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晚唐小品论”刍议
2015-11-14李秀敏
李秀敏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鲁迅“晚唐小品论”刍议
李秀敏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119)
小品在晚唐形成了一个创作高峰,取得了较高的文学成就。对此,鲁迅从自身所处社会背景出发加以评论,高度褒扬晚唐讽刺小品的社会价值与现实批判精神,并最早确立“晚唐小品”这一概念。鲁迅有关晚唐小品的评论,因其准确地揭示了晚唐小品的主流面目和特征,具有历史合理性,一向被研究者们奉为圭臬——提及晚唐小品,大多数学者们往往将之等同于晚唐讽刺小品。但从晚唐小品创作实际来看,鲁迅这一评论却并不全面,其缺欠在于过分强调晚唐小品的批判性,而忽略了晚唐小品的审美性,过分夸大晚唐小品作家的愤激心态而忽视他们清闲遣兴、享受人生的生活态度与自娱心态。造成此种缺欠的原因,既与晚唐及鲁迅所处时代背景的相似性有关,亦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小品文论争密切相关。
鲁迅;晚唐小品;讽刺;闲适
一
小品在晚唐形成了一个创作高峰,涌现出众多小品作家,他们大多以自身生存状态为契机,将自己对历史、社会、人生、时代、政治制度的感悟与思索融注其中,或发出呐喊,或发出呻吟,或以笑骂来抨击时弊暴露黑暗,创制出大量讽刺之作,使讽刺小品成为此期小品创作的主流,为晚唐文学增添了一抹异彩。对此鲁迅曾评论道:“晚唐诗风衰落,而小品文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是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潭里的光彩和锋芒。”鲁迅的这一评论,因其准确地揭示了晚唐小品的主流面目和特征,具有一定的历史合理性,一向被研究者们奉为圭臬——提及晚唐小品,大多数学者们往往将之等同于晚唐讽刺小品。但从晚唐小品创作实际来看,鲁迅这一评论却并不全面,其缺欠在于过分强调晚唐小品的批判性,而忽略了晚唐小品的审美性,过分夸大晚唐小品作家的愤激心态而忽视他们清闲遣兴、享受人生的生活态度与自娱心态。不过,鲁迅此论,不仅是他深刻洞悉晚唐小品的创作环境的结果,而且显然与现代小品文论争密切相关。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以鲁迅、林语堂为代表的文人学者从小品的情感基调、小品情感的表达方式、小品与时代背景社会现实的关系出发,围绕以闲适小品为创作主流的晚明小品展开论争。林语堂指出:“文主心境,正是小品文本来面目,袁中郎之旷达自喜,萧散自在,也正是小品文之本色”,甚至一再申称“无论题目是多么严重,牵涉到祖国的惨变和动乱,或文明在疯狂政治思想的洪流中的毁灭,使人类失掉了自由、尊严,和甚至于幸福的目标,或甚至于牵涉到真理和正义的重要问题,这种观念依然是可以用一种不经意的、悠闲的、亲切的态度表现出来”。对此鲁迅则从自身所处社会背景出发,进行强烈批判,高度褒扬讽刺小品的社会价值与现实批判精神。认定闲适小品与江河日下、国势衰微的社会环境极不协调,因为面对千疮百孔的窳败浊世,有良知的作家不可能始终保持闲适的心境,运用漫谈的笔调去写作,而只会代之以愤慨和义正词严的讥刺。“何况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时候,谁还有这许多闲工夫,来赏玩琥珀扇坠,翡翠戒指呢。他们即使要悦目,所要的也是耸立于风沙中的大建筑,要坚固而伟大,不必怎样精;即使要满意,所要的也是匕首和投枪,要锋利而切实,用不着什么雅。”“而小品文的生存,也只仗着挣扎和战斗的。晋朝的清言,早和它的朝代一同消歇了。