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点一点地下
2015-11-14⊙文/但及
⊙ 文 / 但 及
雪一点一点地下
⊙ 文 / 但 及
但 及:一级作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当代》《钟山》等刊,多次被选载并收入年度选本。著有小说集《七月的河》《藿香》。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飞天》十年文学奖。
一
开着新摩托,感觉棒极了。这是女儿送我的礼物。
秋景,哗哗地后退,河流像绸带一样在拐弯处漂荡。我喜欢这里,金黄金黄,沉甸甸的,看了心里也暖乎乎的。大棚里的蘑菇开得像一把把白色的伞,收入丰厚,换来一沓沓的钱。车是红灵挑的,替代了我以前的老式电瓶三轮。红灵说,不要省钱,有了钱,就花掉些,等花不动的时候就来不及了。女儿的话是对的,换来了钱,总要喝点什么吃点什么。我决定吃酥羊大面,那油光上亮的羊肉,上面撒着香葱,引诱着我。那个香啊,快让口水溢了。
蒲鞋弄面馆,有点闹。进去时,坐满了人,羊肉香时不时来揪一揪我的鼻子。它是蒸缸羊肉,传统手艺,在一口大缸里烧煮、焖酥,还用稻草密密地捆绑。我找了个空位,坐下,点了支烟,开始等。车钥匙就在手心里,翻来翻去,演杂技似的。女服务员穿着花格子衣,端着碗,进去又出来,出来又进去。对面一桌,两个人,谈兴正浓,尝着五加皮,碗里的面不时地撩一下,撩一下,谈话的主题盖过了吃面。他们在谈战争,这有点奇怪,战争关你们屁事。但他们谈得热烈,口水在空中交会。
面还没来,我只好再抽,第二支了。烟气散到空中,婀娜娜的。对面更兴奋了,一个黑皮肤的站了起来,舞动着手。他说:“打,就是要打,把卡扎菲彻底打趴下,像这样的狂人,就得教训他。”他这一站,很威风,四周的人齐刷刷,都瞅着他。目光聚拢得多了,他更得意了,分贝也放大了。他继续说:“美国就是好样的,导弹一枚枚打过去,叫他讨饶,叫他去死。”他还不解恨,又补充了一句:“这样的人不死,世界不太平。”
我当然也知道卡扎菲,电视里听来的,一张干瘪的脸,一看就是个纵欲的人。但他的女保镖可爱,舞着拳,一副保卫领袖的气派。因为这些女保镖,我觉得卡扎菲有些可爱,滑稽。所以,我觉得,值得同情,一帮大国欺侮一个小国。我支吾了一句,我说:“算个球!”
不料,黑皮听到了,迅速回头,瞪着我。眼睛还充着血。
“你说什么?”
我重复了一遍:“算个球!”
