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实马利的流亡之旅
——从圣经原型的角度解读《白鲸》
2015-11-14段风丽
段风丽
以实马利的流亡之旅——从圣经原型的角度解读《白鲸》
段风丽
内容提要:在《白鲸》中,作者麦尔维尔通过以实马利和亚哈展现自己繁复矛盾的宗教观和对精神世界的探索。麦尔维尔的个性特质、生活经历,所处时代的社会思潮和宗教神学背景,形成了他在宗教信仰上的不确定性。作为一个精神上的流浪者,麦尔维尔和《白鲸》中的以实马利及其圣经原型之间,形成了一种相互指涉的互文关系。
以实马利 圣经原型 《白鲸》 麦尔维尔 互文性
“你就叫我以实马利吧。那是有些年头的事了”(麦尔维尔 22)。这段经典的开场白,来自于长篇小说《白鲸》。这部小说在19世纪问世之初无人问津,20世纪却备受批评家的关注。评论者们从自然写作、宗教、哲学、社会学等不同的侧面来探讨其意义,但关注的焦点多在于小说中埃哈伯船长和白鲸莫比·迪克之间的关系,把小说的主题由复仇延展为人类对存在、上帝等终级意义的质问,埃哈伯船长作为一个英雄或反英雄的人物,一直被视为小说的主角。这个故事本可以有不同的叙述方式,如采取无所不知的视角等,但是作者却在小说中设置了一个叙事代言人以实马利。他既是故事的叙述者,又是作品中的人物,在某些场合(比如在描述捕鲸史的过程中)甚至还是作者本人。他既可以身临其境,介入故事,又可以作为一名旁观者来评述事件,展开议论和抒情;既可以频频出现,又可以突然遁迹。麦尔维尔采取的这种叙事策略,除了给叙事带来极大的便利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意图呢?
一、在宗教神学与《白鲸》之间
1819年,麦尔维尔出生于纽约一个苏格兰贵族商人家庭。身处纽约这座港口城市,观看成百上千的船只由纽约港口出发,驰进驰出曼哈顿,麦尔维尔在幼年时期就自然而然滋生出对海洋的向往。他的童年生活是安定无忧的。11岁时父亲陷入了债务纠纷,原本殷实的家境开始走向衰败。一年后父亲去世,从此麦尔维尔感觉自己成为了被这个世界遗弃的人。他15岁便离开学校,自谋生路,曾先后做过银行小职员、农场工人、商店伙计和小学教师等。传记作家Laurie Robertson-Lorant说:“他看起来是一个有着敏锐观察力,游离在人群之外,在某种意义上能够把自己同时视作参与者和旁观者的孩子。也许正是这种特质使他成为了一名作家。”1841年,麦尔维尔登上一艘捕鲸船前往南太平洋。19世纪早期的南太平洋是很多年轻人向往的地方。它就像是美国西部的翻版:一片辽阔的未被征服的海域,美丽神奇,充满无法预知的机遇。在经历了18个月的海上漂泊之后,麦尔维尔和他的一个朋友,因受不了“阿库斯奈特号”捕鲸船非人的待遇,决定在马科奇萨斯的岛屿(Marquesas Islands)跳船。在那里他们待了一个月,和那些被认为是食人族的野蛮人生活在一起。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文化震惊,意识到自己身上可以有许多不同的自我和意识形态。正是在那几年里,麦尔维尔形成了这样的信念:对不同文化的宽容和对其他种族信仰的尊敬,是一个文明社会必不可少的特性。他在捕鲸船上和南太平洋岛屿的生活经历,以及他对殖民主义与帝国主义的直接体验,触发了他以不同的视角来看待美国社会,能看到美国梦的破碎,讽刺性和噩梦般的一面。经过四年的海上生活,麦尔维尔从南太平洋返回纽约,开始以自己在南太平洋的经历为素材进行文学创作。最初,他以两部小说《泰皮》和《欧姆》瞬间成名,轰动当时的美国文学界。第三部小说《玛迪》是一部富于想象且带有寓言色彩的小说,预示了他开始不满于取悦大众的海洋冒险小说,尝试以想象、寓言的方式进行全新的文学创作。30岁时,麦尔维尔开始创作那部改变他人生的小说《白鲸》。在《白鲸》的创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麦尔维尔和另一个伟大的作家霍桑相遇,成为挚友。霍桑以一位作家的敏锐眼光,看到麦尔维尔正在创作的小说的深度。在这个朋友的鼓励之下,他愈益重视小说的艺术性表现。此外,他自霍桑那里还了解了莎士比亚。受到霍桑作品中浓郁的宗教气息和莎士比亚戏剧性手法的影响,麦尔维尔结合自己的经验写成了这部长篇巨制《白鲸》。
