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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杜甫对夔州文学的影响

2015-11-14胡永杰

杜甫研究学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夔州杜甫诗歌

胡永杰

作者:胡永杰,西北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河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副研究员,450002。

夔州时期是杜甫诗歌创作的一个高峰,关于这个时期的诗歌艺术成就及创作特点,前人论之已多,此不赘言。杜甫以其杰出的诗歌成就、伟大的思想人格,及在中国文学史和文化史上无以伦比的崇高地位,深深滋养了夔州这块土地,也感染着这里的人民,对其文学产生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这是一个需要我们关注和重视的问题。本文拟就此问题试论述之。

杜甫之前,夔州所在的巴渝文学并不发达。早期巴渝文学,以神话和民歌为主,汉魏六朝时期产生了一些以描绘三峡险阻和巫山神女浪漫情事的民歌和乐府诗。直至初盛唐时期,文人描写三峡地区,仍以民歌、乐府为主,除初唐四杰、陈子昂、李白等在内容风格上偶有开拓外,整体而言,这里的文学并没有明显的发展。

杜甫在夔州、忠州、云安、巫山等巴渝之地写的诗歌有470 多首。之前巴渝文学中全部诗歌也不过几十首,两相比较,仅从数量来说,也是天壤之别。而且其内容的丰富,对夔州山川风土描绘的细致真实,艺术成就的突出,都是之前的巴渝文学所无法比拟的。杜甫在夔州一带的生活和创作,是夔州文学史上的最高峰,也是其发展的分水岭。从此之后,巴渝文学从以神话、乐府、民歌为主的相对单调的阶段走上了内容丰富,艺术较高的阶段。对于后世巴渝文学的发展,杜甫明显起到了示范、感染和促进的作用。

大体而言,杜甫对于夔州文学的影响主要体现在重文风气、文学精神、诗歌艺术等几个方面。

一、杜甫对夔州重文传统的影响与形成

杜甫留给夔州的,首先是这个地区的一种诗意的文化精神。不论生活在这里的人民还是路经、宦游、寓居于此的官吏文士,都要吟诵或者学习杜诗。杜甫作为夔州的一个形象代表,他时时刻刻地影响着人们在这里的诗文创作,使得当地逐渐形成了重文的风气与传统。

陆游入蜀,写了一部纪行笔记《入蜀记》,其中记载到达夔州时情形说:

(十月)二十六日,发大谿口,入瞿唐峡。……晚至瞿唐关,唐故夔州,与白帝城相连。杜诗云: “白帝夔州各异城”,盖言难辨也。关西门正对滟滪堆。堆,碎石积成,出水数十丈。土人云: “方夏秋水涨时,水又高于堆数十丈。”肩舆入关,谒白帝庙,气象甚古,松柏皆数百年物。有数碑,皆孟蜀时所立。庭中石笋,有黄鲁直建中靖国元年题字。又有越公堂,隋杨素所创,少陵为赋诗者,已毁,今堂近岁所筑,亦甚宏壮。自关而东,即东屯,少陵故居也。

他来到夔州,看到瞿塘峡、白帝城、越公堂、东屯等景物,也同时想到了杜甫和杜诗。这些山水、遗迹已经不是纯粹的自然景致和历史遗迹,而因为杜甫等前代文人的描绘吟咏而带上诗的意味。这些很容易激发观赏者挥毫赋咏的冲动和兴致。

北宋元丰间,知夔州的王延禧有一首《北楼》诗(按,北楼即制胜楼),描述自己登楼作诗的心情,云: “登临欲吟咤,深愧杜陵豪”(曹学佺《蜀中名胜记》卷二十一),他这里是一种谦虚的说法,说自己登楼欲吟,但又因有杜甫在前,担心自己诗写得不好,不能和杜甫相比。其实道出的恰是因登楼所见的胜景和杜甫的激发,而难抑赋诗吟咏兴致的心情。北宋程之才《白云楼》诗云: “胡床不愧庾公兴,奕簟还思杜老才。更待携衾尽清景,夜深栏槛逼昭回。”南宋关耆孙《瞿塘关行记》云:“乾道庚寅中元日,关耆孙约李时雨、陈彦、岳建寿、宋嵩、李普、张徽之、雍大椿饮于三峡堂。……复饮关上高斋,诵少陵‘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之诗,叹此老具眼如此。江山元粗恶,惟少陵所纪处独异,高斋其一也。”(皆见《道光夔州府志》卷三十六《艺文志》)他们赋诗作文,都受到了杜甫的激励和感染。

