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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性文学的实践者
——施玮访谈录

2015-11-14江少川

世界文学评论 2015年1期
关键词:灵性文学

江少川

灵性文学的实践者

——施玮访谈录

江少川

施玮,诗人、作家、编辑。祖籍中国苏州。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复旦大学中文系学习。1996年底移居美国,1999年复活节归信基督。获美西南三一学院神学硕士,美国CESNA博士学位,研究旧约圣经文学。现居美国洛杉矶,任华人基督徒文学艺术者协会主席、《海外校园》主编、《国际日报》文艺部主任,兼任远东广播电台、CCNTV电视台嘉宾主持。主编《胡适文集》、《灵性文学丛书》等多部文化、经济、文学丛书及工具书。作品多次获奖,长篇小说《红墙白玉兰》获世界华文著述奖小说第一名,诗集《歌中雅歌》获辛亥革命一百年优秀文学作品奖。出版个人专集十四部。在美国举办多次灵性艺术诗画展,画作多次发表并被收藏。已出版个人专集有:诗集:《大地上雪浴的女人》、《生命的长吟》、《银笛》、《被呼召的灵魂》、《十五年》、《歌中雅歌》,诗剧《创世纪》,诗文集《天地的馨香》、《以马内利》。长篇小说:《柔若无骨》(再版《柔情无限》)、《放逐伊甸》、《红墙白玉兰》。大型音乐合唱剧《主爱中华》(CD)。另外即将出版:灵修随笔《灵魂的蜜约》、诗画集《灵》、中短篇小说集《日食·风动》。

江少川:我对你们的文学团体“华人基督教文学艺术者协会”很感兴趣,这样的文学组织在中国内地还没有?请你介绍这个协会的宗旨、成立的过程及其规模,你们是如何将宗教与文学活动结合在一起的呢?

施玮:从世界文学艺术的发展来看,中国的宗教文学艺术相对来说,始终属于贫瘠领域,而其中基督教文学艺术的创作更是有待开拓。从中国文化的传统和现状看,中国基督教文学艺术的形成和发展,对中国文化的更新、中国基督教文化的形成,以及对中国在文化、文学艺术创作和普世价值观各方面与世界各国的交流和融汇上,都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近年来随着中国基督教文学、艺术、音乐、影视事工的发展,随着全球各地的华人越来越多了解基督教并接受这个信仰,也有越来越多的专业作家、画家、音乐家、影视人、文学艺术评论家成为基督徒。随着这些人在属灵生命、艺术造诣、神学和专业理论上的不断提高,已逐渐形成了基督徒作家、画家、音乐家和影视人的群体,也创作了一定数量的基督徒文学与艺术作品。

由于文学艺术群体的人员分散在各地、各宗派、各教会,在属灵生命的成长和创作中难免会感到孤单。并且这种分散也影响了创作上的提高、发表平台,并且不利于对这个群体及这个文学艺术类型的关注、研究与评论。

成立基督徒文学艺术者协会,就是为了让中国基督徒文学艺术家(包括华人华侨)彼此联络感情、交换创作经验,成为在属灵生命成长和创作事奉中,互勉、互助、互为肢体的同路人;是为了促进具有不同艺术恩赐的基督徒充分交流合作,拓展其创作领域;是为了帮助华文基督教出版机构、基金会与创作人才间的交流;是为了促进港台、大陆、海外华文基督教文学艺术的交流与发展,以及与欧美、世界各语种基督教文学艺术之间的交流。

我们成立的华人基督徒文学艺术者协会是独立性的,不属于任何宗派、机构、教会。本协会会员以世界各地华人基督徒作家、画家、音乐家、影视人为主,也接受进行华文创作以及研究华人基督徒作品的非华裔基督徒评论家的个人申请。目前我们严格要求会员作品的专业水准和他的基督徒身份,希望在信仰层面和专业层面上都能够呈现出较好水平,所以审核发展会员较为缓慢,目前会员约一百位。

我们通过协会网站呈现会员的作品,并介绍世界各地的基督教文学艺术近况,也介绍相关的画展、出版、电影、音乐、征文比赛等。我们举办基督徒文学艺术研讨会,组织深度讨论;召开合作交流事工会,具体推动以项目为主的,各文学艺术领域的横向联结;积极帮助会员的作品在中国或海外出版。同时,正在编辑出版协会的第一本双年鉴《城上之光》,呈现中国基督教文学艺术成果。