……明末的小品虽然比较的颓放,却并非全是吟风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鲁迅的言论一出,立刻便拥有众多同盟军,他们对林语堂之论极力抨击,一致认为林语堂所倡导的闲适小品和闲适笔调在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有些不合时宜应自处边缘。鲁迅与林语堂此番争论,无非是他们文学思想之分歧在小品文的本质特征问题上的投射。林语堂因更为重视文学的审美功能与艺术性,坚持认为闲适是小品文的本质特征,小品文创作仅是作者个性情趣与主观情感的自我自由彰显,绝非满足某种社会教化与现实批判功能。而鲁迅则更侧重文学清醒的现实主义批判精神,极力坚持发挥小品文的社会功用,凸显其批判性与战斗性。在论争中,鲁迅为突出强调小品的战斗性,还援引以讽刺小品为创作主流的晚唐小品作为例证,并最早确立“晚唐小品”这一概念,给予晚唐小品如上评论。
鲁迅与林语堂的这些言论虽然均是围绕小品核心问题而展开,但无疑暴露出当时的知识界对小品认识的片面性与局限性。小品作为文学的一种,其对社会现实能动反映所运用的表现手法及所彰显的风格,应是丰富多样的,既不能简单地以优劣论之,也不能视作唯一的一种手法或孤立的一种风格。不过由于鲁迅的“晚唐小品论”较为准确地揭示了晚唐小品的主流面目和特征,具有一定的历史合理性,因而长期以来为学界所公认,被研究者们奉为圭臬,研究者们也由此逐渐形成一种思维定式:晚唐没有闲适小品创作,晚唐小品完全等同于晚唐讽刺小品。如郭预衡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云:“愤激不平本是唐末杂文小品的共同点。”袁行霈与罗宗强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说:“在古文走向衰落的过程中,晚唐小品却异军突起,大放光彩,这是韩、柳杂说、寓言小品等文体在新形势下的继续和发展,也是晚唐日趋尖锐的各种社会矛盾的产物。”刘古卓在《一塌糊涂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浅谈晚唐小品文》一文中也说:“晚唐小品文无情地揭露和抨击了黑暗现实,具有政论性与文学性紧密结合的表现特征。晚唐小品文不仅在批判现实的深刻性上为唐代散文增添了思想光彩,而且还丰富和发展了我国古代散文的讽刺艺术。”
从晚唐小品的整体情况看,确如鲁迅所论,愤激与抗争是其情感基调,以尖锐犀利彰显批判锋芒的讽刺小品为其创作主流。笔者依据《全唐文》《全唐文补编》《全唐文补遗》及晚唐作家的文集加以粗略统计,现存晚唐小品共为四百二十余篇,其中晚唐讽刺小品篇数为三百六十余篇,占晚唐小品总量的百分之八十五。这些讽刺作品针砭时弊、讽喻现实,甚至跨越了迂腐的儒家君臣之道的樊篱,毫不畏惧地将讥刺与批评的矛头直指君王,彰显与前代相异的批判力度。如皮日休《原谤》的中心与主题在于肯定民众对“不为尧舜之行”的君主的指斥、反抗乃至将其消灭的合理性,“有不为尧、舜之行者,则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为甚矣”。这是一种对君主政权极为大胆的反叛之语。其思想是与孟子所说“诛一夫纣矣”的思想相一致,而表达得尤为尖锐深刻。在《读司马法》里,皮日休用古今比对的方法,强烈抨击君主不惜以民命为代价,夺取权位的罪恶。而在《六箴》序中,皮日休甚至发出愤怒的反问:“帝身且不德,能帝天下乎?能主家国乎?”大胆地表明,不施仁德的君主丧失天下,乃是咎由自取。陆龟蒙在《祀灶解》中以天帝喻人帝,借灶鬼比官吏,曰:“帝至尊严,鬼至幽仄,果能欺而告知不忠也,听而受之是不明也。下不忠,上不明,又果何以为天帝乎!”以愤激之言指斥君主的昏聩不明。孙樵在《迎春奏》中以政令休明则寒暑正常运行,政令淫昏则灾祥屡臻,似乎在陈说天人感应之理,实际却为引出文章主旨之句:“陛下左右皆春,天下兵悴者众矣,陛下肘腋皆热,中国病冻者众也。