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看、靈魂與城邦
——索福克勒斯《埃阿斯》中的場景和開場
2015-11-14肖有志
肖有志
(上海大學文學院)
觀看、靈魂與城邦——索福克勒斯《埃阿斯》中的場景和開場
肖有志
(上海大學文學院)
詩人索福克勒斯在自己的悲劇中探討過諸多話題,尋找一個合適的切入點來探查其作品中的深意就變得萬分重要。採用語文學的釋讀方式,從悲劇作品的全局出發,解析其形式與細節,來探求悲劇作品中想要表達的主要意旨,或可摸索出其中真義一二。《埃阿斯》中,故事場景的變換這一形式要素即是對埃阿斯本人品性的獨特展現;同時,借由雅典娜和奧德修斯對埃阿斯一系列行動的觀看,顯示出埃阿斯由於在身體與靈魂理解上的偏差所帶來的災難;而開場戲中雅典娜對奧德修斯的指示和教诲,以及從戲劇整體來看奧德修斯本人的整體行動,則揭示出城邦政治與神性及人性之間的複雜聯繫。由此表明,《埃阿斯》的主題雖然有關埃阿斯本人生與死的抉擇以及他的埋葬問題,潛在的主題卻關乎人如何在政治生活中找到個人立足點,以及政治美德與人性的劇烈衝突,表達了索福克勒斯對人的形而上學問題的重要思考。
Author:Xiao Youzhi
is lecturer at College of Liberal Arts,Shanghai University(Shanghai,200444,China).E-mail:xiaoyouzhi@126.com索福克勒斯《埃阿斯》這出戲的場景設計甚是奇特,一分爲二,即埃阿斯的營帳內外與海邊樹林。營帳內外的故事關乎埃阿斯的生,樹林裏的故事則關乎埃阿斯的死,如此,兩個場景似乎區分了埃阿斯的生與死。營帳內外的故事講到埃阿斯的瘋狂與疾病,埃阿斯因阿喀琉斯的武器分配不公而忿恨,意欲殺害統帥阿伽門農、墨涅拉奧斯及奧德修斯未遂,以及埃阿斯與希臘聯軍統帥們的決裂並敵對,即城邦的分裂問題。樹林裏的故事則講到埃阿斯的自殺,及墨涅拉奧斯、阿伽門農反對埃阿斯的弟弟透克羅斯埋葬其屍身,即城邦的建立問題。所以,埃阿斯的生死故事裏面包含的是城邦分合難題,當然反過來說亦可:城邦的分合、即城邦危機表面包藏著埃阿斯的生死,特別是對埃阿斯之死的理解。因此,理解城邦與理解人的生死聯結在一起。
這出戲中奧德修斯一開始作爲埃阿斯的敵人,最後作爲其朋友,出現於故事的開端與結尾。奧德修斯像是埃阿斯生死故事的觀眾,在劇中的作用類似於歌隊,既是劇中角色又是觀眾。兩個場景不僅因爲埃阿斯的生死,似乎更因爲奧德修斯而成爲一體、一出戲。但悲劇的這種完整面貌並不因場景而受限,場景還隱含著場景之外的事物。這出戲更爲奇特之處是以女神雅典娜的聲音開場。雅典娜理解奧德修斯與埃阿斯的一切行動及其目的 (行1-2,13-14,86,118)。雅典娜隱含著整全,特別是人世萬物的整全。再者,這出戲後半部分的主題是埃阿斯的埋葬問題,即哈德斯的存在問題 (行865,1062-4,1089-90)。哈德斯的本義是看不見且知道一切。歌隊最後唱道:
對於凡人來說,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心裏
透亮;可在親眼見到之前沒人預知
將來會發生甚麼 (1418-1420)。
這出戲既展現人可見的世界及其知識,即場景本身,又包含人不可見的諸神,即場景之外的事物。場景與場景之外的事物之間,其微其希其夷,惚恍惚恍。
因而,場景 (opsis)=cosmos=世界=人視野的限制,似乎比對人性情的摹仿更寬廣,它摹仿的是人的性情得以展示萬事萬物的邊界和秩序。場景包括人物行動的場所或者說空間,包括人物衝突的線索及其進程,這個時候,時間與空間融合在一起,指向萬事萬物的完整性:封閉性和開放性。
一、營帳內外
戲劇進程的中間,埃阿斯走出營帳自殺,埃阿斯由內而外,戲劇場景隨之變換,如此,營帳似乎是個界線 (或界限),它是埃阿斯內心打開與隱藏的界線。所以,這出戲的場景設計很明顯地與埃阿斯的性情、甚至命運關聯在一起。我們無法看清楚埃阿斯在營帳內的行動及其意圖。詩人索福克勒斯爲此安排了兩個人物——雅典娜和特克墨薩,她們一個在外,一個在內,以觀看埃阿斯的行動。雅典娜在營帳外看清楚埃阿斯內在的意圖;特克墨薩在營帳內卻無法看清楚埃阿斯的內心。戲中也另有兩位觀眾 (或者說聽眾):奧德修斯和歌隊;當然還有我們,我們也包含觀眾和聽眾的雙重視野,我們似乎沒有局限,雅典娜和特克墨薩的敘述爲我們展示了較完整的埃阿斯的行動和意圖,我們似乎由此獲得純粹觀看的視野。我們的觀看是我們生命時間的一部分。觀看是我們的行動。我們在看戲也在演戲,摹仿和觀看融爲一體。如此的觀看使得場景延展開來,聯結劇中的場景和我們生活其中的空間,我們靈魂的視野變得寬廣,人的自我反思獲得其時間和空間,人的生命變得完整和充足,更重要的是變得有序。
