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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乌托邦小说的奇异审美

2015-11-14白晓荣

小说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乌托邦小说

白晓荣

论乌托邦小说的奇异审美

白晓荣

从二十世纪初苏联作家叶甫盖尼·扎米亚京的长篇小说《我们》开始,到此后阿道司·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再到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这三部在世界范围影响甚巨的反乌托邦小说,表面看来,似乎构成了乌托邦小说终结版,因为,在人类对未来富于激情的美丽想象之下,或者说,在二战以来的残酷现实的迫压下,这种反乌托邦的勾勒,似乎多少与后来人类的残酷实践相关,希特勒对世界一统的狂妄想象,斯大林三十代在共产旗帜下的大清除,中国文革中在不断革命目标下的浩劫,柬埔寨波尔布特领导下红色高棉的暴虐统治,都成为这些带有预言性作品的最好注脚。作品的生命力通过读者的现实境遇的回应和解读,更使其成为不可多得的鲜活样本,昔日的乌托邦构想,依次成为极权政治的现实实践。尽管如此,乌托邦作为人类对未来美妙想象的一种模板,它依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姚建斌将反乌托邦小说看作乌托邦文学的一个反题,认为“有一个正题,还必须为它给出一个反题,在正题、反题都已出场的情况下,还存在一个合题。这里所说的乌托邦小说,大致可以视为一个正题,而反乌托邦小说的出现,则不妨视为与其密切相关的反题”。因之,他将反乌托邦小说作为一个脉系,也放在乌托邦小说整体之下来考察。对于小说这种以想象作为标识的文类而言,乌托邦所构成的对未来理想的想象冲动,或者说,反乌托邦小说对规整化一的“美丽生活”令人惊恐的揭示,无疑还会在此后的小说格局里重放异彩。即使在我国当代的文学作品里,正反乌托邦小说依然时时可见其闪烁的光芒。

陶东风把阎连科小说纳入乌托邦小说中考察,并认为他“是一个自觉地反乌托邦书写者”,他在分析阎连科的长篇《受活》时指出,作品“描写了两个乌托邦故事:第一个是毛泽东时代的革命乌托邦,第二个是后毛泽东时代(或改革时代)的发展乌托邦。小说在这两个乌托邦故事之间来回跳跃,并用两种不同的文体与字体加以区别,毛泽东时代的故事用“絮言”的形式(楷体字)插入到后毛泽东时代的故事(宋体字)中。”他说第一个乌托邦故事由受活人的入社(合作社)、大炼钢铁、大跃进和“文革”等故事组成,其核心是空想社会主义乌托邦的破灭,突出了革命的空想、暴力和恐怖性质。陶东风对阎连科作品的分析判断,也从阎连科的自述中得到证明,阎连科说“我的语言、结构、叙述、故事、人物、形式等,包括我对现实的认识和写作态度、写作立场及对文学的表达与追求,其实也就是一句话:‘乌托邦’笼罩下的个人书写。”

刘钊教授认为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以20世纪上半叶东北民间社会的女性形象为依托,特别是其中‘萨满’形象的着力书写,表达了对传统民间社会中女性重要地位的缅怀,彰显了对现代文明中女性主体身份的反思和批判,呈现出女性话语的乌托邦诉求。”认为过去女性话语的乌托邦理想,是以颠覆男权为旨归,而现在则是“建构两性彼此认同、和谐共处的理想境遇”,过去“女作家很少以幻想的方式畅想两性关系的‘乌有之乡’,叙述形态上很少采用欧洲乌托邦小说的将来时态,而是返回历史,在原型重述中再造理想”。

王小波的白银时代和黑铁时代系列,被论家公认为具有鲜明的反乌托邦小说特质,并认为他卓越的创作,明显受到了奥威尔《1984》的影响,“但在情节、结构模式、人物设置、叙事风格上都有独创性”。王小波所具有的强烈独特的个性气质禀赋,特殊的个人阅历和文革社会生活,再加上西方思想资源,这几个方面都影响了他的创作。龙慧萍称誉王小波“在中国当代文学中首开了反乌托邦寓言创作的先河,”认为王小波上述两个反乌托邦系列表现了“知识分子群体在极权统治下的身心创伤”,他的创作“整体上呈现出从童话式乌托邦到‘批判的乌托邦’的发展嬗变过程”。