岂陛下用心有颇也”,批判的矛头直指君王,言简意深,讽意深刻。这些具有强烈现实批判性的讽刺小品固然因其闪光的思想、鲜明的艺术特色在古代散文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但事实上,讽刺小品并非晚唐小品的全部,晚唐小品除感时讽世、指斥时弊的讽刺小品外,尚有另一副“面孔”,即晚唐闲适小品。与晚唐讽刺小品相比,晚唐闲适小品现存大略为六十余篇,约占晚唐小品总量的百分之十五,虽然数量远不如前者之多,但与讽刺小品一样,具有重要的思想艺术价值,值得我们深入加以探讨。
二
总体上看,在晚唐闲适小品中,既有晚唐小品作家清闲自娱时展现自身闲情之作,亦有晚唐小品作家于闲适生活中阐发对生活真谛、人生意义的理性思考之作。应该说,晚唐闲适小品作为文人心态的一种折射,首先是晚唐小品作家试图安顿焦灼、失望的心灵,寻求缓解、摆脱自身悲剧,对朽败末世无言抗争的一种有效途径。由于晚唐小品作家处于充满无力感的衰乱时局间,因而他们在内心的愤激情怀中,又添加些许无奈。为消解心中的痛苦与悲伤,麻痹自我,他们大多沉溺于个人的小天地中,兴趣由现实转向历史,由外界转向心灵世界,由广阔的社会生活转向江湖山林以至声色宴饮,企图在垂垂之世觅得一方净土,以慰藉痛苦忧伤的心灵。同时,创作闲适小品也是文人本身所固有的一种清闲遣兴、享受人生的生活态度的再现,因为标榜高雅,追求日常生活趣味化与艺术化的文人自娱的惯常心理也时刻影响着晚唐小品作家,令他们不时将文人这一消闲遣兴的心态展露一二。这两种心理反映在小品写作中,令晚唐小品展现出一份清新闲逸、平易自然的风格,显示出与晚唐讽刺小品指斥时弊,犀利质直,寸铁伤人的风格迥然不同的特征。
从题材内容上看,晚唐闲适小品多取材于琐细的日常生活,以悠然轻松的笔调叙写与抒情,从中可窥得晚唐文人丰富的心灵世界与审美情趣。主要分作两类:一类是对日常生活趣味化的叙写,如皮日休《添渔具诗序》《酒中十咏序》《太湖诗序》,司空图《障车文》等;一类是对日常闲适生活所做的理性思考,如陆龟蒙《江湖散人传》《甫里先生传》《四明山诗序》,王武陵的《宿惠山寺诗序》,杨夔《小池记》等。
晚唐小品作家即使身处没落之世,也善于将自身的生命体验、情感、意趣贯注于日常生活中,注重在日常生活中寻绎趣味。他们常常能从琐细生活中捕捉到他人难以体会的娴雅与幽默,并将其形诸于笔墨。文人追求娴雅的目的,意在不拘形迹,摆脱世俗束缚,获得心灵自由。晚唐小品作家往往于日常垂钓、品茗、酣饮、山水游赏等中寄寓自身的闲适情怀,凸显个性情趣。
垂钓向被晚唐小品作家们视为怡情遣兴之乐事。普通的操渔具行垂钓之术者,不过是以垂钓满足口腹之欲而已,但文人垂钓于江边河畔,气定神闲,以舟楫为俦,却别有一番安闲惬意,与他们对闲适情怀的追求不谋而合。皮日休就是这样一位在垂钓中获得心灵愉悦的晚唐小品作家。他在《添渔具诗序》中赋予垂钓以无限的闲适之趣:
余昔之渔所,在上则为庵以守之,居岘下则占矶以待之。江汉间时候率多雨,唯以笞笠自庇。每伺鱼必多俯,笞笠不能庇其上,由是织蓬以障之。上抱而下仰,字之曰“背蓬”。
皮日休啜江风,沐海雨,不让琐事滋扰己心,闲散于江湖之间,陶然自得。每当江边雨至,他为一得垂钓之乐,不得不以笞笠自庇,并且还需用篾片编织背篷以遮蔽身体,虽然如此忙乱不堪,但他却乐此不疲,沉浸于这份忙乱中而怡然自乐。皮日休此篇将最为普通平常的垂钓之事与隐逸生涯和文人趣尚有机地结合起来,富有生活气息。这是皮日休于家乡襄阳隐居时的亲身经历,真切可感。文字平淡自然,充满情趣,闲适之情,溢于字里行间。
酒一向是文人名士必不可少的密友,历史上虽发生多次惨烈的酒祸,但晚唐小品作家仍唯酒是耽,或借此忘忧愁、浇块垒,以展示自己狷介疏狂的个性,或视其为日常生活中雅趣、人生境界之寄寓,表现雅洁、闲逸的情怀。皮日休《酒中十咏序》中称酒颂的功用,认为酒可以释悲解愁,展现娴雅清逸、恬退安逸的情怀。他自云:
余饮至酣,徒以为融肌柔神,消沮迷丧。颓然无思,以天地大顺为堤封;傲然不持,以洪荒至化为爵赏。抑无怀氏之民乎?葛天氏之民乎?