第二場戲很特殊,這場戲只有埃阿斯的言辭。埃阿斯第一次走出營帳,但是幾乎沒有他的行動,只有一段長長的悵歎 (=言辭)。
我們沒看到埃阿斯營帳內的行動,我們通過雅典娜和特克墨薩的敘述而得知,如此,她們的敘述某種意義上也等同於營帳一般的界線。所以,我們只能通過敘述 (=言辭)得知人物行動的樣子及其目的。
出了營帳,我們聽到的是言辭,似乎我們可以透過言辭直接看見埃阿斯的內心。
可是,我們得明白,言辭同時也是行動。或者說言辭中包含著行動。埃阿斯的這段言辭,某種意義上是假話、謊言。其中真實的意圖得以掩藏。所以,這段言辭仍然像營帳一樣是一層遮蔽物,隔著一層。
第二場製造了一段突轉和恍悟,是一個情節眼:埃阿斯出了營帳,但是他通過言辭掩蓋了行動的意圖。特克墨薩和歌隊早已察覺埃阿斯準備自殺的意圖,但是,埃阿斯掩飾了,特克墨薩和歌隊很是欣慰,由悲轉喜。歌隊在第二合唱歌中竟然渾身顫動,興奮無比,翩翩起舞。
第三場,也很特殊,它是一個更重要的情節眼,埃阿斯沒出現,但是報信人帶來突轉=恍悟。這場聯結了第二場和後開場,即後半部分戲,其作用是情節的樞紐。報信人帶來埃阿斯的命運:營帳內外=埃阿斯的生死。特克墨薩和歌隊轉喜爲悲。因此,不管內外,似乎都難以理解埃阿斯的意圖。
我們要注意報信人的作用,古希臘肅劇中常常都有此類角色 (比如《俄狄浦斯王》),可以說是很重要的角色,報信人=赫爾墨斯這位神使,因爲報信人帶來的是先知卡爾卡斯的預言。
報信人到來的時間似乎是埃阿斯從營帳到海灘邊樹林裏的時間。這兩個時間中是一段空間的變化,或者說,場景的轉換,但是沒有展示出來。也沒辦法同時展現。因爲,“同一條河流沒可能兩次踏入(赫拉克利特)。”
埃阿斯走出去,走向一種生命方向和可能,報信人的到來帶來埃阿斯的另一種生命和可能——生與死。它們似乎永遠無法重疊。所以,這段戲劇場景沒辦法展示。
我們可以假設,埃阿斯在路上遇上報信人。這種假設帶來的仍是衝突。
沒有展示的這段場景的變化也可以說是埃阿斯生命中的偶然=命運=神義,那麼報信人=赫爾墨斯=神使=偶然。
麻煩的是戲劇場景和戲劇進程的變化,都是必然的聯結=行動的因果性,不然我們無法看懂戲,無法理解生活。戲劇祛除了偶然,展現了必然,但是必然中有偶然,偶然中有必然,它指向人靈魂的本性,靈魂有其目的性,同時它瞬息萬變,難以捉摸。
又回到劇中,埃阿斯騙過了特克墨薩和歌隊。這樣的謊言似乎也是個偶然 (類似於卡爾卡斯的預言),但是,這個偶然包含著埃阿斯行動的意圖性,埃阿斯性情中的果敢性和決斷力,埃阿斯道德世界中的絕對目的性=必然性。
兩個偶然背後都是埃阿斯的目的必然性。使得突轉和恍悟變得不太重要,使得偶然似乎沒有意義,神義也沒有意義,而這恰合埃阿斯的性情:自我立法,個體完全自足。
埃阿斯看輕甚至否認神義的作用,等於否認偶然,否認靈魂本性的部分真相,使得埃阿斯本人靈魂的樣子也難以察覺,甚至像是一片虛空。
埃阿斯混淆了神與人、人與畜、敵與友、自然與習俗、自然德性與自主德性。
“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易·系辭上第一》)。區分、區別作爲人理智的自然能力,指向人的靈魂的秩序性,它不僅是政治性的,而且是哲學性的。
但是,從索福克勒斯的戲劇整體看,我們得由此理解其意圖:偶然和必然。埃阿斯靈魂中目的的必然性隱含著其生命的偶然遭遇,詩人試圖由此展示靈魂的完整性,道德的含混性,生活的完整性和複雜性。
所以,不管營帳內或外,埃阿斯都難以理解。除了雅典娜一開始給我們的解釋,從一個更完整的視角爲我們解釋。所以,雅典娜=智慧=整全的視野。她把這份知識教給奧德修斯。所以,奧德修斯最後出場,一頭一尾使得戲劇行動獲得一定的完整性。並把前後場景聯結起來。
最後,奧德修斯似乎代替了雅典娜,但採用的是另一種視野:埋葬。