现在让我们把眼光聚焦在麦尔维成长时期美国的社会生活与宗教背景。德尔班科在《麦尔维尔的世界及其作品》中指出:“麦尔维尔应属于当年莱昂奈尔特里林所谓的‘体现时代辩证法的思想库’中的那样一种人,正是在他们的身上,同时包含了对那个时代文化既肯定又否定的态度。”《白鲸》产生的时代,正是美国“新英格兰文艺复兴”时期,美国在继政治上独立之后,又迎来了经济、思想、文化上的独立。当时,传统的加尔文教信仰发生严重动摇,麦尔维尔的母亲即是一位虔诚的荷兰新归正派加尔文教信徒。该派的成员否定传统加尔文教的上帝预定说,认为个人得救与否虽为上帝预知,但是并非完全由上帝预定,最后的成败还在于个人本着自己的自由意志对上帝恩宠的接收或拒绝。而在19世纪20年代,美国新教掀起的第二次大觉醒运动,即福音新教运动,又从根本上推翻了加尔文保守的“预定论”教义,其宣扬的至善论(Perfectionism)和至福千年论(Millennialism),确立了人在世界上的重要地位,并且给人以改造自身、完善自身的力量。30年代超验主义高举“自我”的大旗,摒弃传统加尔文教的“人类的完全堕落”论,认为“人性本善”,寻求上帝—人—自然的高度统一。当麦尔维尔在1850年开始创作《白鲸》时,美国正经历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工业革命正在改变美国的面貌;加利福尼亚的淘金热促使更多的人西部挺进;离美国内战仅有11年,奴隶制正在把美国分裂成北方和南方。这一时期是美国经济飞速发展的时期,也是社会问题逐渐加剧,个人主义和乐观主义过度膨胀的时期。18世纪的启蒙运动和19世纪的科学发展,使无神论思想开始被少数人接受。《白鲸》在1851年出版,1859年达尔文的“进化论”就问世了。麦尔维尔由于受到这些形形色色社会思潮和宗教思想的影响,展现出信仰上的重重矛盾。他时而以一个虔诚的清教徒身份出现。在对霍桑及其作品的评论中,麦尔维尔写道:“加尔文教原罪,内在堕落,及赎罪观念是任何思想深刻的人都无法完全摆脱掉的。”坎坷的人生经历又为他宣扬加尔文教的神的至高无上论、上帝决定论、预定论等提供了现实的基础。“使他虽然亲身体会到捕鲸者的艰辛困苦的悲惨命运,看到种种人情世态,却未能找到任何解决途径,更不能穷原究委,只能悲天悯人,感叹人生的祸福无常,将一切归于天命。”时而麦尔维尔又以一个反叛者的身份出现,立足于对传统清教神学伦理的反思与超越,对美国个人主义精神表现出复杂矛盾的态度。在某些场合,他甚至怀疑上帝的存在,以无神论者的身份出现。霍桑因此评论道:“麦尔维尔从一开始便思考天意与未来,以及那些人类永远也无法理解的神秘。我以为他打算放弃探索,然而,他并不安于这种结果。在我看来,除非他找到一个明确的信仰,否则他的灵魂永不会安息。我很奇怪,从我认识他起,他就开始执着于这种探索,游弋不定,彷徨于这片沙漠中,不管相信与否,他都不会安心。”国外对麦尔维尔的研究中经常使用的一个词就是“Wandering Jews”,喻指他精神的流浪。最适合这个精神上的流浪者的原型的,莫过于圣经中的以实马利了。Brodhead认为《白鲸》中有两个“以实马利”,“一个是立于船头受埃哈伯蛊惑,义无反顾地跟随他滑向命运深渊的普通水手,另一个便是常常从疯狂的追捕中游离出来,独立进行哲学思考的麦尔维尔”。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在《白鲸》中,作者麦尔维尔和小说的叙事代言人以实马利,以及圣经中的以实马利三者的故事,相互指涉,形成了一种复杂的互文性关系。
