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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香水》中的嗅觉叙事①

2015-11-14王伟均

世界文学评论 2015年1期
关键词:雷诺嗅觉香水

王伟均

论《香水》中的嗅觉叙事

王伟均

内容提要:《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以一个有关嗅觉的奇异故事,呈现了一种全新的艺术体验,颠覆了艺术审美只与视觉和听觉相关联的传统经验,让人感受到了人类嗅觉的独特魅力,并将这种魅力成功地表现在依附于嗅觉的具现物气味与香水之上,形成了其独特的叙事特征。本文试图以小说中的嗅觉叙事为研究对象,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探析作者如何以嗅觉进行文本叙事,并解读小说中“香水”作为多重能指所蕴含的批判意识与伦理、政治隐喻。

嗅觉叙事 香水 联觉通感 嗅觉伦理 政治隐喻

《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Das Parfum—Die Geschichte Eines Mörders,以下简称《香水》)是德国作家帕·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1949- ,台湾地区有的译为“徐四金”)的成名小说,1985年出版后迅速蹿红,成为联邦德国的头号畅销书,30余年来始终高居德国畅销书排行榜前列,至今已有30余种译本,并在2006年改编成电影上映。

《香水》的故事发生在18世纪的法国,讲述了拥有超凡嗅觉才能的主人公格雷诺耶为了收集并永久保存人体的香味而谋杀了26个少女的故事。这部小说没有浩瀚的篇幅,也无特别独到深邃的主题,故事题材虽有离奇惊悚之处,但较之20世纪诸多以离奇惊悚著称的同类小说而言,其并无特别引人入胜的地方。在艺术表现上看,其叙事手法甚至老旧,尤其是结构布局极为简单,采用纵切面直线叙事,丝毫不偏离主人公的行动轨迹。那么,到底是什么因素为小说赢得如此大的声名和影响?细读文本,会发现小说尽管表面没有显现深邃的主题,但香水的含糊指向性给予了读者广大的思考空间;结构简单,但语言优美,充满想象;最为重要的是小说中那些细致独到、精妙绝伦的“嗅觉”描写,体现出了作者独特的嗅觉叙事技巧,彻底打破了人们习以为常的叙事经验。本文试图以小说中最具特色的嗅觉叙事为研究对象,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探析作者如何以嗅觉进行文本叙事,并解读小说《香水》中“香水”所蕴含的批判意识与伦理、政治隐喻。

一、嗅觉超人与感官认知

长期以来,人们普遍将叙事的焦点局限在视觉、听觉两大主要感知器官的认知上,而忽略了嗅觉、味觉、触觉等感知器官的独特魅力,而且极少将其纳入艺术审美与文学叙事范畴。在嗅觉层面,人类不乏有关嗅觉的发生、功能以及其功能障碍等的生物科学研究。但在文学艺术上,纯粹以嗅觉为观照和描写对象,并对其进行审美心理探讨的作品,可谓凤毛麟角。就连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Akutagawa Ryunosuke,1892-1927)著名的作品《鼻子》(Hana,1916),也只是写出了因为鼻子长而产生的复杂心理。《香水》的诞生,把人们带进一个光怪陆离的嗅觉世界,让人们感受到了人类嗅觉的独特魅力,并将这种魅力成功地表现在依附于嗅觉的具现物气味与香水之上,形成了其独特的嗅觉叙事。那么,聚斯金德是如何在小说中建构其嗅觉叙事的,又如何将“嗅觉感知”从感知的生物性提升到文学的艺术性的转变与跨越?