率意酣饮无疑助其逍遥之兴,令其轻盈飘逸,暂时体会到闲散、不受俗累的自由。“若余者,于物无所斥,于性有所适,真全于酒者也”“余之于酒得其乐,人之于酒得其祸”。他的酣饮并非追求疏狂的享受,而表现出一种日常生活情趣,一种人生境界的追求,渗透高雅脱俗理念,使酒成为其生活中自我排遣、自得其乐的展示。
茶以其质朴无华、清芬淡雅素与文人结缘,因此品茗亦被晚唐小品作家视为一种陶冶心性、体悟人生、抒发情感的风雅之事。皮日休的《茶中杂咏序》,不仅是一篇茶史小品,而且也借此展示出自己闲适高雅的生活追求。文章借称引唐代陆羽之《茶经》,以平易之笔,简要叙述茶之源流、茶具、煮茶、饮茶、茶利诸端,并对自古以来爱茶之人仅于享用角度咏茶,却无人吟咏茶事深感惋惜,明确提出茶“除痟而去疠,虽疾医之不若也。其为利也,于人岂小哉”的实际功用:
案《周礼》,酒正之职,辨四饮之物,其三曰“浆”。又浆人之职,共王之六饮,水、浆、醴、凉、医、酏,入子酒府。郑司农云:“以水和酒也。”盖当时人,率以酒醴为饮。谓乎六浆,酒之醨者也,何得姬公制?……自周已降,及于国朝茶事,竟陵子陆寄疵言之详矣。然寄疵以前,称茗饮者必浑以烹之。与夫瀹蔬而啜者无异也。
语淡情浓,语语及茶,自己的高雅情怀不言自现。
晚唐小品作家不仅于小品中展示自身的娴雅之情,而且也善于展示自身的机敏与风趣,使小品呈现出一份谐趣的韵味。司空图祝颂豪门嫁娶的游戏笔墨之文——《障车文》,就写得相当别致:
两家好合,千载辉光。儿郎伟,且仔细思量,内外端相,事事相亲,头头相当。某甲郎不夸才韵,小娘子何瑕调妆。甚福德也,甚康强也。二女则牙牙学语,五男则雁雁成行。自然绣画,总解文章。叔手子已为卿相,敲门来尽是承郎。荣连九族更千箱,见却你儿女婚嫁,特地显庆高堂。
此篇虽为叙写唐代婚嫁习俗的应酬文字,但整篇不仅使用四六对句,以增文章形式美感,更讲求用韵谐适,平仄相异、抑扬顿挫,使文章具有节奏之感。此外笔调戏谑活泼,嵌入口语、俗语,语带夸张,简笔写出豪门一桩嫁娶,富有谐趣。
除却上述作品外,晚唐小品作家甚至还善于对日常闲适生活作理性思考,在事物的观照中寄寓人生哲理,标榜自我的人生理想与高洁品格,引人遐思无限。如杨夔的《小池记》,就是借居处小池,引发自己关于生命存在状态的深刻哲理思考,似乎信笔所之,娓娓而道,实则意在透视人生真谛,形象地诉说人生哲理,而对人生哲理的清醒体认,则借由虚拟问答得以阐发。客之语实为世俗之言,作者借弘农子之口,对之辩驳诘问:
嘻!水之利也众矣!其害也亦深矣!故吾所以独洁此沼,亦以镜其心也。将欲挠之而愈明,扬之而不波,决之而不流,俾吾性终始对此而不渝,岂效夫潴其水,以豢鳞蓄介为巉僭之备?亦曰池而已矣。
以池为喻,主客对答,用形象化的手法表明对小池的赞赏,亦是作者对自我人格的标榜,借此凸显自己希冀寻求一方净土,以安顿自我灵魂,保持内心宁静的人生态度。语言平易晓畅而又形象深刻,对现实人生的体悟引人寻绎,耐人咀嚼。王武陵的《宿惠山寺诗序》,全篇以清幽的笔调、白描的手法、骈偶的句式、素淡的词语,写出惠山寺怡人秋夜之景:凉风习习,白云飘拂,长松林立,山谷蜿蜒,夕阳沉没,皓月东升,万籁俱寂,可逍遥林间、偃息空谷,仰视云岭、俯瞰寒影,“是时山林始秋,髙兴在目,凉风白云,起于座隅。逍遥于松桧之下,偃息于盘谷之上,仰视云岭,俯瞰寒影。夕阳西归,皓月东出,群动皆息,视身如空”,至此清幽之境,世间的功名荣利之心,亦得以涤除。情由景生,作者借此抒发乐天知命,视富贵如浮云的襟怀:“丹列有遁世之志,遐景有尘外之心,予亦乐天知命,怡然契合,视富贵如浮云”,文字精练自如,于平淡叙写中,渗透出自己对世间荣利的理性思考,而闲适之怀,高洁之品,则一览无遗。
