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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编珠玉存文献”①
——沈祖棻的“词史”创作与词学传统

2015-11-14黄阿莎

中国韵文学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词学

黄阿莎

(哈尔滨工业大学深圳研究生院 人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55)

“一编珠玉存文献”

——沈祖棻的“词史”创作与词学传统

黄阿莎

(哈尔滨工业大学深圳研究生院 人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55)

沈祖棻创作了大量与历史现实题材有关的词作,且多用比兴寄托的手法。这一风格鲜明的创作特色既与她早年接受的词学教育有关,也与晚清以来的词学传统有关。在继承传统的同时,沈祖棻亦有所超越,创作出大量独具特色的“词史”作品。关于这一点的深入讨论,有助于我们理解其词学思想。

沈祖棻;词史;晚清词学传统

沈祖棻的《涉江词》广受赞誉,但众人赞誉的着眼点,却并不一致。如章士钊与周退密对沈祖棻的褒扬就各持一辞。章士钊在《题涉江词》中,这样评论沈祖棻的词:

锦水行吟春复春,词流又见步清真。重看四面阑干句,谁后滕王阁上人?

(《题〈涉江词〉二首》)

清真,是北宋著名词人周邦彦的号。沈祖棻的词学老师汪东终身服膺清真词,受其影响,沈祖棻亦对清真词颇为用心,《涉江词》中,共有九处标注拟清真词。章士钊认为沈祖棻的词作是步清真的后尘,这一判断是基于作品与师承的支持。然而,周退密却给出了不同、甚至更高的评价。在《鹧鸪天·读涉江词,喜题小词,以志钦挹》一词中,周退密云:

濯锦江头水自春,鸾漂凤泊寄吟身。神伤故国空延月,泪洒芜城久厌兵。 馀感慨,敛风情。谱将花草出新声。杜陵诗史千秋业,肯与清真作后尘。

(《鹧鸪天》)

“肯与清真作后尘”这句反问简短却直接。以周退密的视角,将沈祖棻比之周邦彦是低估了其作品的价值,应将其创作特色,与中国古典诗学中具有典范意义的“杜陵诗史”式的作品进行比照。“杜陵诗史”,是指唐代诗人杜甫的诗歌具有记录历史的特质。我们知道,在杜甫的诗歌创作中,有大量反映唐代历史事实的作品,这些作品被后人誉为“诗史”。杜甫具有“诗史”性质的作品,自宋元以来,一直是诗学传统中公认的典范之作。周退密将沈祖棻的作品比同于“杜陵诗史”,无疑是认为《涉江词》具有“词史”性质,且也可以像杜甫的作品一样,双星并耀,流传千秋。这条线索的描述为我们揭示了在继承清真词风之外,沈祖棻词作另一个重要的特色,这条线索也提示我们思考以下的问题:周退密据什么理由作出这一判断?沈祖棻的词作中是否真的存在“词史”这一主题?如果有,她如何在作品中表现“词史”主题?

我们先来看沈祖棻词作中反映历史现实的具体作品。《涉江词》及《外集》共512首,其中,由程千帆笺注,标明写及现实政治的词作,超过50首。未由程千帆笺注,但以“斜阳”、“新亭”、“江山”、“啼鹃”等字眼暗指国事的词作,则是《涉江词》中屡见不鲜的题材。为了便于介绍,我们将她的这些作品,从内容上分为四类,分别进行描述。

1.国内局势:

身处战乱频繁的民国,沈祖棻最关注的自然是日寇进攻之下的国内政治局势与国民党的动态,这条线索将连贯起《涉江词》的大部分以词写史的作品。《涉江词》的开篇之作《浣溪沙》,即以一句“有斜阳处有春愁”,比喻日寇进迫,国难日深,由此标明了沈祖棻词作关注现实的写作态度,这也成为之后贯穿《涉江词》的创作宗旨。1938年,沈祖棻避难各地,写下《临江仙》八首,这组词“历叙自南京经屯溪、安庆、武汉、长沙、益阳终抵重庆诸事,极征行离别之情。”在这组词中,第一次出现对时局与政治人物的具体评价,录第四首如下:

画舫春灯桃叶渡,秦淮旧事难论。斜阳故国易销魂。露盘空贮泪,锦瑟暗生尘。 消尽蓼香留月小,苦辛相待千春。当年轻怨总成恩。天涯芳草遍,第一忆王孙。

程千帆笺云:“此首写对南京之怀念及时局之关注。‘消尽’二句,喻渴望在长期斗争后终于胜利。”“‘当年’三句乃祖棻当时对国民党政府及蒋介石之看法。谓其过去作为虽颇不理于众口,然若能坚持抗战,有补于国,则昔日之怨固可转为今日之恩也。”“‘王孙’谓蒋。”这是《涉江词》中第一首直接涉及政治评价的词作,从中可见沈祖棻对蒋介石及其代表的国民党政府的态度。1937年日军全面侵华后,国内意见纷纭,主战者亦有,主和者亦有,沈祖棻显然是坚决的主战派,这个主张一直贯彻整个抗日战争时期。

1942年,沈祖棻写作组诗《浣溪沙》,这是一组仿郭璞《游仙诗》体例而写的词。其一云:“兰絮三生证果因,冥冥东海乍扬尘。龙鸾交扇拥天人。月里山河连夜缺,云中环佩几回闻。蓼香一掬伫千春。”笺曰:“此第一首,谓中华民族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之正义战争终于爆发,希望长期抗战,终能转败为胜也。……蓼香句即前《临江仙》第四首之‘消尽蓼香留月小,苦辛相待千春’之意。”笺注中提及的《临江仙》,即上文所引写于1938年秋的组词。从这两组词可以看出,自1937年到1942年,沈祖棻对于国内时局的大判断。

随着抗战深入,国事日非,沈祖棻对国民党政府的种种弊端多有察觉,她当时流寓四川,对执政者的腐败、荒庸、对外的抗战不力与对内的压榨百姓,有深刻的亲身感受。如抗战中期所写的《浣溪沙三首·客有以渝州近事见告者,感成小词》:“如此山河输半壁,依然歌舞当长安。”抨击国民党政府醉心享乐,不思抗战。目睹国民党的战事失败和失去民心,沈祖棻预言蒋家王朝将倾覆。1947年所写《鹧鸪天》有:“极目江南日已斜,萋萋芳草接天涯。”程笺:“极目二句,喻蒋记政权已走到尽头。”程还特意指出,自东归后,沈祖棻所写香草美人之词,“皆寄托其对国族人民命运之关注。”这其中的代表作是《鹧鸪天》八首。其一云:“东风已失韶光半,觌面红楼最断魂。”程千帆注曰:“南唐为周所逼,尽失淮南之地,而后主李煜犹荒宴如故,潘佑因作词以讽云:‘桃李不须夸烂漫,已失了东风一半。’末二句东风云云,即用其事。红楼谓中共及苏联。”历史随后证明了沈祖棻的预见。

2.国际局势:

沈祖棻所关心的并不限于国内的事态,国际局势的重大演变,也在她的关注之中。因为国际局势的重大变动会影响到中国抗战的进程。以下这首词足以说明她关注世界时局的眼光:

万里晴霄一鹤飞,长风吹落碧云西。此时相见更相疑。 未必鬘天怜浩劫,却来瀛海寄相思。霞情争与世人知。

(《浣溪沙》十首之六)

程笺云:“此第六首,咏赫斯飞英之事。一九四一年五月十二日,德国国社党副领袖阿道夫赫斯突然乘飞机去英国,在苏格兰降落,引起全世界之关注与疑虑。(后略)”

赫斯访英之事,虽与中国国内的抗日战争无关,但英国作为反德意日法西斯阵营中最重要的成员之一,其态度直接影响了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进展。英国一旦同意与德国结盟,将为中国的抗日战争带来巨大影响。因此就赫斯访英一事,沈祖棻特地以词记之。

除了对英国局势的关注,沈祖棻还广泛地记录日本、苏联、美国、印度等各国在战事中的态度。如《浣溪沙》“弱水三千绕碧城”一首,写“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后陷入困境”。《浣溪沙》“不记青禽寄语时”一首,“慨当时苏联态度变幻莫测,令人迷惘也。”又如1944年《减字木兰花·闻巴黎光复》作。这些词作中所反映出沈祖棻对国际时局的注意,在这一点上,极少有闺阁词人在词中表达过自己如此广阔的视野与政治的敏感度。