首先,从小说的主人公来看小说叙事主体的设置。

小说开篇就道明了主人公格雷诺耶是18世纪法国“最有天才和最残暴的人物之一……他的天才和他的野心仅仅局限在历史上没有痕迹的领域:气味的短暂的王国”。他出生在巴黎最脏臭的地方,天生没有体味,但一出生就具有一个异常灵敏的鼻子。由于这一灵敏的鼻子,使得他对气味的认知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能在圣德尼大街和圣马丁大街旁边的巷子里,闻到成千上万种气味,“他不仅嗅到这混合气味的整体,而且把它分解成最细小和最遥远的部分和分子……他的敏锐的鼻子能够把气味和臭气组成的紊乱线团理成一根根基本气味的细线,这些细线再也无法分割……”(31)

更令人惊讶的是,当他闻到某种香气时,他不仅能够识别,而且熟知该种气味如何能够恰如其分地制造出来。在巴尔迪尼的香水工厂里,他只需要依靠自己鼻子的直觉,便可以制造出完美的香水。在阿尔努菲香水作坊里,“他能嗅出来什么时候加热过度,什么时候花瓣消耗殆尽,什么时候汤液里的香味饱和” (11)。另外,格雷诺耶有“能够透过纸张、布料、木头,甚至透过砌得牢牢的墙壁和关着的们看过去的本领”,“他甚至能够望到未来:能够在一个人来访前很久就预告此人的来访,或是在天空里尚无一丝云彩时即能准确地预告雷阵雨的来临”(36)。

而最能体现格雷诺耶鼻子超人的嗅觉功能的是,他能依靠他的嗅觉辨认方向和事物。“他在白天走路时,常常几个钟头闭起眼睛,只根据鼻子的判断行走,用眼睛观看风景的刺眼画面,令人眼花缭乱的景物,突然出现和鲜明的事物,他都觉得非常难受。”(111)因此在他准备捕获少女时,他没有高科技的侦查手段,只需要依靠自己灵敏的鼻子,便可以对该少女的移动方向进行直觉追踪。

不仅如此,格雷诺耶的鼻子还能够闻味识别人的品性为人或心理状态。他能闻出加拉儿夫人卧室充满敌意的、蒸汽般的臭气;能够嗅出歇斯底里的比西埃乳母身上像母亲一样充满着热气的汗味;他永远忘不了德鲁身上“精子”的味道,那种给人以粗鲁感的味道;以及在医院病房里死于肺病的制袋伙计,“性情暴躁,口腔有霉烂气味……”(174)因此他可以通过鼻子识别好坏,避开凶恶和危险。

从气味认知到气味制造,再到事物方向追踪和人性的认知,无不贯穿着格雷诺耶的嗅觉认知与判断,聚斯金德将格雷诺耶塑造成一个具有超常嗅觉能力的主体,为小说的嗅觉叙事建构行为活动奠定了基础。

其次,从联觉通感与艺术想象来看嗅觉的不同呈现方式。

(一)联觉通感

人类五官各具职能,各有所司,然而人类的感觉器官不是相互独立的,而是相互联系,相互贯通的。《香水》以细腻的笔触表现了嗅觉和触觉、视觉、听觉、味觉等其他四种感觉之间的联觉关系,通过嗅觉与各种感觉的转换获得了叙事功能上的拓展。

首先,触觉化的嗅觉,用触觉来表达和形容嗅觉。作品中的气味描写如 “像一块光溜溜的暖和的石头”,“热烘烘的羊毛般的奶味”,“掠过新绿的山毛榉树叶而吹来的柔和的五月风”等,就是成功将嗅觉和触觉融合的典范。因为“暖和”、“热烘烘”、“柔和”等这些词,通常用来形容触觉,然而在《香水》作品中,这些词都成为了表达嗅觉的词汇,丰富了嗅觉的呈现方式。

其次,视觉化的嗅觉。通过嗅觉的视觉化,将无形无色无声的气味赋予生动形象的描写,使其具有了“可视”的立体感。比如圣安托万大街的气味描述,作者形容“这些气味每逢晚上就像一条沉重的带子从华丽的马车后面飘来”(34)。“带子”一词不仅使这些气味可视,而且“触手可摸”,具有了鲜明的立体形象。正是这类描写,使小说所描写的气味更加生动可感。

