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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破从“打扫战场”开始
——以《来生再见》等小说为例

2015-11-14贺绍俊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英雄主义抗日战争老兵

贺绍俊

突破从“打扫战场”开始

——以《来生再见》等小说为例

贺绍俊

新世纪以来出现了不少直接书写战争的小说。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对这一创作趋势表达过赞许。我说:“新世纪以来,从文学作品中走出一个个充满英雄气概、洋溢着铁血精神的军人,他们用钢枪拨开了香艳的雾障,用铿锵的步伐打乱了午夜的歌吟。这些作品也许向我们传达了一个信息,曾经撑起当代文学半壁江山的军事文学在经历了二十来年的迷茫和追索后,寻找到了战争这一突破口,正向着战争文学而转化。这意味着,军事文学在多重变奏乃至众声喧哗之后,逐渐回归到了正声。”我这样说的意思,是强调在和平年代,不要因为和平安宁的社会氛围而改变军事文学的本质。战争仿佛离我们远去,缺乏战争精神薰陶的军事文学也就缺少了一种阳刚之气。关于这个问题,军人出身的批评家周政保在本世纪初就提出来了。他说:“凡写军人生存状态或精神风貌的小说,大都可以被称为战争小说或列入战争小说范畴……军人(无论往昔的军人还是现代军人)本是为战争而存在,或者说,军人的生命永远牵连着战争(即便和平,也是遏制战争的结果)。我想,这样的文学观念或多或少可以帮助我们摆脱一些妨碍创作的束缚,以便使我们的长篇小说更大气一些,更富有‘兵味’一些,也更能体现文学精神与更接近小说艺术一些。”而我以为还可以把话说得更绝对一些,在我看来,离开战争的军事小说不是真正的军事文学。一些写军事题材的作家之所以绕开战争,一来是我们的现实是一个非战争的现实,作家缺乏战争的直接感受。二来是战争小说特别是以中国现代史以来的战争为题材的战争小说,形成了比较顽固的模式,作家很容易陷入这种模式之中,很难有所突破。但最近读到两部书写抗日战争的小说,让我看到了战争小说的突破口。这两部小说分别是何顿的《来生再见》和范稳的《吾血吾土》。两部小说不约而同地找到了同一个突破口,这个突破口就是中国现代战争史的特别现象——始终也没有完结的“打扫战场”。

中国现代史上的战争主要是抗日战争和几次国内革命战争,这些战争既关乎民族存亡,也涉及政权更迭。前者是民族主义的斗争,后者是阶级斗争。即使是在关乎民族存亡的抗日战争中,也交织着阶级斗争。这就带来中国战争的一个特点,战争结束后,战争所体现的阶级斗争仍没有结束,战争背后的政治漫延到参与战争的所有的人身上,影响到参与者以后的人生命运。所谓“打扫战场”是指一种特别的政治态势,一种政治化的战争思维在战争基本结束之后仍然不能得到中止,这就像每一场战役结束后都有一个打扫战场的阶段。一个人参与战争的方式成为他的一个身份印记,从此再也无法抹去,无论你用什么方式“打扫”,也始终无法“打扫”干净,你必须带着这个印记去生活,这个印记也许会带给你荣耀,也许会带给你苦难,一切又不是由你自己说了算,都是由政治的博弈所决定的。“打扫战场”的政治态势显然也与和平建设的社会期待不相适应,它势必带来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当作家们从“打扫战场”的角度去书写战争时,也就绕不开这些社会问题。

