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運氣與命運之間
——菲羅克忒忒斯的靈魂德性及其限度
2015-11-14戴智恒
戴智恒
(中山大學中文系)
在運氣與命運之間——菲羅克忒忒斯的靈魂德性及其限度
戴智恒
(中山大學中文系)
索福克勒斯的晚期作品《菲羅克忒忒斯》往往被認爲是最複雜的倫理劇。爲了解開其中的難題,本文嘗試以美國學者納斯鮑姆 (Martha Nussbaum)在《善的脆弱性》對古希臘思想史的中心問題——運氣與倫理的關係——的開拓性研究爲路標,对戲劇文本進行細緻解讀。第一部分探究菲羅克忒忒斯著名腳傷在神聖和人爲兩個維度上的肇因,展示運氣 (tyche)因素的可理解和接受程度,第二部分揭橥人類把握自身命運 (daimon)的倫理困難,即個人幸福和共同體安全的取捨問題,由此辨清菲羅克忒忒斯的靈魂德性和自我認識的限度,表明他摇摆於一种怀疑论和目的论之间。索福克勒斯賦予這位荷馬史詩裏的次要人物如此鮮活而複雜的形象,意在通過重提神意與自由選擇的可統一性問題,一方面勸誡當時雅典民眾遠離肆心 (hubris)並認識到靈魂德性的限度,另一方面很大程度上也爲後來哲人更加理智化地探討幸福的本質和德性的培養創造條件,促進古希臘人思考運用理性審視自身的靈魂,逐漸擺脫無常運氣支配,最終把握住屬己的在世幸福命運。
Author:Dai Zhiheng
is Ph.D candidate at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un Yat-sen University(Guangzhou 510275,China).E-mail:johndzhh@foxmail.com相對於索福克勒斯筆下謎一般的俄狄浦斯,菲羅克忒忒斯受到的關注明顯有限。我們一方面從《伊利亞特》瞭解到身爲國王的他被毒蛇咬傷且被棄諸荒島的不幸事实,另一方面據《奧德賽》得知他是爲數不多平安返鄉的英雄之一。由此看來,壞的運氣 (tyche)和幸福的命運 (eudaimonia)佔據著關於菲羅克忒忒斯敘事的始與終。至於那爲人記取的光輝事蹟,詩人品達明確指出是他導致了特洛伊的陷落。據此,古希臘三大悲劇詩人皆創作了同名劇,但僅有索福克勒斯的版本獲得頭獎并得以留傳。《菲羅克忒忒斯》展現了菲羅克忒忒斯決定返回特洛伊之前靈魂內部的複雜糾纏和艱難的倫理選擇。索福克勒斯深刻地預示了一個亞里士多德式的問題:人類靈魂的德性與非理性多大程度上受不可預見的“運氣”影響;判定一個人幸福與否,究竟是通過靈魂的一種合乎德性的實現活動,還是根據梭倫所說的“要看到最後”才能定奪?
一、“運氣”釀成的苦難神義論
《菲羅克忒忒斯》的敘事起點選定在特洛伊戰爭的第十年,奧德修斯爲了取得戰爭的決定性勝利,親自帶著阿基琉斯的兒子涅奧普托勒莫斯抵達荒蕪的利姆諾斯島,也就是戰爭之初他遺棄菲羅克忒忒斯的地方。我們不禁會好奇,甚麼偶然事件置菲羅克忒忒斯於如此淒慘的境地,這境地又如何影響菲羅克忒忒斯的性情?要認識菲羅克忒忒斯這位英雄,首先必須知道他如何從荷馬筆下的國王轉變成孤島野人,甚至一件“物品”。肇因包含兩個問題,一是爲何菲羅克忒忒斯會被咬傷,二是帶傷的他爲何被拋棄。