第三,听觉化的嗅觉。小说中最典型的描写是格雷诺耶在国王即位周年纪念日时,听到了各种噼里啪啦的烟火,进而联想到了硫磺、油和硝石所混合起来的味道。

第四,味觉化的嗅觉。在五官感觉中,味觉与嗅觉的联系是最紧密的。作者将嗅觉与味觉的描写融合在一起,在品尝到味觉的同时,也能感觉到嗅觉。融合两种感官活动的描写在小说中主要有两种:第一种便是在嗅觉对象前使用味觉的词汇或味觉对象,如对于婴儿,“他们的气味像新鲜的黄油。她们的躯干的气味就像……像放在牛奶里的千层饼”(11),又如巷子可以闻到像粥一样浓的气味。第二种方式便是在进行嗅觉活动时,使用味觉动作,如格雷诺耶对大海气味的向往,他恨不得“狂饮一番”,在隐居山洞的时间里,他还自得其乐地欣赏自己建造的气味王国,“他一口喝下一杯凉爽的香水,真可口!喝下去舒服极了,以致可爱的让-巴蒂斯特幸福得流出了眼泪。”(121)通过上述两种方法,作者成功地将嗅觉与味觉合为一体,打造了一个味觉般的嗅觉世界。

(二)艺术想象

除了通过嗅觉与其他感觉之间的通感联觉关系来细化和强化文本的嗅觉叙事功能外,小说《香水》还通过各种奇妙的艺术想象,赋予嗅觉以鲜明而具体可感的形象,从而实现嗅觉由生物感觉向审美感觉的超越。

如小说中最精彩的一段描写,是格雷诺耶通过嗅觉捕捉到的少女的信息:

这少女有洁白的皮肤,有淡绿色眼睛,脸上、脖子上和胸前有雀斑……这就是说,这个少女还没有真正意义的乳房!她的乳房几乎还没有开始发育。她只不过有散发出非常柔嫩和少量香味的、周围长了雀斑的、也许是近几天来、也许是近几小时来……甚至是此刻才开始膨胀的小乳房头。一句话:这少女还是孩子。说什么都是个孩子!(39)

这段文字的描写,将格雷诺耶那具有“特异功能”的鼻子和嗅觉功能描述得出神入化。这鼻子不仅“嗅”出了少女身体的气味,还“嗅”出了少女皮肤的“洁白”、脸上的“雀斑”以及未发育成熟的“小乳头”。这种由“嗅”到“视”的转换,依靠的正是想象。作者通过李子姑娘身上的气味的联想和想象,使她具有了各种各样的具体可感的形态。小说中还有大量的诸如此类的文字书写,这些书写在展示“嗅觉”的神奇魅力时,也揭示出想象对于嗅觉叙事的作用和意义。正如中国读者艾晓明所说的“整部小说,便是构建在由气味组成、充满嗅觉形象的环境中”。

二、嗅觉气味与人格心性

聚斯金德在小说中将主人公作为嗅觉超人的设置和联觉通感和艺术想象的艺术手法的运用,让小说《香水》的嗅觉叙事具备了叙事主体与叙事手段。而与嗅觉关联最密切的气味是嗅觉叙事过程形成的重要识别符号,在小说中成为塑造人物人格心性的重要诱因与元素,它不仅对主人公身份的建构起到了主要的作用,而且对人物的心理活动和心理时空的变化描写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首先,通过嗅觉气味与嗅觉活动实现主人公格雷诺耶的身份建构。

凭借超人的嗅觉本能,格雷诺耶从小就通过嗅觉来感受世界,他唯一的兴趣是收集世界上的各种气味,然后贮存、记忆并支配他捕捉到的数百万种气味。他用嗅觉进行思维,对不同的气味进行整理与区分。他也能随时从嗅觉记忆中唤回和重组气味。他用这些气味建造了自己的气味王国,并将自己封闭在其中。正因为他的与众不同和心性孤僻,使他常常遭到他人排斥、蔑视和敌意。他不了解自己拥有超强的嗅觉能力和记忆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经常处于自卑、压抑的状态,像只“扁虱”般沉默地活着。