2011年,格非积十年之功,同时出版了他的三部小说:《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这三部作品,被称之为乌托邦三部曲,龙慧萍专门研究中国当代作品中的反乌托邦小说,认为格非三部曲的独特贡献“是以写意的手法重新诠释了中国近代以来的乌托邦实践史,对知识分子在中国近代以来的乌托邦实践中的作用与责任进行了深刻而全面的反思,对乌托邦与人性问题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探讨”。认为他的《人面桃花》与《山河入梦》“复杂地传达出了当代知识分子在乌托邦问题上的复杂心态——乌托邦恐惧与乌托邦渴望的纠结与缠绕,且结构精巧、语言典雅优美,是当代文坛不可多得的精品。”

粗略描述新时期上述作家的创作,可以看出,在这些作家的创作中,中国现实政治境遇是他们的思考的焦点,不管是王小波、格非、阎连科或者迟子建,他们的小说故事,其纵深的背景,正是中国社会过去曾经发生或现在正在发生的现实政治历史,这一点,构成了他们冷峻的审视批判激情,也是他们作品的亮点。正反乌托邦小说,都具有强烈的哲学气质,具有现代主义作品中的理性化的形而上特征。假如说,现实主义文学的特征是把人物形象塑造作为主要手段的话,那么,乌托邦小说,尽管具有同样的一些要素,比如细节的描写,人物形貌的勾勒,人物心理的描写等等,但是,它区别于现实主义小说的一个极为突出的特征,则是强烈的形而上的哲学气质,这一点,不仅在王小波的小说获得集中表现,就是在格非和阎连科的作品里,也一样体现的极为明显和强烈。

反乌托邦小说的谱系里,聚焦了一个共同问题:极权统治和个人自由的问题。在反乌托邦小说作家的视界里,个体的行为被规定,个人被看不见的强大力量所制约所统辖,私人空间被剥夺,人如同螺丝钉被固定在社会这架机器上运转,思想自由被钳制,任何超出规范的异端思想,都会受到严厉惩罚。一个均等化均质化的社会,人丧失了自己的主体性。这些问题,不是评论家从作品的人物形象上细细分析挖掘而出,而是作品的人物故事细节本身,直接呈现出来。这些要素,是现实主义小说所缺乏或者说极其薄弱的地方。现实主义小说要求形象说话,要求形象大于思想,一个人物形象身上,可能产生多义性。但是在乌托邦小说作家那里,却不是这样,人物的境遇遭际所表现出的强烈的哲学气质,笼罩在整个作品上,构成作品一种挥之不去、浓郁凝结的氛围。因之,以反乌托邦小说来考察,可以发现,其所构成的压迫性氛围,令人窒息,令人恐惧,令人绝望。反乌托邦小说的人物故事设计,是将人物置放在一个既真实又虚拟的环境下,这个环境如此强大而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人物的行为沿着自身的逻辑走下去,碰触到无形而强大的现实环境,与之发生的冲突,让人不忍目视。人物身体和心灵被惨烈碾扎,那种忍无可忍、逃无可逃的真实性,令人毛骨悚然。

反乌托邦小说所营造的那个存在,是借人民作为依托,个人完全丧失掉应有的权力和意志。极权政治形成之时,不容许个体有任何越轨或反抗,社会被收进一张巨大的网络中,四处都是监视你的眼睛,如同奥威尔在《一九八四》里描写的那个无处不在的电幕,控制着人的存在。当莫尔的《乌托邦》以公平均等作为旗帜,而赢得人心,获得实现之时,平等就成为一种最高的整体划一的要求,任何不符合这种要求的尝试,都会被归之于异端而遭到铲除。

乌托邦小说在诞生之日,其所携带的基因就是现实批判,当托马斯·莫尔面对1513年的英国现实,写出影响深远的《乌托邦》时,丑陋的现实就是他《乌托邦》发端的动力,因了这种不公不平的黑暗现实,他才向往一个梦想的乌有之乡乌托邦,这个乌托邦里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战争、没有私有财产,是一个社会和谐、人人平等的美妙新世界。相对于英国的现实,这个新世界是多么美好,多么令人向往!以至于此后不断有人继续莫尔的这种伟大想象,意大利人康帕内拉与17世纪初写出《太阳城》,同莫尔一样,坚定地将私有制度钉在耻辱柱上,认为它是万恶之源。这一路径,一直从欧文、傅里叶走到马克思,并最终在世界上部分国家获得实现。

