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在日记中对日“雪耻”——以1928年“济案”为中心的考察
2015-11-14李玉
李 玉
(南京大学 中华民国史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93)
1928年发生的“济南事件”无论在中国近代军事、政治,还是中外关系方面,无疑均是一个关键节点,以往的相关研究多侧重于民族主义视角,借以梳理中日军事冲突及外交磋商过程,分析“济案”对于中国反帝运动及中外关系走向的深远影响,揭露和批判国民党与蒋介石的对日妥协。近年,间有学者从北伐战局及国民党政治规划方面切入,重新分析蒋介石“绕道北伐”的决策及其“不抵抗主义”的隐衷,给予蒋更多的同情。但既有成果在“济案”之后蒋介石对日心理变化的梳理方面尚留有较大余地,笔者拟利用未刊蒋介石日记,佐以《事略稿本》,就蒋介石对日“雪耻”心理略作管窥,尚祈方家教正为感。
一、“五三”之前蒋介石的对日情绪
蒋介石在日记中发誓对日“雪耻”发端于1928年的“济南事件”。此前,虽然日本在中国国内的印象极其可恶,但在蒋介石的“帝国主义”序列中,绝对不排在首位。众所周知,蒋早年留学日本,并在日本从事反清与反袁革命。不过,蒋介石对于日本未能全力支持孙中山的中华革命党颇有怨言,但也未到十分憎恨的地步。
随着国民党北伐的进行,国民党与蒋介石同日本的正面冲突变得明显。1927年蒋介石率军北伐第一次进抵徐州时,就遭到日本阻挠,国内民众为此举行了各种形式的抗议活动。北伐的失利,加上国民党内部的反对,迫使蒋介石于本年8月下野,赴日考察。数月之后,蒋介石复职,重新担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开始二次北伐。就在国民革命军一路势如破竹,行进到济南的途中,日本再次增兵山东。4月17日,日本内阁通过决议,以“护侨”为借口,向山东派兵。国民政府外交部重申保护外国侨民,并通过上海交涉署知照各国领事。但日本蓄意制造麻烦,其海军第二舰队先抵青岛,后又出兵济南。日本国会还通过议案,为出兵山东增加预算。蒋介石称此乃日本“蓄意侵略”,深表愤慨,认为这是“天下有强权无公理”的表现。不过,将北伐大计放在首位的他,对于日本的“侵略”,不得不“隐忍”,“尚期自以政治方面手腕解决之”。在他看来,“若北伐被阻,竟致半途而废,党国前途何堪设想?”所以决定“一以忍辱负重、苦干硬干到底;至于成败利钝听之而已”。蒋介石的考虑是尽快歼灭济南等地北洋军残部,“使日本不得接火助焰,以便个别对付”。他提醒自己学习古人“静以观动”的做法,电告何应钦:“对日(本)出兵,应暂取静默态度,以观其后可也。”这一时期,中国留日学生为抗议日本出兵山东,纷纷罢课回国,蒋介石闻讯,“深不喟然”,他电告东京留日学生:“须知自由行动,徒碍大计,无补国难,目下务望照常求学为要。”
不过,蒋内心之中对于日本的愤怒之情在不断增加。4月22日,蒋介石看过国民政府对日本出兵山东的抗议书之后,叹曰:“日本侵略野心,视我华北为彼口中肥肉,对我北伐完成必大恐慌,然彼尚采用威吓策略,我惟慎以防之而已。待我北伐完成,全国统一,一切皆易解决矣。”4月24日蒋介石到山东邹县界河巡视,发现北洋军所筑壕沟及堡垒坚固异常,认为系日本帮助设计与建造,乃“甚叹日本帝国主义助桀之凶”。回到兖州,冯玉祥以河北吃紧告急,蒋介石“料日本先予河北打击,以挽山东战局,而其出兵山东,以阻我革命(军)北进,甚明也”。
两天后,蒋写信给张群,令其质问日本首相田中为何出兵,并“以经济之共同发展,惟以不损害国权为主”向田中游说。而日本方面则提出“调停”之说,使蒋大为不快。他在1928年4月27日的日记中写道:“倭子对我革命军多方挑剔,其欲阻我前进,以劝降张宗昌为说,以延误我戎机……余置之不理。如其果妨碍我进行,则惟有与其一拼,成败固不可知,以中华正气,则可留于天地间而不灭矣。”但蒋介石冲动之后,又冷静下来,向张群、黄郛交代对日外交策略的底线:“只要其(日本)不失我国权利,则两国民之经济发展,或保护其既得权利皆可磋商。”可见,这一时期蒋介石的对日心理基本上处于矛盾与游移状态。