我们还将结合文字、绘画、音乐、视觉等各种艺术人才,在中国内地、香港、台湾及海外,在实地及网络上,召开各种文学艺术性的展会、音乐布道会、诗歌朗诵会等。打造和开拓多方位、跨行业、新思维的中国基督教文艺传媒领域。帮助不同领域的基督徒文学艺术者之间的联结与合作,以及与教会、机构的联系。我们也适当提供基督徒文学艺术者的心灵辅导和信仰辅导,看重作品更看重写作品的人。因为我们相信一个人有怎样的生命,就会创作怎样的作品,并传递出与其生命相同的信息。总的来说,这个协会是信仰与艺术并重、生命和作品共进的,一群同路人的大家庭。

江少川:你们的文学协会倡导“灵性文学”,何谓“灵性文学” ?请你谈谈对“灵性文学”的理解。

施玮:早在成立华人基督徒文学艺术者协会之前,2006年,我开始编辑《灵性文学丛书》,就提出了“灵性文学”的概念,并专门著文对其进行了诠释。《开拓文学的灵性空间——“灵性文学”的诠释》发表在2008 年6 月号的《海南师范大学学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论坛”上,2009年又在美国《恩福》杂志连载。并收集在新加坡青年书局《灵魂拯救与灵性文学》论文集中。

提出“灵性文学”这一文学概念,是基于圣经的“人论”神学,也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与超越。“灵性文学”的三个层面就是:①有灵活人的写作;②呈现有灵活人的思想与生活;③启示出住在人里面的灵的属性。灵性文学创作在思想、体验、语言三个方面其特点:神性光照的思想特质、灵性空间的创作体验、信望爱的文学语言。

我曾在《华文基督教文学浅议》一文中,简述了基督教文学广义和狭义的定义。而我个人所给出的狭义的基督教文学定义,就是基督徒(信仰基督跟随基督者)写的,传递圣经世界观的文学作品。我认为这是基督教文学得以建构的核心。但文学作品不应当简单地成为某种教义的载体,然而教义所概括的思想(世界观、人生观),却不可避免地呈现在一个作家的作品中。选择定义为“灵性文学”,是更多撇开非文学性争议,越过西方基督教的教义与宗派之争,直接从圣经“人论”(对人的基本定位)来定义的,这样一个独特群体所创作的,有着独特内容、视角的文学类型。

我认为“文学”是一种具有特殊呈现方式的“人学”,人学就是“何谓人”。在基督教神学中称为“人论”。从“何谓人”的“人学”、“人论”的思想体系,不仅衍生出人的世界观、人生观在文学作品中的表达,也影响了文学在语言、结构上的审美确立。而任何一个文学运动都起源于新的文学审美的冲击,并结束于它的确立。换句话说,一种人学就产生一种文学。

人有灵,且能借着天地万物感应“美”、“善”;古文中又称“灵”为“福”、“善”。于是,这句话就成了:人有灵,且能借着天地万物感应“灵”。这一对“人”属性的认知是符合圣经中对人的定位的。《创世记》二章七节:“耶和华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这里不仅说到人有灵,且启示了中国传统文化避而不谈的“灵”之来历。人里面有灵,这灵是神的灵,是神在造人时吹入人体中的。希伯来原文,“灵”也是“呼吸”、“风”、“气”等。

中国古籍中写道:“而性灵多蔽,罕能知天道也”(《后汉书》);“岁月飘忽,性灵不居”(《列传》)。圣经中,伊甸园中的人类始祖为了今生的骄傲、眼目的情欲、肚腹的满足,吃了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子犯罪之后,耶和华说:“人既属乎血气,我的灵就不永远住在他里面……”罪的惩罚就是死,而这死不是肉体立刻的消亡,是神的灵离开了人。

“灵”离开了的人。世上的人或感知了这离开,而思思慕慕,“朝闻道,夕死可矣”(孔子)。文学作品中对此的反映很多,典型的如屈原的《天问》。上帝之灵离开后的人,仍可以借着对天地万物冥想,借着一日三省对自身的体验,来明白神的神性(也即灵性,因神是一个灵),但这“明白”只能是模糊的。

人本主义的文化与人本主义的写作越来越昌盛,人越来越远离对神的敬畏,也就越来越远离冥想和自省,甚至无知无觉。生,则不在乎“行尸走肉”;文,则以肉体为“天地”,以情欲为“精神”。一如《魏书》中所说“性灵没于嗜欲,真伪混居,往来纷杂……”如此,文学走向无灵性的写作就成了必然与“诚实”。