然而,这种内敛的生命形式很快被少女的体香打破,并被这种纯洁细嫩的香味吸引而狂热。他认为“不占有这香味,他的生活就没有意义”(39)。他扼杀了一位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女,嗅尽她身上的香气。他从而“终于知道了自己是怎样的人;无异于一个天才;知道了自己的生活有了意义、目的、目标和更高的使命……他已经找到了自己今后生活的指南针”(41),那就是成为一切时代最伟大的香水制造者。这个事件仿佛一道启蒙之光,照亮了他的心智,推动他去学习制造香水和保存香味的技术。格雷诺耶的这一心理变化和行动,实现了他从受生理(感官)欲望支配进展到认知观照的阶段,嗅觉叙事的情节由此发生了变化。

格雷诺耶疯狂追求香水技术,却又在前往格拉斯学艺途中被康塔尔火山顶纯洁的空气吸引,改变初衷,远离人类穴居了7年,嗅遍大自然中几10万种奇香异味,并沉浸于他内心构建的香味帝国。然而,香雾之梦的出现打破了他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状态,给他的心灵带来了新的灾难,“尽管格雷诺耶知道这气味是他的气味,可他却不能嗅它。他完全消失在自己的内心里,为了世界上的一切,不能嗅自己的气味。”(125—126)这让他毛骨悚然,认识到了自身没有气味的缺陷,而想要获得气味,他想到的唯一途径就是占有他人的气味。这迫使格雷诺耶回到社会,去变本加厉地求索制造香水的方法,他的人生目的最终沦为手段。

回到社会,格雷诺耶开始将气味视为人的灵魂所在,有气味才算有灵魂,而少女的体香,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魅力的气味。因此,开始了采集少女香气与制作少女香水的过程。他凭借超人的嗅觉四处奔走,先后搜寻并杀死25位妙龄少女,吸尽她们的体味,萃取她们的香味,蒸馏出25瓶魔液般高雅惑人的神奇香水,也拥有了制造世界上最伟大香水的全部精华。通过香水的制作,他完成了制造旷世奇香与成为最伟大香水制造者的梦想,创造了自己的时空与王国,将自己的生存的意念再一次提升出动物的层面。香水的完成,也预示着动摇世俗道德原则的魔力的诞生。

最终,格雷诺耶发明了一种能令人产生爱的香水,并在他将要被执行死刑的时候散播给大众。人们在香水的迷惑下,吹捧他为“天使”、“上帝”、“救世主”等。当他梦寐以求要让别人爱他的欲望取得成功的时候,他却觉得难受,突然明白自己在爱中永远也不能满足,只有在憎恨中才能找到满足。他恨不得将所有人和他们的气味从地上消灭掉,同时也希望他们将自己消灭。他第一次想要在他一生中来一次抛弃自己,不再像动物一样地生存,来消除他心中又升起的可怕的、窒息人的香雾,他那永远没有自己身体气味的虚无感的象征。最终,他回到他的出生地,用自己制造的香水,以一种自杀式的方式完成了他对自己的抛弃,以死实现了他身体和精神的升华。

其次,通过气味与嗅觉,实现小说人物的心理活动和心理时空变化的描写。

最显著的表现是通过气味来表明对他人的喜恶态度。如小说中主人公格雷诺耶,他有自己一套独特的嗅觉审美观,他认为加拉尔夫人、泰里埃、母亲等人身上的气味给他的感受是一种低俗和厌恶感,而美丽少女的体香可以给他带来生命的激情和活力。于是当他面对少女诱人的体香时,他情不自禁地自我陶醉,进而确立自己人生的奋斗目标;当他面对加拉儿夫人、泰里埃长老、比西埃乳母等人的臭气时,他感到恶心和纳闷,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仇恨感,“像一阵雷雨朝着那些胆敢侮辱他的尊贵鼻子的气味席卷而来。它像冰雹打在庄稼地上那样把那些气味摧毁,像一场飓风洒在这些污秽上,并使之埋没在浩瀚纯洁的蒸馏水洪流中”(117)。

