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达莱昂上尉与劳军女郎》叙述艺术研究①——从“黑色幽默”谈起

龙敏利

《潘达莱昂上尉与劳军女郎》叙述艺术研究

——从“黑色幽默”谈起

龙敏利

内容提要：“黑色幽默”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小说的代表流派，似乎与冠有“结构现实主义大师”美称的秘鲁作家略萨没有太大关系，实则不然。略萨的《潘达莱昂上尉与劳军女郎》无论从他的军事题材，还是“反小说”结构、人物塑造以及语言使用上都具有浓厚的黑色幽默色彩，堪称拉美“黑色幽默”的代表。

略萨 黑色幽默 军事题材 “反小说”结构

秘鲁作家巴尔克斯·略萨被世界文坛称为“结构现实主义大师”，诺贝尔奖给他的颁奖词说到：略萨的作品对“权力结构”进行了细致的描绘，对个人抵抗、反抗和失败给予了犀利的叙述。瑞典文学院秘书长彼得·恩格伦德这样评价他：他的书结构庞杂，角度多元，善于呈现不同的声音和不同的时空。他还擅长一种崭新的方式写作，因此也推进了“叙述的艺术”之发展。对略萨比较熟悉的读者和研究者都会特别执迷于他小说中极为炫目的结构技巧，无论是华丽的多线索叙事、巴洛克般的立体交叉结构，还是大幅度的视点跳切、场景间的蒙太奇叠加、各种戏仿文体的现成品拼贴术，都会对反射弧比较短的智性读者构成极大的诱惑，他的中译本大规模进入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时，很多作家都从他那里偷学到了一些组织复杂叙事的结构技能，他也被学界刻意强调为一个“结构现实主义作家”

因曾经参加总统竞选的经历对他的创作生涯有很大的影响，略萨坚信“小说需要介入政治”，因此反独裁是其大部分作品中极为鲜明的主题之一，这也使得他的小说异常尖锐且极具现实批判性。在《潘达莱昂上尉与劳军女郎》（以下简称《潘》）（1973）出版之前，受萨特的影响，略萨以为“幽默与严肃文学是不兼容的”，因此他早期的几部作品写得很暗、忧郁，富有戏剧性；而在创作《潘》的时候，他在文学里发现了幽默，之后的小说中也会有幽默手法的使用。所以这部作品被认为作家前两个创作时期的转折点，从这部作品之后，略萨的创作风格明显改变。然而读罢《潘》小说之后我们发现，该小说中使用的并不是传统的幽默方法。传统幽默的思想基础是乐观主义的，积极向上的，人们相信善最终能战胜恶， 引发轻松、欢快、明朗的笑；而《潘》在艺术表现上充分体现了“黑色幽默”派的特点， 具有其独特的写作风格与技巧， 尤其在情节、结构安排和人物塑造等方面， 与其他流派的作品都迥然不同。“黑色幽默”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兴起的小说流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西方文坛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其小说主题荒诞悖谬，情节支离破碎，人物扭曲变形，风格则在滑稽幽默的背后蕴藏着深沉的悲哀与绝望，显示出别具一格的，代表作为海勒的军事题材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而《潘》不论从结构、语言还是叙述手法中无处不体现着这些“黑色幽默”的显著特征。

小说中潘达莱昂上尉因为“作为军官没有受过惩罚”而被军方高层领导选中执行一项特殊而光荣的任务：秘密组建军中流动妓院“服务队”，以解士兵常年禁欲之苦，消除边境地区屡次发生的士兵强奸妇女事件。“潘达乐园”建成，拥有海陆空三军设备支持，队伍不断壮大，穿梭于各军之间“执行任务”，深受士兵的欢迎。但遭到当地市民讨伐鞭挞和舆论媒体的敲诈谴责，最后“巴西女郎”香消玉殒，“潘达乐园”被迫关闭，潘达莱昂上尉遂成替罪羊被贬他乡，仕途无望。在军队中组建妓女服务队这样一个滑稽的主题作者自然要用滑稽幽默富有讽刺意味的手法来体现。