耶稣基督道成肉身来到人间,承担了一切的罪并死而复活,这是造物主给人类第二次得到神的灵,成为“有灵活人”的机会。《约翰福音》二十章中记载耶稣向他的门徒吹了一口气,说:“你们受圣灵。”因此,我将跟随耶稣基督,接受圣灵内住,靠着神的义而活的人的写作,称为“有灵活人的写作”,其作品称为“灵性文学”,而不以他们的宗教表面的属性等来定义他们。

在这些有灵活人的字里行间,人与上帝与神圣之灵的交通是真切、平实的,充满了可触摸、可感知的幸福与明亮,而非神秘幽暗的幻影。文学写作是呈现人的思想与生活,那么有灵活人的写作就是呈现有灵活人的思想与生活。因着人的有灵,人眼所见的山川便有了灵,人心所体会的风动、水流便有了灵,人口所述的花草鱼虫便有了灵。

基督徒是人类中一群相信造物主的救赎,接受神的灵重新进入生命的人,也就是一群新的“有灵的活人”。这群人的文学创作,同样应反映这群人生命状态的真实。在这个真实中,灵界、神迹、灵里的对话、圣灵的引导等都是真实的,因着至善至美的灵内住这群人,也因着这灵将“神的话”教导他们,因而他们看万事万物以及自身的眼目就有别于其他人群的创作。若是以是否写了有关教会和教义的事,来类分基督徒的写作,表面上看很容易,实质上有违文学本身的定义,从神学来看也不准确。

灵性文学第三个层面是表现住在人里面的灵的属性,也就是造物主之灵的属性。中国古文化中大多用“性灵”一词,我认为这词的主要偏重点在于:从人和万物的“性”中揣摩“灵”的存在与属性。而我在此提出的“灵性”一词,是更偏重于神的灵(圣灵、神本身就是一个灵),借着所造之物(人、万物)所启示出来的他自己的属性。而灵性文学最终要达到的,不是仅仅停留在对人性的表达,更是对神的灵的属性的表达,也就是对宇宙中至高的大善大美等造物主属性的表达,可以简称为对“灵性”的表达。

文学只有对灵性(造物主本性)的表达,才能传递真正的善美,才能呼唤并承载人的精神世界与物质生活,从自我中心的善恶中、从幽暗的绝望中、从平面的琐碎中,飞起来。灵性文学的产生,是人类文学从“人本写作”向“神本写作”的一次换位,不再是借着人的特性,来体悟“灵”的存在与美善,(性中之灵);而是灵在人里面,借着人的言说(文字)、行动,散发出来的气息与光芒(灵之性)。灵性文学是有灵活人,其属灵生命的自然呼吸。

在文章中我也特别探讨了灵性文学的文学创作特点,对于灵性空间的创作体验三重境界:物质的境界、精神的境界、灵性的境界,进行了论述。特别提到宗教信仰可以带来写作中的灵性空间,使作家的写作体验具有灵性层面的高度与广度,超越感官的三维之限。并探讨了“圣化体验”、宗教的敬畏与写作的自由、文学的出世与入世等问题。同时,我认为灵性文学的语言也有其独特性,是言之有物的、先知性的语言,具有信与静的语境,语言的张力是来自于思想和先知般的透视,是具有信、望、爱的语言。我盼望灵性文学中,抨击是含泪的,而不是讥讽的;责罪是共同承担的,而不是置身事外的;剖析是向内的反省的,而不是向外的推卸的。基督替罪救赎的精神,理当在灵性文学的语言中得以彰显。

江少川:你创作了几部长篇小说,你最钟爱哪一部?为什么?长篇《放逐伊甸》以李亚与戴航的爱情及赵溟与王玲的婚姻为主线,来表述那放逐与回归。小说中的三个主人公分别有各自不同的精神回归之途。你把《放逐伊甸》称为灵性长篇,请谈谈这部长篇的写作动因与构思,并以其为例说说灵性小说的特色。

施玮:我一共只写了三部长篇小说,《柔若无骨》、《放逐伊甸》与《红墙白玉兰》。《柔若无骨》是将我父亲家和我母亲家的故事,以及我自己的故事糅合在一起写。这也是我的长篇小说处女作,里面有我最为原始的小说写作冲动。在美国多年后,我对人生的价值、女人的生存状态等都有了一些不同的认识。2002年,由中国电影出版社再版了这部长篇小说,改名为《柔情无限》。这个书名和《柔若无骨》一样都不是我起的名字,我最初的名字是《吮吸》,但一直没有使用,主要是念着不太顺口,但“吮吸”这个词是代表了我对人,特别是女人艰难生存的心态及状态的认识。