二、以实马利与其圣经原型的互文
以实马利的原型出于《创世纪》。阿伯拉罕的妻子撒拉因为自己不能生育,将自己的使女夏甲送予丈夫。以实马利即为阿伯拉罕与夏甲所生。在撒拉有了身孕生下自己的儿子以撒后,以实马利随母亲被驱逐,流亡到了巴兰一带,成为了阿拉伯人的祖先。虽然圣经故事的文字极其简洁,只是白描式地记载了事件的起因、发展和结局,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揣测到在驱逐—流亡—归属这一显性叙事主线下面,还有一条展现人物心理发展的隐性线索。由以实马利在原居留地与环境的不协调所产生的身份迷失感,被驱逐时的愤怒和无奈、流亡途中的绝望、信念和归属感的获得而构成。“以实马利”意为“上帝垂听”,所以当夏甲在别是巴旷野因水喝光绝望而泣时,“上帝听到了孩子哭的声音,上帝的天使从天上向夏甲说:‘夏甲,你为什么烦恼呢?不要怕,上帝已经听到孩子的哭声。起来,把孩子抱起来,安慰他;我要使他的后代成为大国。’”(创21:17—19)从上帝的介入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到以实马利的被动驱逐,带有主动积极的一面,这一故事也因此蕴含着个体寻找归属感的主题,即个体寻找自我、探索自我与环境(自然、社会)之间和谐关系的原型主题。
与《圣经》故事里的以实马利一样,《莫比·迪克》中的以实马利在踏上捕鲸船之前,也是一个与周遭环境有着种种矛盾冲突且命运坎坷的人。“每当我心烦气躁、肝火直升脑门时;每当我心忧绪乱、眼前一片11月的愁云惨雾时;每当我整身不由己,跟着不相干的送葬队伍走向墓地时;每当我忍无可忍,马上就要在街上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横冲直撞时,我都得赶紧去出海!”(22)不同于《圣经》里以实马利的被动放逐于荒野,《莫比·迪克》中的以实马利,主动选择了出海寻求新的生活。“我身上过种与水的天然联系,每每在我走投无路、愁肠百结时它都会解救我,引我到海上。”(24)“如果你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身边又恰巧有一位哲学教授,那你就不必惊慌了,因为思索是与水有着天然的联系的。”(24)在此我们自然会联想到《圣经》故事里的以实马利流亡在旷野,因缺水濒临死亡时,上帝指示夏甲找到水源的情节。水常被喻为生命的源泉,具有基督所说的“永生”的意义。“人若喝了我所赐的水就永远不渴,我所赐的水,要在他的里头成为泉源,直涌到永生”(弗5:18—20)。《圣经》中水的意象,还具有再生和惩罚的意义。在《白鲸》中,我们仍可看到“水”这一意象所体现的再生与惩罚的意义。故事发生在辽阔的大海上,人物集中在一艘捕鲸船上,矛盾的冲突为船长对一条大白鲸的疯狂追杀。最后的结果是除以实马利一个人以外,无人幸免的全船覆没。这一故事,不能不让人联想起《圣经》中的那次洪水之灾,以及那个流传甚广的诺亚方舟的故事。但是,麦尔维尔还赋予“水”这一意象更多的含义。在《莫比·迪克》中,水意象与人类思索存在、探索未知世界之间存在密切的关系。水,隔绝了人与外在世界联系的可能,留给人与自己内心相遇的空间。“每一个人都会在水中留下永远抓寻不到的影子,它喻示着我们人类的什么奥妙吗?”(25)“冒险和探奇是埋在我心里的种子,一有土壤与水分,它们就会迅速地发芽、生长,让我不顾一切地向那未知之物奔驰而去。”(28)正如美国作家雷·布拉德伯里(Ray Bradbury)所指出的那样:“莫比·迪克远不止是一个关于追杀和复仇的简单故事。我们每个人都想要去探寻宇宙的奥秘。但是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答案。如果你不停地去敲击那扇宇宙之门,死亡之门,生命之门,最终你会像亚哈那样陷入疯狂的境地。”