3.社会现实问题:

除了国际国内的政治局势,对具体的社会现实问题,沈祖棻在词中也多有反映。如1944年前后,沈祖棻写下的《虞美人·成都秋词》(五首),和《减字木兰花·成渝纪闻》(四首),均可看作对现实社会问题的秉笔直书。词中所揭露成都、重庆一带的社会现象,有对成都投机市场得利者神态的刻画(《虞美人·成都秋词》之三),对美国空军在成都奢靡生活的揭露(《虞美人·成都秋词》之四)。又有《减字木兰花四首·成渝纪闻》写战时文人贫病致死,反不如贵妇名媛举办舞会能筹得钱款,即时谚所云:“先生们的手不如小姐们的脚。”词中所涉及的现实社会问题,也有一部分与沈祖棻自己切身相关。如1945年所写《鹧鸪天·华西坝春感》四首,即是写沈祖棻所亲历的金陵大学丑闻。择录其一如下:

百尺高楼数仞墙,蛮弦羯鼓度新腔。暗收香稻防鹦鹉,故斫孤桐恼凤皇。 春漏泄,意仓皇,记名瑶册忍相忘。何曾一斗供闲醉,空自殷勤捧玉觞。

程笺曰:此咏金陵大学当局乾没职工食米事也……

这组词的其余三首,分别写丑闻曝光后,“当局狼狈,组织人力反扑,企图敉平其事”、“当时附丽当局,阿谀取容者之终无所得也”,以及“米案之余波”。此事非亲历者不知其详,外人亦无从得知。沈祖棻以组词的形式将此事记录,为民国时期金陵大学管理情况录上一笔,可谓补史家之阙。

4.身世之作:

在《涉江词》的“词史”之作中,除了写具体政治现实的作品,也有大量自伤身世之作。这部分作品虽然并非针对具体历史事件而发,但沈通过自述生平,融入家国之恨,也反映了当时文人的普遍心态,因此也可归入广义上的“词史”之作。以写于1946年秋的词作《水龙吟》为例:

断肠重到江南,感时今已无余泪。腥尘涨海,金钱迷夜,万家酣醉。劫后山川,眼中人物,伤心何世。叹收京梦醒,排阊路远,凭谁问,中兴计。 还见惊烽火起,望关河、危阑愁倚。黄昏渐近,苍茫无极,斜阳难系。漫念家园,荒田老屋,新丧故鬼。怕长安残局,神州沉陆,只须臾事。

这首词写于抗战结束后,沈祖棻重回江南时,这时距她1937年因日寇进攻南京而匆忙逃离,已过去近十年的时间。这十年中她的父亲、胞妹相继去世,苏州老宅已荒芜,所以词中有“断肠重到江南”、“漫念家园,荒田老屋,新丧故鬼”之语。然而在这篇近于自传性质的作品中,我们同样可以读到其对国事的悲慨。“腥尘涨海,金钱迷夜,万家酣醉。”这三句可由她在同时期给学生的信件注解:“苏沪一带,生活之奢靡犹昔,而风气之败坏加甚,道德沦亡,次序混乱,有不忍言者。民族前途,不堪设想!”(1946年11月11日,沈祖棻致宋元谊、卢兆显、刘彦邦函。)下阕起笔“还见惊烽火起,望关河、危阑愁倚。”则是就当时国内现实而写,1945年9月,抗日战争结束,国共两党的军事冲突与政治谈判仍在继续,内战随时一触即发。词中所写“黄昏渐近,苍茫无极,斜阳难系”,便以斜阳喻指国势。词作最后,她由家园荒废之叹再转至国事危急之忧:“怕长安残局,神州沉陆,只须臾事。”数月后全面内战开始,这正应验了沈祖棻在词中的忧虑。这类词作虽然并非针对具体的政治事件,但这些词共同描写了内战爆发的历史时期下的社会状况与知识分子心理,亦可谓另一个层面的以词存史。