我最喜欢的当然还是《红墙白玉兰》,因为这部小说几乎可以说是从我心里流出来的泪,虽然不是我的自述,但也是作为“爱情至上”的女人群体中的一员,在婚姻和命运的纠葛中自我释放的一个过程。写这部书的时候,我正在神学院读心理辅导课程,也因着辅导实践而听了许多为情所困的女性的哭诉,她们的泪就都聚在了我的心里,我就想用一个故事来陪伴她们,也陪伴我自己。

《放逐伊甸》和《红墙白玉兰》都属于灵性长篇,但《放逐伊甸》一方面是《灵性文学丛书》五本中唯一的长篇,另一方面是写知识分子不同路径的对信仰的寻求,故而它在评论者眼中更像是一本灵性长篇的代表作。

长篇小说《放逐伊甸》的初稿写于我刚来美国的第二年,1997年秋冬。在荒漠四围的阿尔伯克基城,在绚丽而高远的天空下,我的生命仿佛也进入了荒原。我极端地思念留在北京的一切,思念那本已厌恶并逃避的“罪”中之乐,于是我开始写这本小说(原名《失乐园》)。随着写作的进行,我又似乎回到了那片刚刚离开的土地与人群中,重又体会着那种生命的尴尬、失落、污秽与无奈;重又体会了那灵魂与肉体被世俗之潮、金钱之潮席卷的滋味。我无限悲哀地看着我的主人公一个个走向死亡,绝望地感受着梦与“乐园”的远离以至消失。我不能为笔下的人们及自己找到一条复乐园的路。无论是李亚的放纵寻死,还是赵溟的躲避等死,又或像戴航那样游离着不敢真正去活,他们与我这个创造他们的人都有着同样的无奈与绝望。我最后给他们找到的一条路是在腐烂中等待着通过精神分裂进入精神乐园,这其实也是我自己多年心中暗藏的一种隐约的期待。虽然我曾去了解过真实的情景并早已发现了自己这种期待的荒谬,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使我的灵魂脱离腐烂、脱离污秽,出国当然也是又一种尝试。我没有更好的路给他们,也就只好把笔下的人物弃在对死亡的等待中不了了之了。当我把小说改名为《放逐伊甸》时,心里充满了对造物主的怨恨,充满了赴死的“悲壮”情怀,却不知道神对生命、对我这个人、对这本小说的美善计划。

1999年神的救恩奇妙地临到了我,在我拥有圣经十年之后,在我只把它放在哲学与文学的思想领域,而拒之于生命之外长达十年之后,神以它神性的智慧和爱,超自然地向我这等死的人启示了他自己,使我得到了重生,也为我笔下的人找到了回家的路。一年后,在一次的祷告中,神让我看到一条人类从伊甸园被放逐的路,看到一条叠映的放逐之路,古时的,现代的;历史的,日常的;一种光芒照彻了我的里面,我开始写作。前后又写了三稿,在许多重大的或细微之处,那住在我里面的都给了我极具体的指点与开启。

小说以旧约放逐故事与现代新文人(代表着世人的灵魂)的堕落过程相叠映;以旧约中辉煌的人物衬映现代人的黯淡猥琐;以旧约中神所立的伦理与道德的纯净来光照现世代的混浊。小说以李亚与戴航的爱情及赵溟与王玲的婚姻为主线,来表述那放逐与回归。小说中的三个主人公分别有各自不同的精神回归之途。赵溟的线索是罪与赎罪,对应的旧约放逐过程是从人在伊甸园犯罪被逐,到洪水与巴别塔,到神对夏甲说他已经听见了童子的呼救声(创 1-22)。戴航的回归主线是爱与纯洁,对应的旧约故事是以撒与利百加之间爱情与婚姻,以及父神在基拉耳对利百加的保护与对以撒的祝福(创 24-26)。李亚的寻求主线是生与死,对应的是旧约雅各的故事,肉体所需的红豆汤与灵魂得救所需的天梯(创 25,28)。这三条线连成了从神造人,人因罪而离开,到神的拯救,整个放逐与回归之途。小说对生与死、罪与良心、爱情与金钱、婚姻与伦理进行了描述、疑问、思索,并以神——万物之源的纯净之光光照。记述了我们这一代追求与认识的心理历程。

