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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钟情

2015-11-14陈曦静

青年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小影母亲

⊙ 文 / 陈曦静

一见钟情

⊙ 文 / 陈曦静

陈曦静:祖籍福建,幼年移居香港,毕业于岭南大学中文系,现任岭南大学社区学院讲师。

母亲挺着西瓜大的肚子,邻居问起:“什么时候分娩啊?”父亲坚持回答:“分娩?什么分娩?没影!没影的事!”这就是小影名字的由来。

小影出生于传统潮汕人家,务农的父母一心一意要生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偏是接二连三生的都是女儿。中央的“一孩政策”在这南方沿海地区不起丝毫作用。母亲怀着小影时,照了B超,得知结果后,父亲只有一句话:“打掉!”身兼潮汕妇女一切美德的母亲一反常态,死活不顺从丈夫,说如今社会不比从前,就算黑户口,也不少她一口吃的。父亲拗不过,让生了下来。父亲对小影一直不冷不热,仿佛因她的存在证明着他的失败而耿耿于怀;母亲刚好相反,因着那次的胜利,加上小影为她带来了儿子,“母凭子贵”,母亲在家里的地位升高了。宠爱儿子的同时,母亲顺带把爱分给这小女儿。可惜,母亲始终是个传统潮汕女人,顺从惯了,也不懂得怎样行使自己的权利。小影的童年过得绝非无忧无虑,政府计划生育人员一上门,小影就得东躲西藏,有一次她躲在粮仓,透过缝隙看着父母跟政府人员差点动起手来,吓得直发抖,事后大病了一场。

上学非得有户口,只得花钱为小影买了个东莞户口,小学毕业后,小影就到东莞的寄宿学校读中学,为此,又花了一大笔钱。父亲虽没说什么,却总是阴沉着脸,小影觉得自己是这个家庭的灾星,是个没用的、多余的人。初中一毕业,小影找了份工作,省吃俭用一年,读了个专科,学了计算机和简单的出纳。一张小证书给小影壮了胆,小影跟着同学闯到深圳,开始天天跑人才市场,见市场上大学生硕士博士比比皆是,不禁气馁。小证书无非废纸一张,小影不敢再把它拿出来。后来还是通过关系,找了份票务公司的工作,在机场离境大楼的柜台上班。工资不高,但体面。小影每天打扮得整整齐齐,上下班的公交车上常见到高傲的空姐,小影觉得自己跟她们是一个行列的,举止也矜持起来。

机场大楼实在开阔了小影的眼界,世界原来这么大,那么多城市,是她听都没听过的。还有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现在她跟他们面对面,中间又有什么东西把他们隔开,他们近在咫尺,又恍若天涯。如大多数女孩一样,小影也常幻想着哪一天,她也像这些人一样,乘飞机就跟她坐公交车一样的平常,到哪个美丽的地方去度假。小影从没坐过飞机,也从没去旅行过,能想象的内容也极为有限,只是模糊的概念:坐飞机、住大酒店。

小影之所以注意到米路,就是因为他的职业:酒店经理。小影是在一个综艺节目上看到米路的。那是一个征婚节目,每集一位男士应征,背对五六位女性,彼此做简单的自我介绍。男士再针对性地问女士们问题,看彼此投不投缘,最后选一位女士,共同“闯关”。“闯关”成功的话,将得到一笔奖金,或许还有一段关系,这得看两人的造化。米路快四十岁了,穿着运动服,面对镜头,表现淡定、从容。其中一个女孩问他自觉是否成熟、能予人安全感否?米路答道:“外表的强壮未必是真正的强壮,心灵的强壮才能令一个人变成巨人。”现场一片欢呼声,小影也笑了。

米路和那女孩的“闯关”任务是在限定时间内,驾车穿过一个比车子大不了多少的木台,随后“飘移”。两人互相鼓励,第一次,预备、加速,到了台前,紧急刹车,如是者又试了一次。小影目不转睛地盯着,预备、加速、冲过去……小影差点跳起来,却见木台塌了下来,原来米路踩了急刹车,车后摆撞到台子的底基了。女孩不断安慰米路:“不要紧不要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跟米路拥抱了一下,拍着他的背。米路笑道:“没事没事。”不知是回答女孩还是安慰女孩。女孩笑着说:“我唱首歌给你听吧!”女孩是个歌星。米路说:“好的。”女孩唱了起来,唱了几句,又拍拍米路的肩,说:“真难为你了,这么大了还玩这个。”女孩说得很认真,米路笑得有点勉强。

