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身体和死亡的奏鸣曲
——评宁肯的《三个三重奏》
2015-11-14王纪人
王纪人
权力、身体和死亡的奏鸣曲——评宁肯的《三个三重奏》
王纪人
《天·藏》的高远和哲思曾经令我神往,沒想到作者紧接着的长篇小说写的是有关权力和腐败的,我指的是去年在《收获》上首发,接着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三个三重奏》。官场小说一向是通俗文学的地盘,这似乎是约定俗成了的,从晚清的《官场现形记》开始就已如此。但宁肯却宣布:“中国官场不应再让纯文学畏惧”。对此可以作出多重读解:纯文学不应该再回避官场腐败这一严重阻碍中国当代史进程和引发民众极度不满的社会现实;纯文学可以染指官场现形而不減其“纯”;为保卫纯文学之“纯”,应探索不同于通俗小说的写法。概而言之,纯文学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应该更具担当意识,勇于介入现实,拓宽自已的题材领域,同时在艺术上作出创新和探索。
拓扑学的三重结构
关于《三个三重奏》大致的故事情节,《收获》在新浪博客上有过一个相当到位的简介,在此不妨引用。但为了更准确,我更动了几个字,因此不用引号。小说写了三个既独立又互相穿插的故事:故事一:被调查的兰陵王老总杜远方作为房客,隐身于海滨小镇女教师敏芬家。敏芬离异,女儿在北京上大学,敏芬一直困扰于步步高升的单位领导黄子夫的性骚扰。男房客和女房东陷入了一场匪夷所思的情爱。敏芬的女儿云云回家度假,让杜远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情。得知杜远方的过去,敏芬让杜远方离开,他消匿于茫茫人海。在安静的小岛别墅,杜远方致敏芬的电话都会在固定时间响起。敏芬遭遇了已升官的黄子夫强奸,悲愤中她接听了杜远方的电话。杜远方兴奋地迎接如约而至的敏芬,却发现了随之而来的警车。故事二:回溯到1988年,历史系大学生居延泽来到杜远方的兰陵王公司实习,却疯狂地爱上了杜远方的情人——财务处长李离。居延泽拒绝青睐他的杜远方安排的仕途,回校读研打算做学者,但几年后的九十年代初,落魄的居延泽通过李离再次投奔杜远方。在杜远方的运筹下步入政坛,步步高升,成为省一号首长的秘书。在一片厂房深处,一切皆白如艺术工作室的秘密审讯场所,居延泽和身患绝症的审讯专家谭一爻的角力惊心动魄。故事三:2003年,杜远方与居延泽先后在看守所的死囚室成为“我”的朋友。“我”有段时间在校友杨修的强力安排下成为死囚室的准神职人员,给予死刑犯临终关怀,听取他们的故事,允诺将写进书里。某天,“我”和穿着囚衣的杨修擦肩而过,“我”魂飞魄散,逃之夭夭。三个故事,不同维度的讲述,构成“三个三重奏”看点之一。“恶之花”一般的权钱腐败中,通俗的现实如何转换为纯文学表达,人性编码如何像音符一样演奏出来,是该小说另一看点。纯文学vs腐败,是否毫无胜利可言?没有答案的答案,尽在小说的字里行间。
上述的概括梳理了这部作品的“拓扑学”结构和看点。“拓扑学”作为数学的一个分支,研究几何图形在连续改变形状时还能保持不变的一些特性。在此指的是小说文本的“三重结构”中变化和恒定的特质,包含了在不同时空中出现的人物和他们之间因为或长或短的交集而发生的故事。如果按时间顺序,叙述人“我”的故事可以追溯到80年代初思想解放的年代。出身古董世家的“我”和部队中级干部子弟杨修以及高干子弟李南其实也是一个“三重奏”,自然中间还有一个不起眼的“鸡胸”。1980年因李南的提议一起从北京骑自行车到北戴河,那正是意气风发互不设防的年代,荷尔蒙与使命感同样充沛。三个男生都喜欢李南,帅气的杨修和我行我素的李南在北戴河曾夜不归宿。后来李南嫁给了“我”,又离婚去美国,鸡胸成了孩子的继父。