(一)神意抑或人爲——苦難的肇因
首先,奧德修斯認爲菲羅克忒忒斯刺耳的嚎叫引發了希臘眾將士的焦慮情緒,並打破了宗教祭儀所需的肅靜和虔誠 (行5-11),爲了整個共同體的利益和安全,他務必聽從阿特柔斯之子的命令拋棄菲羅克忒忒斯。但菲羅克忒忒斯覺得自己最無法令人忍受的並非野蠻的哀叫,而是流膿腳傷發出的惡臭 (行38-39、480、519-21、890-92),況且每次病痛發作後需要長眠一段時間。我們看到守候在旁的涅奧普托勒莫斯實際上並沒有表現任何不適,讓人疑惑爲何十年前阿開奧斯人不能忍受這短暫的發病,或者在他安靜沉睡之際完成奠酒和獻牲這些祭祀活動?菲羅克忒忒斯的苦難似乎只是普遍缺乏同情所致,只要當初希臘將領們像現在涅奧普托勒莫斯那樣容忍和耐心,那麼菲羅克忒忒斯完全可以免於流放。正因如此,菲羅克忒忒斯才當面質問奧德修斯當初遺棄他的藉口和如今迫使他返回的真正動機 (行1032-1034)。
對於菲羅克忒忒斯的傷,奧德修斯既從未表達過同情,也隻字未提任何神學的肇因。但他的屬下涅奧普托勒莫斯卻認爲,心性殘忍的克律塞和奧德修斯施加給菲羅克忒忒斯的雙重苦難,皆出於神意和諸神的思量,而神之所以意欲如此,是想拖延時日以待最佳時機,讓他親自利用神贈予的弓箭攻克特洛伊城 (行193-200)。從這個角度看,菲羅克忒忒斯十年來所受創傷的意義,全在於爲涅奧普托勒莫斯長大成人接管弓箭作準備,就如奧德修斯從出征到返鄉,歷經二十年,讓特勒馬庫斯成長到了對求婚人構成真正威脅、並足以協助父親殲滅他們的程度。然而在涅奧普托勒莫斯主動把弓箭交還給菲羅克忒忒斯後,這一解釋自然不能成立。
相對於奧德修斯的冷峻算計和涅奧普托勒莫斯的熱衷名利,歌隊雖然參與了欺騙菲羅克忒忒斯的陰謀,但對他所遭受的苦難卻充滿同情和憐憫。他們在進場歌中同樣認爲人類的命運不可預測,運氣帶來的苦難是諸神謀意 (行179、176),但到第一合唱歌時我們不免對這種所謂神意表示疑惑:菲羅克忒忒斯的過錯不比“膽敢覬覦宙斯的婚床”的伊克西翁 (Ixion)嚴重,卻被迫在這裏接受與後者相當的懲罰衰弱等死——他的無辜受苦變得不可理解。可貴的是,歌隊指出了另一種可能:身體煎熬帶來巨大的不便和痛苦,全都源於一種侵蝕著他靈魂的罪罰 (ata)(行705)。ata在古希臘文中帶有比一般所理解的“被吞噬的痛苦”更深層的內涵,它關乎一個悲劇英雄的神降命運,本意是指因魯莽之罪而得罪神靈。歌隊這裏是在暗指突如其來的腿疾是神對菲羅克忒忒斯擅闖聖地的懲罰,看似運氣造成的苦難,其實有著人爲的始因。
(二)虔敬與正義
那麼,菲羅克忒忒斯自己又如何理解苦難的根源?面對希臘式穿著和口音的“異鄉人”,菲羅克忒忒斯坦言自己是孤獨的“野人”,一個“被神所嫌惡”的人,同時仍渴望得到一名希臘將領和國王應有的尊重和榮譽 (行255-264)。至於造成從國王到野人的轉變的根本原因,他並沒有歸咎於傷害他的毒蛇,反而三次強調是阿伽門農、墨涅拉奧斯和奧德修斯殘忍地把他丟在這裏 (行258、268,275)。他將不幸的遭際全部歸咎於希臘聯軍的統帥,而非某種神力或偶然運氣使然,最終歸結爲一種“不虔敬”(行258)“無恥”(行268)“殘酷”(行315)的政治陰謀。至此,他依然保留著對神的虔敬和對神聖正義的信念,他認爲腳疾具有某種道德意味,神明自會做出正義的判決,讓肇事者得到與他相等程度的罪罰。