让我们追问一下这是为什么?人类勾勒的美好新世界,在它走向现实时,却呈现出丑陋变形的容颜,这恰是我们要探讨的核心问题。在所有乌托邦的设计中,其所面临的问题无外乎消除人类罪恶的根源,改变不合理现实。以乌托邦设计者托马斯·莫尔之观察,这些不合理现实最为触目惊心的表现就是两个不平等:财富的不平等和人与人的不平等。所以,“这儿(当时的英国)每人享有私有财产的权利,那儿(乌托邦)一切是共有的”。而“达到普遍幸福的唯一道路是一切平均享有。我怀疑当个人所有即是私人财产时,一切平均享有能否到达。如果人人对自己能取得的一切财物力图绝对占有,那就不管产品多么充斥,还是少数人分享,其余的人贫困……我深信,如不彻底废除私有制,产品不可能公平分配,人类不可能获得幸福。私有制存在一天,人类中绝大的一部分也是最优秀的一部分将始终背上沉重而甩不掉的贫困灾难担子。”今天我们重读莫尔五百年前的这种论断,依然能感知到他乌托邦构想的激情和高贵良知的召唤,这些不禁令人感慨万端。前人的理论探索,成为后人前行的指向,伟大而充满曲折的实践,为历史留下了丰富而复杂的印痕。

莫尔意识到了人在社会中的差异,贫富的差异和所处地位的差异,并将这种鸿沟理解为人类不幸的根源。贪婪、争讼、掠夺、残酷竞争、战争杀戮等,所有这些尖锐对立,不正是这种差异所致吗?莫尔借助于航海家拉斐尔·希斯拉德之口,描绘出一个大洋中的海岛岛民的生活模式,全篇是作者莫尔和希斯拉德的对话,借用对话,希斯拉德介绍了他在一次航行中因为意外而漂流到一座岛上,所看到的乌托邦世界。在莫尔动情地叙述下,读者见到的这个美妙乌托邦,没有战争,没有争夺,没有盗窃,没有饥饿,人人安居乐业。莫尔见到了这种差异所导引而来的社会不幸,却无法预知在一个消除了竞争、消除了私人财产,没有了个人生活,一切公有的社会,人是否会真正获得幸福?个人活动如时钟一般循规蹈矩,一切都在规定和安排之下,人失去了个性自由,甚至是没有了私生活的社会会是个什么样子?这是20世纪上半叶几位伟大的反乌托邦小说家所勾勒出的世界。

20世纪初,乌托邦所向往的废除私有制的社会理想已经在苏联实现,但是其所付出的代价则是失去自由。极权下的监视控制和惩罚,无处不在。以公有制作为代表特征的公共性,公共生活,彼此监督,一切都在阳光下,一切都是明亮性的,一切都是公有的。在这种象征下,具有隐私性的个人生活幽暗的一面,被弃绝,其幽深性丰富性,成为绝唱,成为遥远的历史回响。个人隐私,个人癖好,个人空间,个人生活,个人话语等等,都成为不可逾越的禁区,成为严厉惩罚的罪恶。我们在扎米亚京的《我们》和奥威尔的《一九八四》里,都能看到这种难以忍受的“明亮”,个人成为一个无处躲藏的老鼠,被曝晒在处处监控的眼睛下,成为没有幽暗遮蔽的人的梦魇,私人生活的魅影不存在了。