二、海邊樹林
海邊樹林暗指埃阿斯的身體,即他的外在,同時暗喻遠離城邦。但由於關乎埃阿斯身體的埋葬,所以它並非完全遠離城邦、遠離政治。因爲事關埋葬,所以此時海邊樹林暗指城邦的內外,城邦的成與敗,法的破與立。
海邊樹林與營帳一樣指向事物的界限,指向身體和靈魂的複雜關係。身體是外在的,靈魂是內在的,身體像似靈魂的界限,同時靈魂像是身體的界限。
我們打開身體,不斷地打開,不斷地從外往內看。可是每次打開,身體都會不斷地變成外在,我們無法找見靈魂在哪里,似乎我們仍然無法看見靈魂的樣子,水在水中央,就如我們難以區分大海的海面和海底一樣。
身體似乎是靈魂暫時的居所嗎,大地是身體的居所嗎?身體使得我們是這一個,我這一個。身體是獨一無二的。這使得埃阿斯似乎固守的是自己的身體,埃阿斯堅持認爲自己獨一無二,其絕對的德性看來似乎基於其獨特的身體=力量=勇敢。
這使得《埃阿斯》看起來是關於身體的故事。可是,因爲後半場是關於埃阿斯身體埋葬的故事,所以,更準確的概括應該是關於埃阿斯身體及其身體的影子的故事,關於埃阿斯這個人和城邦的故事。埋葬指向城邦的生活秩序,指向禮法。禮法包含統治和服從,強者和弱者,更重要的是德性秩序,以禮節情,鍛造性情,以過上有序的共同體生活。
埃阿斯的憤怒和仇恨似乎是身體性的,埃阿斯這類人的視野局限於身體,從身體看靈魂,靈魂似乎是身體的衍生物,身體優先於靈魂,靈魂的動力不是來源於自身而是來源於身體的血氣。這樣的視野使得埃阿斯無法區分人和動物,都是身體,沒有差別。似乎看到萬物的基礎,可是,重要的不是事物的同一性,特別是對於政治社會來說,重要的是事物的異質性,尤其是人的異質性、心智的異質性,以構成政治秩序。
以身體爲基礎不僅破壞政治事物,同樣破壞身體,以致於埃阿斯只能自殺。埃阿斯的自殺意圖仍然是基於身體。他試圖通過自殺確認自己的獨特性=最勇敢這樣的德性,似乎想超越身體,其實基礎仍然是身體,以毀壞身體來確認身體力量的高貴性,以毀壞這一個身體,來排斥對其他身體、其他事物的依賴性,以獲得自身的獨一無二品性。
埃阿斯的視野幾乎完全基於身體。荷馬和索福克勒斯卻試圖超越埃阿斯的視野,或者說轉換埃阿斯的視野。荷馬和索福克勒斯都基於人的靈魂理解人,柏拉圖從中受益。埃阿斯和阿喀琉斯的較量基於身體,埃阿斯沒有看到身體以外的東西,所以他看輕朱庇特,認不得人的靈魂。埃阿斯看見的是人的事物中低的那一部分,看不到高的部分。埃阿斯的視野是偏狹的,荷馬和索福克勒斯引導我們看見更寬廣的人類事物,更重要的是看到人類事物的真正基礎——靈魂學。
由此,這個戲有兩部分:身體和身體的影子,每個人都拖著長長的影子。
第一幕關於埃阿斯及其視野,戰士的德性和視野;第二幕是索福克勒斯的視野,詩人的視野,靈魂學的視野,當然還可能是政治家的視野,奧德修斯的視野。總之,索福克勒斯看到埃阿斯視野的局限,並拓展了其視野,把他帶出營帳,來到海邊,這個更廣闊的地方,展開了以身體的埋葬爲中心、並帶來城邦政治美德問題的衝突。
海邊暗喻大海和陸地的界限,海邊又分有大海和陸地的混含品性。因此,埃阿斯的埋葬似乎恰切指明了政治的困難,政治美德的含混特性,強者和弱者的關係,統治和服從的關係,希臘人和異族人的關係,人性的高低關係,靈魂和身體的關係,以及諸神和人的關係。
奧德修斯最深切理解大海的品性,又理解人世事物的局限 (=陸地),更重要的是他擁有諸神與人的關係,以及靈魂與身體的關係的視野。
開場奧德修斯在雅典娜的引導下觀看埃阿斯,觀看埃阿斯靈魂的樣子,埃阿斯身體與靈魂分離的樣子及其後果。奧德修斯觀看埃阿斯,明白身體影子的存在,並由此返觀自身。由於觀看,或者說由於這個戲像是演給奧德修斯看的,奧德修斯獲得了知識,獲得了人的幸福可能性的知識。奧德修斯調解透克瑞斯與墨涅拉奧斯及阿伽門農的衝突,確認了人的靈魂的存在,諸神的存在,恢復了人的面貌,恢復了人世事物的秩序:神法與正義的關係。
三、開場
埃阿斯的內在與外在:營帳→內心=意圖;奧德修斯親自偵察埃阿斯,有些腳印能辨認,有些不能辨認。奧德修斯不知道埃阿斯的動機、意圖,從外在窺探他。窺探一個人的內心和察看一個人的身體一樣困難。此時,奧德修斯甚至無法完全看透埃阿斯的外在。
雅典娜的降臨真是及時,解決了這個難題:機械降神 (deus ex machine)。從而,神指向人的內在,通過雅典娜知道埃阿斯的內心,敵人的內心。