作品还通过气味与嗅觉的合力,进行小说中人物心理时空的挖掘。作品中常常出现嗅觉引发的想象与联想,给人造成一种穿越时空的审美快感。作品中有许多关于人物受到各种气味的刺激而引发的联想和想象,使心理时空发生这巨大的变化的描写,如:当格雷诺耶闻到海的气味,“他想象,自己坐在一条船上,高高地坐在最前面栀杆上的篮子里,穿过海的无尽气味飞去”(34);还有德·拉塔亚德—埃斯皮纳侯爵的联想,当他嗅到格雷诺耶用花制成的两小瓶传统的香水,他仿佛觉得自己长出了花的翅膀。最典型的是以下两处描写:一处是当香水商人巴尔迪尼闻到格雷诺耶制造的那不勒斯之夜香水时,他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活力世界,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年过半旬萎靡不振的老人,而是回到了青年时代,躺在一个有黑色鬈发的妇女怀里,温情而又惬意。这种跨时空的嗅觉感受和对过去美好事物的回忆,让巴尔迪尼彻底地信服了格雷诺耶所拥有的嗅觉才能。另一处是作品主人公格雷诺耶独居康塔尔山时,他运用嗅觉想象构建自己的嗅觉王国,王国里有他的紫色宫殿以及听话的仆人,王国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香料作物。这些作物结出可爱的花朵,花朵散发着香气,“香气继续散发出来,在蓝色的夜空混合成更加奇妙的芳香。一个真正的香味舞会即将随着点燃巨大的五光十色的烟火而来临”(117)。在这段嗅觉描写中,格雷诺耶显然突破了现实环境的限制,运用自己过人的嗅觉想象构建了一个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嗅觉王国,从而满足自己内心长久的渴望和追求。

因此,作者以气味这一重要的嗅觉符号,结合联觉通感与艺术想象,成功地实现了人物人格心性方面的塑造,达到了小说主人公身份建构和人物的心理活动和心理时空变化描写的文本功能。

三、嗅觉伦理与政治隐喻

格雷诺耶以他的嗅觉来认知这个世界,也以它来评判世界的好坏,从而让他生存世界的其他一切评判标准都失去平衡,粗俗与高贵只隔毫厘,善与恶的道德界限变得模糊。

聚斯金德首先以嗅觉描绘了小说中的时代臭气,预示着善恶不清、伦理标准腐朽的时代背景。小说开篇,便以嗅觉勾勒出巴黎的“臭”及“丑”态:“街道散发出粪便的臭气,屋子后院散发着尿臭……农夫臭味像教士……甚至国王也发散出臭气,他臭的像猛兽……人的任何活动……没有哪一样是不同臭味联系在一起的。”(2)通过从物到人,从年龄到贵贱、空间到季节等连续17次“臭”的嗅觉描写,营造了小说肮脏腐臭的历史背景。“在西方嗅觉文化中,古代瘟疫的流行,使人们对两种气味最敏感: 香气与臭气。臭气是腐烂和毒性的表征,代表瘟疫、死亡、地狱。”作者指出,臭气是那个时代各个城市共有的特征,以巴黎作为嗅觉描写的代表,作者将当时整个社会的污秽与丑态刻画得入木三分。而以世界上最臭的巴黎为背景,又在圣婴公墓这个巴黎最臭(像地狱一样臭)的地方,格雷诺耶的母亲因为杀婴而诞生了格雷诺耶,又因为杀婴罪而被绞死,预示着在这个充满臭气的世界,道德的标准早已腐朽不堪。