陆龟蒙的《江湖散人传》则是借助虚拟问对,通过叙写日常生活中自己与他人的关系、与时代的关系,而对自我个性进行客观理性的分析与评价,借以标榜自我萧散、傲兀的个性。“束于礼乐者,外之曰:‘此散人也',“散人不知耻,乃从而称之”,作者逍遥自在,不受约束,却不见容于礼法家们,被其称作“散人”。“散人”一语,先秦早已有之,本指庸庸碌碌,于事无补之流。不过作者面对他人给予的“散人”这一蔑称,不仅不以为意,反以为号,一种特立独行、不以世俗毁誉为念的人生态度就此得以彰显。而对世俗不解的疑问,更以天地水土设譬为喻,巧妙作答,“水之散,为雨为露为霜雪,水之局,为潴为洳为潢污。土之散,封之可崇,穴之可深。生可以艺,死可以入。土之局,埙不可以为壶,甓不可以为盂”,只有不囿于常规,随意不拘,方能任运自然,获取人生真正的潇洒自由。“退若不散,守名之筌;进若不散,执时之权。筌可守耶?权可执耶”?世人多守名执权,但他们所汲汲追求的声名权位,却不过是无常之物而已,故要随顺自然的变化而行事。此番回答又再次明言自己追求随遇而安、与天地精神往来,自然萧散的人生态度与理想。在《甫里先生传》中,陆龟蒙为进一步说明自己作为一介隐士不同流俗的人生理想与人格,而将一些隐居的闲适生活事实也写入其中。此篇截取自身现实人生状态的一个横断面,分别从治学、写作、读书、社交诸方面加以展现。这是一种静态的排列,构成文中主要的事实,它们之间虽外似没有必然的联系,却借以反衬自己丰富的精神生活和高雅的情趣。身处晚唐没落时代,济世理想的破碎、社会价值的失落,迫使陆龟蒙无奈地选择隐居,隐居之后的他常以小舟放怀、轻棹寻乐之超逸之举,使心灵获得暂时慰藉。“或寒暑得中,体性无事时,乘小舟,设篷席,赍一束书、茶灶、笔床、钓具、棹船郎而已。所诣小不会意,径还不留。虽水禽决起,山鹿骇去之不若。人谓之江湖散人。”轻灵的笔致,写出了陆龟蒙以山水作为安顿心灵之所的自得之绪,写实与写意高度融合。陆龟蒙在文章最后总括自己的人生,对己身性格特征作以客观评价,所谓“性狷急,遇事发作,辄不含忍,寻复悔之,屡改不能矣”。此种自我省察绝非自我的彻底否定,只不过是从侧面肯定自己不入流俗的个性而已,将之孤傲的性格、迥于世俗的趣尚,表现得淋漓尽致。
三
晚唐小品作家所创作的上述作品,显然与以抗争与愤激为情感基调的讽刺小品迥然不同。然而因受鲁迅“晚唐小品论”之影响,研究者们往往将晚唐小品等同于晚唐讽刺小品,而忽视了晚唐小品的“另一副面孔”,即此种平易自然的闲适小品。这也是由学者对小品的概念、文体特征与文体职能的不同认识所决定。
“小品”一词本是佛教用语,晋已有之。《世说新语·文学》“殷中军读小品”句下刘孝标注云:“释氏《辨空经》有详者焉,有略者焉,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北朝高僧鸠摩罗什翻译《摩诃般若波罗蜜经》时亦将详本二十七卷称作“大品般若”,略本称作“小品般若”。显然,“小品”指佛经的节本,以篇幅短小见长,与散文的小品概念无涉。至明代,“小品”的内涵已脱离了佛经,专指篇幅短小的作品,如明代朱国祯的《涌潼小品》、陆元龙的《皇明十六家小品》、陈眉公的《晚香堂小品》等实际上已囊括了笔记、诗、词、序、传等各种文体;到了清代,甚至将赋、乐府、诏制等也统统归入小品之列。这时的“小品”虽被用来指称文学作品,但所指作品芜杂,尚未能形成“小品”作为一种文体应有的特征。