以实马利身上这种与“水”的天然联系,暗合了作者麦尔维尔的海洋情愫,因此“水”的意象作为一个契合点,把以实马利与其《圣经》原型,以及作者麦尔维尔连接起来了。海洋作为地理意义上的漂泊场景,因“思索和水的天然联系”成为以实马利或者麦尔维尔探索精神世界的隐喻性背景。如果把这部小说的结尾和开头进行对照,我们就会发现小说的首尾呼应,有一个以以实马利的流亡之旅为主题的完整的叙事框架。地理位置层面上的“漂泊”,正是隐喻精神层面上的“漂泊”。“到了第二天,一条船驶来了,离我越来越近,终于救起了我。原来这就是一直弯来绕去搜寻的拉谢号。它回过头来寻找它的失踪的儿郎们,结果只是找到了另一个孤儿。”(609)“孤儿”这个词,意味着出海捕鲸前的以实马利,已经是一个深陷精神矛盾、自愿弃绝陆地生活,投入未知世界的“被遗弃者”。在目睹了埃哈伯对莫比·迪克展开的这场惊心动魄的追杀后,他在身体和心理上都遭受了重大的影响。他的灵魂仿佛得到一次洗礼,而重获新生。现在的他,渴望着融入周遭的世界,获得人们以及读者的理解。
三、以实马利的精神成长与作家的宗教观
麦尔维尔曾经说过:“一艘捕鲸船就是我的耶鲁大学和哈佛。”以实马利的漂泊经历,正好是发生在一艘名叫皮谷德的捕鲸船上。在这艘捕鲸船上,汇集了不同肤色、种族、阶层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艘船象征着一个小型的社会。这些水手们,根据上船捕鲸的不同原因,可以分为四类:以以实马利为代表的出于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和对陆地生活的厌倦的水手;以大副斯塔勃克为代表的以捕鲸为生、安分守己、信仰虔诚的水手;还有一些是利欲熏心、想在捕鲸中牟取暴利的水手;还有就是执迷于追杀莫比·迪克的船长亚哈。自从皮谷德号起航到它的最终沉没,亚哈和以斯塔勃克为代表的水手在是否追杀莫比·迪克这个问题上,一直存有分歧。在这两种力量旷日持久的对峙当中,以实马利的态度是晦暗不清的:他既不参与争论,亦不发表见解。晦暗不清的态度,主要是由以实马利在思考人与白鲸这个复杂矛盾的象征体之间关系时的困惑所致。在理解白鲸的象征意义之前,让我们先来看看《圣经》中“鲸鱼”这个意象所蕴含的多重意义。在《白鲸》的摘录部分,麦尔维尔选取了《圣经》中的五段涉及鲸鱼的文字:
上帝就造就出一头头大鲸。——《创世纪》
大鲸使它们行的路发光,令人以为深海有了白发。——《约伯记》
耶和华已安排了一头大鲸把约拿吞下。——《约拿书》
那里有船行走;有你造的大鲸,嬉戏其中。——《诗篇》
到那日,耶和华必用它的刚劲有力的大刀处罚那蹿来的蛇般的大鲸,即使是那些蜿蜒而来的蛇般的大鲸也要处罚;耶和华还将杀海里那条蛟龙。——《以赛亚书》(3—4)
从以上五段摘自《圣经》对鲸鱼的描述中,可以看出鲸鱼既是上帝神力的显示,又是神惩罚人类的工具,有时还象征着恶魔和罪人。鲸鱼在《圣经》中的复杂多义性,让《白鲸》中的莫比·迪克显得神秘莫测,并且让人敬畏。对于以实马利来讲,莫比·迪克是大自然神秘力量的化身,美丽但却让人望而生畏。“引我上船的最大原因是那条著名的大鲸鱼。它如山的身体在波涛中滑行的神秘形象,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关于它的种种惊险怪奇的传说,深深地吸引了我,让我这个一向对不可知的东西充满了天然兴趣的人心痒难熬。”(28)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以实马利曾感受过白鲸的恶,对它心存恐惧,曾与其他人一起发誓要杀死莫比·迪克;在第42章里,他意识到莫比·迪克并非是真正的恐怖之源,让他感到胆寒的,不是这个极具破坏力的庞然大物,而是它身上如雪的白色,以及它所象征的无形力量。麦尔维尔在小说中用了整整一章来探讨白鲸之白的象征意义。