然而,聚斯金德不仅以嗅觉描绘了时代的臭气,同时还刻画了人性的臭气。这一过程,聚斯金德通过嗅觉描写,以那个时代人际关系的异化与人性的异化深刻地反映了出来。

格雷诺耶还是一个婴孩的时候,因为身上没有气味,又因为具有超人的嗅觉,不仅能够嗅出人皮肤的味道,而且能够嗅到人的内心深处,因而屡遭遗弃。收养他的加拉尔夫人和制革厂格里马,或出于抚养费或出于他能够充当一头作为长期劳力的家畜。他们可以收留格雷诺耶,也可以随便买卖他,格雷诺耶对这样的遭遇毫无异议,面对他们的死时也能够惬意的在床上安睡,反映出了这样的事件在那个时代的常态性。作者辛辣讽刺的笔下描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完全被金钱和物质所控制,脱离了买卖关系后生死无关系的残酷世情。

小说前半部分,格雷诺耶的嗅觉本能将围绕他童年的人际关系的异化深刻地反映了出来,小说的后半部分,格雷诺耶与他人的关系更是围绕香水而表现为赤裸裸的利用与被利用。“香”与“臭”相对应,作为香的具体表征物,“香水”具有多重能指,同时作为小说的主要情节符号,贯穿了18世纪历史背景下人伦关系的恶化与道德体系的崩溃,成为那个时代欲望的象征。小说中,香水师傅巴尔迪尼只想“像掠夺一座银矿和一只金驴子一样把他的油水榨光”(98),侯爵希望通过展示格雷诺耶这个实验品来争取追随者支持他的气体理论,而格雷诺耶被当作工具使用的同时,也在利用这些人来学习制作香水的技术,并在周旋中学会了伪装自己,以达到他的最终目的。可以说,整部小说中各个角色间的交流没有包含一丁点的“爱”,人人都在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奔走,贪婪地向别人索取而吝啬付出,嗅觉与香水成为反映这种赤裸裸金钱、权力追求的表征工具。

乳母让·比西埃的冷漠和自私,泰里埃长老的虚伪,加拉尔夫人的麻木,制革匠格里马的凶暴以及香水巴尔迪尼的贪婪与可笑等,在格雷诺耶的嗅觉下都显露无遗。正因为如此,种种人性的臭与少女之香在格雷诺耶的心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激起了他决心做一个伟大的香水师和制造出可以唤起爱的香水的梦想与欲望。他希望通过这样的“爱”来弥补自己没有气味的缺陷。然而,他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使自己嗅觉成为将人异化为物的手段。为了成就“超人的芳香”,他杀害了26位花样少女,只为提取她们身上的香味。这样的行为在世人眼里是疯狂而残暴的,但在格雷诺耶看来,他只是为了最好的香水原料而已。

格雷诺耶自小就竭力避开没有气味而无法嗅到的东西,更是避开那些只表达抽象概念的词汇,如良心、上帝、道德和责任之类,这些是他的生活和观念中所缺乏的,他也不准备尊奉或实行。“在一定程度上可说,格雷诺耶只是一个对上帝全然不知敬畏、对世俗的伦理道德没有半点认识的动物。”每一个少女对他来说不过是气味的载体罢了,因此他为了提取香气而杀人与道德无关,就像人类为了建造房屋而砍伐树木一般。人由一个生命体变成了用于制造某种东西的原材料,这是多么可怕的一种状况。由此可见,小说的价值取向并不完全指向谴责格雷诺耶的罪行,而是通过他不断提升技术并以人为物的行为展示了一种更为可怕的可能性:科学理性的发展使人类越来越忽视伦理道德的制约,甚至连生命的意义都消解在各种仪器之间了。这无疑是对18世纪出现的思想启蒙中理性工具的批判。