“我”的这段历史大多是放在“注释”里叙述的,而“注释”是宁肯从《天·藏》开始至《三个三重奏》臻于完美的实验文本,它与正文构成了互文共生的复合文本,对正文起了重要的补充、引申、拓展、映射、对话等作用。作者本人非常看重《三个三重奏》中的注释功能,认为它比《天·藏》更加强大,已完全可以和另外两重结构“分庭抗礼”,“注释与正文切換,有一种奇妙的时光互映的效果”。因此,“第三个故事”应该发生得最早,除了“我”对几个死刑犯一一杜远方、居延泽的“临终关怀”,还有“我”作为“文革”劫后重生的大学生和受到拨乱反正启蒙一代的思想和经历。小说在注释中展开的那一代大学生的精神风貌和他们生活的年代,读来有恍若隔世之感,却处处映衬了八十年代末至新世纪以来时代的转型和精神向度的下行。后者正是权力腐败愈演愈烈的年代。
小说的拓朴学结构之说来源于法国“新小说”作家罗伯一格里耶的小说《一座幽灵城市的拓朴学结构》。这部小说类似于由他编剧的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其中的人物没有确定的名字,没有家庭,没有令人信服的职业或必然的性格。人物都有幽灵的气质,独立于现实,纯粹的叙述是最适合于他们的生存空间。《三个三重奏》显然大异其趣,因为其中的时空、背景、人物、事件都是明确具体的,在风格上更接近现实主义而非现代主义。但其中的某些人物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也有某些幽灵的气质,如潜逃中的杜远方、审讯室中的居延泽,以及身患绝症的审讯专家谭一爻等。在他们身上也都有某种不确定性,我们难以对他们作出明确的二值判断。
权力控制下的身体和感情
杜远方在小说中是最重要的角色。出场时已经年届七十,在三个三重奏中是最年长的一位。他在担任酒厂工程师时的1957年被打成右派,二十多年后平反复出担任了酒厂厂长,凭他的才干、技术和眼界,把兰陵王公司搞得风生水起名闻遐迩,成为国企中的佼佼者,本人也成为全国人大代表,与许多达官贵人平起平坐。早在创业阶段,他在流水线上一眼相中了青年女工李离,把她培养成财务主管,同时成了自己的情妇。李离的聪明、性感和善饮,也成了他公关的法宝,助成了他的事业。从此不难看到,在男人积聚权力的过程中,女人的身体往往成为媒介和助推器。她们不仅点燃了男人的荷尔蒙,满足了他们欲望的饥渴,同时也得到了相应的回报一一肉欲、物欲、虚荣乃至情感上的满足。李离为他而离婚,当他也办理离婚时,太太却一病不起使他于心不忍。到此为止,杜远方不失为有道德底线却又陷于道德悖论的人。面对日渐拥有且缺少约束的权力,在权力寻租和贪污腐化成风的大环境下,任何一个缺乏強大自控力和抗腐力的官吏,都难以做到洁身自好,更何况杜远方直接掌控着财源滚滚的酒业公司,还经营着房地产业。杜远方不仅擅长经营之道,还懂得用人之道。他从居延泽身上看到了不凡的见识和卓越的潜质,因此要悉心栽培他,将来送他到省里的关键岗位上为自己开路。没料到在公司红五月歌会的两重唱排练和演出前后,李离和居延泽竟从姐弟恋发展成如膠似漆半公开的情人关系。更出人意料的是杜远方泰然自若,邀请他们共进晚餐。杜远方确实虚怀若谷求贤似渴,甚至暗中鼓励他们“越线”,以便让居延为他所用,同时也取消了李离嫉妒他另有新欢的资格,可谓一石二鸟。小说中这一举重若轻的一笔,省却了通俗小说中多少俗不可耐的醋海风波的描绘,而杜远方的老谋深算如阴谋家的性格,在不露声色的刻画中呈现给了读者。居延泽因为心虚,也由于自尊,拒绝了杜远方的挽留,最终却因为读研后没能留校,屈才了的他只能央求杜远方收留,而杜远方也慨然允诺,并悉心教诲。杜远方的宽容和精通业务,使居延泽内心认他为精神上的教父和人生楷模,对他有感佩臣服之心。李离的身体并未专属于居延,她一直没有答应与他结婚,这使得三者的关系类似于乱伦。对于李离来说,她欲罢不能,因为她一生就爱过杜和居延两人。对杜还有恋父般的依赖关系,她感激他的无边的宽容;同时她被居延的青春和激情所裹挟,除了情人,还有类似母爱的成份。对于居延来说,这种不伦的感情也是出于无奈,因为他不能放弃对李离的挚爱,其中也不无对“教父”的叛逆。