“当我们看到银河的白色深渊时,是不是可以说它以它的不确定性来掩盖宇宙的毫无心肝的空虚和无比广大,因而从背后捅我们一刀,令我们想到灭亡?或者是不是可以说实质上白色与其说是一种颜色,不如说是显而易见的无色,同时又是所有颜色的混合体;是不是由于这些原因,一大片茫茫雪景才显得如此漠然,空无一物却又满含深意。是不是由于这些原因,它才是一种无色而又是全色的无神论,我们在这无神论前为之退避三舍?”(220)以实马利此时已经在怀疑上帝的存在,显示出无神论的倾向了。在第87章里,他这样说道:“我自己虽然处在旋风似的大西洋中间,内心却始终异常镇定地感到趣味盎然;尽管灾难重重的星宿尽绕着我转,使我忧愁不堪,走投无路,我还是沉浸在无穷欢乐的柔情之中。”(418)在以后的章节里,他的内心得到了真正的平静。“我不再记得我们曾经发过那些恶毒的誓言,在鲸鱼那里,我‘鲸’盆洗手,不再‘记怀’。”(421)在第96章里,当以实马利在炼油间观看几个司炉在壁炉旁工作时,他意识到自己不能成为埃哈伯的盲目追随者。“天啊,千万不可盯着那炉火看得太久!当通红的火光照得每样东西都显得阴森可怖的时候,别相信那人为的火光。到了明天,阳光普照,恢复原貌,天空将会变得明朗……那辉煌的、金黄色的、快乐的太阳是唯一的真正的灯——所有其他的光都是假货!”(454)此时的以实马利认识到“在某些灵魂之中,存在着一头卡茨基尔的山鹰,它既能投入最黑暗的峡谷之中,也同样能从峡谷直入云霄,消失在阳光灿烂的高空。”(455)这里山鹰的意象,象征着以实马利已超越了二元对立的善恶冲突,精神上重获自由与平静。而亚伯,却没有觉察到白鲸的悖论性象征意义。对于他来讲,怀疑这种无形的、不可知的,有时是上帝有时是魔鬼的存在,是不可能的,他要肯定这种存在,并把它想象为一个具体有形的对象即白鲸,通过战胜这个对象来获得自由,自己成为那个主宰者。“麦尔维尔通过埃哈伯向我们做出了这样的暗示,人人都是他心灵的囚徒……与卡夫卡一样,梅尔维尔描述了人类在经验世界与超验世界之间心灵遭到封闭的困惑”。在对莫比·迪克进行了三天三夜的追捕之后,小说的结尾以除以实马利以外无人幸存的全船覆没而告终。虽然麦尔维尔对在埃哈伯身上体现出来的个人主义精神有肯定的一面,但是这样的结局却预示了自命的基督必然毁灭的命运,对超验主义盲目乐观的个人主义进行了深入的批判。“棺材”作为死亡的意象和以实马利借以逃生的工具,则具有弗莱在评论《旧约》中那次洪水大灾时所说的反常性和不协调性,那次洪水大灾“具有一种喜剧因素,它并没有毁灭人类,反而使人类得到新生”。“这本书的尾声处于一片寂静之中,由引自《圣经·约伯记》的铭文‘唯有我一人逃脱,来报信给你’开场,是对亚哈的黑色权力的涤罪,也是与约伯终老于安宁之中相呼应”,约伯经“尘土与炉灰中懊悔”(约42:7)而沉寂下来并且被神接受,麦尔维尔也得到了心灵的一次净化。但是,以实马利借以逃生的棺材是由魁魁格这个异教徒让木匠所造,用于死后进入彼岸世界的载体。这一具有繁复矛盾意味的事实,又颠覆了小说结局再生与惩罚的基督教含义。通过这种对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和宗教观的颠覆与消解,使以实马利“摆脱了善与恶的纠葛,而致力于对‘真’的探索,所以在与白鲸的最后较量中也就只有他能成为唯一的幸存者”。正是作为一个对“真”的探索者,所以麦尔维尔在写完小说时,才对霍桑说了这样的话:“我写了一本坏书,现在我感觉自己像羔羊一般纯洁。”
注解【Notes】
①[美]赫尔曼·麦尔维尔:《白鲸》,成时译,人民文学出版2011年版,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②文中所引圣经章节出自中文和合本《圣经》,中国基督教两会1919年版。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格非:《白色的寓言》,载《读书》2001年第7期,第90页。