五四运动以后,倡导新文学者掀起创作小品文的热潮,同时也针对小品的概念、文体特征、文体职能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如石苇认为:“小品文是文学上一种新的形式,从表面上看,小品文是一种数百字乃至千余字的短篇文字;从内容上看,小品文乃是表现着纯粹的个人风格和情调的特殊文体。”夏丏尊认为:“从外形底长短上说,三百字乃至千字以内的短文称为小品。……长文与小品只是由外形而定,因此小品文底内容性质,全然自由,可以叙事,可以议论,可以抒情,可以写景,毫不受什么限制。小品文,我国古来早已有了。如《东坡小品》就很有名,普通的所谓‘随笔',也可看作小品底一种。”鲁迅则从社会政治的角度看待小品,将小品视为投枪与匕首,强调其抨击时政的力度与社会批评的功能。这与西方蒙田等人对小品的界定判然有别,如蒙田就认定小品应是“不涉及公事或系统性的思想资料,而是以个性化的坦诚的态度面对他们的题材和作者,所以随便的亲密态度,关心日常生活的样式和伦理,倾注个人的感情和经验”。林语堂受蒙田影响颇深,他认为小品应是“宇宙之大,苍蝇之微,无一不可入范围矣。此种小品文,可以说理,可以抒情,可以描绘人物,可以评论时事,凡方寸中一种心境,一点佳意,一股牢骚,一把幽情,都可听其由笔端流露出来”,因此他将小品文的笔调界定为闲适,其特征是“下笔随意,不妨夹入遐想及常谈琐碎”,读者于作品恬淡自然、风趣幽默的文字表述中,领略到小品的审美与愉悦功能。
虽然鲁迅、林语堂所强调的小品的概念、特征与文体职能迥然有别,但从二人的分歧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小品,作为散文的一种,虽然篇幅短小,却率意而作,形式灵活,语言凝练,浸染作者性情,既可以秉笔直言,评骘时事,舒泄一己之悲愤;亦可以描摹山水,叙写闲情,轻松闲适之调拂于笔端;内容无所不包,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市井俗务,乃至个人琐事,皆可涵容。因此,究其实质,闲适小品与讽刺小品是小品的两个主要构成部分,单纯地强调小品概念的某一层面,或者社会功能与审美愉悦功能的某一方面,均失之偏颇。今天我们评价发生于鲁迅、林语堂二人之间的这场小品文论争时,应对小品这一文体有更为客观准确的评价,鲁迅与林语堂二人对小品概念、特征及文体职能的界定,是既对立,又互补,构成对立统一的整体存在。因此我们不能简单地割裂二者之间的联系,孤立地来谈小品某一方面的职能,更不能简单地评判鲁迅或林语堂对小品概念、文体特征与文体职能的界定的正确与否。应该说,感时讽世、指斥时弊的讽刺小品确实是晚唐小品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但鲁迅这一评论也疏漏了晚唐小品主流之外的存在,过分强调晚唐小品的批判性,而忽略了晚唐小品的审美性,过分夸大晚唐小品作家的愤激心态而忽视他们清闲遣兴、享受人生的生活态度与自娱心态,因此他的“晚唐小品论”显然有失偏颇。本文的目的,就在于对鲁迅“晚唐小品论”给予补正,以期还晚唐小品这一文学客观存在以真实。
[责任编辑吴奕锜责任校对王桃]
I206.6
A
1000-5072(2015)08-0078-07
2014-08-06
李秀敏(1975—),女,河北唐山人,陕西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唐宋文学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