然而,當打聽到阿基琉斯、大埃阿斯、涅斯托爾之子安提洛科斯和派特羅克洛斯悉數殞命,而可恨的奧德修斯、狄奧墨涅斯和特爾西特斯卻苟存於世時,菲羅克忒忒斯隨即大膽憤懣地提出一種異端的神義論:
但命運之神 (daimones)會細心地保護好他們,這些神就是愛把惡毒和狡猾的人從冥府中救回來,同時卻不停地打發正義和寶貴的人到冥府去。我該如何看待、怎麼讚美這些事情,在讚美神的所作所爲時,我卻發現他們是邪惡的。(行446-450)
這也許是索福克勒斯悲劇中對命運之神最嚴厲的批評。在菲羅克忒忒斯看來,諸神之所以是惡的,是因爲他們沒有根據正義的原則恰當分配人類命運。被背叛的痛苦及身體的受苦使他形成了對這一切不公之起因的解釋,這種定見無疑把他的視野僅僅局限在對政治的邪惡理解中。由此看來,正是正義問題及其引起的憤怒耗損著他的靈魂,對神聖正義的不滿使他產生對罪惡叢生的政治世界的厭惡和鄙棄 (行624-25;860-61;946-47)。但是,這不等於說他完全喪失了對神聖正義的信靠,他一方面希望神明主持正義降罪於阿特柔斯之子和奧德修斯,另一方面在病痛發作時反復地呼喚和祈願諸神 (行735)、死神(行796)和大地女神 (行819)能減輕甚至根除他的痛苦,可見他依然保有對神的虔敬和信靠,哪怕意味著死亡。
我們可以追問,菲羅克忒忒斯對命神的批評,是否意味著他開始懷疑,自己介乎死亡和生存的災難也有可能是神的意志所爲?當把弓箭交托給涅奧普托勒莫斯時,他透露說,是神無法平息的嫉妒給這把弓的擁有者——他和赫拉克勒斯——造就了無數苦難 (行775-778),如今握弓的涅奧普托勒莫斯面臨的毋寧說是苦難,而非好運。可見,菲羅克忒忒斯把自己被毒蛇咬傷的事實,歸咎於諸神對他擁有這把特殊的弓的嫉妒:擁有赫拉克勒斯的弓本來意味著獲得好運,正如涅奧普托勒莫斯所理解的,但神對好運之人的嫉妒使得這弓在菲羅克忒忒斯出征之前就已經給他埋下禍根。即便如此,菲羅克忒忒斯仍強調對神的妒意也要保持崇敬 (行776)——哪怕這種妒意會演化爲詛咒——以免給自己徒增更多的苦難。
二、屬己的命運與靈魂創傷
涅奧普托勒莫斯的出現,讓菲羅克忒忒斯重新看到擺脫當下厄運、把控自身命運的希望和契機。菲羅克忒忒斯最初請求送他去涅奧普托勒莫斯的家鄉斯庫羅斯,或者取道尤卑亞回到他父親身邊 (行488-492)。而後,當他的腳疾猛然發作,導致無法啟程時,他提出用利姆諾斯之火焚燒自己,但這一要求遭到了拒絕 (行798-813)。最後他又堅持要涅奧普托勒莫斯信守承諾送他回家 (行1398-1399)。何處才是菲羅克忒忒斯應去的地方,私己的家還是希臘共同體命運所懸的特洛伊,成爲整部悲劇的真正張力所在。個人幸福和共同體安全之間的取捨,體現了菲羅克忒忒斯怎樣的靈魂?兩種命運又該如何和解?