那一天,米路站在柜台前时,小影那么自然地叫道:“米先生!”米路一脸愕然,小影才觉察自己的失态,不禁羞红了脸,米路按自己的意思解读了小影的娇羞。拿了机票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朝小影挥挥手。三天后,米路从上海回来,跑到离境大楼找小影,漫不经心地送了份小礼物给她,说是一见到就联想到小影:一只手掌大小的小白兔碎钱包。小影再次羞红了脸,说自己哪有这小白兔可爱。米路盯着她但笑而不语。小影虽已二十岁,却从没谈过恋爱,被米路盯得心旌摇动,越发忸怩起来。米路拿出一张卡片,递给小影:深圳假日国际大饭店分区经理。又拿出一张,让小影写下她的手机号码,这才挥手告别。

一开始,米路带小影去吃了一次法国餐,又到小梅沙度假,小影感觉如飘在云端。后来米路说,他一点也不喜欢那些地方,没一点生活的气息,远比不上那些街边档、平民餐厅,小影一下子又跌回现实。有一天,两人到一餐厅吃猪骨煲,米路上洗手间时,突然停电。小影坐在黑暗中,有点不安。餐厅人员忙着找蜡烛,只听得柜门开关和模糊不清的说话声。接着在一团红通通的烛光中,米路捧着一大束玫瑰走向小影,蹲在小影面前,小影满手油腻,不知接不接花束好。米路又掏出戒指,还没说话,周围顾客已起哄叫好,小影还没回过神来,油腻腻的无名指上冰凉凉的,已套上一枚戒指。这时,灯光大亮,餐厅主人过来道贺,加了碟肥牛,说不成敬意。小影盯着一桌子的猪骨头、肥牛肉,还有又开始滚动起来的火锅,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米路不是个浪漫的人,也早过了激情、浪漫的年龄。只身到深圳打拼,算是有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成就。认识小影短短一个月就求婚,于他来说,是个极大的冒险。为何年届四十却仍没婚娶?对这问题,米路的答案很简单:先立业后成家!小影觉得答案无可厚非。相处下来,小影发现米路是个极爱面子、保守的大男人。每次出去,都是他安排到哪里,吃什么,几点出发,几点回来,从没征求过小影的意见。一开始,小影不以为意,时间一长,小影感觉又回到童年——自己是个最无关紧要的人,不需要尊重。有一次去吃广东菜,小影上洗手间,用广东话向侍者问路,闲聊了两句,米路脸色登时暗了下来。回家路上,一声不出,小影一下车,刚碰上车门,他立即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求婚成功后的一个星期,米路表现活泼,意气风发。小影恰恰相反,变得心绪不宁、神思恍惚。她害怕,又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偏又找不到个可以分享的人。米路兴高采烈地计划一切,哪一天去登记,哪一天摆酒。得摆三次呢:深圳一次,陕西老家一次,小影家一次。小影如局外人,看他忙得团团转,如一只陀螺。领了结婚证,小影才记起要通知父母,要结婚了。一切恍如做梦。父亲对小影一直不闻不问,却认为自己有权决定小影的婚事,一听说小影把自己嫁出去了,立刻放话:自己没生过这女儿!母亲担的是另一份心:陕西是个什么鬼地方?是不是窑洞外墙上挂满玉米红辣椒的?嫁过去,光伙食你就不习惯!我们是吃大米的,你吃得来面食?小影对母亲的唠叨如耳边风,根本没听进去。

米路买了一大堆礼物,烟,酒,补品,球鞋,衣物,自驾来到小影家。小影母亲反对归反对,还是准备了一桌子的菜,席间不断问陕西天气怎么样啊,猪肉多少钱一斤。米路回答说,婚后不回老家,他在深圳有房子。小影母亲又问,菜做得合胃口不?陕西口味是辣的吧。小影父亲话不多,拿了瓶自酿的白酒,跟米路喝了几杯。问米路,怎么现在才结婚?父母对他这婚事怎么看?虽说两人年纪相差只是十来岁,米路有点怕小影父亲,当下恭恭敬敬回答了。小影父亲闭着眼睛,微微点点头,看不出喜怒。第二天吃过午饭,告辞出来,小影父亲递给米路一张纸,说是查了两人属相八字,择的几个吉日,看他们挑哪个日子摆酒,提前吱一声,米路直点头。然后父亲说了句“开慢点”,就回房间了。母亲拉着小影的手,凑在她耳边,说深圳是个花花世界,得看着点,又要小影凡事忍让,说这就是咱女人的天命。母亲一直送他们上车,车开出巷子了,母亲还追到巷口,喊着“小心开车”。小影心里翻江倒海的,什么滋味都有。