雅典娜是智慧和戰爭女神,她包含了奧德修斯的智慧 (即看)和埃阿斯的戰爭 (即砍殺):思想和行動。奧德修斯只能聽到雅典娜的聲音,無法看見她 (比較蘇格拉底與他的守護神)。雅典娜告訴奧德修斯埃阿斯是屠殺牧群的人,並說出其動因=怨恨。奧德修斯仍然不明白埃阿斯屠殺牧群的意圖,雅典娜說埃阿斯把牧群當成奧德修斯和兩位統帥,作爲報復對象。雅典娜制止埃阿斯的行動,轉移了他的怨恨。雅典娜使埃阿斯失去判斷力,並使其得到虛幻的滿足 (即戲劇模仿的本性)。
奧德修斯到了埃阿斯的營帳前,雅典娜也制止了他,使得我們無法完全識透奧德修斯的意圖。兩個敵人永遠碰不上。“永遠碰不上”或許意指對立的永恆性,無法消解,是人的生活的永恆面貌,即人性的衝突。
當然,雅典娜的制止奧德修斯還可能有這樣的理解:人的知識的局限,人無法完全理解他人。可也恰恰因爲這樣的局限,才有怨恨和戰爭,才有敵對。如此,敵人恰恰意指我們的局限,不僅是知識的局限,也是行動的局限。同時,也意指人的政治生活的必然性及政治的限度。因而,雅典娜的出現補充了奧德修斯視野的不足,讓他理解了敵人的內心和意圖,還有不幸和瘋狂。更重要的是雅典娜教給奧德修斯人的靈魂的直接知識,使得奧德修斯對人及其遭遇有更完整的理解。難怪奧德修斯最後能解決衝突以安葬埃阿斯。因爲獲得了更高的知識,或者說,因爲奧德修斯立足於政治生活,又高於政治生活。當然,雅典娜給予奧德修斯這樣的知識,或許因爲奧德修斯天生聰明,又沒有埃阿斯那樣的怨恨、絕對的敵對情緒 (讓我們想到蘇格拉底),可以更全面地理解人。奧德修斯顯然不像埃阿斯那樣是個單純的勇士,他擁有更高的品性。
雅典娜制止埃阿斯另有其意圖。雅典娜的制止恰恰指向埃阿斯的性情本身:血氣足,判斷力弱,或者說心智能力低,無法區分人和畜。埃阿斯這時候得了瘋狂病。雅典娜引導奧德修斯看埃阿斯的瘋狂,這類人靈魂的樣子。
雅典娜像是在導演一出戲給奧德修斯看;我們也在看,我們在看奧德修斯看埃阿斯的內心。
有意思的是奧德修斯讓雅典娜不要把埃阿斯喚出營帳,奧德修斯害怕看到瘋狂的埃阿斯,害怕埃阿斯看見自己。我們爲甚麼會害怕看見瘋狂的人呢?爲甚麼奧德修斯說他不怕看見神志清醒的埃阿斯?
至少,可以如此理解:埃阿斯這樣瘋狂的人是靈魂失序的人,理智不健全的人。我們似乎害怕看到外形跟我們一樣,有人的外形,卻沒有心智的人。看來只有身心合一體才算是完整的人。我們心中總有關於人的樣子的知覺,人的永恆的eidos。
當然,或許營帳也是幕布,恰恰要分開身、心,讓我們分別看透它們;另外,營帳也暗示了這樣觀看的困難。當身心完全分離時,又很難看清楚人的內心。
但雅典娜說埃阿斯還是那個埃阿斯。雅典娜再次使埃阿斯眼睛模糊或者黑暗。奧德修斯說,神想做甚麼,真是沒有甚麼做不到的。神可能使人的眼睛或者說心智不完整,視野偏狹。或者,反過來說也通,人無法輕易地、甚至不可能獲得完整的視野。
埃阿斯似乎既能聽見也能看見雅典娜,埃阿斯把所有的都當成人的模樣來看。埃阿斯此時出了營帳,等於埃阿斯的內在展現出來。雅典娜讓奧德修斯觀看埃阿斯的內在、埃阿斯的意圖。
埃阿斯在虛假的報復中得到滿足 (=戲劇效果),自以爲殺死了“阿特柔斯的兩個兒子”,沒有人能再侮辱他了。埃阿斯自以爲在報復中完成了其絕對的道德目的。他在羞辱“奧德修斯”,埃阿斯幻想得到虛幻的滿足和快樂。埃阿斯以爲通過消滅和羞辱他人,能夠確立自我道德的無上性、優越性。
恰恰這是雅典娜正在導演的戲。埃阿斯得到虛幻的滿足,指向埃阿斯絕對道德 (自己=善,敵人=惡)的不現實。埃阿斯似乎自以爲如此就能夠修正完整秩序的混亂,人的有衝突的世界的變化。埃阿斯把意圖中看似如此的東西看成了必然如此的東西。雅典娜使得其眼睛模糊恰恰指明了其道德理解的局限。如果正如我們已經分析過的來看,埃阿斯的道德來自於其勇敢品性,來自其血氣,其身體力量,那麼,埃阿斯對人的理解顯然不完整。或者說埃阿斯基於身體性的人理解萬物,包括神。埃阿斯邀請雅典娜當自己的幫手,降低雅典娜的神位,相當程度否認了她的神性。又一次只看到人。他把畜生和神都當成人看待。埃阿斯眼中只有人,作爲身體的人,沒有靈魂或者靈魂低於身體的人。