现在,让我们回头看文章开头提及的两段评论。章士钊的评论侧重沈祖棻对周邦彦艺术风格的继承,而周退密将之比拟为“杜陵诗史”,则是就她创作中大量以词写史的作品而言,这一部分作品所呈现出的特色,的确非清真词风所能容纳与囊括。“千秋业”的荣誉尚有待后世评说,但以词写史,正如上述,是《涉江词》创作主要的精神面相。也正因为她在词中书写了“生逢板荡”的现实,所以同遭寇难的文人,总能从她的词中找到共鸣。正如施蛰存在《北山楼抄本〈涉江词抄〉后记》中云:“十载倭氛,乱我禹域,子苾于流离转徙间,写之以雅音,鸣之以哀韵。离鸾别鹄,心伤漆室之吟;抚事忧时,肠断楚骚之赋。今虽时移代换,海靖河清,读此词犹使我怆然。念尔时戎马仓皇、骨肉离散之惨,凡身历其时其境者,当与余有同感。”

在了解沈祖棻“词史”作品内容的丰富性之后,下一步我想讨论的是:她为何会大量写作现实题材的作品?在具体的写作方式上,《涉江词》中的“词史”之作上承怎样的词学传统而来?她的创作,是否又为这一传统注入新的活力?

就词学思想而言,沈祖棻师承汪东、吴梅,在她晚年的自传中写道:“在校时受汪东、吴梅两位老师的影响较深,决定了我以后努力的词的方向,在创作中寄托国家兴亡之感,不写吟风弄月的东西,及以后在教学中一贯地宣传民族意识、爱国主义精神。”这一点已无需置疑。就创作形式而言,《涉江词》中的“咏史”之作最明显的特色,是采用联章与比兴相结合的方式。如被汪东先生赞为“冯韦遗响,如在人间,一千年无此作矣”的三组作品:《菩萨蛮》四首、《蝶恋花》四首、《临江仙》八首,又如以游仙之体写近时见闻的《浣溪沙》十首、咏抗日战争胜利至解放以前时局的《鹧鸪天》八首等。这类作品在数量上既占大多数,在风格上也极具特色,但沈祖棻及后来研究者并未就其形式来源进行说明或分析。因此,以下我将主要讨论这类作品的特色与取法对象。

在词的创作领域,获得“词史”称号的,有晚清词人蒋鹿潭,晚清谭献《箧中词》中也多用“词史”评价晚清词作,但无论是蒋鹿潭《水云词》,还是《箧中词》中的“词史”之作,多是单篇,偶用比兴。而翻检吴梅《霜厓词》与汪东《梦秋词》,都不曾见这类作品。那么,沈祖棻比兴与联章结合书写历史现实的写作方式,是一种个人独创,还是另有渊源?

事实上,抛开“词史”题材,单看联章与比兴这两种手法的同时运用,在常州派词人的作品中是很常见的。常州词派的开山祖师张惠言在《茗柯词》中,有《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五章,多用比兴手法将儒家义理融入微妙小词。在张惠言之后,许多常派词人都开始使用联章组词的形式,通过赋笔与比兴寄托,来表现一个较为复杂深隐的主题。如庄棫《中白词》中有《蝶恋花》四首,陈廷焯评为:“托志帷房,睠怀身世。”如谭献《蝶恋花》组词,陈廷焯评为:“仲修《蝶恋花》六章,美人香草,寓意甚远。”然而,无论是张惠言,还是庄棫、谭献,通过联章词、比兴手法所表达的,大多还是或感士不遇、或踌躇抑郁的一己心事,通过这种艺术手法,来表达对国家现实的关注、历史史实的记录、个人在现实中的处境等内容,尤为突出的代表,则要到晚清王鹏运、朱祖谋、况周颐等人的词作中,才能看到。

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如王鹏运《望江南》十五首隐指慈禧重修颐和园,荒政误国;况周颐《减字浣溪沙》八首,“回肠荡气,以艳笔抒哀思,而言中有物,所寓甚大。”(《词学季刊》第一卷第四号)郑叔问《杨柳枝》词二十六首,被认为是“京师陷落,两宫西狩。先生怅望觚棱,赋《杨柳枝》词二十六首,读者以为黍离之悲。”在朱祖谋的词集中,亦有《菩萨蛮》十三首为庚子拳乱作,有《鹧鸪天·广元裕之宫体八首》, “指宣统出宫之变,非项城称帝时事也。”(《词学季刊》,第1卷第4号。)我们以朱祖谋《菩萨蛮》十三为例。录其一如下:

西洲风紧骄禽唳,文梁乳燕棲无地。相望郁金堂,氤氲心字香。 芳悰山黛蹙,自转商弦轴。郎意未分明,绿窗闲梦惊。

据龙榆生《彊村本事词》:“十三阕全为庚子拳乱作。”(《词学季刊》,第1卷第3号。)白敦仁《彊村语业笺注》云:“盖总结事变经历,综为联章述志之词。”具体到此词,白敦仁云:“‘骄禽’指载漪,‘乳燕’指德宗。”“按‘芳悰’二句,言西后之自招祸尤,德宗迫于西后,不得有所发抒,故曰:‘郎意未分明也’。‘绿窗闲梦’,则彊村自谓。”此首之外,这组词的其余十二首均各就一历史现象而以比兴之笔写之。

以联章的结构与比兴的手法相结合,深文隐蔚,委曲绵密地对历史事件进行书写与评论,这一点正是朱祖谋与沈祖棻词史作品共同的特色所在。认真比读,我们可以看到,在比兴手法的运用上,沈祖棻与朱祖谋的词作常有异曲同工之妙。比如他们都擅长以嵌字示其所指。如朱祖谋《菩萨蛮》其一:“鲤鱼风蹴波鳞起,黄姑夜叩星宫事。”白注:“‘风蹴波鳞’,喻战事风波起。‘星宫’事,喻战火之开,与内宫废立之谋有关。”沈祖棻《鹧鸪天》八首其四:“妆成对镜青鸾舞,睡起开帘社燕来。”程笺:“此首咏青年、民社两党与国民党合作事也。……青鸾,青年党;社燕,民社党。”又比如朱、沈均有以颜色字示所指。朱祖谋《菩萨蛮》其一:“茱萸锦束胡衫窄,乘肩倦态偎花立。”茱萸果实为红色,龙榆生《彊村本事词》:“此为义和团中所谓红灯照者作。”沈祖棻词作中亦有:“春衣蓝似江南水,故损朱颜赚阮郎。”程千帆笺注:“春衣句点明蓝衣社军统特务分子。”二人词中甚至有以相同相近字词引发比兴。朱祖谋《菩萨蛮》:“蜂衙蝶馆参差对,行轩四角流苏缀。”龙榆生《彊村本事词》:“蜂衙二句,谓各国使馆。”沈祖棻《鹧鸪天》八首其七:“花前已厌蜂衙闹,还是还传蜃市奇。”程千帆笺注:“蜂衙闹,谓官场之奔竞仍旧。”朱祖谋《菩萨蛮》:“花翻宝勒新丰骑,沉沉芳昼金铺闭。”白注:“以宝勒喻义和团拳民,以金铺闭喻城门昼闭,京城大乱。”沈祖棻《临江仙》八首其七:“碧槛瑶梯楼十二,骄骢嘶过铜铺。”程注:“骄骢喻寇骑,嘶过铜铺喻城池陷落。”

从具体的比兴手法,到联章的方式,到以这两种方式结合来写作词史的作品,顺着词史脉络的推衍,我们看到:沈祖棻书写词史的方式并不孤独。进一步:沈祖棻对于这一传统有无进一步的突破和个人贡献?私意以为,她的贡献,首先是她身为女性开始大量执笔词史创作,丰富了词史创作者的主体身份。正如在《浣溪沙》“莫向西川问杜鹃”之后,程笺:“台静农先生尝书此词,并跋云:‘此沈祖棻抗战时所作,李易安身值南渡,却未见由此感怀也。’”不仅李清照未有如此感怀,历代闺阁女词人都少有数量如此之多、针砭时弊如此激烈的词作问世。在男性作家一手遮蔽的词史空间中,沈祖棻发出了女性的声音,这声音典雅而犀利,隐蔚而真切,为这词史的脉络注入另一种血液。