这种既想发作又不得不隐忍的心态在此后的数天内一直在延续。4月28日,日本驻青岛某师师长福田发表声明,不允许国民革命军破坏胶济铁路;同时,日本政府又以保护日侨为借口,要求北伐军不得进入济南商埠区。蒋介石闻悉,“愤然言曰‘日人蛮横如此,既已自由出兵,又声言不许我破坏胶济路,呜呼,国已非国,可不自强乎?’”愤怒之下,蒋介石亲手撰书了《为日本出兵告民众书》。写好之后,还未来得及印发,蒋又叹曰:“国家大事必慎而又慎也。”于是,“忍痛”电告朱培德等军事将领,满足日本要求。
此后两天,他对日人依旧十分气恼,“甚以日兵阻碍北伐为虑也,思之愤闷”。5月1日,北伐军第三师攻占济南,蒋介石闻之“色喜”,但又恐“日兵无理取闹”,乃从泰安星夜驰赴济南。蒋在济南火车站召开军事将领会议,要求北伐各部迅速向胶济铁路及黄河北岸穷追北洋军残部,“以免被日兵阻碍我北伐之完成”。此时,蒋介石显然有点受到胜利鼓舞,他向有关将领讲道:“乘战胜之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而行之,即倭寇无如我何。”
不过,随着国民革命军进入济南,中日之间的冲突加剧,蒋介石的愤怒情绪也在进一步增加,他在1928年5月2日的日记中写道:“入济南城,沿途日本军队沙袋、铁丝网,警戒甚严,不许我军及人民通过,如此横暴,其国必亡,惟有忍辱而已。对一般愤激之军民,亦惟有劝止。闻尚有杀伤我士兵及捕留士兵之举,其种种挑衅侮辱行为令人难受。”虽然日军的“种种侮辱挑衅行为,殊令人发指”,但蒋介石此时还是以“不屈何以能伸,不予何以能取……小不忍则乱大谋”等圣贤戒条为指导,采取戒慎态度。他还以此“特笑彼倭军阀太不认识中国之有人耳”。
由前可见,随着北伐军事的进行,蒋介石对日本阻挠北伐的行动越来越不满,但仍以克制慎怒对待之,这与双方军事对峙的态势和蒋介石对于北伐大计的考量不无关系。然而,北伐军进入济南之后,两军摩擦加剧,终至于冲突升级。
二、“济案”之后蒋介石开始在日记中对日“雪耻”
蒋介石进入济南之后,首先对日提出撤军要求,责令张群等人加紧交涉,认为如果日军不撤出济南,则“我对军民失信,而日反对我公私之情感,亦表明其不留余地”,故“请以公私之关系,要求其克日撤兵,俟其正式发表撤兵(声明)后,方得进行其他一切交涉”。说明,随着北伐军进入济南,蒋介石的对日交涉信心有所增强。济南在蒋介石的北伐军事计划中是一个非常关键的节点,由此他可以开展北伐的第二阶段,以期一举击溃北洋军。所以他在济南发出对日严正要求,亦属受顺利推展的革命形势鼓舞而为。讵知日本给他当头一棒,使他再受刺激。
1928年5月3日,蒋介石起床之后心情不错,在后院临池消遣,并口占小诗一首:
鹰影庆[沉]渊底,鱼乐向天潜,莺声惊征梦,风舞前树飞。
可见蒋介石在诗中,既写景,更抒情,豪放之情与婉约之致兼备,大有古代军旅诗篇的风格。不难看出蒋介石此时心中充满豪迈与愉悦。
上午8时,日本驻济南领事与宪兵司令当面“称赞”蒋所率国民革命军入城之后,“军纪风纪甚好,而且严肃守秩序”,日军和日本宪兵当天就拟撤出济南,特来辞行。日本领事还“极言革命军如何何好,张宗昌如何如何不好;又言日本如何如何帮助革命军”。日本领事和宪兵司令为蒋献上一大堆“甘词媚语”之后辞去,蒋虽饱受奉承,但心里却不免有所怀疑。
日本代表走后未久,忽然远方传来机枪射击之声,蒋介石心中疑惑:“何为此时有此枪声哉?夫逆军已远,且其军心骇散,不能复振,此时断断不至反攻也,此枪声得毋为日军寻衅乎?”遂派副官前去调查。同时,蒋介石还想到,也可能是军队试枪。事情很快弄清了,蒋介石在日记中记道:
正令调查之际,忽得日军与我各部士兵冲突,在街上开火,各军皆有加入,亦不知其为军最多[多少],启事何因。而派佐佐木调解,中途亦为我军民殴辱,乃即派人往阻无效,以各部凑杂其间,皆非一部官长所可指挥,亦非何军官能负责撤兵。至下午,日军开炮,隆隆不绝,事情扩大。余限各军于下午五时撤离济南,各军照撤。
而作为事后文献的《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则对事件的解说较为详近,兹摘录于下:
查先是日军司令福田见公约束革命军甚严,无从引起冲突,而彼出兵山东计划将完全失败,故于昨日阳为撤去防御工事,外示修好,实则乃欲藉此混乱防区,俾得易与我军接近,制造事件,以售其奸。然又恐公立发其奸,故特于今晨派日领事与日宪兵司令来谒,以饰词示好。福田狡谋既定,遂于日领事及日宪兵司令始退之顷,即寻衅。其衅端大略如次:一、藉口我第四十军士兵与日兵龃龉,发生冲突;二、日兵故意拦阻我第四十军护送伤病(员)赴医院就诊;三、我兵出以中央钞票在商埠市场(购物),日兵故意不许;四、日兵不准人民聚观标语,致有多人怨愤;五、日兵故意不许我士兵通过商埠。因此五端,日军遂先以步枪击死我来往兵士数人,继以机关枪向我大部军队扫射,我军死伤至夥,而空前之济南惨案于以发生矣。及公闻声派侍从副官往查,时已枪弹密发,烟雾弥漫,逆路隔塞,不可复通。侍从副官回报,谓我军已与日本军队开火,并目见路上有我国两小孩被日军刺刀刺死云云。至是,公仍下令与各师长,令各约束队伍,不许出外,静俟命令,力避与日军冲突。
《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还记述了日本军方此后所作所为,限于篇幅,不便具录,但大致可归纳为几点,其一,日军仍连夜放炮,破毁革命军电台。其二,态度“强蛮无理”,条件苛刻;其三,极端侮辱中方外交部部长黄郛等人,强迫签字。“种种暴虐情状,非人所能出也”。
而且,日本的挑衅与侮辱愈演愈烈。次日晨,蒋介石得悉,山东交涉使蔡公时被日军割耳枪决,其状极惨。蒋介石派熊式辉与日军谈判,“而日军强横难堪,至不可名状,甚至要求我军撤离济南,至廿里以外不准驻兵,但非正式通告。并言如不了结,即为正式宣战,革命军必败。其侮蔑情状,实难忍受”。蒋介石“乃知其决有敌意,于是决心暂不过河,以小部警戒河面,主力撤至济南以南地区,再予[与]之交涉,如此办去,日军闻之心怯,态度和缓,交涉重开,其炮声亦息”。于是,蒋介石“乃复命各军照常渡河,一方(面)与日军交涉,委曲求全,以期完成北伐,再谈外交也”。在他看来,“惟有不顾一切,向预定目标勇往迈进,而不中倭寇阻挠我北伐之阴谋可也”。
次日,冯玉祥到达济南,蒋与之商议对日办法,“皆主忍耐”。蒋“决心通告日军,以余率领全部渡河北伐,仅留小[少]数部队在济南维持秩序,望其停止二日来之军事行动,以维邦交”。次日,蒋介石在日记中写道:“济南之耻辱,非言可喻”,他还记下冯玉祥勉励各级军官“自立自强自治,卧薪尝胆,以雪此奇耻”之语,提醒自己“惟有忍辱当难而已”。
蒋介石虽然率主力部队出城渡河,但中日冲突与交涉并未结束。5月7日,日方提出五项要求,限在当晚十二时前答复,包括惩办军队,开放营房,撤退济南周围廿里军队,并禁止反日运动等。日方提出此项要求是在下午四时,留给蒋介石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其气焰之嚣张可见一斑,蒋介石在日记中气愤地写道:“此种横逆,古今未闻。”感慨“国未亡而亡国之惨祸已见”;“呜呼,悲惨盍极!”然而,日本依旧咄咄逼人,其态度之蛮横、条件之苛刻与词语之难堪,使“亡国之民亦难忍受”。蒋的愤怒情绪还可从打给国民政府的电报中看得出来,不过,蒋介石还是决定接受日方条件,答应“惩办不服命令”之军官贺耀祖等,同意济南廿里周围不驻兵,且将防守济南之军队撤去,并考虑向日本致歉。后又将总司令部移至济宁,渡河北伐,以“暂避倭寇”,他的主要考虑是“原定之目标为奉张,如转移于倭寇,则多树其敌,有背原则也”。
在做出这样一系列决定之后,5月9日,蒋介石在日记的“提要”栏中写下这样的字样:“国耻,军耻,民耻,今日加重二耻矣,何以雪之?”并在正文中写道:“呜呼,悲乎,如有一毫人心,其能忘此耻辱乎?悲乎,何以雪之,在自强而已。”次日,他在日记的“社会纪事”栏中写道:“土地任人处分,人民任其惨杀,亡国之惨痛极矣”,并提醒自己:“以后每日看书十页,每日六时起床,纪念国耻。”他的计划是,每天“必作国耻纪念一次,勿间断,以至国耻洗雪净净后为止”。
5月12日与13日,蒋介石接连听到济南守军在撤退过程中遭受日军射击,以及济南民众遭受日军残害的报告,心情再受打击。当他听到李延年团在突围过程中,日军“将我徒手兵及伤病兵尽行射死,发炮二千余颗,人民死伤二千余,有一家尽死于一弹者,城内延火甚惨”时,在日记中痛切地写下这样的字句:
呜呼,济南七日记之耻辱,惨痛甚于扬州十日记,凡我华人得忘此仇乎?