[2]Judith Dwan Hallet,The Great Books,Moby Dick,MCMXCW Discovery Communications Inc., 1996.
[3]宁·德尔班科:《麦尔维尔研究新论问世》,载《外国文学评论》2006年第1期,第148页。
[4]Arvin, N. Herman Melville, The Viking Press,1963, p.33.
[5] 李安斌:《清教主义对17—19世纪美国文学的影响》,四川大学2006年博士学位论文,第223页。
[6] 孙筱珍:《〈白鯨〉的宗教意义透视》,载《外国文学研究》2003年第4期,第24—27页。
[7] Emory Elliott. Puritan influence in American Literature.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79, p.167.
[8] Brodhead, R. H. New Essays on Moby Dic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p.73-106.
[9] Judith Dwan Hallet. The Great Books, Moby Dick,MCMXCW Discovery Communications Inc., 1996.
[10]吴伟仁:《美国文学史及选读》,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0年版,第216页。
[11]格非:《白色的寓言》,载《读书》2001年第7期,第90页。
[12]蒋栋元:《生命、再生、罪与罚——〈圣经〉中的“水”意象》,载《外国语文》2010年第5期,第115页。
[13][14]孙筱珍:《〈白鲸〉的宗教意义透视》,载《外国文学研究》2003年第4期,第24—27页。
[15]刘克襄:《凄丽地航向未知》,海豚出版社2012年版,第46页。
This paper presents Melville's life story and the religious environment within which Melville lives and interprets the novel through an analysis of the intertextuality among "Ishmael" in the Bible, "Ishmael" as a narrator of the story and Herman Melville as a "wandering Jews".
Ishmael Biblical Archetype Moby Dick Melville Intertextuality
Duan Fengli is from the 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s of Yunyang Teacher's College, specializing in Engl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段风丽,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外语系,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Title: Ishmael's Journey of Exile—A Biblical Archetypal Study of Ishmael in Moby Di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