因此,这部小说是一个有灵活人所讲述的上帝之灵对人的呼唤,以及人灵魂中对这种呼唤的回应,这是一个救赎的故事,也是一个生命回归的故事。小说不仅写了我们生活中物质世界中肉体的言说、行动、挣扎、命运,更讲述了精神世界中的各种体验和曲折的探寻之路,同时,小说还有第三层面,就是灵性世界,小说中具有一个全知的视角,这个视角超越了小说人物也超越了我这个作者自己的常识,是透过信仰,以上帝所启示的真相来看人生,看人的婚姻、自我、爱恨、生死。小说所讲述的社会并不完美,甚至很多地方是令人绝望的,但所传递的就是有信、有望、有爱的光。

江少川:你发表了三部长篇,《柔若无骨》、《放逐伊甸》与《红墙白玉兰》,在创作这几部长篇中,你是否觉得你的创作在发生变化?这种变化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有学者认为《红墙白玉兰》:在神性与人性的搏杀中,作为被造物的人,真能跨过那道困惑之门,做到彻底超越吗?你创作这部小说的动力何在?是在表现“神性与人性的搏杀”吗?

施玮:《柔若无骨》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目的就是过一把讲故事的瘾。当时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是两本小说,一本是《百年孤独》,一本是《白鹿原》。前者对我最大的影响是一种小说所描述的氛围,后者则是讲述的节奏。我母亲不算是一个非常善良有爱心的人,但对我特别好,从小我跟着她的时间较多,生活态度和处世方式比较受她影响。也许是因为我有着母亲的基因,始终在本质上是个有点天真的女人,学不成奶奶那样,所以我反而特别崇拜她的精明。所以我写《柔若无骨》是要写出女人的生存之搏,没有原则和底线,只为了自己活着,活好。在柔若无骨的表面下,女人同样是靠自私的丛林法则,强力吮吸一切养分,才能得以存活。

在我写《放逐伊甸》的七年修改过程中,我也修改了《柔若无骨》,到这一阶段,我因为信仰基督的缘故,发现虽然生存是不易的,环境是残酷的,但我还是可以不成为丛林里的狼,人是可以也应该活出人的尊严。我虽然并没有对《柔若无骨》文本做大的改动,但我那时重新看小说中的人物,重新看奶奶时,我不再是尊崇的眼光,反而是怜悯和叹息。事实上,我后来去看了我奶奶,向她讲了耶稣,讲了上帝的爱,她接受了基督信仰,我在养老院里为她施洗。受洗后的她一脸纯真的微笑听我唱圣诗,那笑容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年她92岁,几个月后她平安逝去,平安得让亲人们都不可思议,因为她一生都没让自己和身边的人平静安宁过。

但我写《放逐伊甸》的时候正在美国三一学院读博,所以小说写作过于哲理化了,当然也难免受托尔斯泰等基督教文学家的影响。到写《红墙白玉兰》时,那段时间我的兴趣已经从哲思性神学转为圣经化的心理辅导学业,故而这本小说大量使用的是心理层面,不再注重讲故事,因为我发现人类心灵层面的故事远比肉体层面的故事具有共同性,也更吸引我。这本小说的叙述方法比前两本更偏西化了。

作为被造物的人是可以通过对上帝启示的领悟而跨过困惑之门的,但人生的困惑之门绝非一道,所以人是不可能参透所有奥秘的,也就不可能彻底解脱。但人类寻求超越自我,试图跨过一道道困惑之门的努力一直会继续下去,不同的人依靠着不同的力量,寻找着不同的路,我的小说只是呈现我所知道、有所体验的一种。

若说小说描述的是人性与神性的搏杀也可以,但这应该说是从非信仰者角度的评论,这里的人性其实不是上帝造人时本有的人性,而是被罪污染后的人性,也就是现在社会中的人性。而上帝起初是按他的“样式”造人的,这样式就是他的属性:尊荣、爱、创造力、公义等等。所以我的描述不是神性与人性的搏杀,而是人里面灵与肉的搏杀,善与恶的搏杀。小说所写最重要的就是命运之墙是人的自我中心的罪性借着一次次选择,一块块砖砌成的,把人分隔囚困,只有爱才能越过高墙。

江少川:你在一次研讨会上说:对女性意识的觉醒是到了美国以后,但不是受到西方的女权主义影响,而是语境和环境给了自己一个“跳出”的契机。为什么这种觉醒是到了美国之后呢?请你谈谈对女性意识的看法。你觉得性别意识对文学创作有很大的影响吗?