砰!他敲了一记桌子。碗上的筷子跳了起来,蹦跳几下后,又跌跌撞撞滚落到了地上。“你就说,这仗打错了?这仗不该打?”他的语气充满责问。
“卡扎菲也不是好惹的,他是非洲的英雄,反美的斗士。”我继续引用电视里的话,现在电视的话变成了我的话。我就这个意思,没别的,我觉得这个腔调也是成立的。我这句话肯定惹得黑皮不愉快了,他脸色变了,从原先的红,转到了青。鼻孔在呼呼作响,鼻孔沿口的几根毛也紧张地竖了起来。总之,他很不高兴。看到他不高兴,我却高兴。我就喜欢看到这样的结果,实际上,我也不是卡扎菲的支持者。他关我个屁事,他在非洲,跟我非亲非故,一点灰尘关系也沾不上。我就是不满黑皮,尤其是那腔调,算什么呢。响着喉咙,好像店里的人都得听你的演讲不可。怪事。
他怒视着我,带着鄙视。我回敬了一眼,也是一脸的不屑。
“他是个浑蛋。浑蛋,懂吗?”黑皮声嘶力竭。
我用筷子敲打着桌面,咚咚,咚咚。“是英雄,他是英雄,百分百的。”我不紧不慢地说。店里突然安静了。静得异常,大家都不呼吸了,或者说,都被吓着了。服务员端着面出来,也站住了,好像闻到了硝烟味。其实,我是不想跟他斗的,有啥意思呢。但我看不惯,自以为是,指手画脚,好像这个世界是他做主的一般。
大家都以为要发生点什么,以为有好戏看,结果没有。黑皮被人拉了拉,坐了回去,他满腹不情愿。我的面也来了,热腾腾的,葱香扑鼻。我把筷子高高举起,来回挑了几筷,哗啦啦,我把面拖进口里。油腻腻,滑溜溜,口感好极了,味蕾在舌头上欢快地跳动。面店也恢复了常态,有说有笑,服务员来回地跑。我的心思也滑开了,我想着红灵的事,她快结婚了,要忙的事一大堆呢。
“他懂个屁!屁也不懂,简直是个傻瓜。”黑皮坐在位子上又嚷。声音有点响,故意的,在说给旁边的人听。这话,就是冲着我来的,是在指我,这连鬼也听得懂。他就要羞辱我,让我下不了台。我的火气就呼啦一下,急速地蹿了起来,直冒金星。我重重地砸了一下手里的碗,碗碎了,汤流了出来,面也拖泥带水地滑了出来。
“你他妈的,说话干净点。”我伸手,指着他,站了起来。
“你怎么?有种你来,你来。”
“你,他奶奶,老子难道没有种?”
就这样,我扑向他。也可能是他扑向我。谁知道呢,反正两个人扭成了一团。桌子凳子在哗哗地响,也不知道倒没倒。碗好像掉到了地上,发出破裂声。我听不到边上的声音,其实边上很热闹,有人站在门口看,有人吹口哨,也有人在劝架。我一概不知道,一拳打过去,打在他胸前。噔噔噔,他连退好几步。几步,我没数。肯定好几步,然后那堵墙救了他,他半个身子塌下了。不是这墙,我肯定已经把他打翻了。
忘了说了,我曾经当过兵。我的确在当兵时好好训练过,拳头有些硬。现在,这小子自己找上门来了,我的拳头正痒呢。
我挥动着拳,要在众人面前露露风采。我要把他打得趴下,讨饶,认错。我要他亲口告诉我,他错了,卡扎菲是反美英雄。我觉得我有这个信心,刚才这一拳更让人相信,我不是吃素的。
正当我满怀信心准备打第二拳时,突然发现了他手里的家伙。他拾起了凳子,然后拼命地舞动着。凳子碰到了桌上的醋瓶,当地一下,醋瓶被扫到了地上。他满目凶光,一舞,边上的人好像电击似的,一个个都闪开了。
面对这玩意,我也举起了一旁的凳子。两张凳子,就在空中舞来舞去。碰撞的时候,发出龇牙咧嘴的声音。
二
警察来了。不知是谁报的警,或许是老板,不忍心看着东西被砸。
实际上,警车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分开了。是被强行拉开的。一个胖警察进来了,腆着肚,朝我指了指,又朝他指了指,让我们上他的车。就这样,我们进了派出所。