(一)臆想的希望
腳部的惡疾是菲羅克忒忒斯之殤的起因,既然回到父親身邊並不能治癒他的傷口,那父親對他而言又有何重要意義?奧德修斯在開場直接以波阿斯之子來代稱菲羅克忒忒斯 (行5),一如菲羅克忒忒斯首先以其父之名介紹自己 (行263)。然而他的父親是否在世仍是個問題。一方面,他一度深信父親還活著,因爲他的嚎叫聲實際由papa (父親)和pais(孩子)兩個音節混排而成。他也感謝涅奧普托勒莫斯答應帶他回到奧塔的土地見年老的父親 (行492、664),並從他仍活著的父親那裏獲得雙份感謝 (行1371)。但另一方面,當他手上的弓被奪去、作爲朋友的涅奧普托勒莫斯也要離他而去之時,他又意欲葬送自己的生命,去哈得斯見他的父親和自己的城邦和祖國 (行1210-1215)。可見一旦他陷入絕望,他的父親也就被臆想爲死人,而當他對未來抱有希望時,活著的父親就是他生命的全部、生活的光明。反之,選擇回特洛伊幫助拋棄他的敵人,則意味著墮入黑暗的深淵,因爲阿特柔斯之子的思想是惡行之母,將來必定教唆其部下再次加害於他 (行1359-60)。
(二)三次浪潮——神義與必然的糾葛
至於菲羅克忒忒斯非回特洛伊不可的命運,索福克勒斯有意製造了一定的含混性。我們得到三種決定菲羅克忒忒斯回特洛伊的理據:赫勒諾斯的神諭 (商人)、強大的必然性 (涅奧普托勒莫斯)和宙斯旨意 (奧德修斯)。
菲羅克忒忒斯第一次隱約知悉自己自願去特洛伊拯救希臘聯軍乃神諭的旨意,是通過奧德修斯派來的商人之口 (行612-613)。他當即表示,除非他像奧德修斯的父親西緒福斯那樣死後從冥府返回陽間,否則他不會重回特洛伊。畢竟,他彼時信賴的只有涅奧普托勒莫斯的承諾。然而,天性高貴的涅奧普托勒莫斯顯然無法承受欺騙他人帶來的負罪感,只好坦言欺騙菲羅克忒忒斯乃強大的必然性 (anagke)的要求 (行922)。正因爲軍隊與城邦都必須聽任統治者指揮 (行386),而服從掌權者是正義 (endukon)和利益 (sumpheron)使然(行925-926),所以,涅奧普托勒莫斯堅決不能交還弓箭。弱者臣服於強者的利益,是公元前五世紀雅典人所承認的一種自然之必然,涅奧普托勒莫斯呼籲菲羅克忒忒斯也信服這同一種必然,更何況這對雙方來說是一個雙贏的選擇。
把必然性作爲拒絕交還弓箭的理由,這一方面遭到痛恨任何邪惡謀劃的菲羅克忒忒斯的激烈反對,一方面喚醒他意識到生命與弓箭的同一。正如哲人赫拉克利特所言:弓的名字是“生命”,其所爲卻招致死亡。索福克勒斯巧用了雙關語bios:它既表示弓,又表示一個人的生命。生命與弓是一體兩面。涅奧普托勒莫斯竊取他的弓就等同於奪去了他的生命,沒有弓,他變得“甚麼都不是了”(行951),只是“已死的”、“一具屍體或煙雲之影”(行945)、“幻象”(行946)、“生者中的死屍”(行 1080,1030)。他對自己的描述令人聯想到psyche[靈魂]一詞在荷馬史詩的原初意義,奪去一個人的生命就等於奪取他的靈魂,只留下魂影 (eidolon)在冥府。有了這把弓,他就有了涅奧普托勒莫斯頂禮膜拜奉之爲神明的東西 (行657)。然而即便如此,我們屢屢看到他僅僅把這張弓當作射殺鳥獸的維生工具,而非在雅典娜和赫拉克勒斯手上那樣維護正義的神聖工具。他並未意識到這不啻爲對弓的一種褻瀆,因爲如果不褻瀆神聖,他就得餓死,甚至必被曾經追捕過的獵物“以血償血”(行955-959),隨之徹底淪爲野獸。而在涅奧普托勒莫斯眼裏,這張弓跟其他家什沒有明顯差別,以致他很晚才發現它 (行653)。弓的神聖性一直被隱藏著,菲羅克忒忒斯多次提到它的時候,只是說這是赫拉克勒斯的一個贈物而已。