当他听到何成浚转达日方进一步提出的无理要求时,更是感觉“是可忍孰不可忍”。在日记中写道:
破我济南,彼以为得意,而中日世仇不能再忘,其军阀之害国甚于中国之军阀也。惜乎,其民犹未之醒耳。
在本日的“提要”栏,蒋介石写下“耻辱雪乎?”几个字。5月14日,蒋介石郑重地在日记中告诫自己:“每日必记灭倭方法一条”,将之作为自己的“日课”。自此,蒋介石开始在日记中增设“雪耻之道”一栏。
三、蒋介石对日“雪耻之道”
自1928年5月14日确立思考“灭倭”、“雪耻”计略之后,蒋介石在日记中的“雪耻”基本按日排序。他最初每天都在日记中亲笔书写“雪耻之道一”、“雪耻之道二”……三日之后,简写为“雪耻之四”、“雪耻之五”……进入本年7月,“之”省掉,直接写为“雪耻四十八”、“雪耻五十”……。笔者抄录的日记显示,1929年2月27日的蒋日记“提要”栏写有“雪耻二七九”。不过,1928年6月之后,蒋介石日记中的“雪耻”办法就已变得十分笼统,而且基本以重复性书写为主了。他在“雪耻”栏中重复书写最多的内容是“人定胜天”,此外还有“发强刚毅”、“精诚团结”、“统一思想”、“静敬澹一”、“立志养气”、“立品修行”、“不动气”、“不迁怒”。总体而言,蒋介石的对日“雪耻”方案,大致集中在如下几方面。
其一,励己。蒋介石自期甚远,立志“救国”、“救民”,所以对自己要求甚严,他要实现“雪耻”,首先提醒自己对于日本侵略之奇耻大辱,不可须臾或忘,大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慨。他在开始“雪耻”规划的第一天,就在日记中写道:“立志,养气,求贤,任能,每日列为专条,以课复仇之浅深也。”次日,他在日记中写到,中国民众的对日“雪耻……又须在我勤、慎、宽、温,以督率也。”1928年6月1日,蒋介石可能想起自己思虑“雪耻”的力度有所减弱,遂在日记中写下:“雪耻之心渐忘乎?”23日,蒋介石“终夕思考雪耻之最有效办法,曰‘事在人为,今日中国之一般人虽尚未具备雪耻之力量,然训练组织以培养之,是余之责任也,且余自信人定必能胜天,以后余之雪耻条以’人定胜天’为目标,向此大道上迈进可也’”。1928年7月2日,蒋介石偕宋美龄在石家庄南郊公园游览,“途中见学生多骄傲懒慢之态,且愤且悯,因曰:‘我国青年而浮躁骄惰若此,何以能使革命成功?何以能使国耻洗雪?余于是乎益当以发强刚毅、知难行易、团结和爱、持躬率先为天下倡矣。’”这些都是在不断明确自己作为对日“雪耻”带头人的责任与义务。在对日“雪耻”方面,蒋自期“为国人模范”。对于自己日常生活出现的一些行为缺点与消极思想,诸如“发怒”、“急躁”、“生气”、“灰心”、“骂人”、“骄傲”、“懈怠”、“骄惰”、“暴戾”等,他随时告诫自己立即改正,否则不能承担“雪耻”大任。
其二,励民。对日“雪耻”是民族大计,民众素质是蒋介石考虑较多的一个因素。1928年5月16日,蒋在日记中写道:“雪耻……在自强精神,教育更胜于物质,总使人人精于组织,彻守纪律,然后激之以廉耻、精勇、牺牲之心,则几矣。”5月24日,他又考虑“雪耻”之道曰:“使部下皆注重组织系统、范围统计为办事之本,纪律、精神、时间、主义为兴国要素。”次日,蒋介石拟定的第十二项“雪耻”办法包括“改良风俗,挽救敝俗,”他希望国民养成“发强刚毅”、“舍私全公”的品质,必欲“使国人皆知守纪律,爱国人”。蒋介石后来经常考虑“人定胜天”的格言,将之视为“吾国雪耻之唯一要道”,不仅“以之自勉,并欲使同志、同胞人人共勉者也”。