一、军队公函式“反小说”结构

传统小说一般都采用“讲故事”叙述法，有完整的故事结构，叙事有头有尾，情节发展符合内在的逻辑关系。黑色幽默作家认为，现实世界是荒诞而不可理喻的，因此，反映荒诞世界的文学作品就应该是混乱不堪的表现形式。《潘》的创作略萨同样摒弃了传统小说的叙事方法，没有首尾相接的情节结构，没有细致入微的环境描写和人物塑造。作者在小说的结构表现形式上颇具匠心：全书共十章，其中第一、五、八、十章完全由对话组成，而二、三、四、六章由各种公文、文件、报告、信函和梦境组成，其余七、九两章则主要由地方电台广播和地方媒体报道组成，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性。其实《绿房子》结构相似但又有很大的差别：两者都是结构被打乱，读者需要积极参与进来才能将故事连贯起来，而《绿房子》中五条故事线分别被打乱杂糅在一起，而《潘》似乎没有一条连贯的叙述线索，但是通过材料拼接、“话语衔接”之后读者还是能够发现该小说中的两条主线。

这种“军队公函式”结构是这本“军事小说”最有军事代表性的特点。整个文章中标有SVGPFA（“陆军驻地、边防哨所及同类部队服务队”的缩写）字样的正式报告有7份，分别涉及服务队的组建、发展及壮大过程。部队各机构之间发出的各种机密决定、报告、公文、电报等共计 9份，内容包括海陆空三军为服务队提供后勤保障；各种普通信件往来共计7封。所有的这些公文按照时间顺序依次出场，再穿插个别信件内容和广播内容讲述整个故事情节，没有一个第三者的旁白，似乎有人将部队的机密档案材料一一呈现在读者面前，更增加了内容的真实性。读者能亲眼看到像部队这样严肃、正规的国家机构竟然对组建“劳军队”如此荒唐一事给予的高度重视和大力支持，不免让人觉得本末倒置的当局者，嬉笑怒骂读者自有评价，这种效果比直接正面批判更为有力。

二、“方舟兄弟会”

与“劳军队”的诞生和壮大同时发生的另一条线索是宗教组织“方舟兄弟会”出现、壮大直到变成灾难。方舟会壮大的原因是什么？在“兄弟会”刚出现并到处宣讲的时候，部队的那些神职人员毫无察觉。在斯卡维诺将军委任潘达莱昂组建服务队时，部队神父团司令官贝尔特兰神父不但没有履行职责对其加以阻止反而“慈祥的笑了笑说：您是情报局里百里挑一选中的”，这说明神父是支持该项决定的。当随军神父团上尉阿尔修·罗哈斯写信给团长贝尔特兰试图揭露并谴责劳军队在部队服务真相时，团长竟然骂他“昏庸无知，只能闭起眼睛祈求上帝对我们的上级加以启示，使其在天主教教义和军队道德的光辉照耀下修正这一只能认为严重错误的做法”服务队影响越来越大导致以瑙达市市长为首的代表团向军方要求“亚马逊地区偏远市镇的达到服役年龄的公民，也有权享受该服务队的服务，价格应同士兵一样便宜”。在这个时候贝尔特兰神父也只是“希望利马的战略家们看了这份备忘录后应该感到羞愧”（111）不管是政权、军权或者神权都只将焦点聚集在服务队的事情上，而对于队伍越来越壮大、严重威胁到社会安定的“兄弟会”各方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最后“兄弟会”明目张胆地将孩子钉死在十字架上时，贝尔特兰一语中的：“服务队的出现、繁荣之时，正是在秘鲁所属亚马逊地区及其武装力量中官方宗教——天主教的信仰受到威胁之日。”（142）想必他是深感自己失职才提出辞职。离开军队之后神父并没有消停，而是和服务队队员贝露迪塔厮混在一起。

面对亚马逊地区出现士兵性饥渴、民众的宗教信仰、社会稳定三个问题时，当局者昏庸腐败，竟然将三个之间主次关系颠倒，将其他两者抛之脑后，把工作的重点放在解决士兵性饥渴问题上。众所周知，士兵频频犯错误只能说明军队纪律松散、领导腐败，解决的方法只能是严肃军纪。而军方领导不但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职，反而归咎于当地的气候环境。于是想尽办法，投入大量的人力（各级军官）、物力（海陆空设备）、财力（大量军费）去筹建“劳军队”，有可能冒着“陆军为了雇妓女就得放弃购买武器”的危险。这个事实是对秘鲁当局者最犀利的讽刺和批判，作者不用对其做任何主观评价，不用浪费只言片语，就达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情节安排，本身就是幽默讽刺的体现。

三、军人潘达

潘达能被军方高层选中来执行这项秘密任务，不是因为他受过什么奖励而是因为他“作为军官没有受过惩罚”，“烟酒不进，规规矩矩”，“天生的组织家的才能，对秩序有着数学的头脑，执行命令非常得力。在兵团中管理有方，富有创造性”他是领导眼中的合格军人。