格雷诺耶最终发明了能令人产生爱的香水,并散播给大众。人们在香水的迷惑下,吹捧他为“天使”、“上帝”、“救世主”等。可是,他感到无比痛苦。因为他发现,在香水的作用下,人们表现出的不是发自内心真诚的爱,只是在香气的控制下一种癫狂式的爱欲以及扭曲的崇拜而已。在对这种“爱”的失望与绝望中,他返回巴黎他出生之地,用自己发明的香水撒于己身,被闻香而至的流氓、妓女、盗贼、凶犯误认为天使,用刀剐成三十块,分食而亡。格雷诺耶以一种自杀式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的气味王国,他的自杀是他对纯洁的爱在人类扭曲的爱欲的失望,也是对自己的道德审判,同时也洗漱了自己扭曲的心灵。

聚斯金德通过嗅觉描绘了18世纪时代的臭气和人性的臭气,将那个时代的道德丑相与那个时代人际关系的异化与人性的异化深刻地反映了出来。不仅如此,具有多重能指的香水,也隐含着丰富的政治寓意。通过小说的政治隐喻,聚斯金德既批判了作为18世纪愚昧落后的特权阶级——教会阶层,同时也批判了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血腥,以及希特勒法西斯的残暴。

18世纪通常被称作法国的启蒙世纪,也是欧洲反对愚昧、专制与宗教迷信的伟大世纪。思想启蒙批判的矛头主要指向当时社会愚昧腐朽的特权阶级——天主教会。启蒙哲人伏尔泰就曾猛烈地抨击过天主教会的野蛮与黑暗,将教皇与教士喻称为“两只脚的禽兽”和“文明的恶棍”。聚斯金德在小说中不仅讽刺地批判了教士,更是直接地通过小说人物将上帝视为臭与丑的代表,是毫无价值的偶像。在圣皮埃尔大教堂,格雷诺耶嗅着教堂里的焚香烟雾时直接骂道:“上帝在散发臭气!上帝是个散发臭气的小可怜虫!”(169)香水师傅巴尔迪尼(一个虔诚的上帝信徒)更是认为上帝可有可无。“没有上帝的人世间也照样有制度、规矩和幸福,它们纯粹来自人天生的道德和理性。”(55)

而所谓人世间的制度、规则和幸福,正是资产阶级启蒙哲人树立起的自由、平等、博爱等信念,和以此为原则构建社会新秩序的政治承诺,这是那个时代最强的声音。纵观小说,“从故事层面上看,香水首先象征着人类对青春、美貌和永恒的渴望,放在18 世纪法国的政治语境中,香水又暗中指向资产阶级大革命的政治承诺”,象征着资产阶级所提倡的理性至高原则。凭着香水,格雷诺耶获得了颠倒众生、主宰世界的至高力量,站上了权力的巅峰,然而却是以杀害数十条少女的性命获得。正如法国资产阶级的革命史所展现的事实那样,法国大革命一开始也充满血腥,与启蒙哲人所展示的社会前景和政治承诺相去甚远。因此,格雷诺耶与其香水具有深刻的警世意味,隐喻人类在对至高原则与政治理想的追逐中,往往会沦落为政治和权力的工具。格雷诺耶最后放弃了运用这一权力的机会,选择了死亡,折射出作家在道德层面的抉择。