施玮:这点比较简单,在中国,男人女人似乎是两个敌对阵营里的人,无论在恋爱、婚姻中,还是社会、职场中。是比个高低的对手,而这高低的标准又是按男性意识来定的。女权主义在中国似乎就成了女人要像男人一样,这才是“强大”,是“独立”,是好的。

到美国后,我接触到大量的职业妇女和家庭妇女,我自己也分别经历了这两种状态,但我发现她们的心态和在中国当职业妇女和家庭妇女的心态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与中国社会文化、法律等相关。但我突然发现,当我按照男人的标准争夺女权,越来越像男人一样时,其实我是放弃了所有的女权,成为男权的维护者,当我们女人按照男人的游戏规则、评判标准来奋力进入社会,求得生存时,我们既逆了天性,又丢失了天赋,伤害了自己。

圣经中说上帝按自己的样式造男也造女,所以女权首先是人权,当我回到赐生命的造物主面前时,我知道了他认为所造的女人和男人都是好的。于是,下面的问题就很简单了,我是要让自己回归到被造时的模样,就是造物主看为好的女人的样子,而不是去变成男权社会看为好的样子,男人对女人的要求或是对他们自己的要求,或是对所谓“社会人”的要求,都从我脑中渐渐淡化。我认为女人不需要取悦男人,也不需要与男人战斗,而是转为按上帝所启示的样子,活成个真女人,并看这为好就行了。若说女权意识,我认为真正的女权意识就是人权意识,是一个与男人视角无关的生存意识和准则。

这对文学创作当然有很大的影响,因为若建立在男权意识形成的框架上,女作家无论是以抗争的、中性心态写作,还是以各种形式取悦男性读者,最终都是可悲的作茧自缚。

江少川:你能诗善画,又写小说,在文坛多方出击,可谓多才多艺,给人印象深刻。古人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与画是两种不同的艺术门类,然诗画又是相通的。有人善诗,有人会画,而你二者都擅长,看了你的诗配画《印象江南:浓荫》、《印象江南:夏天》,我着实佩服。请就你的创作体会谈谈诗与画二者的关系及对诗画相通的理解,你说“诗画同源于灵性的逻辑”,很想听听你的解释。

施玮:我虽然从小爱画画,但在中国没进入美院,在美国也仅学了一年,虽然我的老师很棒,但我实在算是业余画画了,没有太多练习的时间。虽然在美国开过多次画展,媒体和画家朋友的评价都很好,但我实在不敢说自己是专业画家。

我创作了一本诗画集《灵——施玮灵性诗画集》,用“灵”这一个字来描述我的画是最为贴切的。因为,我画画的时候是很随意的,常常是祷告的时候或梦里看见一幅画,然后就把它画下来了。也有的时候是有一种感觉,过去就用语言把它描述出来,现在就也会用油彩把它记录下来。

所以,与其说我是画画,不如说我是画诗。可惜我不懂谱曲,否则也是一样的。和写诗一样,也有的时候就一句诗,就是在画布上涂一笔,然后,再一句、再一笔,然后,它们就自己繁殖蔓延开来,自己完成自己。这就像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并不都听从我的安排。

因此,就和灵性文学一样,我的文字和画所跟从的,都不是外在的现象,也不是理性思想的逻辑,而是灵性启示与体验。

江少川:2012年秋,你从武汉去重庆,船夜过三峡水坝,经五道闸门,途中你写了一首诗《门》。读后我印象很深,诗的最后一节蕴含哲理。请以这首诗为例,说说你对诗歌艺术的追求。

施玮:这首诗是我较少写的旅行中为某地或某名胜写的诗。从我此诗的题记中就可以感受到,当时这一道道闸门打开与合闭过程所带给我的震撼。“从武汉去重庆,船夜过三峡水坝,经五道闸门,级梯上升,终驰入宽阔江域。期间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女文人们一同等待、感叹、沉默……夜难眠,起而书,留慨叹于笔墨诗行。”

“夜难眠,起而书”一定不会是因着景,更是因着心中对人生的感慨。这一景将许多杂乱复杂的思考与体悟凝聚在了一起,故有此诗。

是谁?把山拍扁

成了一道道沉重的门

血肉的泥土尽都消融

流成浑浊的泪

让江水老了、重了

粘稠地……涌动着……

我正向门逼近

山的骨骼压在一起

略略退后一步,形成人字

又或者是山谷

是一道诱惑我的缝隙

渗透出寒冷的恐吓

门,似开未开,似闭未闭

松松地合着,却渗不过一滴水

仿佛是那人的双唇

透不出一个字来

世上的门都是这样吧?

开也未开,闭又未闭

似乎随时可以轻松进入

却最终将你拒之门外

门那边是什么?

是一切,还是空?