路上,小影特别安静,米路以为她是舍不得离开父母,伸手把她拢到自己怀里,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米路扶着方向盘的手沉稳、有力,眼神也很坚定。小影心里空落落的,这趟回家,一切都敲定了,她这才感到害怕,自己真准备好结婚了吗?结婚代表着什么?直到这一刻,她才开始想这问题。她真可以做个好妻子吗?她会是个好母亲吗?她真不敢想象,自己每天又要上班又要煮饭又要照顾孩子……那么多的责任,她负得了吗?身边这男人,真的可以跟她甘苦与共吗?从中学开始,她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别人都说她很独立,她也一直如此认为,但同时,她也是个不愿意负责任的人,她只要管好自己。一路上,小影都希望这一切只是个梦。

回深圳后,小影对米路一直避而不见,每次米路找她,她不是说要加班,就是说要替班,米路忙着筹备酒席,不疑有它。有件事,他一直没找到适合的机会告诉小影:他结过一次婚。当时结婚证都领了,可女朋友因为要出国,又取消了婚约,所以在法律上,他是个离过婚的男人。为了这事,他跑到深圳来,并发誓不成功不回家。如今,他终于可以昂首挺胸地带着小影回去见乡亲父老了,他终日沉醉在即将到来的幸福感中。他一点不知道,一个将改变一切的决定,小影正在酝酿着。

那天上班,小影精神特别不好。昨晚她做了个奇怪的梦:很高很高的半空中,飘着T字型的天桥,没有桥墩,就那么飘在半空。很多人都急着往天桥底下跑,在躲避着什么。那气氛影响了小影,她心里很急,跟着跑,生怕挤不到护荫下。人群密密匝匝蹲了一堆,小影听到其他人说:“快了!快了!一会儿可千万别叫砸中了!”小影又怕,又好奇,究竟是什么呢?周围的声音愈来愈紧凑:“来了!来了!”接着是一大片惊呼,复归于平静。小影仰头上望,但见天空中一个巨大的麻包袋散了口,掉出来的东西遮盖了整个天空,电影慢镜头似的愈来愈近,渐渐能看到——汽车、计算机、电视、手机、玩具、纸张……近了,近了……惊呼声渐渐变成欢呼……天空中洋洋洒洒飘下来的竟是钞票!欢呼声愈来愈大,带着惋惜之情,谁都不敢跑出去捡。突然,一切平息了,那些东西不知怎的又无影无踪,所有人从天桥底下站起来,去排队,队伍老长老长,见不到头尾,小影不明所以,也跟着排队……

小影不知道那梦预示着什么,只觉得累。偏是那天机场又发生了一宗离奇事,中午吃完饭,离境大楼外围了一圈人,隐约中传来哭诉声。小影凑过去,见圆圈里是一白发老汉,左右手各捧一张遗像,一张是中年男子,一张是个少女,少女遗像下用红字写着“深航干部‘潜规则’逼死空姐”的大字。旁边一中年妇女,哭成泪人,诉说着女儿被冤死的经过,希望讨回公道。小影回去后,同事也正议论纷纷,得知了个大概:一个出生于辽宁的姑娘于丹丹当上深航空姐,培训期间认识了一个北京深航酒店高级管理人员并有暧昧关系。男人已有妻室,两人相约自杀,于丹丹死了,男人却活了下来;于丹丹死后二十三天,她父亲在家乡以同样的方式自杀身亡。机场外是于丹丹的爷爷和母亲,申冤无门,才千里迢迢来到深圳,希望讨回公道。一时之间,大家议论纷纷,都说这社会实在太复杂了,男人太坏,女孩太天真也太随便,对于丹丹及其父亲的死,都唏嘘不已。