那家伙,低着头,不时在瞄我。这一架,打得莫名其妙。要说后悔,肯定有,什么矛盾也没有,却发生了这样的事。但有些事,好像又是难以抗拒的。我觉得,动手也是必然的。不动手,我忍不了。忍不了,就要动手。既然动了手,就不要后悔。可关键是,我心里还在后悔。
这事没分胜负。两条凳子打得散了架,我的左臂上被他砸到一下,有些痛,有了瘀青。但我还是觉得,我胜过他。因为,他当胸被我罩了一拳,这一拳,有些猛。后来,凳子舞动的时候,肯定也砸到过他,在哪个部位,我忘了,但击中是肯定的。为此,我也不沮丧,甚至还有些得意。在派出所做笔录的时候,满脑子还是我的拳头。要是他没有举起凳子,他肯定被揍得趴下,这是百分百的,毫无悬念。毕竟,我训练过。
当然,这仅仅是我的想象。他没有认错,不过,没关系,我灭了他的威风。谁让他这样胡说八道,乱说是要付出代价的。别人都默不作声,听任他发号施令,我就不行,我要站出来。从这层意思上理解,我觉得我还是有责任感的。我绝不允许有人这样蔑视群众,绝不。
从派出所出来,他朝东,我朝西,我们各走各的路。胖警察也没有好好处罚我们,在做笔录的时候,还不时挖鼻孔。他把手指探进他粗大的鼻孔里,钻啊钻,然后掏出一截鼻屎,小指一弹,飞了出去。事情就是这样,做完笔录,我们每人掏出三十元钱,算是赔老板的碗钱,也就出来了。胖警察拍拍我的肩说,脾气小点。这让我郁闷,因为他只对我说,他没有对黑皮说,好像这事情是我挑起的。
那小子更甚,出门的时候,用拇指按着小指,朝我指了指。这是一个蔑视的动作,差点令我发作。胖警察跟在后面,我就忍了。我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给予还击。
呸——这一声,十分响亮。
三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起先几天,还有点惦记,后来,就渐渐淡忘了。
蒲鞋弄面店,又去过。我想,会不会碰到黑皮,结果倒没有。老板却认出了我,堆起一脸的笑,还给我递烟,打火。端上来的面,明显比平时要多,羊肉上面盖了一块,面层下还藏了一块。吃面时,我想,他妈的,这一架还值,连店老板的态度也变了。内心不禁暗喜。吃完面,我就剔牙,从牙缝里找出残存的羊肉末子。我倒期待那家伙再来,如果他来的话,我们再干上一架。这一架,一定要分出个胜负。
结果,他没出现。他肯定害怕了,胆怯了。有一句话叫,该出手时就出手,我牢记着这句话呢。
回家的路上,摩托开得飞快,人就好像飘了起来。田野、村庄、河流,还有空中的麻雀,一一闪过,变成后面的风景。我在盘点婚礼的事,酒水,凳椅,红包,鞭炮,嫁妆,还要发好多的请柬。以前乡下是不流行请柬的,现在也兴这个了。婚礼是场大战役,要考虑的事,太多,太多了。空气很纯净,割完稻子的田里有一股香甜的泥土味。秋天就是漂亮,连那些树都像涂了层油漆,黄黄的,站在雾霭里。
摩托风驰电掣。新车就是不一样,叫起来的声音也让人激动。呜呜呜,声音也带磁性。
过秋泾桥时,我下车了。秋泾桥是一座古石桥,拱形,远看像条彩虹卧在河上。走公路,可以不走这拱桥,但公路要绕上一大圈,穿过另一个乡镇,因此我还是喜欢抄小路。此刻,我要推着摩托上去。车沉沉的,我的重心向前倾着,两条腿发着力。
终于,到了桥顶,就能看到水了。当年,我爸我妈,就是驾着船,从绍兴这边来到这里的。桥下的河,在静静地流。我爸有本事,能用手划桨,也能用桨划船。他就是靠这一双手和一双脚,把我们摇来了。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我还小,我还用绳子捆着,扔在船舱里。水边的芦苇、水鸟还有不时跳起来的鱼,我都记得。站在桥上,我想到了这一幕,也仿佛看到了我们当年的乌篷船。现在河里很少有船了,船都搁起来了,不用了,现在都用汽车,也用摩托车。