后世夔州诗中还有不少唱和杜诗的作品,以及关于拜访、修建杜甫祠庙和旧居之作,这些作品都体现了杜甫对夔州重文风气的激发与推动作用。清乾隆三十八年(1744),夔州杜甫祠落成,知府江权作《杜公祠落成》诗,李复发、王家昌、汪松承、张凤翥、李作勖、梁国林、袁嘉保、詹仰、梁震、李琳、冯成文、胡大成等人的次韵唱和之作达十二首之多(见《道光夔州府志·艺文志》)。这种在京城、都会中才会有的文学盛况,居然出现在夔州一偏远山城,不得不令人称奇。究其原因,以杜甫为首的一批著名文士在夔州所开创和奠定的文学风气与传统是其主要动力之一。

总之,夔州作为“西僻之乡”的一边远江城,能有如此浓厚深远的文学传统,除了因为作为出入蜀中的咽喉之地而引来了众多文士在此驻足外,一批著名文人在此生活、创作的历史传统也是其重要因素。这批文士不止杜甫一人,还包括刘禹锡、白居易、元稹、苏轼、苏辙、黄庭坚、陆游、王十朋等,但杜甫是其中诗名最大,创作数量最多,成就最高的一位,而且也是最早寓居于此的著名诗人。因此,对于夔州重文传统的形成、发展,杜甫的贡献是首屈一指的。

二、杜甫对夔州文学之儒学品质的影响

杜甫一生忧国忧民,以其醇厚的儒学精神品质为后世所推崇,他在夔州等地的诗歌内容以表达对国家局势的关注和忧虑,对老百姓困苦的同情与哀伤为其特征。因此,对于后世的巴渝文学,他的影响首先在于对国家社稷的担当与责任,对人民百姓的关心等这些具有儒学倾向的内容和思想上。

杜甫之后,以夔州为主的巴渝文学中体现儒学精神,表达忧国爱民思想的作品就一直没有断过,这一内容成为了其重要的主题,这和杜甫的影响是有极大关系的。黄庭坚离蜀东归,路经夔州,游览这里的卧龙山时,写了《卧龙行记》一文:“天水张茂先世京、南昌黄庭坚鲁直、弟叔向嗣直,建中靖国元年三月丁卯同来。……新雨晚晴,同登中阁。观白盐之崇崛,想少陵之风流,叹大雅之不作,裴回久之。” (嘉靖《四川总志》本《全蜀艺文志》卷六十四)黄庭坚只是路经夔州等地,作诗不多。但他晚年极力推崇杜甫的夔州诗作,在戎州时和丹稜人杨素翁刻杜甫在巴蜀所作诗歌,并建大雅堂储之。此文中又再次赞扬其诗歌的“大雅精神”。南宋王十朋在夔州任知州所作的《初到夔州》诗中就说:“分甘易守不劳麾,梦已先予到古夔。谶语端符楚东韵,忠怀雅合杜陵诗。”(《王十朋全集·诗集》卷二十一)表明他是带着对杜甫的敬仰来到夔州的。他在《十八坊诗·庆丰》中说:“谁道夔门陋,兹坊号庆丰。守臣忧国愿,端似杜陵翁。”(同上,卷二十二)也反复表明意欲继承杜甫的忧国情怀,做一个忠贞贤良之臣,而这种精神表现于诗中,便成为骨气端翔的文学风骨。即便是拜谒诸葛亮祠庙,表达对诸葛亮的敬仰之情时也会有杜甫精神的伴随:“我来再拜瞻遗像,泪满襟如老杜诗”(《题诸葛武侯祠》,同上,卷二十一)。王十朋在夔州的诗作不仅数量多,忠义仁爱的精神也格外突出。这一面貌的形成,除了他自身清正爱民的品质外,杜甫和杜诗的影响和激励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陆游乾道六年至八年也在夔州任过职(夔州通判),并在蜀中宦游多年。他自己曾说,入蜀之后突然领悟到诗家三昧,诗歌风格也一变为雄健浑厚。他所谓的诗家三昧其实就是充实而火热的生活体验,这当然以在南郑军中的生活为主,但爱国情怀却是其中主体。陆游一生敬仰热爱杜甫,其诗歌,尤以蜀中作品(包括在夔州时所创作的诗歌)为甚,表达了强烈的爱国忧民情怀。他在忠州寻访杜甫当年寓居的龙兴寺时作《龙兴寺吊少陵先生寓居》诗云:

中原草草失承平,戍火胡尘到两京。

扈跸老臣身万里,天寒来此听江声。

诗通过描写杜甫流落万里,国忧身悲的思想情怀含蕴了自己身世感触的深沉共鸣。陆游在《读杜诗》中说: “千载诗亡不复删,少陵谈笑即追还。常憎晚辈言诗史,清庙生民伯仲间。”(《剑南诗稿校注》卷三十四)大力称赞杜甫的风雅精神。这首诗虽非作于巴渝,但可以作为陆游诗歌继承杜诗精神的总概括。

南宋晁公遡《朝山堂赋》在铺陈夔门之险要后云:

惟汉中兴已受天命兮,而成家乃欲争帝而亡新。吾直欲铲赤甲、白盐之叠嶂兮,洗苍藤翠木之幽昏。恐此复其偶然兮,绸缪牖户以逆消侮予之下民。雚五更之鼓角兮声悲壮,印残夜之山月兮楼空明。谅身虽去国万里兮心未尝一日忘君。嗟乎,名堂之意高矣,为慨然而赋之。尚庶几起九原于东屯、瀼西之诗人也。(《全蜀艺文志》卷二)

他痛斥于夔州恃险割据的不臣之辈,而力倡尊君爱国之大义。赋中引用了杜甫《剑门》《阁夜》诗中的句子和后人对杜甫“一饭不忘君”的评语,并于文末以追怀杜甫作结。可见此赋乃受杜甫忠君爱国品格所激发而作,其意乃在以杜甫为楷范来标榜和宣扬爱国忠贞的民族大义。

宋夔州通判于 《夔州东屯少陵故居记》中说:“虽然少陵之诗号为诗史,岂独取其格律之高,句法之严?盖其忠义根于中,而形于吟咏,所谓一饭未尝忘君者。是以其铿金振玉,与《骚》《雅》并传于无穷也。” (清《道光夔州府志·艺文志》)明人王嘉言在夔州所作的小品文《草堂记》中云: “若夫自比稷契,人或未许,而忠义之念,殷殷懃懃,至一饭不忘,则虽稷契爱君之心,亦若斯焉尔。夫崇德右文,盛事也;景行仰止,懿情也。”(《明文海》卷三六二)清代乾隆十四年,夔州知府杜枢所作《夔州重建先少陵先生祠记》云:“夔为全蜀名郡,赤甲、白盐之峭峙,瞿唐、滟滪之掀腾,公于斯俯仰今古,慨叹盛衰,爱君忧国之忠,托诸吟咏。此固夔之山川留其身,亦夔之山川发其志者也。” (清《道光夔州府志·艺文志》)这些记文都极力发扬杜甫及其夔州诗中所具有的儒学精神品质,从而使得记文本身也显示出了一种雅正浑厚的艺术面貌。

综而言之,纵观夔州文学的发展历史,杜甫之前,它以峡江的险峻壮观、神话传说的浪漫瑰奇为特色,极少涉及到儒家忠君爱国等思想和情怀。杜甫是最先把这一精神品质带入夔州文学的诗人。他自己就是儒学思想的践行者,并在夔州诗中用大量的笔墨塑造了著名儒臣诸葛亮的形象。并和诸葛亮一道成为夔州文学、文化中两个最早也最重要的儒家文化形象,影响和塑造了夔州文学中的儒学精神传统。

三、杜甫对夔州文学内容的影响

杜甫之前,包括夔州在内的整个巴渝文学在内容上比较贫乏单调,其题材主要集中在三峡的险阻和巫山的瑰奇两类上。只有桓温的《八阵图》、杨炯的《广溪峡》、陈子昂《白帝城怀古》、王维《晓行巴峡》等少数诗歌偶尔涉及夔州的历史古迹,并较为细致真切地描写了这里的景物风俗。夔州一带山川景物、历史文化、风土人情真正以真实、丰富、具体的面目走进文学作品,则是从杜甫的夔州诗开始的。