至於奧德修斯,他起初並沒有向涅奧普托勒莫斯說明欺騙菲羅克忒忒斯的緣由,只說這是政治命令。後來,眼看商人和涅奧普托勒莫斯的勸說相繼失效,奧德修斯只得親自現身,聲稱此爲宙斯之意。從觀眾的角度看,奧德修斯確實秉持政治和神義兩種正當性,即統領希臘全軍的阿特柔斯之子的命令和宙斯的旨意,最後出場的赫拉克勒斯也表明這是宙斯的意志。奧德修斯的理據融合了商人和涅奧普托勒莫斯的理由,同時強調神義和政治必然。但是他似乎有意以宙斯取代先知的預言,因爲盜走菲羅克忒忒斯的靈魂不再變得重要,宙斯允許在他不自願的情況下以武力強制擄走他的肉身。菲羅克忒忒斯判定這絕對是奧德修斯假託神意編造的藉口,甚至把神當成說謊者 (行992),但奧德修斯堅稱“實情如此”(行993)。alētheis可以理解爲奧德修斯自認爲他讓神們變成了“講真話的人”,有學者指出此處開啟了後世所謂的“神學-政治問題”。菲羅克忒忒斯相信神的獨立性,並駁斥將政治目的推諉於諸神這種做法蒙蔽了神的本然,使神變得像人一樣反復無常。菲羅克忒忒斯和奧德修斯的根本衝突就在於“真實”的終極基礎——高於政治生活的真實還是政治場域下利用諸神達成目的的“真實”。奧德修斯的“高貴謊言”有利於增進共同體的公共善,即如柏拉圖《王制》所揭示的 (414b-416c;382b-d)。他首要關心的不是諸神,而是政治情勢,只要獲取勝利,他便是正義、高貴和虔誠的(行1049-1052)。奧德修斯對虔敬的運用暴露出他對諸神看法的可疑性。僅從文本提供的線索來看,只能說奧德修斯並不相信有任何超越城邦政治實踐且可被理解的世界存在,而菲羅克忒忒斯依然對諸神秉持正義的信念和希望,並訴諸神聖正義滿足他私己的“復仇”:可恨的希臘全軍受到滅亡,等於神治好了他的身體傷病。他的復仇顯然不同於奧德修斯向求婚人施以的復仇,赫拉克勒斯也沒有讓他重蹈埃阿斯的覆轍。他就像阿基琉斯,靈魂的血氣支撐著他對宙斯正義的信靠。
(三)錯位的療治
事實上,在面對三次強力命運的浪潮後,菲羅克忒忒斯已向我們敞開了他隱蔽的靈魂德性和缺憾。與其說他需要的是腳病得醫治,不如說他需要對自己靈魂的洞見。正如代表雅典普遍倫理觀的歌隊在第二訴歌首節所示,菲羅克忒忒斯此刻的不幸不是某種強力使然,而是他個人意志選擇的結果:在有機會理智思考的時候卻選擇更壞而非更好的命運 (daimonos)。Daimon一詞是貫穿歌隊在第二訴歌所作回應中的關鍵字,一般譯爲“命運”,原初在古希臘詩歌中用作“神”的同義詞(《伊利亞特》1.221-222);到前蘇格拉底哲人那裏,開始被用來形容人,意指一個人或家庭的好或壞的稟賦;柏拉圖的蘇格拉底和歐里庇得斯都把它說成“既非神也非神的子女”(《申辯》27b-e,《美狄亞》139-141),甚至是代表蘇格拉底命相的介乎有死與不朽之間的精靈(《會飲》202d)。它既指受神靈庇護的人,也指內在的人。遇上好的daimon,就是找到幸福 (eudaimonia),反之,遇上惡運就只能遭受苦難 (kakodaimonia)。奧德修斯曾警告涅奧普托勒莫斯,若他的高貴心性與菲羅克忒忒斯親近的話,必定葬送他們的好運(tychen,行1069)。這裏的“好運氣”按Jebb的說法是指外在有利的事情發生,並沒有daimon所涉及的伴隨人一生的意蘊。在歌隊看來,這種daimon人可以選擇,而非受外力或運氣強制所致,猶如柏拉圖的厄爾神話所示,神明根據個人靈魂的自主選擇分配相應的運道。菲羅克忒忒斯靈魂的選擇決定他的境遇,他不再是某個其他人的敵人(如他所咬定的奧德修斯 [行1136])而是自己的敵人。反觀十年前,菲羅克忒忒斯的腳誠然爲克律塞得諸神授意派毒蛇咬傷的,但那正是由於他首先僭越聖地而觸發。而今,菲羅克忒忒斯將要承受的可怕苦難,也是因爲他首先拒絕奧德修斯和涅奧普托勒莫斯所提供的解救方案。
令人困惑的是,歌隊緊接著就在第一曲次節給出看似與此矛盾的解釋,他們堅稱,菲羅克忒忒斯的受苦不是他們的騙術使然,而是神明的命定之運 (daimonon)造成。Austin解釋說,這一矛盾是索福克勒斯同時在不同層面上探討菲羅克忒忒斯命相的嘗試。歌隊對自由選擇和神意的雙重強調,恰恰彌補了菲羅克忒忒斯對這兩個方向自我認識的欠然。他一直視自己爲受害者,詛咒從一開始拋棄他的人,卻忘了自己最先非法進入神廟的過錯;在利姆諾斯受苦的十年裏,他從未反思過,自己將那神聖之弓施用於維持生存的平庸事業中,是否爲一種褻瀆,也未曾考慮過帶著神聖性的弓受苦會有著怎樣的神意安排。他意識不到自身的強大和對希臘人共同事業的關鍵意義,只滿足於作爲一個病人的身份認知,等待擬人化的親愛的弓 (行1128)、利姆諾斯之火等外物來拯救,沉浸於自己構想出來的正義、仇恨和自戀當中。歌隊提供了一個契機,一旦他認同與他們的友誼,這一切恍悟都是可能的——一個人在死亡之際最容易接近自我認識。