顯然,雅典娜引導奧德修斯看見的是人世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說是低的、不完整的那一部分。看到人的視野的局限,等於看到政治的必然局限。但是還得想到的是,奧德修斯認爲應該埋葬埃阿斯,恰恰是爲了維護政治生活的必然的局限,不抬高它,也不貶低它。政治事物有其自足性,當然是不完整的自足性。同時,雅典娜讓奧德修斯反思自我。奧德修斯看到埃阿斯意圖的完整性,但看到其必然的毀滅。奧德修斯通過觀看埃阿斯的內心,第一個預見到埃阿斯的必然毀滅。奧德修斯憐憫埃阿斯的不幸。悲劇最終讓人恍悟的是人自己的靈魂。還有甚麼比這樣的恍悟更讓人悲憐和恐懼?雅典娜讓奧德修斯看到神的力量有多大=從較完整的視野來看靈魂的樣子,當然這可能隱藏著詩人的意圖,詩人的視野=關於人的靈魂的視野,詩人讓演員在劇場的舞臺上展示人的靈魂的複雜性,引導我們觀看並反思。
奧德修斯從埃阿斯看到高於埃阿斯的意圖 (及其自我理解)的東西:“我看到所有活著的凡人都不外是幻形虛影”。看埃阿斯,奧德修斯看見自己的靈魂。分開了埃阿斯的身心,是爲了讓奧德修斯觀看,以便奧德修斯能夠完整地理解自己=身心合一體 (參荷馬《奧德賽》第十、十一卷)。
難題來了,我們都是身心合一體,是不是我們自己都難以察覺和理解到人的這樣的eidos?肅劇詩人通過引入神,讓我們如此自我發現。詩人由此指示身心完整的人是與諸神爲伴的人。因爲諸神=更高更完整的視野,所以我們看到自己的完整和不足,自己的開放性和封閉性。
諸神聯結必然和偶然、有目的和沒有目的的、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身和心、欠缺的和完整的,由此指向整全,或者說諸神=整全。
埃阿斯的視野只有人,雅典娜引導奧德修斯透過埃阿斯的靈魂=人,走向萬事萬物;同時,又回到人,回到人的政治生活的事實,以過上謹慎的明理的生活。
這出戲的主題雖然是關於埃阿斯及其埋葬,其實,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關於奧德修斯的思考和行動。這出戲顯的是埃阿斯的故事,隱的是奧德修斯的思考和行動,埃阿斯是對象,被觀看的對象,奧德修斯是觀看者、思考者。
*本課題研究爲2009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專案“索福克勒斯悲劇主題研究”(專案編號:09CWW004)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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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eing,Soul and Polis The Scenes and Prologue of Sophocles'Ajax
The distinguished tragic poet Sophocles has explored multitudinous themes in his own tragedies.It is very important to find a proper point of entry to comprehend what his tragedies intend to convey.To make out the deep meaning of the tragedy,a philological approach,combining with a consideration of the whole text,might be the best way.This article attempts to analyze the form and details of Ajax by using the way of intensive reading to get the deep meaning of the tragedy.In this tragedy,the change of scenes reveal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Ajax specially.Athena and Odysseus witness the tragic fate of