《来生再见》写的是抗日战争中发生在湖南境内的几场战役:常德会战、长沙会战、衡阳会战,书写在战火中浴血奋战的几个普通战士。《吾血吾土》写的是中国远征军的几位老兵的遭遇。这些抗日战争中的战事应该说在以往的小说中表现得比较少,当然这两部小说的成功并不在于所写题材比较新,而是两位作家都没有按以往的写作模式来处理,他们不是简单地再现战争的历史场景,而是将视线延伸,从这些老兵后来的生活轨迹倒溯到当年的战场,将战争历史与战后的经历打通了来写。当两位作家将其打通之后,我们就发现,尽管老兵们参加的战争已经熄火,但他们一直还没有从战场上走下来,他们一直处在“打扫战场”的状态之中。《吾血吾土》的结构像是一个剥洋葱的结构,每剥下一层洋葱,就看清洋葱里面的一层真相。而所剥的洋葱则是主人公一层又一层的身份。这种对于身份的剥洋葱,非常精准地揭示了中国当代政治的战争思维本质。因为中国的当代政治即使处在非战争的时期,仍然以战争思维来决定国家的政策,来解决社会问题。主人公赵广陵当年在抗日战场上出生入死,按说是一位民族的英雄,但因为中国的政治斗争,他不得不以隐姓埋名的方式生存。他在战争中经历了太多的变故,他曾是中国远征军的战士,在松山战役中建立奇功,抗战胜利后,他拒绝参加国共两军的内战,当了逃兵,在云南西南联大成为闻一多的学生,被国民党的特务抓进了监狱。后来就开了一家米线店,组建起进步剧社。新中国成立后,他以为可以全身心投入到艺术活动之中。尽管他有极强的生存能力适应新生活,然而“打扫战场”始终纠缠着他,他陷入到没完没了的被“打扫”之中。“文革”结束以后,政治环境逐渐发生了变化,赵广陵也逐渐从“打扫战场”的困扰中走了出来。但他的战争情结似乎被长年的“打扫战场”磨砺得越来越坚硬。《吾血吾土》最直接也最深入地书写了中国当代的“打扫战场”的政治现象。范稳通过一个老兵的遭遇揭露了极端政治化的战争思维对于民族精神的伤害,他触摸到了历史的核心,仿佛只要轻轻一捅,就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但范稳在触摸到那层窗户纸时有点犹豫不决,于是他笔锋一转,引入了一名日本老兵,同时也就悄悄地转换了话题。也许转换话题对于范稳来说是目前的明智之举,因为如果不去捅破那层窗户纸的话,就只会陷入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母亲打了孩子,也不要记恨母亲”的思想模式之中。但范稳在最后一层窗户纸前退缩了,又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何顿的《来生再见》也采取了由今天回溯历史的结构方式,因而也正面揭示了“打扫战场”的政治现象带给社会心理的影响。《来生再见》的主人公黄抗日是一名普通士兵,但何顿的用力点不同于范稳,他是以一个后来人对于老兵的敬仰来写的,他说他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位参加过衡阳保卫战的老兵,听老兵说起当年抗战的情景时很感动。后来又陆续认识了一些老兵,发现“他们谈论起抗日战争,脸上都有一种不愿回忆的痛苦”,于是他便“抑制不住创作的冲动,写了这部长篇小说”。小说的结构也是由创作的缘由直接转化过来的。小说的“我”便是一位在当下现实里有些成功的小老板,“我”的父亲则是当年参加过抗战的黄抗日。“我”过去总觉得父亲活得窝窝囊囊,父亲也从来不愿意向亲人们讲述自己的往事。直到有一天父亲从报纸上看到纪念常德会战六十周年的报道时,触到他心里的疼,要儿子带着他到当年打仗的地方去走走。儿子“我”这样才开始走进了父亲老兵的精神世界。因此这部小说是通过儿子的视角来再现当年的战争的,这种讲述方式显然包含着“我”的情感倾向。何顿的情感倾向使得小说的主题表达更简洁,简洁的处理也使得作者能够比较超脱意识形态的书写,因此有效地表达了他的写作意图:“觉得老一辈很了不起,他们在中华民族最孱弱和自己最无奈的时候,付出了很多,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何顿尊重父辈,并不是尊重父辈身上的意识形态性,而是尊重父辈当年和日本鬼子打过仗。就这么简单!当然,如果仅仅简单到此为止,也不值得肯定,要注意到,在何顿的情感倾向里,还有一个“痛苦”的心结。痛苦是父辈们内心的痛苦,当何顿了解到父辈的痛苦后,他的尊重就变得更为沉重。而黄抗日们的“痛苦”正是“打扫战场”带来的。