杜甫夔州诗大体上奠定了由宋至清夔州文学在内容题材方面的格局,后世文学基本就是在他所确立的格局中发展和丰富起来的。《道光夔州府志·艺文志》较为全面地收录了从汉魏至清中叶夔州府及其各个属县的诗文,大体能够代表古代夔州文学的基本面貌。其中夔州府和奉节县诗文,主要涉及以下几类内容或主题:夔州(包含“夔门即事”“夔门怀古”等主题)、竹枝歌(竹枝词)、白帝庙(包含“公孙述” “义正祠”等主题)、白帝城、越公堂、永安宫、蜀先主庙、八阵图、武侯庙(包含“武侯祠”“古柏”等主题)、卧龙山(武侯庙最初在卧龙山)、白盐山、赤甲山、百牢关、胜己山、石门关、鬼门关、滟滪堆、瞿塘峡(包含“峡口”“峡中”等主题)、制胜楼、三峡堂、杜甫遗迹(包含杜甫故宅、杜甫祠、东屯、瀼西、杜甫像、诗史堂、万卷堂等主题)、十贤咏(杜甫为夔州十贤之一)、奉节十二景(“草堂遗韵”为十二景之一)。

这些内容和题材,熟悉杜甫夔州诗作的人都不会感到陌生,它们大部分都在杜甫笔下出现过。杜甫的《夔州歌十绝句》虽不是纯粹的竹枝词,对后世巴渝文人竹枝词的影响不如刘禹锡、白居易等人的《竹枝词》更大,更直接,但它们和竹枝词很相近,是文人竹枝词滥觞的先导。瞿塘峡、滟滪堆这些描写三峡山水壮观险峻的内容是杜甫之前文学创作中的传统题材,不是杜甫的开创。不过杜甫也有《瞿唐两崖》《瞿唐怀古》《峡中览物》等作,写得很壮美,而且景物真实并富于个性,对后世这类题材诗歌创作的促进作用也不容小视。白帝城、八阵图这两个主题,在杜甫之前有陈子昂的《白帝城怀古》和东晋桓温所作的《八阵图》两诗。陈子昂的诗虽写得格律工整、格力浑厚劲健,成就很高,但对后世影响很有限。杜甫有《八阵图》《白帝城最高楼》 《白帝》 《上白帝城》 《上白城二首》《陪诸公上白帝城头宴越公堂之作》等诗,不仅数量多,而且影响也很大。因此,后世夔州诗歌中这两个主题的大量出现,实主要得力于杜诗的影响。比如清人熊文举《白帝城》诗:“白帝城犹峙,永安定可寻。英雄情掩抑,今古事浮沉。落日玄猿绝,孤笻芳草深。无由弔诗史,寂寞少陵心。”(《杜诗详注》附)很明显可看出这种影响的痕迹。夔州纪念诸葛亮的武侯祠早已有之,但见诸诗歌者则始于杜诗。杜甫在成都时就有《蜀相》一诗,夔州又有《武侯庙》《诸葛庙》《古柏行》 《上卿翁请修武侯庙遗像缺落时崔卿权夔州》等作,所以王十朋《夔州新修诸葛武侯祠堂记》云:“益与夔皆祠诸葛丞相,并见于杜少陵诗”。又《夔州新迁诸葛武侯祠堂记》云:“武侯故祠在州之南门,沿城而西三十六步,无断碑遗刻以考其岁月之始,见于《图经》者略焉。在隋唐时,治白帝,见于少陵诗,曰‘西郊诸葛庙’者,其地于兹乎?”(《王十朋全集·文集》卷二十二)因此,后人在夔州武侯祠缅怀诸葛亮时,往往会想到杜甫并受其情怀的感染,如前文所引王十朋《题诸葛武侯祠》云:“我来再拜瞻遗像,泪满襟如老杜诗”。宋人张瓒《武侯祠》诗亦云: “不有少陵诗句在,草堂何处共追寻”(《道光夔州府志·艺文志》)。赤甲山、白盐山这两个夔州的名山,也是最早由杜甫写入诗中的。赤甲山,《水经注·江水》中有过描绘。白盐山,杜甫之前的文献未见记载。可见它们几乎没什么名气,但这两座山经杜甫的描绘后,很快就成为了闻名天下的胜景,成为后世文人经常吟咏描绘的对象,这不能不说得益于杜甫的妙笔。

杜甫不但广泛摄取夔州的山川、历史、风俗入诗,为夔州文学在题材方面开辟了广阔的天地,而且他自身的形象和在夔州的遗迹也成为了后世文士吟咏的对象,成为夔州文学中重要题材。比如杜甫在瀼西、东屯的故居,后人所建的纪念他的祠庙及诗史堂、十贤堂、万卷堂、万丈堂等,这些都是后人常去游览凭吊的地方,并留下了丰富的诗文作品。这类作品仅《道光夔州府志·艺文志》记载的诗歌就多达40 多首,纪念祭祀杜甫和记录修建杜甫故居祠庙的文章有8 篇,由此我们可以窥知夔州文学中这一题材的丰富和重要。