在励民方面,蒋介石非常注重对于“国耻教育”的研究,他在“雪耻之道一”中写道:“教育严紧,用贤任能是灭倭之要道。”在“雪耻之道二”中,蒋又写道:“雪耻以教养与纪律、精神三者为先。”5月16日,蒋介石再次指出:“雪耻之道……在自强精神,教育更胜于物质。”5月20日,蒋介石在郑州对各校师生“演讲雪耻之道,大意谓当以爱惜光阴,努力求学,学生雪耻以此为主;立志自强,各尽职责,教师雪耻,以此为主”。6月5日,蒋介石前往党务学校,对该校毕业生致训词,“告以雪耻救党之道,必使国人皆知守纪律,负责任,爱国家,爱同胞,云云”。
蒋介石关注的教育分为社会教育与学校教育两类。他致电内政部部长薛笃弼指出,“此时必使人民知法守法,知耻雪耻,激浊扬清,兴学教廉为要务,其法莫如使民众识主义与教育,讲卫生,强身体,学技艺,兴实业,戒烟土,重土产,戒私斗,尚亲爱,须使全国人民团结一致,奉公去私,戒贪污,重廉洁,乃为立国之本”。他要求内政部颁布相关惩戒与奖励条例,分发各县乡村张贴,并派专员考察讲解,期收实效。
同时,他又致电教育部部长蔡元培,对学校教育进行指示:“国家危亡至此已极,挽救之道非从兴学养廉、激浊扬清入手,另无他法。”教材建设对于教育而言,意义非同寻常,蒋介石要求教育部尽快颁布小学与中学教科书,“强迫各书坊发行”;“教科书之精神,其一即为国耻,而尤须注重胶东与辽东之耻辱;其次乃为三民主义与五权宪法,再次则为本党之历史与国民革命之意义。”尤须重视小学教师的“雪耻”意识培养,“必使其有爱国雪耻之血性,而后方能任其为教师”。蒋认为,只有通过教育,“使人人有团结一致、同仇敌忾之心,而后方能救国保种也”。他还在电报中指出:
现今社会之贪污腐败,疲玩奢侈,乃为弱国之原因,必使人人能知科学之重要,非此不能治事。若使人人知组织系统、范围统计为办事之本,炼钢、炼铁、制药、电气、机器、铁路六者为守国之要,则十年之内不难复国雪耻也。雪耻之道,以卧薪尝胆、破釜沉舟之历史唤醒国民,使其有所兴起效法,是亦教育之一道也。总使人民知法守法,知耻雪耻,而纪律与秩序更当使国人知所遵守也。
可见,蒋介石期望通过“雪耻”教育,提高国民素质,激发民众爱国奋斗的精神。后来,他又在日记中多次提到“雪耻教育”的问题,并进行了专门的讲解。他也非常注重军事教育,曾致电何应钦指出:“国难方殷,雪耻有待,非从教育入手,无以为力,此时尤须激发军人廉耻与节约之心,奉公忘私、为国为民之志。”军事教育,也是蒋介石同期“强军”计划的重要内容。
其三,强军。面对日本的肆意侵略,蒋介石明白,要想“雪耻”,军队建设是根本,用他的话说,“用人与练兵二者为当今之急务”。由此决定,“强军”思想是其“雪耻之道”的重要内容。蒋介石对于“强军”的设想,较为具体,例如1928年5月15日,他拟定了两条“雪耻之道”,其中第二条就是“经理、军械、军医诸项必迅速整顿,尤以开办炮工、理化、航空、宪警、经理、军医、参谋、交通各科学校为亟要也”。两日后,他又在日记中写道:“政治、党务、财政、军事,均应选人负责也,军事应分编制、训练、教育、经理、军医、军械六科,而训练则注重校阅、赏罚、考验、密查为重,经理则注重审计与公开为重也。”关于此条,《事略稿本》的描述更为详细:
夜已深,宋(子文)、邵(力子)皆退,公乃考虑雪耻之道曰:政治、党务、财政、军事各部门,均应选定人才负责办理,军事应分编制、训练、教育、经理、军医、军械六科。而训练一部则□[以]注意于校阅、赏罚、考验、密查为重;经理一科则以注意于审计与公开为重也。其余四科之注意点,亦应决定也。