从这一点来说,《来生再见》与《吾血吾土》是相同的。所不同的是,两位作家分别选择了不同身份的人物来体验“打扫战场”所带来的“痛苦”。范稳选择了知识分子,自然就把这种“痛苦”纳入到历史反思的谱系之中,从启蒙到革命,到思想改造,再到“文革”后的新启蒙,知识分子一直处在矛盾的中心,《吾血吾土》中的赵广陵的身世经历可以说就浓缩了这一历史演变的过程。从知识分子的角度去反思历史,也是新时期以来许多作家在做的一项工作,也留下一些样板文本,如张贤亮的《绿化树》,如王蒙的《活动变人形》,关键是这种反思进行到一定的程度之后,似乎就难以突破下去了。即使后来阎连科的《风雅颂》、严歌苓的《陆犯焉识》尝试着新的突破,但给人感觉是绕行了一段新路之后仍然折返到了原地。这也许不是作家的责任,因为他们前行到了一处铜墙铁壁的面前,我们整个社会的思想储备还缺乏足够洞穿这座铜墙铁壁的能量。然而,何顿选择了出身卑微的普通士兵,他就没有走到那条径直通向铜墙铁壁的写作之路上去。也就是说,他不去做历史反思的工作。历史反思其实是知识分子的一个心结。知识分子企图通过历史反思确定自己的历史合法性,但知识分子明白不能采取彻底颠覆的方式来确定自己的合法性,因为他们内心也不得不承认“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于是就有了反智主义的写作路子,以为通过反知识便能达到曲径通幽的效果。岂不知,反智只不过再次让知识分子大大受伤,却丝毫也影响不了那座铜墙铁壁的坚固。所以,从何顿的选择也可以看出他没有被知识分子的心结所困扰。这使得他在面对“打扫战场”的历史现象时,能够跳出历史反思所形成的思维定势。当然,当他选择了普通士兵作为表现对象时,也就从民间找到了思想的支撑。何顿是一个依赖于民间的作家,他一直把自己的文学思想寄养在民间的大水池里。何顿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了文学写作,就因为钟爱民间的缘故,他的写作基本上不被文学的风向所左右,但因此他也得不到文坛更多的关注。这对于何顿来说并非坏事,因为这样一来,他的写作反而少了很多文学思维习惯和陈规的约束,这也是当他第一次书写战争历史时能够比别的作家显得更加自由潇洒的关键。

民间的思想资源,简化了何顿的构思。他说到他与那些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兵接触时,发现这些老兵有一个共同情结:恨日本人。即使到了和平年代的晚年,他们心中的恨仍不会消失,所以小说中的黄抗日坚决拒绝孩子给他买的日本产的冰箱。何顿写了这种恨在一个普通人身上是如何滋生的,这种恨又是如何激发起一个胆小懦弱者的生的勇气的。何顿的简化尤其体现在他忠实地面对民间,对他在民间所获得的思想资源不作任何渲染。因此他的小说既不是民族主义的,也不是民粹主义的。如此看来,何顿不去挖掘和深化更宏大的思想主题是不是有些可惜了?这让人觉得他的写作意图一点也不“高大上”。但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看到了一个作家的真诚。也就是说,他写《来生再见》的姿态是真诚的。他写一场关乎着民族命运的战争时丝毫不端着,不装。这句话看似简单,其实要做好并不简单。放眼当下的小说,真诚的作者太少。我们总能从那些漂亮的文字后面窥见一个装扮的面孔。要么装成圣者,要么装成智者,要么还装成愚者。这种智者或愚者的叙述尽管可以做到非常深刻,但仍然会让人演出装出来的假。何顿不装出有多深刻,却因为真诚,便能够触及到事物的真相。面对真相,何顿坦坦荡荡地露出自己的真实面孔,所以在这部反映七十年前的一场抗日战争的历史故事里,何顿必须让自己也出场,他设置了两个叙述视角,一个是关于战争历史的客观叙述,一个则是以第一人称的自我叙述。这个第一人称的自我叙述非常真实地呈现了作者的内心世界。因为他不装,所以他就能够穿越当代文学在战争叙事上设置的层层铁丝网,直抵战争的腹地,攻克战斗的碉堡。

抗日战争一直是当代文学的重要题材,但也一直是让人们感到难堪的题材,这场关乎民族存亡的战争历经八年,可歌可泣,虽然也留下了不少小说,然而真正令我们感到骄傲的作品几乎还没有一部。检讨我们的抗日战争题材小说,为什么不能出现有力度的作品,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在我们的战争叙事中设置了层层铁丝网。何顿的《来生再见》则在告诉我们,这层层铁丝网并非牢不可破,只要你在写作姿态上不装,你就能够穿越过去,夺取胜利的高地。