《道光夔州府志·艺文志》中所反映的只是古代夔州文学的一个大概,并不能代表其全貌。杜甫诗中大量描写了夔州独特的风俗人情,并有丰富的抒写忧国忧民及自身悲慨愁怀的诗作,后世创作中亦有大量类似题材的诗文作品出现。但这些内容或由于不易于分类,或因为不像山川景观、历史遗迹那样,具有鲜明的地域色彩,所以对其收录不多。我们这里仅是借之以说明,杜甫诗歌在内容题材方面对于夔州文学开拓之广阔,影响之巨大。后人之作,不仅在思想艺术上,而且在内容题材上都在极力模仿与学习之。

四、杜甫对夔州文学艺术风格的影响

夔州所在的巴渝地区西接蜀中,东邻荆楚,其早期文学在艺术风格上和蜀中、荆楚有相似之处,以雄奇瑰丽为特色。杜甫诗歌不仅把中原儒学的内涵和精神带进了夔州文学,同时也带来了中原文学厚重雅健的审美风貌。而且杜甫因为国运与个人困顿交织的独特遭际,他诗歌中深厚的儒学精神往往与忧郁悲慨的情感交融,形成了沉郁顿挫的独特艺术风格,这样的风格在夔州诗中也有突出而独特的表现。另外,杜甫在瀼西、东屯居住时很有田园生活的味道,当时写的诗歌,有一部分具有田园诗的恬淡淳朴之美。这些不仅直接改变了夔州文学的艺术风貌,也深深影响了后世夔州诗文。

杜甫在夔州时忧国忧民的儒者形象和他夔州诗中的儒学精神,给后世夔州文士很大的激励和感染,促使他们在诗文中也常常表达相似的精神情怀,从而造就了夔州文学在思想内容上深远的儒学精神和士人情怀。这样的诗文无疑在艺术上会呈现出庄重雅健的特色。我们看王十朋的两首诗:

子美稷卨志,空抱竟无用。夔州三百篇,高配风雅颂。

—— 《夔路十贤·少陵先生》

谁道夔门陋,兹坊号庆丰。守臣忧国愿,端似杜陵翁。

—— 《十八坊诗·庆丰》

这样的诗端庄、雅正、刚健,读来令人肃然起敬。

夔州是一僻远山城,人们到此为官、游历总会有一种流落天涯的感觉。这时他们往往会想到杜甫,既与他在夔州的不幸际遇产生共鸣,也从他身处困境而不颓废的坚韧精神中获取力量和慰藉。这样心境和情怀发之于诗文,便会形成沉郁悲壮的审美风貌。唐末诗人郑谷,在黄巢攻占长安时曾避难蜀中,他有《峡中》诗:“万家烟霭里,隐隐见夔州。夜静明月峡,春寒堆雪楼。独吟谁会解,多病自淹留。往事如今日,聊同子美愁。”(《全唐诗》卷六七五)路经夔州,因和杜甫相似的遭遇,而和他有了心灵的沟通,诗风相当悲郁。王十朋《枕上闻鼓角》诗云:“五更枕上梦还醒,初听夔州鼓角声。悲壮端如少陵语,它时送我更多情。”(《王十朋全集·诗集》卷二十)显然受到了杜甫《阁夜》诗“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的影响,风格也神似杜诗。陆游在忠州所作《龙兴寺吊少陵先生寓居》诗云:“中原草草失承平,戍火胡尘到两京。扈跸老臣身万里,天寒来此听江声。”他和杜甫遭遇有相通之处,所以诗中吊念杜甫,也是哀伤自身,风格极为悲愤沉郁。清人傅作楫《瀼西草堂》诗云:“一代风流鲜颉颃,几年漂泊瀼西傍。摊书只对青山静,把钓惟看绿水长。旧恨空搔双短鬓,新诗漫索九回肠。白(按,当为“自”)怜我亦悲秋客,皂帽何时过草堂。”(《道光夔州府志·艺文志》)傅作楫本为巫山县人,后迁居奉节,并不算客居他乡。但他目睹杜甫遗迹,想像他的愁怀,不禁也会生出悲秋情绪来。总之,因为杜甫在夔州的独特遭际和情怀,后人到此,或睹山川景物而忆其诗句,或瞻故居祠庙而思其身世情怀,都难免会生发悲慨和崇敬的情感,从而产生了大量风格沉郁悲壮的诗文,为夔州文苑增添了色彩。