不知怎的,小影一开始就把米路代入于丹丹事件中的男主角,理性告诉她这是荒谬的,可她却没办法停止这荒谬的念头,米路在她心目中,变得陌生而可怕起来。那天晚上下班,小影随便跳上一辆机场巴士“游车河”。下班高峰,到处都在堵车,小影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有人把她拍醒,说抱歉,自己要下车了。小影才发现,原来自己挨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小影低着头,连声道歉,说自己刚从武汉出差回来,太累了。又连着说了几声对不起,不敢抬头看他。男人已站起来,边走边说,没事没事,穿过人群走了,小影只看见一个穿着格子外套的背影。空位马上又有人坐上来,小影望着窗外,街灯都亮起来了,公交车站上,黑压压一堆人,见了一辆车就涌过去,车厢里人挤人,贴得很近,又彼此防卫着,奇怪的城市,奇怪的人,奇怪的自己,小影想。这时,米路打电话过来,小影盯着荧光幕,看米路的头像焦急地闪着,按下“静音”,把电话扔到手提包里。

小影来到华侨城,酒吧街外的小广场上有人在唱歌、跳舞。小影感到饿了,随便进了一家饭馆,门口的侍应生问:“请问几匹狼?”小影没听清楚:“嗯?”对方笑了,向内宣布:“一匹!”里头有人迎了出来:“欢迎回到你的窝,请!”小影随她拾级而上,是个窑洞似的设计,土墙,粗糙的木桌椅,小影被带进一个山洞里,桌上垂挂着一盏灯,罩在一个浅黄绿的草纸灯罩里。小影打开菜单,点了几个菜:烧羊腿、石磨豆腐、凉皮、红烧蹄花、辣子鸡。食物种类似乎包罗万象,小影什么都想吃,侍应生不断提醒她:“一个人,点得太多了,要不要减一两个?”小影坚决道:“不,我全都要。”又翻到饮品一页,都是些奇怪的名字:什么“狼奶”啊,“初夏”啦,“忧愁夫人”,小影问都是什么味道的。侍应生说,这是秘密,我们会因应每个客人的气质加入不同配料的。小影半信半疑,又看了一遍,点了个“一见钟情”。为什么是“一见钟情”呢?她对米路,算是一见钟情吗?她不知道。“一见钟情”是怎样的呢?

出乎意料的,饮品看上去不是太花哨。圆形长身下窄上宽玻璃杯,杯中是渐变色雪糕,雪糕上是一瓣淡黄色花瓣。雪糕是深咖啡色,渐变为浅啡,转而淡绿,淡黄,中间是米白色液体,最底层是在雪花中的白雪公主和白马王子。小影吃了一口雪糕,是巧克力,渐渐变成微苦涩的咖啡味,进而是青柠和橘子的酸甜,最后是原味酸奶。整个杯子,其实只有一半的容量。小影啃着羊腿,盯着白雪公主和白马王子,回味着这杯“一见钟情”,一边吃,一边傻笑。

回到家已是半夜,正掏钥匙开门,米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气急败坏道:“你到哪儿去了?怎么不听电话?”小影这才想起,电话一直在包里躺着呢!可她不解释,径自开门进去,米路紧跟着进去,见小影神色不对,走到她前面,半弯着膝,盯着小影的眼睛:“小影,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小影看他一眼,摇摇头,依然不说话。米路见她没事,又生气了:“你知不知道,我连饭都没吃,在这等了三个小时了!你究竟跑哪儿去了?”一边倒水喝。小影进洗手间梳洗好出来,米路又追着她:“妈的,你究竟怎么了?哑了不成?这样,你把证件号给我,我得订机票,我们下星期回去,你明天回去请个假。”小影突然道:“米路,你为什么喜欢我?”米路呆了一下,走过来坐在小影身边:“影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帮你解决。你是不是紧张了?别怕,我爸妈肯定会喜欢你的,好吗?”小影见他关切的样子,不知说什么好,良久,又问:“你对我是一见钟情吗?”米路道:“嗐!都什么时候了,还研究这些干吗?”小影道:“那你说嘛,你对我是一见钟情吗?”米路道:“这问题很重要?”小影点点头。米路想了一会儿,道:“算是吧!”等着小影继续问,谁知小影只是点点头,说:“哦,我知道了。”坐了一会儿,又说:“米路,我累了,想休息,你先回去好吗?”米路见她的确累得双眼无神,又说了她几句,这才走了。