这时,我听到了一声咳嗽。一看,边上居然有个人。这个人就守在桥中心,在桥栏上坐着,戴着墨镜,神情严峻。这张脸有点认识,但又好像不认识。他在抽烟,看到我时,故意喷了一大口。
“你终于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会走这条路的。”他说。
他一说,我明白了,就是他,黑皮。看来,他在等我。
“我不会这个时候动手的,我要等你把车停好。”不紧不慢的语调,从他嘴里钻出来,话语里带着不屑。直觉让我朝四周看,没发现其他人,只他一个。这事看来还要有个了结。
站在桥上,能看到远方。天空里雾霭散尽,太阳从桥头的东方抬起来,圆圆的,挂在远处村庄的白墙的上方。我一点也不紧张。如果他叫来数个人,我可能会胆怯,可他只一个。一对一,谁怕谁呢?况且前几天较量过,双方都有底。我朝他投去蔑视的一瞥。
他也仗义,没带任何东西,退后几步,让我把车停好。风从田野吹起,凉凉的,撩动我的头发,挡住我的眼睛。
“如果你承认错了,那就算了,如果不肯,那只有一个解决的办法。”他冷冷地说。这明显是挑衅。我怎么可能承认错呢?这太天真,也太狂妄了。现在,他摆开架势,一副一决高下的样子。我哼了一声,也摆开架势。两个人在桥顶开打起来。
第一拳,是他打来的。我一侧身,拳头落在我肩膀上。我也不含糊,一个反转,回了一拳。结果没打中,然后我飞起一脚,踢到他肚子。肚子软软的,能感受到他的没消化的早饭……后来,我就记不清了,你来我往。我的脸上被他砸到了,很重,很痛,晕头转向的。但我的还击也给力,打在了他的鼻子上,鲜血就溅了出来。
我们从桥顶打到桥下,我的衣服也被他撕破了。
在桥下的空地上,我们像两个蝗虫,扭成一团。
然而,就在这时,天助我了。他突然一脚踩空。边上正好是一条小沟,他重心不稳,摇晃了起来,似倒非倒,在找平衡,想把自己从失衡中重新拉回来。这给了我一个机会,我抓住了这个机会,一脚扫荡过去。这一脚,踢出了我当年在部队的风采,又准又狠又稳。就这样,他朝河滩滚了过去。他的确是滚,从高高的河滩上急速地往河里滚。我看到了他入水,水花溅了起来,“扑通”一声。
我洋溢起一阵得意,还把拳头紧握。看,这就是下场。
他喝了好几口水,浑身湿透。然后,开始挣扎,那样子狼狈极了。水里腾起水花,不久,水花就没了,他的扑腾也变小了,最后剩下一沉一浮的衣服。
我看了一会儿,想,他会不会死呢?
这个问题真是要命,弄得我心烦至极。他不折腾了,正在快速下沉。他会淹死的,会的,一定会的。难道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就这样,没有多想,我就跳进了河里。河水被他折腾以后,更浑了,现在成了泥浆了。我一把抱住了他,他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死死地抓住了我。我会游泳,小时候就是在河水里泡大的。我是船民的儿子,我比任何一个人更懂水性。我在水中照样能使出力,就像岸上一样。我从后面一把把他托起,送到了岸边。
他爬上了河岸,瘫在地上。水从他的身上淌下来,形成一条小溪,再流回河里。我看到了他无力的目光。他在盯着我看,嘴里在喘着气。他既恨我,又在感激我。这眼光太复杂了,以致我不忍心再看第二眼。就像我救了一条狗,这模样就像一条狗。
当我重新骑上摩托,骄傲之情充满了全身。车开动了,湿淋淋的衣服也在飘,但内心很爽朗。我大声歌唱,歌声穿透树林和草丛,在空旷的田野里起舞。去他妈的,卡扎菲。我不是卡扎菲的信徒,我只是在维护自己的尊严。
尊严,懂吗?