最后,通过小说中格雷诺耶的天赋与嗅觉传奇,还可以看出格雷诺耶与希特勒相关联。台湾地区有译者介绍说:“关于这点,作者也承认了。他说,纳粹时期‘对我这一代德国人来说,是心智深处的存在’。”小说中,对少女香气纯洁之美的那种追求,和制造一种完美的香水的欲望和理想,与希特勒以纯种雅利安人为人种学上的至纯至美的理想追求十分雷同;格雷诺耶以气味来打造自己井然有序的气味王国,与希特勒一心期望将德国打造成具有一种钢铁般的意志王国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实现理想的手段上,格雷诺耶以牺牲少女成就至纯香水,希特勒法西斯则以消灭犹太人、波兰人作为纯化人种的残暴手段。另外,格雷诺耶与希特勒都具有“超人”的性质,也标榜超人的信念,格雷诺耶是天生的嗅觉超人,希特勒则是天生的言说天才,前者以制作的香水来俘获或蛊惑众生,希特勒用超强的意志言论来取得德国民众的信任,并操纵庸众的欲望;两者都在人生巅峰的时候以天赋奇才与掌握的非凡技艺成为操纵终生、危害人类的骇人魔鬼,又都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生命。因此,透过格雷诺耶与他的香水的表层故事,可以窥见小说隐含的关联纳粹历史与政治意识形态意味。《香水》无疑充分展现了聚斯金德敏锐的历史和政治意识,文本内部呈现出的是借古喻今的历史思维,是“作家为纳粹时期的德国人绘出的一幅心智图景”。聚斯金德自小受到父亲伊曼纽尔·聚斯金德(Wilhelm Emanuel Süskind)的影响,身为《南德意志报》专栏作家的父亲,曾对纳粹时代的语言与历史做过重要的评论。作为一名德国作家,聚斯金德的作品也时常从不同角度对纳粹进行描写,如早期的《低音提琴》(Der Kontrabass,1981)巧妙地将低音提琴与纳粹音乐联系起来,《夏先生的故事》(Die Geschichte von Herrn Sommer,1991)则通过一个孩子的视角描写了德国纳粹时期的生活环境。正如聚斯金德自己所言,德国人已经将希特勒纳粹的历史沉淀为民族的集体记忆,因此,回溯历史与反思极权主义是德国作家内在集体意识的一种反映。

从小说中的嗅觉叙事,可以看出聚斯金德以嗅觉超人设置了嗅觉叙事的主体,以联觉通感和艺术想象组成了嗅觉叙事的艺术手法,并以气味这一重要的元素,塑造了人物的人格心性,对主人公身份的建构、人物的心理活动和心理时空的变化的描写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建立起了小说的叙事结构。而关涉人的“嗅觉”感官的“香水”,不仅是影响故事情节发展的一个线索,也是组成嗅觉叙事一个重要的元素。它在完成对故事叙述的同时,也以多重能指的功能完整地表达了自己。同时,通过嗅觉叙事,聚斯金德批判了18世纪时代的肮脏与道德丑相,批判了那个时代人际关系的异化与人性的异化。不仅如此,以香水隐含的政治寓意,聚斯金德既批判了教会阶层的愚昧与腐朽,同时也批判了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血腥,以及希特勒法西斯的残暴。

注解【Notes】

①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暨南跨越计划),项目编号为15JNKY007。

②[德]帕·聚斯金德著:《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李清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5][6] 艾晓明:《孤寂的戏剧——聚斯金德的文学世界》,载《中山大学学报》1999年第5期,第25、26页。

[2] 张世君:《意识流小说中的嗅觉叙事》,载《国外文学》2012年第2期,第64页。

[3] 谢建文、宋健飞:《作为能指的气味——对聚斯金德〈香水〉的一种解读》,载《外语研究》2005年第1期,第60页。

[4] 尚晓进: 《作为超验能指的“香水”——谈〈香水:一个凶手的故事〉的政治批判意识》,载《作家》2008年第24期,第31页。

With a fantastic story about the sense of smell, Das Parfum presents a kind of brand-new artistic experience, to subvert the traditional experience of art aesthetic which only associated with the visual or auditory, let person feel the unique charm of human smell. And this kind of charm is successfully attached to the objects of smell such as smell and perfume, has formed its unique narrative characteristics. This article attempts to take the smell narrative of the novel as the research object, on the basis of text reading, analysis the author how to carry on the text narration of smell, and interpret the critical awareness and ethics, political metaphor implied by "perfume" which served as multiple signifier in the novel.

Smell Narrative Perfume Synaesthesia Smell Ethics Political Metaphor

Wang Weijun is from the School of Liberal Arts, Jinan University, specialized in the studies of Anglo-American Ethnic Literature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王伟均,暨南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英美族裔文学与比较文学。

Title: On Smell Narrative of Das Parfum—Die Geschichte Eines Mörd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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