5月18日,蒋介石又在日记写道:“先整顿基本军队,以第一、第九、第卅二、第四十六条军即日着手检阅改编,第一经理公开,第二考试赏罚为入手之第一步。焕章言整顿军队,应先从核实名[兵]数,截[裁]兵以警察、筑路、护路为出路,甚有理也。提振精神,以优待遗族,抚恤伤病,整理医院为首务也。”关于此条,《事略稿本》所述如下:
夜深,决定雪耻之道曰:“先整顿基本军队,以第一、第九、第三十二、第四十六条军昨日已着手下令整顿,尚宜检阅改编,即早实施,而第一经理公开,第二考试赏罚,乃为入手之第一步也。焕章或告余,以整顿军队,应先核实名数,而裁兵则以警察、筑路、护路为出路,此言甚有理可采用。至于优待遗族,抚恤伤病,整理医院,尤目今之首务。总之,整军图强,以准备雪耻,余必竭其心力,以冀有成,亦唯愿我国人共能奋勉也。”
5月20日,蒋介石在日记中又定“雪耻之道”,“先从清理伤兵、抚恤死亡、编束军队、安置官长、指定驻地、预算军费着手”。此时,他正在前往郑州的途中,《事略稿本》作如是记述:
当夜再过新郑,车中与白崇禧相遇,复细论军事问题,白曰编束军队,当从安置官长、指定驻地着手,公认此亦雪耻之道,并勖勉白氏,必努力团结,实心整军,以期达雪耻目的。
21日,军事规划仍是蒋介石“雪耻之道”的主要内容。不过,次日蒋就意识到,应当深入考察研究“敌国内情与其对外形势……以为根本解决之谋,不宜专从军事着想也”。即使就军事建设而言,蒋介石也一度提出,“使军人皆知战胜内争为耻、多兵购械为亡国灭种之因,则几矣”。但他后来很快将之忘记,开始全力“围剿”中国共产党和红军。
其实,即使不对日“雪耻”,蒋介石也在不断“强军”,这是国民党打垮北洋军阀的前提,也是蒋介石得以在国民党内迅速崛起的重要因素。
其四,整党。国民党的各项建设一直不能令蒋满意,开始“雪耻”规划之初,他就将“政治”、“党务”与“财政”、“军事”并列为四大重要工作。蒋介石日记中出现的“团结内部,消除意见”、“统一意志,整齐理论”等设想,主要是针对国民党而言。他早就强调,“非本党同志联合一致,不足以雪此奇耻”。
在“雪耻”的目标下,设法整合国民党,是这一时期蒋介石思虑较多的事情。1928年5月15日,蒋致电宋子文:“闻公博在沪办杂志,又对学生演说,常有不满于政府外交政策之表示,此时实非所宜。乞兄代为致意,爱国同心,谁不相谅?但目前总以避免纠纷、促进团结为要。……弟于忍辱负重之中,仍必力尊国权,保我人格也。”蒋还“因势利导”,告诫阎锡山、冯玉祥“二人精诚团结,以准备一致雪耻也”。他更希望利用“雪耻”的悲情转移,唤起国民党内各派系的团结报国意识,加强国民党的整合。例如他让谭延闿转电远走国外的胡汉民、汪精卫、李石曾、孙科、伍朝枢等国民党要人:
此次济南事件,诸同志闻之,度必悲愤万状,然究未若中正身受痛苦之甚也。帝国主义者欲妨碍我国民革命,早在意中,初不料其凶毒至于此极。中正欲举此十日中亲历之事实详告诸同志,而不知从何说起。简要言之,则我之国土,彼占领之,而不许我居住与通过也;我之人民彼屠戮之,而我瞠目直视而无如之何也;我之军队彼侮辱之、虐杀之,而我欲采自卫之手段而不可能也。彼为戎首,乃谓其曲在我;我欲玉碎,又非环境所许。国尚未亡,而痛苦实逾于亡国之民矣。中正从事革命以来,饱经忧患,奇耻大辱,无若今兹;痛愤之余,几欲自戕,以献国民。弟恐北伐大业败于垂成,必使军阀燃将死之灰,益令强敌炽方张之焰。此身既已许党,不得不为党为国为民而忍死须臾,继续前进,以期完成北伐。因念吾党召侮之故,实由同志团结未坚。国难方殷,覆辙当戒,我中央党部同人,首宜并力一致,前此意见稍有出入者,及今悉应屏除。否则,身为亡国之奴,尚有寸土尺壤,可为吾辈争意气之地乎?……中正数月以来,深感同志离散之痛,遭兹事变,益信非吾党领袖密切团结,无以救党国之沦亡。