歌隊最後警告菲羅克忒忒斯,惡毒的非理性的辱駡之辭若不加克制,將助長他的狂肆之心 (hubris),而正是肆心導致了悲劇中英雄們所遭受的結局。逃離這一致命噩運,取決於他自己能否解除吞噬他靈魂的怨恨,這比他傷口惡疾的療治更爲重要。但無疑,他已在敵意和善意之間迷失自己,無法恪守歌隊所說的中道 (行1182)。或如涅奧普托勒莫斯的批評,身體的不幸侵蝕了他的靈魂,使他變得蠻不講理,反而憎恨懷著好意前來的人。直到赫拉克勒斯的出現,菲羅克忒忒斯靈魂中的仇恨和狐疑才得到緩解。赫拉克勒斯對虔敬不滅的判斷,一定程度上印證了菲羅克忒忒斯對諸神虔敬,也糾正了他對政治共同體的邪惡印象,使其重新回到互幫互助的友愛關係中,但赫拉克勒斯並沒有答應滿足菲羅克忒忒斯關於對等性懲罰的訴求。另外,菲羅克忒忒斯與奧德修斯之間關於虔誠與正義的矛盾仍然無法達成和解。戲劇的結局表面上證成菲羅克忒忒斯的立場,但實質最終實現了奧德修斯的計謀和目的。也可以說,對嚴格意義上的正義的不妥協訴求,被迫讓位於政治必然性。
三、結語
隨著菲羅克忒忒斯的回歸,曆時十年的特洛伊遠征終將告捷,然而,現實中彌漫在希臘內部的雅典與斯巴達同盟之間的敵意卻並未消除。面對未卜的命運,索福克勒斯有意選取菲羅克忒忒斯的故事傳統而非膾炙人口的木馬屠城說,似乎意欲以未解的神義與人義的張力取代單純的人類理性謀劃的勝利,並重新提出神意與自由選擇的可統一性這個古老的神學問題,從而恢復雅典民眾對肆心的警惕和靈魂限度的認識,一定程度上也爲哲人更加理智化地探討幸福的本質和德性的培養創造條件。無可否認的是,依據梭倫的定義,菲羅克忒忒斯的善終無疑證明他是幸福的,然而這種幸福和最初運氣造成的苦難都無法撇除他的德性及其限度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也許運氣無以違抗,但人仍可像亞里士多德所說的那樣,運用理性審視自身靈魂,努力把握住屬己的在世幸福命運。
參考文獻[References]
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廖申白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Aristotle.Nicomachean Ethics.Trans.Liao Shengbai.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2011.]
Austin,Norman.Sophocles'Philoctetes and the Great Soul Robbery.Madison,Wis: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2011.
Benardete,Seth.The Bow and the Lyre:A Platonic Reading of the Odyssey.Maryland:Rowman&Littlefield Publishers,2008.
---.“The Plan of Odysseus and the Plot of the Philoctetes.”The Archaeology of the Soul:Platonic Readings in Ancient Poetry and Philosophy.South Bend,Ind:St Augustine's Press,2012.
Gellie,G.H.Sophocles:A Reading.Carlton,Vic:Melbourne UniversityPress,1972.