四
冬至到来的时候,潇洒的雪花也跟着来了。
村庄干净,又宁静。有几只麻雀在雪地里飞来飞去,身影看上去就像春天的燕子。到处都很白,连搭在村庄后面的茅厕也干净极了。我一直在忙,忙进忙出。
今天,是红灵出嫁的日子。雪停了,但阴着脸,树枝上还挂着毛茸茸的雪条。小河冻了一层薄冰,雾气一团团的。一大早,我就起来,在雪地里放了一大串的鞭炮,响声把村庄从沉沉的黎明里拉起来。鞭炮的纸屑撒在雪地里很显眼,狗嗅着空气中的硫黄味,在叫声里奔跑。
红灵在房里化妆,她光滑的脸上涂上了一层薄薄的粉。我既高兴,又不舍。毕竟,跟了二十多年的孩子,就要走出家门,鼻子酸酸的。伴娘们一早就来了,叽叽喳喳,都是她的同学和朋友。有的我认识,有的我不认识,她们都叫我叔叔。红灵在试一件衣服,问我好看不?在我眼里,女儿总是好看的。她的眼睛很大,不仅大,而且亮,闪着动人的光泽。从这双眼睛里,我看出了她的喜悦,这让我更加不舍。
我点了根烟,站在二楼阳台眺望。村庄被雪包围,沉浸在洁白里,这片白让我心情舒畅。远处,能看到暖棚,今年我换了玻璃棚,大雪也不会影响了。玻璃把严寒挡在了外面,让里面的植物茁壮成长。我能想象蘑菇喜滋滋生长发出的声音,它们正在棚下遥望雪景呢。一只黑猫在附近的屋顶走,它小心翼翼,唯恐踩坏了上面的雪。它走出一行长长的脚印子。
妻子在楼下叫我,问囍字怎么贴,我大声回应,随你。这样的事,我不操心,男人是做大事的,小事懒得过问。我听见搬椅子拖桌子的声音,音箱里唱着宋祖英的歌,歌声在空气里滑来滑去,顺畅得很。
我闻到了香味。羊香味冒了上来,三只大缸正在煮羊肉,香味开始四溢了。我下楼,决定去看看那几口大缸,缸就架在走廊上,我的表弟在倒腾这些羊肉。他用一把大铲子,东翻一下,西搅一下。他还放进了许多的酱油和糖,汤水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
帮工们正忙着。有的在洗菜,有的在剁肉,有的在抬圆桌面。我给他们一一分发香烟。我朝灶膛里望了望,木柴正旺。火焰浓浓地上升着,一团团,很热烈。我一瞄,整个脸都红通通了。
灶边没了木柴。我决定去取木柴,木柴就堆在屋后的杂货间里。
杂货店,孤零零一间。雪,盖住了后面的小路。嘎吱嘎吱,皮鞋踩在上面发出声响,一行脚印在我身后显现。我喜欢听踩雪的声音。在房后,能看到宽阔的田畈,现在变成了白色的原野,一望无际,有点像海。
我推开门,门发出吱嘎难听的声响。突然,一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在雪地里晃过一团黑影是明显的。那影子有点壮,穿着羽绒服,我想,会不会是一个亲戚呢?