前面说到,乌托邦小说具有强烈的形而上审美特质,就是说,我们在欣赏乌托邦作品时,更多感知的是人的存在,人以何种方式而存在?其存在的现实境遇发生了哪些令人惊异的变化?人的不自由从哪儿开始?为什么我们怀抱美丽的憧憬,从这个已知地向前走,却走到了那个令人不忍目视的存在之所?就是说,我们明明是寻找幸福,但是找到的却是痛苦,其根源是什么?在乌托邦小说里,人的存在,因其环境的虚拟性而失去了现实真切感,人成为抽象化存在,是人未来存在的寓言化。早期乌托邦作者,设计了人的理想生活图景,以效率作为前提,以破除现有制度的痼疾(个人家庭为核心的私有化)为指向,这种勾勒中,甚至包含了家庭婚姻的解体,个人私生活的消灭,教育的无差别均质化等等。甚至包括对男女性生活的规定和设计,从我们阅读的作品中,看到了这种天才性的努力,同时也看到了另一种可怕的存在的到来,这就是自由的消失。因一统化而导致的个体自由的被剥夺,成为反乌托邦小说诉求的核心。

《我们》被称为反乌托邦小说的开山之作,扎米亚京写作这部作品时,是1921年,他的天才在于极为敏锐的预见性,几十年后可怕的现实被他不幸而言中。小说以日记体构成,叙述200年战争之后一个大一统国的建立,大一统国有许多特征,天空是消过毒的,一切建筑都是由玻璃构成,人也没有名字,只有国家号码,人民的绝对幸福是国家目标,为了这个幸福,每个个体必须以牺牲自己自由为代价,从而达到“理想的非自由状态”。大一统国没有个人隐私,每个号民按照《作息条规》、《诚实号民义务条规》生活,起床、吃饭、干活、睡觉,都是一个模式,自我消失了,性生活也要服从统一安排。维护这样严格的生活模式的是一个无处不在的暴力机器,即护卫局,他拥有无限的权力,也拥有令人惊恐惧怕的手段:“钟形瓦斯罩”这个极刑机器,它可以将极权规则内化为号民内心的自我省察,相互监督和自我审查,构成了这个大一统国笼罩在号民头上浓郁的压迫氛围。Д-503所见到的一切,他的内心活动和所见所思都在日记中得以体现。作为一个恪守大一统国条规的工程师,他已经不能理解此前的人类生活了,当他在历史书里看到,过去的人们没有《作息条规》,没有强制性散步,没有精确安排的进餐时间,人们的起居生活,完全是悉听君便,他感觉到百思不得其解。

扎米亚京对人类乌托邦的生活场面具有尖锐而深刻的先验性感知,这也是反乌托邦小说在艺术审美上的一个突出特征,我们将之称之为形而上的理性化寓言,而绝不是简单的对苏联革命的否定。他追寻人类快乐与痛苦的根源,也追寻乌托邦所欲建立的幸福世界的核心理念,比如,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往往是社会不和谐的基本表征,而构成这一现象的是什么呢?是个体差异,而差异引起的妒忌,最终会引起竞争和对抗,所以,大一统国要消灭这种矛盾。另外,大一统国既然已经解决了饥饿问题,接下来就是向爱情发动进攻。两性之间的关系,是任何一部乌托邦小说所必然要面对的基本问题,或者说是小说里的人物行动的动因之一,人在性问题上所呈现出的差异性,乃为人与人之间差异性的根源。大一统国的制度设计是这样:“你在性事务管理局的化验室接受一次周密的的检查,人家为您精确地测定血液中性荷尔蒙的含量,并为您列出一张性生活日安排表,然后您再提出申请,说明您希望在自己的性生活日享用某一位号民(或某几位号民),并领到一本票券(粉红色)。这就是全部手续。”大一统国这样设计,有着良苦用心,一切为了防止不平和妒忌,因为妒忌产生痛苦,痛苦导致争斗,争斗带来不幸,这样,就杜绝了不公平和私情相授。幸福分数的分母化为零,而分数也随之变成绝妙的无穷大。

Д-503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I-330的爱情进攻让他又担心又喜爱,保持着双重心理,他既恨她又无法拒绝她,但最后还是主动供出了I-330,导致I-330被处死。小说里,Д-503是一个纠结的中间人物,首鼠两端,很好地烘托了大一统国的恐怖氛围。他处在双重挤压下,一方面内心深处的一些本能感受被唤起;另一方面,大一统国的规矩,又内化为他的心理习惯,任何逾越,都会感到惴惴不安。然而,在和I-330的交往中,他意识到自己有了心灵,“心灵,这是个陌生、古老、早已被遗忘了词,我们有时也曾说过‘心心相印’、‘漠不关心’、‘心狠手辣’,可是‘心灵’……”但正是这样模糊的醒觉,导致了人物的悲剧命运。小说所描写的那个时代的号民,已经无法感受过去时代的社会生活了。这的确是一个深刻的寓言象征,当人自主的心灵被消除,爱与恨的能力丧失,人不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成了一架名副其实的机器!