潘达的这些优秀品质在组建“劳军队”的工作中体现得淋漓尽致。首先他是一个严格服从命令的军人。对于这项秘密任务严格保密，包括对自己的母亲和妻子也不透露半个字，换上便装隐姓埋名。为了任务他违背自己的喜好，出入酒吧和妓院，与老鸨打交道。事无巨细，他一律向领导汇报。他有着军人严谨的态度，包括指挥所的选址、布置、采购等等一切亲力亲为，甚至连春药的效果都要以身试验好几次才向上级汇报，的确体现了军人的奉献精神。尤其是“有着数学的头脑”，本着“稳扎稳打”、“欲速则不达”的原则，对服务队对象的潜在数字，所需服务次数、服务时间、服务价格等做了非常详尽的计算并不断修正计算结果，甚至还试图用概率论和市场统计学来进行计算。到最后东窗事发，军方要让他当替罪羊的时候，他依然表现出军人的英雄气概，“愿意承担责任，愿意接收任何处分”而拒绝辞职，拒绝离开部队。对于其他正常工作来说这是非常值得赞扬的态度和做事方式，可是对于组建劳军队这种荒谬的事情，仍然使用如此严谨、敬业的工作态度，讽刺幽默之处不言而喻。作者在不经意的调侃之中，显露出锐利的讽刺锋芒，直指荒诞的要害，把当局者腐败造成常人性扭曲心理的这一事实巧妙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初看使人忍俊不禁，细品余味深长。

四、潘达其人

作为服务队的创建者，“潘达乐园”的主人，他为这个组织的发展壮大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包括他的家庭。 从第一次羞涩的进入“矛矛”妓院，到亲自对入选女郎进行检查，从一个忠于老婆的好丈夫到将“巴西女郎”变为情人的老鸨，潘达莱昂实现了他人生质的飞跃。作者对于潘达的人物形象的塑造可谓是煞费苦心，让他集正直、严格、慷慨、热心、忠于职守等品德于一身，只可惜用错了地方，到头来他成了别人的替罪羊。

他是一个“富有创造性的”管理者，有胆有识。为了保证更好的服务，向上级申请更好的物资保障：飞机、军舰，不断地购买妓女扩充队伍。他是一个细心的管理者：专门为服务队设计一个徽记，绿色象征巨鼎其命运的亚马逊地区茂密而美丽的自然景色；红色象征即将被服务队扑灭的陆军军士和士兵身上的男性欲火。他亲自视察示范演习工作，发现漏洞及时补救，以最大的可能保障服务质量和效果。还专门挑选了服务队队歌，因为歌词和歌曲可以让队员“关心、爱护组织的积极性，对加强为完成共同的任务所必不可少的兄弟情谊，以及对鼓舞士气，加强向上精神都有益处”（122）。 一首没有文化的妓女们创作的歌曲被他赋予了这么高的评价，可见他和队友们的兄弟情谊不浅。同时他又是一个严格的管理者：他在服务所立下各种规定： “服从命令，不准怀疑，不准背后议论”、“对命令要先执行，再提意见”、“服务期间不准玩笑戏耍”、“不准随便讲话，违者罚款十索尔”、“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他以军人的高标准要求队员：集合时必须排队，报名报数。他奖惩分明，将违反规定的女郎开除服务队，不予偿金，不发离职证明。当辛奇向他敲诈勒索时，他用自己一半的薪水堵住辛奇的嘴，而没有用公家的一分钱。尽管种种条例规范约束，而“潘达乐园”里顾客不断，8小时工作制，一切井井有条，女郎们很满意，连罚款都毫无怨言。这样一个拿“鸡毛当令箭”的上尉在部队里将这样一个进行肮脏交易的服务所经营得像一个乐园，而这个乐园成了全军上下最有效率、最令人满意的机构，他也成了全军最有建树的人物，“混在婊子里如鱼得水”，“他脑袋里少了一根弦”，“是拉皮条的爱因斯坦”，“哪怕组织一个中等的，有缺欠的服务队也好嘛， 可这个白痴偏偏把服务队搞成一个全陆军最有效率的机构”，“令我担心的是它积极的一面，它获得了了不起的成就”通过军方各级领导之口将潘达的英雄事迹罗列出来，这和军方当局的政绩形成强烈反差，是多么大的讽刺呀。