而对于杜远方来说,李离对居延的魅力显然具有笼络作用,而自己还没有到放弃的时候。小说极其生动,又十分深刻地写出了在权力扭曲下三人之间发生的太过复杂而微妙幽深的情欲关系。在准确的意义上,李离的身体和情感不再是统一和自主的,而是被撕裂为二,前后站着的是杜和居延。如果说他们曾经是情感上的对手,最终却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谋。在居延身上,也不无于连的影子。他终于在杜远方的培养和运筹下,经过省政策研究室的历练,当上了省二把手的秘书,并且按照杜的策划,成为“老板”的竞选助手,利用各种人脉把他推上了省一把手的宝座,自己也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厅级大秘。杜远方因此得到了他想得到的,拿到别人拿不到的地。涉案金额巨大,涉案人员几十个,上至省級,下至处级。而居延泽也得到了巨额的回报。
正如作者借叙述人“我”之口所说,他对“具体怎么贪污腐败、侵吞公款、买官卖官,诸如此类的现象并不感兴趣”,“也不想过多描述这类技术性的事情”。对他这方面的惜墨似金,看惯了官场小说的读者也许会感到意有未尽。但这可能就是在官场题材上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区别之一。他“感兴趣的是其中具体的人,每时每刻的人”。杜远方无疑是这部小说中着墨最多也最具立体感的人。他在青春年代度过了二十多年的颠沛流离艰难屈辱的生活,终于迎来了80年代废墟上的春天。他为爱李离付出过许多,但为了挽回道德,却不能实现他的爱情至上主义,便从此与理想主义告别,墜入了内心的黑暗。其实他不再有真正的道德,也没有了真正的爱情,有的只是日见增长的智慧,愈来愈成功的事业和愈来愈多的光环。作者是从他与李离不能终成眷属的角度来解释他内心世界的剧变的:“情之既去,色之登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在这空无一有的内心,由于智慧变得玄奥精密一如钟表,苦难变成了计算、布局和深谋远虑的防卫。甚至在处理自己与李离和居延泽的关系时,始终把利益的算计和权谋放在了第一位。小说深刻地写出了在杜远方一类人内心存在着“要出事”这种“恐惧性的黑洞”,“他绕不开那个无所不在的黑洞,他必须同黑洞打交道,洁身自好根本不可能。‘你必须跳进黑洞,与黑洞握手,与它拥抱,那时我就觉得自己是烈士。’”
帝王感觉也是许多大权在握者的普遍感觉,在今日,即使七品芝麻官也有僭越为帝王的妄想和作为。杜远方也不例外,他高高在上日久,已经产生了“不自觉的帝王般的感觉”。只有当腐败的真相开始暴露时,才会有高处不胜寒的恐惧,于是杜远方成了机敏的潜逃者。在他隐居的晓芬的住所里,由于他是潜逃者,不再握有昔日的权力,因此最初是以相对平等的心态来对待素昧平生的女房东的。从受庇护的角度,他还是受惠者,安危全系于晓芬一身。所以一开始他做作夸张地恪守男女大防的规则,还处处出力出钱来奉承这个楚楚动人的女主人。孤男寡女同居两室一厅的小屋难免日久生情,更何况携带巨款的杜远方出手大方懂得生活,更兼风度翩翩气场强大。温情脉脉的圈套既已设下,敏感多情的晓芬也就自愿成了他的猎物。当可爱的女儿云云回来度寒假时,他们亲密得就如一个最幸福的家庭。在《三个三重奏》所描绘的几个女性中,唯有女大学生云云是最冰雪聪明,也最纯洁可爱的宁馨儿。也许天体物理专业使她远离了尘世的污浊和计算,把自我交付给无穷的宇宙。云云对他“具有毁灭性”,在她面前涉世太深的杜远方也自惭形秽,他被这位纯洁少女的纯洁所控制,甘心把她作为女神来膜拜。云云把他当作可爱的父亲来承欢撒娇,却沒有接受他馈赠的所有钱物,虽然她并不知道他是个贪污嫌犯。但云云毕竟是涉世未深的少女,谁也无法保证她的纯洁的心灵不会被滚滚红尘所污染。这是否是她的母亲决心让杜远方离开的潜意识最深处的动因呢?