奥威尔出版《一九八四》的时候,是1949年,当然,这个《一九八四》的故事也是一个未来设置。故事里,有这么一个情节,大洋国在老大哥的倡议下,正在进行一项伟大的工程:编辑新话词典。什么叫新话词典?就是将原有的丰富的语言体系不断消灭削减,让它只剩下骨架,从而无法表达个人幽深丰富的思想。在研究司工作的新话专家赛麦,津津有味地向小说主人公温斯顿兜售自己关于新话的见解,他不断教育温斯顿:“你难道不明白,新话的全部目的是要缩小思想的范围?最后我们要使得大家在实际上不可能犯任何思想罪,因为将来没有词汇可以表达……词汇量逐年减少,意识的范围也就越来越少……语言完善之时,就是革命完成之日。”难怪奥威尔小说中的“新话”“老大哥”“双重思想”等词汇,会进入权威的英语词典,也不断出现在报道国际新闻的记者笔下。奴役是以消灭思想为前提的,当钳制思想由外在强力变为内在空缺,你连表达一个新颖丰富感觉的词汇都找不到时,“老大哥”式的统治就彻底成功了。这是多么令人惊悚的一个寓言。在乌托邦小说的叙事中,故事情节本身的思想质地,非常有力地直刺我们的内心,就如同上述作品中的几个情节的分析,《我们》中关于爱的能力的丧失,《一九八四》中的空心化的语词,多么有力地暗喻了专制极权的统治特征。所以有论者说:“多一个人读奥威尔,就多了一份自由的保障。”

温斯顿因为对老大哥的不忠和恋爱,遭到逮捕和刑讯,但是其刑讯的目的不是让你供出什么秘密,而是要对你实行改造,这个改造的目标是,让你从心底投降,然后再将你消灭。思想警察奥勃良告诉温斯顿,他们感兴趣的不是他的行为,而是他的思想,他们懂得像温斯顿这样的知识分子,要从精神上彻底打垮他,在人格尊严上打垮他们,让他们变成以攻击别人来掩蔽自己的可怜虫,甚至连 “后代根本不会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人,你在历史的长河中消失得一干二净”。这个消失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必须让你从一个抵抗者蜕变为心悦诚服的投降者,还“要出于你自己的自由意志,”“我们并不因为异端分子抗拒我们才毁灭他,只要他抗拒一天,我们就不毁灭他。我们要改造他,争取他的内心,使他脱胎换骨……我们在杀死他之前也要把他改造成为我们的人……甚至在他死的时候,我们也不容许有任何脱离正规的思想。”思想警察奥勃良的这番表白,给阅读者留下了深深的刻痕。人物的对话,即使是反面人物坚定冷酷的形貌,是通过他的冷静的思想表达的。他的思想,更多地穷究了肉体的脆弱性和精神的有限性,仿若浮士德与靡菲斯特的对话,更多具有了邪恶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力量,极权社会的本质,在奥威尔笔下,这样一一浮现。