门只推开了一半,一只脚刚跨进去,这人就冲了过来。那速度很迅猛,有点像闪电。过来的时候,他还带来一股气味,是浓烈的烟味和古怪的汗味。我还来不及分辨清气味,就感到肚子有点热。低头一看,一把东西已经插在了那里。
一插完,他就逃窜了。从头至尾,没有一句话。
这是一把刀子,刀柄露在外面,刀子已经进入了我的体内。我下意识地握住了刀柄,柄上还有热度,是那家伙留下的。我看到他蹿出去的身影,戴着口罩和墨镜。
血,红色的,开始往下滴,滴到了雪地里。很醒目,一滴下去了,另一滴又跟着来了。血滴下来是没有声音的,但我好像能听见这种声音。我感到自己是清醒的。
血染红了雪。我握着那个柄。柄的形状有点翘,我反向握着。
走了几步,走不了了。我像雪堆一样塌下来,瘫在雪地里。我蜷成一团,像一团毛球。这时,我表弟也出现了,他惊叫起来,然后,大声喊人。
“出事了,出大事了。”我闭上眼睛,这灰色的天不见了。
一串脚步声后,一拨人围住了我,另一拨人去追那个逃出去的人。他们看到了他,在雪地上奔跑,留下一串散乱的脚印。他们把我抬起来,放在一块门板上,然后打了11 和120。
鸟声阵阵,它们在雪地里跳跃,飞奔,还在一起歌唱着什么。我能想象它们在带雪的枝条上跳来跳去的情景。我还看到天空里有乌云在积聚,风也从远处吹来,吹进我的衣领。我就这样躺着,周围都是人。他们的气味,有些是熟悉的,有些是陌生的。尤其是那些儿童,他们躲在人缝里,钻进钻出,露出硕大的头颅。大概,他们觉得好玩吧。我很累,眼睛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我还是能认得许多人,但我这会儿真想让他们走开,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走开。我不想这样,真的,这太离谱了。
血,还在流。那块塞在伤口的毛巾,全染红了。有人在我身边,用手紧紧地托着毛巾。腹部痛起来了,里面的肠子在绞动,一阵又一阵,好像要把我整个儿掀翻似的。我想拔出这把刀,那把刀让我难受,但我的手刚一接触刀柄,就被制止了。更多的手压住我的手,不让我的手有任何的动作。
“不能拔,绝对不能拔,拔了有危险。千万别。”
不一会儿,那个人就被逮住了,被拖了过来。我瞄了一眼,居然是黑皮。实际上,我早已猜到了。刀子捅进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是谁了。他再伪装也没用,这没良心的东西,我还救过他的命呢。
看到他,我突然有了力量,想站起来,去揍他。人们把我按住,不让我动弹。他们找来了绳子,把黑皮五花大绑起来。
“你说说说你说,你承……承承不不……不承认?你你你这这狗……狗娘养养养的……”我责骂着他。
众人用脚踢他,也有人往他身上扔雪球和石块。他的脸上都是泥,泥水挂下来,衣服上都成了污浊。他的两条腿在雪地里一张一张,身子像虫一样不停地扭动着。
五
各种的声音,还有各种的气味,包围着我。
“下雪了!下雪了!”有人在喊。
真有雪花飘在我脸上,凉凉的,有一片还落在了我的嘴唇上。我伸出舌头舔了舔。
我艰难地让眼皮挤出一条缝来,这时,可怕的一幕出现了。我看到了红灵。红灵来了,一把抱住了我。鲜血染红了她的婚纱。唉,这样不是毁了她的妆容吗?我想推开,但推不动,怎么也推不动。
这个狗娘养的东西,明的不敢,就来暗的。而且挑了今天这个日子。他是有意的,肯定是算计过的,还到村庄上来打探过。今天是红灵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我不想这事坏了婚事。婚事,比什么都重要。红灵,比什么都重要。我这一生,最宠的就是红灵。她还以为这不是真的呢,她还以为我在跟她开玩笑呢,但这个玩笑不能开,这玩笑怎么能开呢?