拉康说过,“父亲”不是一个人而是象征界秩序的一个结构性原则。在与杜远方有亲密关系的人中,李离、居延泽和云云,都曾经把他视为“父亲”,其实在杜远方和晓芬的相互“酿制”中何尝没有这种非血缘的特殊关系。因为他始终是这个复杂系统的中心,控制着整个结构的中心,他几乎重新建构了他们,而他自身并无实质性的改变,因为他就是权力的化身。
宁肯本人似乎没有在权力的江湖上真正行走过,因为他太热爱在宇宙图书馆般的书斋中探寻世界的奥秘,甚至设想坐上升降自如的轮椅。但他敏感地领悟到权力的逻辑也就是齿轮的逻辑,那是一种必然。就权力的逻辑而言,更明确的表述应该是:握有权力者的征服和被征服者的臣服。如果我们从社会冲突方面着眼,权力表现在社会不同团体或阶层间主从关系的形态里。在上者握有权力,利用权力去支配在下者,以他们的意志去驱使被支配者行动。而在两性关系中,权力的握有者同样具有强烈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杜远方对黄子夫利用权力的威慑力打晓芬的主意觉得“这很正常”,“对权力而言,所有人都是它的猎物”,这也是他的夫子自道。他还说,“我不相信单纯的男女关系,对我这种人,女人必須和我的最重要的东西联系起来我才会爱她们,在床上也才特别带劲。我必须征服她们,彻底地让她们臣服。要让他们臣服首先在床上”,“把她们钉死,钉在床上,钉得她们希望你把她吃掉,她们才会彻底忠于你,忠于你的最重要的东西。”“成功如果不具有强迫性和支配性就不算成功。”这也正是他的可怕之处。对于杜远方这样霸气十足的男人,交媾也是政治,性成为他展示权力的方式,他以性变态的方式强暴了晓芬,就是他对业已丧失的权力的一种追认。这是他在权力原教旨无意识控制下于性关系上极度扭曲的表现,而这最终导致晓芬的极度反感,毫不犹豫地要他即日离开她的家,并且声明不管他离开与否,她下班时都会带警察来。无独有偶,后来黄子夫这个人渣在强奸晓芬时,同样用了这种性倒错的方式。男性采取这种粗鄙的性行为方式,就是一种出于极端征服欲的雄心权力在作怪。朱利安·巴思在评论当代英国画家卢西安·弗洛伊德时,指出他在画《戴蓝围巾的男人》时,让一个业余男模特每天用同一姿势翘了整整七个月的二郎腿,蓝围巾和呢外套从十二月穿到次年的七月。巴思还披露他具有性虐倾向:卢西安·弗洛伊德拥有众多的情妇,他明确说过:“除非她愿意和你玩后庭花,不然她就没有完全交给你。”
《三个三重奏》在权力和情欲的交汇点上展开身体叙事,使丰饶的身体成为政治、性和道德叙事的承担者,从而展示了权力对于爱情的扭曲,政治对性的侵入,在此维度上构建了小说叙事中关于人性异化的意义世界。
权力和现代审讯术
如果说《三个三重奏》对权力与身体关系的叙事涉及杜远方、李离和居延泽的故事,以及杜远方、晓芬和黄子夫的故事,那么关于权力与审讯的叙事就涉及到特聘审讯员方未未、谭一爻和受审者居延泽的故事了。后者其实也算一个三重奏,而且占据了不小的篇幅。
居延泽一出场就在一个特别的关押地兼审讯室里,关押地置于一个由废弃工厂改造成的创意园区中的一个独立区域,内有现代化全方位的监视监听设施,与隔壁的监视室都属于包豪斯风格,日夜有人守卫,游人被禁止入内。这个选址本身就显示了ZAZ组的秘密性质和案件的机密性,事实上此地既不是看守所,也不是监狱,只是一个内部秘密机构。关押地全部被布置成白色,包括软床和床上用品,卫生间、审讯用的桌椅都包上了白色海绵,最后连审讯员和其他工作人员也全部穿戴白色系列。在艺术家、色彩学专家方未未抵达后,白色审讯变本加厉地进行。这是在居延泽死不开口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创造出来的色彩学审讯术,据说有奇效。
福柯的《规训与惩罚》恰好论述了关于现代灵魂与一种新的审判权力之间相互关系的历史,论述了现行的科学一一法律综合体的系谱。ZAZ与法律无关,却可以将人送上法庭;他们是省內最高端的神秘机构,深不可测,没有什么他们不能查的,没有什么方法不能用的,沒有通常的法律程序的约束。当然,对待居延泽这样涉及贪污的有较高层级的官员,自然不可能使用刑罚。通常他们完成的是政治任务,有来自上峰的压力。如果居延泽不开口,不交代他们想要的东西,那么无论他们掌握了多少证据,都不算完成了任务。这些虽然是福柯当年未能采信到的东方材料,但他的论述仍然具有覆盖性:“惩罚制度应该置于某种有关肉体的‘政治经济’中来考察,因为惩罚最终涉及的总是肉体,即肉体及其力量,它们的可利用性、对它们的安排和征服。”