阿道司·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其书名就带有反讽性。在这个美丽世界中,人人都感觉是幸福的。你没法不幸福,因为在每个人出生之时,已经被孵化与设置中心规定好了,每个人一生下来的时候,就具有一系列适合于他所在位置的教育,这个教育包括惩罚和暗示,在你还是婴儿的时候,你的耳边会响起美妙的音乐,会告诉你所在的位置是最幸福的。这一切,是在一个造人的孵化与设置中心完成,这个中心利用波坎诺夫斯基程序,将一个卵子进行分蘖、增殖、分裂,使它变为8到96个胚芽。受精人员提供所需胚胎,入瓶之后进行详细的社会命运预设,然后送到胚胎存储库……等到这些人出生,开始进行睡眠教育法,耳边会有音乐或需要你记忆的东西灌输给你,成为你永远的心理种子。再大一些时,比如,8个月时,会有惩罚或激励教育,你爬在地板上,看到图书和鲜花,正想拿起来玩,这时候,管理者按动电钮,地板上通了电,触电的孩子们尖叫哭喊,过一会儿,按钮关上。这样的试验重复200次,孩子长大以后,见了图书和鲜花,就会自然地心生厌恶。孩子们就这样一点点开始,按照福帝的设置,成为依照模式而被限定的人。长大之后,会厌恶宗教,厌恶自然,厌恶家庭,厌恶读书,喜欢集体,喜欢滥交等等。伯纳德因为程序出了点差错,发展为一个对所处环境有点怀疑的人,他希望自己活得更像自己,而不是按照规定的样子,仅仅是这个社会肌体的一个细胞。他对列宁娜表达了自己的感受,他已经不能找到更准确的词汇来,话说的结结巴巴。列宁娜听到后叫了起来:“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不断大叫,“你怎么能这样说,不想成为社会集体的一部分?毕竟,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我们缺一不可,即使是埃普西隆。”悲哀的是,这种预设而被限定的人,已经无法辨识超出设定之外的任何事物。当然,他们偶然还会有一些莫名的痛苦或烦恼,比如,列宁娜听到伯纳德的话而惊恐,但是不怕,有玛索,这个令你遗忘的神奇药品,吃一片睡一觉,一切都会忘记,剩下的就是美妙幸福了。这就是赫胥黎笔下的那个没有家庭,没有爱情,“人人彼此相属”的美妙新世界。作者是生物学家,更多是从生物科技的发展,来反思这个未来乌托邦的。

上述这三部具有广泛影响的反乌托邦小说,其涉及的命题,恰是人类在原有乌托邦化为现实或逼近现实的基础上作出的回应,继承的依然是乌托邦的现实批判传统。毫无疑问,可以说在未来某个节点上,乌托邦小说会有合题出现。李银河2012年所写的中篇小说《一生》,就是以正题出现的作品,她勾勒出了700年后的理想乌托邦世界。回答了那个时候,人类的两性关系是什么的问题。

在乌托邦小说的命题下,我们来审视乌托邦小说的审美特征,不管作为正题反题抑或合题,站在艺术发展的长河中来看乌托邦小说,它构成了哪些激动人心的强大的审美要素?构成了怎样的审美谱系?它从现实审视批判出发,击中了我们麻木的神经,促使我们惊醒和思考。我将这三部反乌托邦的经典小说作为分析的重要文本,同时,也结合我们当代小说的发展,凝视王小波、格非、阎连科、迟子建等人的作品,探讨中西乌托邦小说共有的一些审美特征。小说作家在自己的时代,如何架构理想或是反思批判这种架构。他们作品中透露出的信息,一种具有强烈的哲学气质的艺术之美,凝聚着强大思考力,为我们这个时代竖起了一面镜子,照见我们的面容,并令我们惊异觉醒。在惊异里审视自身和社会生活。所以说,对反乌托邦小说的作家来说,他们同乌托邦开创时期的作家一样,怀抱社会良知,以真理和批判现实作为动力源泉,显示出他们强大的人格力量和时代良知。

白晓荣 宁夏大学

注释:

①姚建斌《乌托邦小说:作为研究存在的艺术》一文,《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2期(总第176期)。

②陶东风《〈受活〉:当代中国政治寓言小说的杰作》一文,《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五期。

③阎连科:《一派胡言》,中信出版社,2012年,第7页。

④刘钊《迟子建的‘萨满’形象与乌托邦诉求》一文,《长春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科版)2011年第6期。

⑤龙慧萍《当代文学中的反乌托邦寓言研究》,首都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2年5月。

⑥⑦托马斯·莫尔著《乌托邦》41页、43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7月第2版,2013年12月第16印刷。

⑧⑨⑩叶甫盖尼·扎米亚京《我们》第15页、第25页、第103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12月第1版。

⑪⑫奥威尔《一九八四》第42—43页,第210—211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1月第1版,2014年5月第5次印刷。

⑬阿道司·赫胥黎《美丽新世界》第75页,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4年3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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