推门出去……

也许就飘进宇宙

成了一粒飞尘

也许跌入时光

停在未来,或停在往昔

也许射穿了另一个世界

成了异类生灵的到访

每一刻,我都在等待结束

每一刻,都下意识地整好行装

离开这个世界的行装很简单

一颗心、一段情、一声笑

若有一把浓密的头发

就更幸福了,可以迎着光展开

抚摸留世上的亲人

(而我只能以诗句代替长发)

门终于开了

我们像君王般进入城门

像将军般进入得胜的疆域

然而,门又在身后合闭

门开。门闭。一再地重复

沉重的动作渐趋轻飘……

这就是人生

当一扇门向你打开时

总有一扇门向你关闭

拥有和失去等同,才能获得

轻盈的灵魂。随时准备飞翔

全诗开头,“是谁?把山拍扁/成了一道道沉重的门”就定下了诗歌语言的节奏,我目前越来越欣赏也追求安静却有重量感的诗风,沉稳的节奏也比较适合这一情景。我觉得语言的节奏非常重要,这个节奏要与这首诗所描述的心境、情景相合。全诗是具有思维逻辑性的,我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追求跳跃带来的神秘与张力,而希望以朴实、安静,具有叙述性的诗句,呈现出让人心动甚至震撼的思想;让人感到贴切以至于惊奇的比喻和联想。

接着“仿佛是那人的双唇/透不出一个字来”当然是调动了我的人生经验,是女性细腻的情感体验,而带出的却又是:“世上的门都是这样吧?/开也未开,闭又未闭/似乎随时可以轻松进入/却最终将你拒之门外……”这种社会的中性的人生感受。这是因为我越来越超越两性来看待及处理自己的体验了。我认为一首好诗歌,相对来说就是一个小世界,是有男也有女的,是有个人体验也有共有体验的。用中国人的话中就是“阴阳相合”,这也是上帝创造中的特性,是宇宙的特性,也就是美的共通性。

再例如下一段:“离开这个世界的行装很简单/一颗心、一段情、一声笑”这是简略概括地写,下一句“若有一把浓密的头发/就更幸福了,可以迎着光展开/抚摸留世上的亲人”就有了个人情感的独特性及女性意味。我是尝试在诗歌语言中,借着各种的手法的情感属性与角度的反衬,突破因为沉稳、逻辑的叙述风格而容易造成的平淡。而整首诗最让人感怀的是其哲理性和对人生的准确感悟,这就是我一直强调的“功夫在诗外”,语言是诗歌的基础,但不是诗歌的终极目标,诗歌真正感动人的是语言所传道出来的诗人的生命。这是我对好诗的认定。

江少川:你出版了多部诗集,《歌中雅歌》几乎收录了你所有的诗歌,你提到近十年创作的所有“信仰诗歌”几乎都在里面。请谈谈你对“信仰诗歌”的理解,在这类诗歌中,你能举出最喜欢的一首诗作简要分析么?

施玮:信仰诗歌也就是相对来说较多渗透了我的信仰情感与体验,甚至包括信仰的认知等成分的诗歌。

我很难例举一首最喜欢的诗来分析,因为这类诗歌大多是一组,或是长诗,但我可以讲几种类型。

我的长诗中属于信仰诗歌的主要有:《关于苦难》(1999)、《天国》(2003)、《灵》(2003)、《十架七言》(2004)、《安息》(2005)。这些诗一般是一两年写一篇,从题目上就可以知道写的都是基督教信仰最为关注的核心概念:苦难、天国、灵、救赎(十字架)、安息。从这个顺序中也可以看到我随着对此信仰的一步步渐进的深入,也就用诗句记录了我的信仰体验与认知。所以信仰诗歌不是按照哪些最重要来构架写作的,而是按照你所能体验的层度来写的,是生命自然的呈现。

诗剧《创世纪》是另一种,就是用诗句的形式,以上帝创世六天的创造内容为线索,涵盖了新旧约有关的概念的启示性真理。这作品不是仅靠灵感和情感写出来了,它和圣经题材的诗歌,例如《神迹的预示》(写《约翰福音》中的七大神迹),一样都是通过严格的释经才写的。也就是说我写这类信仰诗歌,不仅能获得信仰中人的情感共鸣,同时也可以经得起神学研究者的认同。我认为信仰诗歌,或说是宗教类作品,至少需要相关宗教内的人认同,而不能知道一点就拿来写,写得混乱、似是而非,或只是情感宣泄。既然我希望成为一个学者型作家,当然也希望自己的诗歌更具思想的准确度与含金量。