1928年6月24日,蒋介石与丁惟汾、于右任、陈果夫协商第五次全体会议之提案,蒋说道:“此次会会,以消弭本党内部纠纷为第一,盖内部果能精诚团结,则外人无从乘隙,国民自然诚服,训政建国,百事可成,国耻之雪更有希望也。”
蒋介石虽然在日记中的“雪耻之道”中对于整合与健全国民党的记述不是很多,但相关内容在日记的“社会纪事”等栏则比比皆是,结合同时期国民党内派系斗争的实情,以及蒋介石的实际言行,不难看出这方面的内容亦为蒋介石“雪耻之道”的重要组成部分。
四、余 论
以“济案”为标志的1928年日本侵华事件,在蒋介石心里投下深厚的阴影,这种耻辱是蒋介石当面感知的,具有感同身受的切肤之痛。当蒋介石听闻日军在济南的种种残暴罪行之后,“为之疾首鼻酸而叹曰:‘惨乎,惨乎,我堂堂中华之国民何竟受此惨乎!”蒋将“济南事件”视为“中华最大之国耻”,立志卧薪尝胆,报仇雪恨。他告诫自己:“苟忘此惨痛,非人矣!”“此耻必雪,不雪此耻,尚是人乎?”
在“济案”之后的一段时间,蒋介石信誓旦旦地告诫自己,每天想出一条“雪耻”之计,但数月之后,他能想到的基本都写了,就智慧开掘而言,也存在必然的“边际效应递减”现象。加之北伐胜利之后,自己面临的形势与环境已不同于前,他每天思虑的事情转向“裁军”、“建设”和派系整合等方面,已不再是“雪耻”。不过,蒋介石坚持每天在日记中完成近乎机械式的工作,这也是出现“雪耻之道”重复书写的原因。有时,蒋介石仅仅写下“雪耻”二字,并无内容,虽然可能因为他政务繁忙,但更多的原因也可能在于想不出新的“雪耻之道”了。
不过,蒋介石还是提醒自己不能忘记历史的创痛,1928年8月1日,蒋介石在追悼北伐阵亡将士大会上作了沉痛而又严肃的讲话,勉励各级将士继承烈士的遗志,学习烈士的精神,戒骄戒躁,继续奋斗,指出只有如此,“才能把[使]日本在济南的惨案,与对于东三省的压迫,及一切不平等条约,通同得到一个圆满的解决”。11月21日,蒋介石起床之后,自己“拟歌一则”,其内容如下:
五月三日是国仇,国亡岂许你悠游?骄傲懒惰无廉耻,不惧大祸来临头?亲爱精诚,团结一致,共同来奋斗。革命!革命!牺牲!牺牲!黑铁赤血,求我国家独立、平等、自由。
写完之后,余性未尽,复写诗一首:
北伐虽完志未酬,男儿壮志报国仇;革命革命报国仇,国仇未报死不休。
这个时候,蒋介石在日记中的“雪耻之道”早已没有实质内容,每天仅以“人定胜天”或“立品修行”之类词句重复书写,但从歌词与诗句之中仍可看出,他的“雪耻”壮志犹存,甚至仍然激情高涨。1929年5月3日,蒋介石在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专门发表《誓雪五三国耻》的讲话,其言铮铮,其情可感。他这样说道:
去年五月三日,日本帝国主义者,在济南横阻我们国军北伐,残杀我们同胞,霸占我们土地,这是中华民族最耻辱的一个纪念日!临到这个纪念日,凡是中国人,凡是我们黄帝子孙,对于这种耻辱,是永不能忘怀的,如果这种耻辱一天不洗雪,中华民国便没有一天能够独立。本校长就是在济南亲身受了这个耻辱的。你们是我的学生,我所交给你们的任务,就是要你们洗雪这种国耻,务使国家能从帝国主义者侵略与残杀之下解救出来,以求得中华民族真正的独立自由和平等……大家只有持志养气,雪耻图强,务使中华民国真正能够达到独立自由的目的。