那天晚上,小影睡得死沉沉的。第二天起来,头昏脑涨的,打电话回公司请了两天病假,窝在家里发呆。米路跑过来看她,给她熬了稀饭,又匆匆回去上班。小影病恹恹的,心里却再明白不过,她在逃避!她想悔婚!可面对米路时,她又说不出口。几天后,米路又催着要证件号码,小影说一会儿发信息给他,思前想后,颠来倒去,组了这么句话:“米路,咱们离婚吧!”自己看着,也觉荒谬,这婚,还没结就要离了。小影盯着手机直发呆,米路又打过来,小影一慌,一按,信息发送出去了。这一下,小影反而松了一口气:最难的一个决定已经做了。

接下来的暴风雨,基本在小影的预料中。料不到的是,父亲没扬言跟她断绝关系,还跟母亲一起赶过来了。母亲哭哭啼啼的一直在劝,父亲没多说话,吩咐小影去订桌酒席,买瓶好酒。父亲亲自打电话,约了米路出来。一见面,先斟了酒,向米路道歉,说自己教导无方,请米路包涵。说完仰头一咕噜,把酒干了。米路也闷声把酒喝了。席间,小影父亲话依然不多,为米路夹了几回菜,劝了几回酒。

第三天,米路和小影去取消婚约,办完手续,两个人进了电梯,各占一角,低着头。镜里只看到米路的侧脸,牙根咬得紧紧的,脸颊凹了进去,胡楂七歪八倒冒了出来,看得小影心里一揪。电梯门一开,米路直冲出去,拦了出租车,车门还没开好就钻了进去。

母亲一直摇头叹气,说小影你以后可怎么办,怎么嫁得出去?小影心里乱糟糟的,忽发奇想:母亲曾经年轻过吗?曾有过挣扎吗?是什么因素令母亲可以如此的安于天命,一辈子守着父亲和几个子女?有一天,自己也将完全忘记今天的感觉,变成母亲这样的女人吗?自己特别古怪吗?为什么别人轻而易举做到的事,到了自己这里,却生出如此波折?

父亲一直不说话,有时母亲唠叨太久,父亲才出声,叫母亲去择菜去煮饭。父母回去后,小影在包里发现厚厚一个信封,装着两千块。这是父亲的作风。母亲说过,有一次父亲去喝喜酒喝醉了,回家后也不吵也不闹的,只是呆呆坐在饭桌旁,不断问:“我是谁?我是谁?”母亲讲起来时,不断笑说:“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小影拿着沉沉的两千块,只觉得又是酸楚又是悲哀又充满了柔情,真不知该如何形容。

小影重新过着规律、单调的生活,一晃又是几个月。这一日,同事谈起一个电视节目,说有个打工仔在公交车站牌贴“寻人启事”,寻找他在公交车上遇见的一位女孩——他心目中的公主。同事们笑谈,居然有这么傻的人,光见一面,说过几句话,就说爱上人家了。男孩觉得虽是萍水相逢,可女孩很诚恳,令他感觉非常难忘。主持人问他,女孩说了什么?他道,女孩一直道歉,说自己刚从武汉出差回来,太累了,这才挨到他肩上睡着了。他说,在外打工,很难遇到一个那么真诚的人。同事又笑起来,小影却吓了一跳,该不会寻的是自己吧?遂问了几个问题,日期,发型,衣着,都跟自己相符。小影不作声,那男孩当然找不到自己,平日她并不坐那一路公交车,跟他偶遇的那天,正是她到华侨城的那一天,当时,她只想逃开米路。男孩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很真诚的人,还动用电视台,到航空公司去查资料,他却怎能料到,“从武汉出差回来”只是自己随口编出来的谎。

下班时,小影坐上往华侨城的公交车,并提前几个站下车。车站黑压压的人群挤着推着上车,小影在人流中,左躲右闪,好不容易挨到站牌边。马路上街灯亮起来了,暮色中,人的脸罩在灰蒙蒙的空气中,看不大真切。车上,人挨人,挤得紧紧的,小影刚刚就是从同样的场景中挤出来的,谁站在自己旁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小影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是年轻、善忘的城市,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什么都很快被淡忘。小影低下头,淡淡笑了一下,甩甩头,准备再去喝一杯。头发拂到后面的人,小影侧过头说了声对不起,那人挪了挪位置,没搭话,正是贴“寻人启事”的男孩。不过,他们谁也没认出谁。

这一次,她要喝一杯“生活”,小影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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