腐败的政府、扭曲的现实造就了潘达扭曲的心理。同样都是以出卖肉体为业，可在他认为“劳军女郎和婊子是两回事，你们是陆军的文职人员，不是做皮肉生意的婊子”。他将劳军女郎当成了自己的战友。在选则女郎的时候，要使“美学——艺术要素起作用”，他挑选的女郎从头发到肤色要有不同颜色的搭配，这样才能达到美学效果。他想霸占巴西女郎，但是又不愿意渎职，所以规定她每次服务不能超过十次。他爱巴西女郎，但又说她“是我一生中的耻辱”，“这个工作，再加上你，就把我毁了”，他在道德和职权之间徘徊不定，难以取舍。直到最后巴西女郎遇害，道德战胜了一切。他们将死者安葬在全市最有历史意义的中心公墓，为她立了“为国捐躯烈士纪念碑”，还命陆军驻地仪仗队参加葬礼并鸣枪向死者致敬。潘达上尉第一次换上军装，带着墨镜，和其他服务队成员一起隆重地出现在葬礼上，为巴西女郎奉上了令人“肝肠寸断”的悼词，声称她是不幸因公殉职的烈士。行文至此，全书最滑稽幽默、最讽刺嘲弄的情节昭然若揭，为婊子立贞节牌坊，潘达上尉谱写了人类史上的新篇章。

为了友谊和爱情他和上级翻脸，和上级做对，到最后他仍然坚信自己的看法：“女郎们为军队服务，其重要性并不亚于入伍的军医、律师和神职人员……瑙达事件后，陆军有义务小小表示一下哀悼，也是提高士气的一种方法。”（233）我们可以想象陆军领导听到这一番说辞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因身份暴露，他将自己和陆军同时推上了舆论的焦点。军方当局为了明哲保身，纷纷将矛头指向潘达，最后服务队被解散，所有的妓女被打回了原形，他成了这场骗局的牺牲者。潘达是整个故事中唯一真心把劳军女郎当战友，给她们尊严的人。女郎们跟着他过了三年有尊严的正常人日子之后，又被残酷的现实打回了原形，流落风尘，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总之，不论是《潘》新颖的框架，还是荒诞不羁的故事情节安排，或者生动的人物形象的刻画、诙谐的语言处处都有让人啼笑皆非的黑色幽默特征，它们使得小说更能吸引读者的注意力，使读者在捧腹大笑之后依然能深思并发掘作者的创作意图：无所作为的政权、虚情假意的军权、道貌岸然的神权，这三权统治是潘达上尉和劳军女郎悲剧的罪魁祸首。在这个悲剧中，我们看到秘鲁军政当局的腐败无能，严格而冷酷的军事等级制度扼杀了人的自觉和创造性，抹灭了人的本性。作者故意通过滑稽嬉笑的轻松语调叙述沉重惨痛的事物，又用庄重的语调叙述滑稽怪诞的事物，这两者所造成的巨大反差，使全文笼罩在一种浓烈的喜剧性与悲剧性交织的怪异氛围中，堪称拉美“黑色幽默”的经典之作。

注解【Notes】

①本文为2013年西安外国语大学校级项目“《潘达莱昂上尉与劳军女郎》叙述艺术研究”（项目编号：13XWC09）的研究成果。

② ［秘鲁］巴尔加斯·略萨：《潘上尉与劳军女郎》，孙家孟译， 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年1月第一版，第84页。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 狄青：《巴尔克斯·略萨：结构现实主义大师》 ，载《世界文化》2011年第11期。

［2］ 胡续冬：《 略萨们的“总体小说”——从“少年嫖客”到“总体小说家”》，载《新周刊》第334期。

［3］ 罗伯特·博耶斯，吉尼·贝尔-维拉达：《欢喜与纯粹——略萨访谈录二》，史国强译，载《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1期。

［4］ 史晓慧：《黑色幽默”的经典——〈第二十二条军规〉》， 载《河南社会科学》2005年1月第13卷第一期。

As the main American novel genre in last century 60's， "black humor" seems it is nothing related with Peruvian writer Llosa，who is famous as "Constructive Realism Master". However， in Llosa's Pantaleon y las visitadoras， as a representative of Latin America "black humor"， a strong "black humor" style can be found from many literary aspects， military themes， "anti-fiction" structure， role's characterization， language using etc.

Llosa Black Humor Military Theme "Anti-fiction" Structure

Long Minli is from School of Western Languages and Cultures， Xi'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Research direction is Latin American Literature.

龙敏利，西安外国语大学西语学院，研究方向为拉美文学。

Title: Narrative Art Research of Pantaleon Y Las visitadoras—From the "black hum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