不过,蒋介石在倡导“雪耻”时,强调遵从国民党领导,指出“只有全国军民共同一致,来接受中国国民党的领导指挥,国民党要我们退,我们就退,国民党要我们进,我们就进,惟有这样[种]同仇敌忾、团结奋斗的精神,才可以来洗雪我们中华民族的奇耻,才可以来洗雪我们切身所受的大辱。”显然,维护国民党的“雪耻”领导地位,就是维护蒋介石的个人权势。
自1928年5月14日开始,蒋介石在日记中的“雪耻之道”最初按序排列,例如1928年10月28日蒋日记中的“雪耻”序列为“一五六”;1929年2月27日的“雪耻”序列为“二七九”。每天排列,也容易出错,蒋介石在日记中就曾出现重复计数的情况。后来,他干脆仅写“雪耻”二字,略去后面的序数。
此后,随着日本侵华态势的不断加剧,蒋介石对日“旧耻”未雪,又添“新恨”。例如1931年9月28日蒋介石受到反日学生运动的“刺激”,在日记中写下遗嘱,告诫后人毋忘“雪耻”,其内容如下:
持其复仇之志,毋暴雪耻之气,兄弟阋墙,外侮其御。愿我同胞团结一致,在中国国民党领导指挥之下,坚忍刻苦,生聚教训,严守秩序,服从纪律,期于十年之内湔雪今日无上之耻辱,完成国民革命之大业。蒋中正遗嘱。
1932年9月18日,蒋介石在日记中写道:“一、对日,二、‘剿匪’,三、整军,四、组织,五、访贤,六、修身,七、教育,以上七者为雪耻立国之本,须臾不忘,勉为人子。……今日国耻,闻日人奏乐边[鞭]炮,庆祝占领伪满之声,如丧考妣云。闻哀乐,悲哀惶愧,不知所措,但愿上天佑吾中华,民国卅一年以前在中正手中报复国仇,湔雪此无上之耻辱也。”他告诫自己,“与寇决最后之胜负,惟在时间之持久耳”。
1933年1月4日,日本制造榆关事件,侵略热河。当日,蒋介石再次在日记中提醒自己“自今日起,每日纪雪耻一则,总使倭寇敉平,国耻湔雪也。”同“济案”之后的“雪耻之道”一样,此后的“雪耻”栏内容,既有对日军情分析、军事部署,以及外交决策、内政整理等事宜,也有自己的行程安排和工作计划等,更不乏豪情壮志。从1933年9月17日开始,蒋介石更是在日记中的“雪耻”栏中直接抄录岳飞的抗金名篇《满江红》。当然,由于时间和精力所限,蒋介石无法做到每天抄录一遍,而是几天抄完一遍。有时,他甚至“独唱岳飞《满江红》词”。蒋介石每天在日记中写“雪耻”二字的习惯,也一直保持了很久。
由前可见,蒋介石对日确实充满深仇大恨,几次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但他同时又在不断提醒自己克制,认为需要卧薪尝胆,“雪耻必赖实力”。所以他总是一面生气,一面又“以镇静隐忍处之”。蒋介石特别赞赏左宗棠所奉“图自强者,必不轻试其锋”之语,指示部属对日本出兵侵略之举,“应暂取静默态度,以观其后可也”。为了北伐大计,他不得不“对日暂取不抵抗主义”。他将日本比作小人,将中国视为君子,虽然“倭寇专用鬼祟伎俩”,但他自己坚定地相信“必以光明严正方法始能胜之,自来君子所以能克服小人者,亦胥由于刚正磊落,如光风霁月之态度也”。
结果,正是在他的一再隐忍之中,日本的侵略气焰越来越嚣张,对中国造成的伤害越来越严重,全国的抗日怒潮越来越强烈,大批抗日勇士相继涌现,他们用实际行动开始了对日“雪耻”,其情可感,其功可纪。而国内各阶层民众对于蒋介石“不抵抗”、“不抗日”的指责之声也愈来愈烈。虽然期间蒋介石也不乏“抗日”的计划与部署,但总体而言,“下不了抗战的决心”,或者说虽然也向外间宣示抗战决心,但不见实际行动,“并不真正想打”,奉行的是“忍辱哲学”,结果使国家和民族权益受到损失。从这一点来看,蒋介石在抗日方面思想远大于行动,是他遭受时人与后人诟病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