其次,沈祖棻在词史中发出的对当权者的抨击与讽刺,对黑暗现实的不满与抗议,展现了一个近代知识分子,在接受了“自由、平等、独立”的现代思潮后,对现实与政权的书写态度。这种书写态度,与张尔田在《与龙榆生论彊村词事书》中,反复论及朱祖谋词史作品的写作态度并不相同。张尔田该书凡四篇,书中多次提及:“古丈(引者注:即朱祖谋)《鹧鸪天》词,忠爱缠绵,老杜每饭不忘,仿佛似之,实一生吃紧之篇章也。”“谢君之解《鹧鸪天》词,句句穿凿,以杜陵忠爱之思,为魏收轻薄之笔,此岂古丈之所自言耶?”身为与康有为政见相近的朱祖谋,“忠爱缠绵”,是朱祖谋对待晚清政权的态度,这种政治态度,注定他在写作“词史”作品时,不可能有太多对统治者的讽刺与指责,而只可能是更多的书写国家沦亡、世事变幻的悲情。而沈祖棻是在五四运动影响之下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这一时期的创作主体对政权的态度,已经不再是一味的依附与缠绵,忠爱所指,是国家利益,而非当政之君。或许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为什么《涉江词》中的“词史”之作中,对蒋介石的评论,可以由“天人”到“独夫”;可以痛斥“六一惨案”的制造者;可以突破传统词史作品一味悲叹山河破碎、伤悼自身流离的满纸辛酸,进而更提出对具体政治事件的反思、对执政人物的抨击、对现实政治的愤慨。如果说晚清词人的“词史”之作,为后来的作者打造了一座以词写史的舞台,并预设种种表演的程式,那么《涉江词》中的繁音促节,则是受时代与现实的张力下的粉墨登场。在历史的际遇里,这位雅号为“沈斜阳”的才女,为这国难日深的民国,以雅音以哀韵,奋笔书写时代的现实。

综上,《涉江词》中,可称为“词史”的作品,数量既多,成就亦高,且多数采用比兴之笔、联章之体,以期全面深入地反映历史问题。这些作品,可视为她自己词学理论的现实实践:“其缅怀家国,兴于微言,感激相召,亦庶万一合乎温柔敦厚之教,世之君子傥有取焉,而不以徒工藻绘相嘲让邪?”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在沈祖棻“词史”作品的背后,贯穿着清代词学对“词史”理论认识与阐释的不断深化的过程,贯穿着清词创作对“词史”理论不断实践、进而至晚清民国成为词体创作中的重要观念与审美特征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同时也伴随着中国近代反抗外辱、救亡图强的历史主线,伴随着五四以来女性观念的解放与民主政治运动不断深入的过程。

“词史”精神的背后,是对现实的关注与承担国难民谟的道德感。正如孙明君在《解读“诗史”精神》一文中所云:“所谓‘诗史’,乃是诗人以仁者心观照当下社会现实,从而创作出的具有天下意识和忧患意识及其相应艺术特征的‘第一等真诗’。”“词史”精神,亦当作如是观。唯有如此,我们方能读出《涉江词》与一般闺阁女性词的不同,也方能明了《涉江词》登上词坛顶峰的原因,亦方能反思其对今日流于个人抒情的词坛的警示。

[1]沈祖棻著.程千帆笺.张春晓编.涉江诗词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2]海盐沈祖棻诗词研究会.正声诗刊四种:纪念沈祖棻百年诞辰[R].嘉兴:海盐沈祖棻诗词研究会,2008.

[3]巩本栋主编.程千帆沈祖棻学记[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

[4]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5]刘映华注.王鹏运词选注[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84.

[6]龙榆生主编.词学季刊(1-12期)[C].上海:上海书店,1985.

[7]朱祖谋著.白敦仁笺注.彊村语业笺注[M].成都:巴蜀书社,2002.

[8]孙明君.解读“诗史”精神[J].北京大学学报,1999(2).

责任编辑

李剑波

黄阿莎(1980- ),女,湖南益阳人,博士,助教。研究方向为词学。

I207.23

A < class="emphasis_bold">文章编号:1006-2491(2015)02-0101-06

1006-2491(2015)02-0101-06

① 施蛰存:《踏莎行·奉题子苾夫人涉江词》。载沈祖棻著,程千帆笺、张春晓编:《涉江诗词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页。本文所有引用沈祖棻词作,均引出此书,后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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