另外一种就是将信仰表述在生活场景中、自然景物中等。例如《大峡谷》,开篇是走向大峡谷最初的感受:“是谁将大地劈开/在地平线以下聚集山川精华?/是谁领我前来/穿越物质与人类,穿越智慧的哭泣?”于是,经过一番情感的相流与沉思,“大峡谷,仿佛是上帝放在我面前的一句话”,“是创造者留下的一道微笑/它帮助被造的生命回到初始状态/回复神的样式,承载荣耀,承载圣洁,承载光”。最后我是这样结束的:

在这里,生命让日子熠熠生辉——

勇气让平凡熠熠生辉,怜悯让苦难熠熠生辉

飞翔让翅膀熠熠生辉,阅读让诗句熠熠生辉

也许,我的眼睛无法读懂上帝神奇的创造

但我的心灵却流泪于这神奇中的深情

我以这种现代诗歌比较回避使用的朗诵诗般的排比句,让整首诗如黄河之水一般,经过凝滞、回旋、起伏,最后入海般呈现出辉煌与壮阔。

最后例举一首小诗《天粮》,一只碗两根筷子的图景却写出了信仰让我对生命靠什么而活的深思。

天空,突然掉下一块

落在碗里,细珠般一粒粒碎开

洁净光泽的白

香气渗入我,在血肉和骨缝中

凝成微小的镜子

平平淡淡地说着刺心的话

手执一双筷子

一根历史,一根文化

锈红中隐约着花纹

轻重并不适当,素净的手

一粒一粒,香甜掺蜜的吗哪

从天上纷纷落下,在野外

寂静地等着

一只青花瓷碗般的灵魂

江少川:在中国与外国诗歌中,你最喜欢哪些诗人的作品,或者说受哪些诗人的影响最深?

施玮:我最喜欢的诗人是里尔克和圣琼佩斯,中国诗人中我最喜欢李商隐和李白的诗。

江少川:你曾经说过:“我希望自己不是一个主要靠灵感与天赋写作的人,那样写不长。并且那时我就已经清楚认识到,自己的天赋不足以写出伟大作品来。我需要人类知识的积累成果。”你的观点我很欣赏,请你具体阐释一下这种写作观。

施玮:这谈不上写作观,是对自己很实在的认知和我的文学追求。我个人很欣赏国外的诗人、作家,他们一般写作年月都很长,而且不断有突破,常常最好的作品是最后的作品。而中国许多作家少年出名后,或不写了,或写不出好的了。

我个人觉得年轻时写得好,主要是直觉和天赋,但因为人生阅历毕竟有限,可能文学性造诣很高,但对人生的透视、思想、文化信息量都会相对单薄些。至少对于我这种从小生活相对稳定,知识分子家庭出身,不太知道人间疾苦的人来说是这样的。我需要依靠后天的积累。而且我想通过文学传递的也不是我的文学才华,更不想炫技,我想记录我的心灵历程,我想传递我对人生的领悟。文学只是我喜欢使用的器皿,是方式、管道,而不是我的终极目的。

江少川:海外华文作家身居海外,在一个西方文化语境中的国度坚持用母语创作,而且这种写作不能作为谋生之本,你们的这种坚守的确非常可贵。据我所知,华文文学作品在海外发行量有限,读者也相对较少,西方人由于语言不通,更是少有问津。海外华文文学的更大读者群在故乡的中国。对于这种现状,作为旅居海外、执着于母语创作的作家是如何思考与看待的。

施玮:既然我是用母语汉语思考,当然也就用汉语写作了,而且我非常热爱汉语,认为其语言本身就奇妙无比,极具诗意。我过去上学时英文常常不及格,就是因为怕丢失对汉语的感觉,所以本能地抵抗学习其他语言。所以对我来说以中文写文学作品是必然的,也谈不上坚持。写作也是一种生存的表现状态,这种生存通常不是物质的生存,而是精神的内在的生存,我觉得自己是以写作来表现我精神的存在性,也是以写作来与外界进行内心交流的。

当然,身在海外,用母语写作就有了另一层意义,母语写作成为一种脐带,我并不想剪断它,母语写作提供了我与中国文化和社会的对话通道。我觉得自己无论生活在哪里,并无差别,我都活在故土,活在中国的血脉文化中。甚至比肉体生活在中国的人,更对这脐带式的联结有着自觉的意识。

至于他人为何以母语写作,我不是太清楚,对此很难给出整体性的定义或描述。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是一种思乡、寻根的方式,也在很大程度上是自我定位的需要。

江少川,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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