第一层铁丝网是意识形态化。抗日战争叙事具有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其形成的原因可以想象得到,因此我们的作家在进行抗日战争叙事时,基本上都绕不开爱国主义、民族主义的主题,也绕不开国共斗争的历史评价。有的作家试图绕开意识形态,宣称自己只写战争中的人性。其实这种态度本身就是一种装的姿态,我们又怎能否定抗日战争是一场关乎民族存亡的战争呢?何顿并不装着他要超脱意识形态,相反他要强调他对日本鬼子的痛恨。揭露日本侵略者的凶残,也是这部小说的重要内容。何顿所写的常德会战,是国民党主战场的一场战役,但何顿也不装着他要重新为历史主持公正。他只是想真诚地告诉读者,他从一些普通老人的身上看到了当年战争的痕迹,他被这些老人所感动,所以他要写这本书,“既不是讨好当下政府,也没打算讨好远在台湾的国民党,而是觉得老一辈人很了不起,他们在中华民族最孱弱和自己最无奈的时候,付出了很多,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第二层铁丝网是英雄主义基调。与爱国主义意识形态相匹配的是英雄主义基调,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为英雄主义才能让爱国主义精神得以张扬。这几十年来,作家也在抗日战争题材上努力突破,但突破并非放弃英雄主义基调,只不过将英雄主义承载者的身份不断变更而已。何顿写的几个主角都是战场上的几个普通士兵,他们在战火中经受了考验。但何顿并不装着他要写另一种身份的英雄人物。他虽然敬佩这些普通士兵,但他并不想将他们神圣化为英雄,相反,他还要写他们在战场上也怕死,也写到他们的窝囊,写到他们被俘时的屈辱。然而,何顿写这些又不是在消解或否定英雄主义。固然何顿要强调战场上的真实状况就是如此,其实,就在何顿对于真实的执著中,不就包含着他对英雄主义的理解吗?在他看来,英雄主义不必以伟大壮举来作证明,英雄主义潜藏在人们的内心里。正因为如此,黄抗日尽管怕死,但他在战场上也不会当逃兵,他只不过会更在意如何保存自己的生命,更巧妙地将仇恨的子弹射向敌人。黄抗日、田矮子们尽管被日本兵俘虏后受尽了屈辱,但他们只要活过来了就想着要消灭更多的敌人。他们没有宁死不屈、为道义献身等各种概念的约束,但他们在具体实践中照样视死如归,他们为此不说大话,只是相互许诺“来生再见”。来生再见就是何顿所理解的英雄主义,是一种丝毫不炫耀的、也不被人们所看重的英雄主义。

何顿正因为穿越了战争叙事的铁丝网,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平民化的英雄叙事,一种去神圣化的抗日战争叙事。何顿从历史出发,一直走进现实。何顿的这一切其实都来自对现实的批判,因为过去对侵略的抵抗者,在现实中成为了被遗忘的抵抗者。何顿要让人们再一次记起这些被遗忘的抵抗者,这本身也传达了他对抗日战争的理解。我以为,何顿秉承的是一种人民的历史观,他认为抗日战争是一场人民的战争,抗日战争的胜利是人民的胜利。何顿所理解的人民,不是在意识形态中被符号化的人民,而是具体的、活生生的个人,如黄抗日、田矮子、毛领子等。历史其实是千千万万具体的个人写成的,但我们记载历史时仅仅记下了那些叱咤风云的伟人们。我们标榜自己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者,可是我们在进行历史叙事时,并没有体现出“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这一理论的精髓。何顿的《来生再见》让我们看到了真正人民历史观的战争叙事,也显示了这种战争叙事是具有广阔的审美空间的。

然而,即使是人民历史观的战争叙事,在强大的政治意识形态统摄下,也有可能变成一种抽象的符号。《来生再见》之所以没有让它变成抽象的符号,就因为何顿将其嵌入到“打扫战场”的历史环境之中。黄抗日、田矮子、毛领子这几位曾一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战士,相约来生再在一起打日本鬼子。可是这样一种朴素的爱国情感,却在漫长的“打扫战场”的环境里不断被磨蚀,黯淡无光。以至他们在老年再次相会时,相互之间多了些心理的隔膜,即使是当年战争中同艰共苦的回忆也难以引起他们的共鸣了。但《来生再见》并不是悲观的,小说中的“我”,亦即作者主体,始终对这些老兵心怀敬仰。这种敬仰之情具有一种穿透力,让我们看到在“打扫战场”的雾障下仍有一种民间的希望。

(责任编辑 李桂玲)

贺绍俊,沈阳师范大学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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