杜甫在瀼西、东屯草堂居住时,还写了一些田园诗。如《甘林》诗:“舍舟越西冈,入林解我衣。青刍适马性,好鸟知人归。晨光映远岫,夕露见日晞。迟暮少寝食,清旷喜荆扉。经过倦俗态,在野无所违。试问甘藜藿,未肯羡轻肥。喧静不同科,出处各天机。勿矜朱门是,陋此白屋非。” 《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其二云: “东屯复瀼西,一种住青溪。来往兼茅屋,淹留为稻畦。市喧宜近利,林僻此无蹊。若访衰翁语,须令剩客迷。”这类诗写得极为质朴、真淳而淡泊。后人拜访瀼西、东屯的其草堂和祠庙,有时也会为那里的幽美景色和杜甫诗中这些情致所感染,写下了一些风格闲雅的诗作。如宋人关耆孙和白巽的两首诗:

呼船渡西瀼,策马行东屯。犹有竹下屋,依然柴作门。林深多鸟雀,山对有猱猿。世隔劵犹在,堂非基自存。稼云迷旷野,屏翠堕层轩。土厚疑吾里,溪清何处源。飱英金有种,饭粒玉为根。芦笋恋春渚,蕨芽蕃故园。山名窃诸葛,城傍为公孙。云雨峡前梦,琵琶山后村。留人惟野趣,隔市绝尘喧。

——关耆孙《游东屯诗》

雨足稻畦新水满,插秧未半青短短。马尘追逐下关头,北望东屯转山坂。一川洗尽峡中想,远浦疏林分气象。沟塍漫漫堰源低,滩濑泠泠石矶响。中田筑场亦有庐,翚飞夏屋何渠渠。李氏之子今地主,少陵祠堂疑故居。

—— 白巽《东屯行》

这些诗写得闲雅优美,且带着东屯稻田的乡野气息,显然是在有意模仿杜诗风格,追忆他当年的情调而作。

总之,由于杜甫夔州诗丰富多彩的内容和伟大的艺术成就,以及他在中国文学史上崇高的地位和伟大的人格魅力,他成为了夔州文化史上最重要的标志之一。后世夔州人民和文士都极为热爱他,对他的诗歌很熟悉,在思想情怀上深受他感染,在文学创作上有意去继承他的情怀,学习和借鉴他的诗歌创作,甚至借用他诗中的成句,所以后来夔州诗文在艺术风格、思想内容上受其影响很深,在很大程度上是沿着他所开创的路子前行的。杜甫沾溉夔州文学文化可谓深矣!

注释:

①唐代宗永泰二年(766)夏初,杜甫由成都移居夔州地区,居住了一年零九个月时间;大历三年(768)正月离开夔州,经巫山县出峡东下。这期间,以夔州为主,起于到达渝州时,止于离开巫山县,共约两年半的时间,我们这里统称之为其夔州时期。

②晋常璩《华阳国志·巴志》也记载了一些巴渝地区的诗歌,如:“川崖惟平,其稼多黍。旨酒嘉谷,可以养父。野惟阜丘,彼稷多有。嘉谷旨酒,可以养母。”(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卷一《巴志》,第5 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但这样的作品和《诗经》中的诗歌很相似,不像巴渝地区的风格。所以明人曹学佺就指出:“‘豆子山打瓦鼔,阳平山撒白雨’,此《绵州巴歌》也,巴歌二字才见此。此后刘禹锡之《竹枝词》、李绅之《巴女词》,皆其变体。若常璩《巴志》所引‘川崖惟平’ ‘维月孟春’等篇,则古诗者流,非通俗之唱矣。” (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一○一《诗话记》,转引自吴文治主编《明诗话全编》,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 年,第7616 -7617 页。

③陆游《入蜀记及其他二种》,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年丛书集成初编本《入蜀记及其他二种》,第58 页。

④曹学佺《蜀中名胜记》,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年丛书集成初编本,第295 页。

⑤《道光夔州府志》卷三十六《艺文志》, “中国地方志集成”影印道光七年刻本,巴蜀书社1992 年。

⑥嘉靖《四川总志》本,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本。

⑦《梅溪集》重刊委员会编《王十朋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年。

⑧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784 页。

⑨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 年,第5 册第2300 页。

⑩何宇度《益部谈资》 (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下:“志称有诗史堂,刻杜工部遗像,又有万丈堂,取‘光焰万丈’之义,俱在府治内,今不可考。”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年丛书集成初编本《入蜀记及其他二种·益部谈资》,第26 页。宋王十朋有《诗史堂》《万卷堂》诗,见《王十朋全集》第39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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