱”,它们把这两句放在一起说。前一句是主人教的,后一句是在小区的院子里自学的。女儿看着她们不愿意回去,我教训起女儿来,一只鸟忽然说“你妈妈真啰唆”。我们都笑了。
一位老爷爷乐呵呵地从楼里出来,给我们讲两只鸟的故事。“当时它才出壳七天。”老人像说自己的孩子一样,从小时候讲起。这一对鸟会模仿老人日常的声音,咳嗽、叹气、口头语,打电话、手机铃音和切菜的声音。老人对它们说:“今天晚上吃什么你们知道吗?”老人刚说完,一只鸟说了一遍,另一只也说了一遍,语气与老人的一样寂寥。我们和老人还有那两只会说话的鸟说“再见”。回家后,洗我一周换下来的衣服和孩子红色配着银反光条的校服。
漏水的水龙头像小喷泉,洗衣机的排水管一再加长才能爬过老式的高高的水泥槽。破旧的小区的周边是三所大学和省图书馆,对人类精神的崇敬是天生的,我,一只四十岁的蚂蚁无力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