Ajax,which is caused by his deviated comprehension of his body and soul.Misled by gods,Ajax slaughters the herd out of anger,because of which,he commits suicide. Ajax is unable to distinguish between god and human,human and herd,enemy and friend,nature and custom,natural character and independent character.He is totally confused.The only thing that Ajax can see is the body,which leads him to regard the power of soul as the energy of body. He sees the identity of things,but he does not realize that the order of the polis is based on the heterogeneity of things.Through an analysis of the whole tragedy,it can be found that Athena's instrument and edification to Odysseus,and the action of Odysseus show the complex relationship between politics of the polis,divinity and humanity.Athena instructs Odysseus to be a bystander.And through an observation of the soul of Ajax,Odysseus begins to understand the nature of human and the whole natural world.Then when going back to think about human beings and the political life of man,Odysseus finds that the decision to bury Ajax is the limitation of maintaining the order of political life.At the same time,the action of burying Ajax expresses the way of rational life.And one of the multiple meanings of the tragedy is to let people know that the foundation of human beings is the soul.In conclusion,although one of the exterior themes of Ajax is about the problem of Ajax'burial and his own choice of death and life,in fact,Sophocles truly focuses on finding his personal standpoint about the political life of individual,the fierce conflicts of political virtues and humanity,finally expressing Sophocles'thought of metaphysical inquiry about human.
scenes;prologue;Ajax;soul;politics of polis
關鍵詞:
場景 開場 埃阿斯 靈魂 城邦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