“不要,不要管……管我,继……续,继……”我断断续续地说。
我想说,婚礼继续,但我说不全。别人也听不清。场面乱糟糟的,有几个还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的手在空中抓着。终于,我拉到了红灵的手,两双手一起。就像一把锁,咔的一声,紧紧地拽到了一起。她的手是暖的,我的手是凉的。她抓得很紧,好像怕我要逃开似的。我回忆起了我拉着红灵学走路的样子,她蹒跚的脚步,至今还在眼前。她的脸化了妆,跟平时不一样,好像更漂亮了。她眼里浸满了泪。那眼神就像她妈,几乎是一个模子的。她那头黑发垂下来,形成了一道阴影,我就罩在了那道阴影里。
“爸,爸,爸……”
我把干燥的嘴唇张了张,艰难地挤出一个笑来。
小时候,她就亲近我,总喜欢依偎我。我喜欢她胖胖的小手,喜欢她卷曲的头发,喜欢她带着奶香的体味。两岁的时候,她发过一次烧,连续一个星期,吓得我浑身冰凉。八岁的时候,她跌进了水塘,幸亏让人发现,否则肯定被水吞了。初中的时候,她得了个怪癖,一直喜欢吃生冷食物,还是看的中医吃了大半年的药。那黑黑的汤水,喝得她直反胃。二十岁那年她打工,头发让机器绞了进去,吓得我半条命都没了。好在只受了点皮外伤,没有酿成大祸……现在,她就在近旁,却又变得那样的远,远得好像在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山洞里。
红灵把耳朵贴在我嘴边,努力辨认着我那不真实的声音。
“对,对不……不不起!”我喃喃地说出这么几个字来。
这样说着的时候,我好像飞起来了,就在这白雪的上方,越来越高。这会儿,雪好像大了点,在空中飘开了。
我在飞离村庄。这个我熟悉的村庄,正在变得不再熟悉。想当年,我和父母乘着那条乌篷船来到村庄的情形又回来了,我们从绍兴过来,带着霉干菜,带着穷困,穿过浩荡的钱塘江,然后,在这个村庄的角上搭起了一个草棚。草棚常常漏水,水漫进被子,我就是在草棚里长大的。现在,草棚早已不见踪影,我们家是三楼三底,装上了大的幕墙玻璃,地上铺了马可波罗瓷砖。女儿出嫁,我还给她买了辆汽车作为嫁妆,丰田车,近二十万。车子就停在不远的门口,紫红色,系着红绸,在雪天里飘动。但这会儿,我仿佛再次走进了草棚。这草棚是那样的逼真,一伸手就能碰到里面的碗和柜,扫把和煤灰。雨哗哗地落在棚顶上,水就从草缝里钻出来,变成水流,从天而降。那是一片小小的泽国,我光着脚,踩在这一片洼地里。潮味和霉味正在涌来,我的脚底凉凉的,那里一个小水潭围住了我的双脚……
还有我妈。我妈去世十多年了,她也来了,站在草棚门口,缝满补丁的衣袖高举着,她在向我挥着手:“回去,回去,你来干什么?”她怒目而视。
可我回不去了。我说:“不行,我回不去了。”
“回去,快回去,谁要你来!滚回去!给我滚!”我妈的愤怒加剧了。
这时,我突然吱出一声来。我说:“妈,不要,不要……”
红灵听到了我一句,更加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血还在淌,它从门板上流下来,再次流到了雪地里。
“救护车呢,这狗屁救护车怎么还不来,他快不行了,再打救护车电话呀!”
“把他抬到家里,雪下大了,要淋湿了,快抬。”
红灵号啕起来,她的声音可怕极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如此狂野、如此歇斯底里的声音。“啊——啊——”她喊了两声,就瘫倒了。她倒在我身上,沉沉地压住了我,还碰到那把翘着的刀柄,一阵钻心的痛又弥漫到我的全身……
六
人们先扶走了红灵,再来抬我。我被抬到了屋里。
雪花多起来了,一点点,一点点,变得浓烈起来。雪花舞动在村庄里。
这时,有人在喊:“撒尿了,撒尿了。”
黑皮的裤裆下,有一条黄黄的水流淌了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我身上移开了,移到了这个五花大绑的人身上。他还躺在雪地里,在抖,像去了皮的青蛙那样,一抽,又一抽。雪花像个罩子,密密地罩住了他。
“饶了我吧,饶了我,饶了我。”
然后,这家伙开始挪动,像蚯蚓一样在动。尿水肮脏不堪,就在他的身下和身后。
大家仰着头,有的还踮着脚,在等着那辆救护车,但救护车的影子依然没有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