赫拉克利特,《赫拉克利特著作殘篇》,羅賓森、楚荷譯,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7。 [Heraclitus.Fragments of Heraclitus.Trans. Chu He.Guilin: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Press,2007.]
荷馬,《伊利亞特》,羅念生、王煥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Homer.The Iliad.Trans.Luo Niansheng and Wang Huansheng. 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2008.]
——,《奧德賽》,王煥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The Odyssey.Trans.Wang Huansheng.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2008.]
馬基雅維利,《君主論》,潘漢典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Machiavelli.The Prince.Trans.Pan Handian.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2001.]
Mandel,Oscar.Philoctetes and the Fall of Troy:Plays,Documents,Inconography,Interpretations.Including Versions by Sophocles,Andre Gide,Oscar Mandel,and Heiner Muller.Lincol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81.
納斯鮑姆,《善的脆弱性》,徐向東、陸萌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Nussbaum,Martha.The Fragility of Goodness.Trans.Xu Xiangdong and Lu Meng.Nanjing:Yilin Press,2007.]
柏拉圖,《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Plato.Plato's Symposium.Trans. Liu Xiaofeng. Beijing: Huaxia Publishing House,2003.]
Segal,Charles.“Philoctetes and the Imperishable Piety.”Hermes 105,No.2(1977):133-158.
---.Sophocles'Tragic World:Divinity,Nature,Society.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
---.Tragedy and Civilization:An Interpretation of Sophocles.Norman: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1999.
Sophocles.Sophocles:Philoctetes.Ed.Seth L.Schei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3.
---.Sophocles:The Plays and Fragments with Critical Notes,Commentary,and Translation in English Prose.Vol.4.Ed.R.C.Jebb.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892-1900.
Tessitore,Aristide.“Justice,Politics,and Piety in Sophocles'‘Philoctetes’.”The Review of Politics 65.1(2003):61-88.
修昔底德,《伯羅奔尼薩斯戰爭史》,徐松岩譯,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 [Thucydides.The History of Peloponnesian War.Trans.Xu Songyan.Guilin: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Press,2004.]
Between Tyche and Daimon On the Virtue of Soul and Its Limits in Sophocles'Philoctetes
Sophocles'Philoctetes is generally regarded as the most complex ethical play in Greek tragedy.In order to tackle the puzzles in it,this article tries to provide a detailed reading with the guide of MarthaNussbaum's landmark study in The Fragility of Goodness,which touch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uck and ethics.Part I will investigate the fundamental cause of Philoctetes in both theological and artificial sense,displaying the intelligibility and acceptability of the elements of luck(tyche).Part II illustrates the difficulties of taking control of one's own destiny(daimon),i.e.the dilemma of choosing individual happiness or the safety of the community.Strangled by the most uncomprehending power of luck and fate,Philoctetes wavers between skepticism and teleology,in which the noble virtues and its limits are implicitly shown.For the purpose of clarifying the ethical dilemma of Philoctetes,perspectives of Odysseus,Neoptolemus and the chorus will be introduced,in accordance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the plot,to uncover the cause of the wound,which contrasts with Philoctetes' self-perception.Part II will be focused on three reasons that require the return of Philoctetes,which are the oracle reported by the merchant,the great necessity believed by Neoptelemos,and the will of Zeus to which Odyssey resorts.The effort of rectifying the defects of Philoctetes'soul by the Chorus,then,is well considered.As a participant and spectator of the devious plot against Philoctetes,the chorus points out that restraining hubris and practicing moderation is an appropriate attitude towards the arrangement of luck and fate.Sophocles,by rendering such a minor character in Homer's epic a vivid but complicated image,reminds us of the archaic question of the uniformity of teleology and free choices.On one hand,it raises public vigilance of the disastrous hubris and awareness of the limitation of soul.On the other hand,in large extent,it makes philosophical inquiry of happiness and virtue possible in later eras,thus provokes thoughts on how to examine one's soul rationally to get rid of the fugacious fortune and take hold of one's own earthly happiness.
Sophocles;Philoctetes;tyche;daimon;virtue of soul.
關鍵詞:
索福克勒斯 《菲羅克忒忒斯》 運氣 命運 靈魂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