在方未未的创意中,白色本来是用来镇定安静,就像医院的功能,这会儿变成了惩罚。白色作用于视觉神经,然后影响人的心理。当一个人终日且旷日持久地接触白色,“这的确有点致命”,因为已经引起居延的幻视幻听。虽然如此,意志力颇为坚强的居延还是坚持住了以无声对付白色的较量,即使审讯者抛出大量的事实,他都不为所动,因为他认为老板不会坐视不管,可能是“老板和更上面出了问题”,他需要了解到“上面斗法的信息”再相机而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瞧不上那些审讯者。方未未的先锋艺术与高科技结合的办法虽然未能引出什么口供,但对受审者肉体和心理造成的压力还是相当可观的。“如果居延泽内心是魔鬼,那么方未未也是,或者更是。沒有比一个魔鬼对付另一个魔鬼更有效的了。”居延泽承认某种程度的失败,于是不仅闭嘴,而且干脆耷拉着脑袋不再睁眼了。显然,审讯本身就体现了权力的惩戒,即使沒有施加任何刑罚。在《三个三重奏》中,前卫艺术家方未未这种行为艺术式的审讯术,其实是“旁门左道”和“太不人道”的,因此被ZAZ的负责人巽炒了鱿鱼,虽然巽也很冷血。而方未未心有不甘,竟然在审讯室私自装了一个监视器,从而在距离不过一百公尺的一个画廊里接收,偷偷地把这儿的审讯变成了他的画廊影像艺术的一部分,这应该是无声的,却是最前卫的实时播出的非虚构艺术了。如果说小说对方未未的色彩审讯术不无揶揄,那么对谭一爻的人性化审讯显然持肯定的态度,并且塑造了他的立体的形象。
在小说中,谭一爻是一位法学教授,著名的审讯专家。作者从多个角度塑造了他的立体性格。首先,这个人物的爱情婚姻观似乎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理想主义的色彩。他在不惑之年与自已的博士生同居却未结婚,并且以“拜访式同居”为理想的两性关系方式。他们各有各的私人居所,周末才去对方的住所同居。双方不持有对方住所的钥匙,没有事先的预约不得擅自拜访。只要任何一方提出分手,就不再见面,分手即生效,无需申明或求证理由。从表面上看,谭一爻的这个约定保证了一个人的绝对自由,但对于他的爱人蓝而言,却意味着绝对的不自由,而绝对不自由就是爱,她愿意用绝对不自由的爱来換取老师绝对的爱。在外人眼里,这种奇葩的爱,像两个无性的外星人的爱,不做爱对他们是自然的事情。其实谭一爻的这种爱情观和两性关系观是颇为前卫的,在国外也已经流行,但前提是两性的平等和相互遵守,而非一方的规定和强制执行。谭一爻的生死观也值得肯定,或者说他对死很坦然,事实上他的癌症已经扩散。他一个人上了建于悬崖绝壁之上的寺庙,无人知晓,知道了也难以攀登。他情愿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安静地死去,这个境界应该说也很高妙。他并不信佛,只信仰法律,虽然法律常让他伤心。但他接受了佛法圆寂的理论,并希望方丈同意让他在“坐缸”中圆寂。由于他从事的职业与杀人有关,方丈认为他业力过重未予同意,但最后还是得到了通融。效法高僧坐缸圆寂不失为一种追求,但显然他在业界的声望,使他自信能够获得佛法方面的很高礼遇,这应该是相当过份的奢求。谭一爻不是庸常之辈,所以有非常之心,说到底还是与权力有关,无论是对“圆寂”的份外企盼,还是对女友蓝的居高临下的规训。
谭一爻终于应老友巽之请下山审案,他在审讯室里与校友居延泽之间不是寻常的审与被审,而是一场死亡与死亡的博弈。当居延泽确证审讯权威、老校友已病危时,反倒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一下子从“沉默的墓碑”变成了话痨。谭一爻也答应“自传式”的审讯,听任他滔滔不绝的回忆,而关键的部分要留到谭濒死前讲述。果然,杜远方的名字终于浮出水面。在谭经抢救一周后再出现并口吐鲜血时,居延泽兑现了自己的承诺,讲出“所有一切”。其最终的结果是,一息尚存的谭一爻被运上寺庙坐缸圆寂;杜远方枪斃;居延泽注射而亡;李离在墨尔本海边自杀。谭一爻的死亡方式带有涅槃或救赎的性质,尽管他并不相信宗教,而只相信法律;而杜远方和居延泽的死亡体现了法的惩罚,权力对权力的滥用者最终从肉体上消灭以示惩戒。正如福柯所说:“惩罚措施不仅仅是进行镇压、防范、排斥和消灭的‘消极’机制,它们还具有一系列积极的、有益的效果。而它们的任务正是提供和维持这种效果。”具体到中国而言,更需要从制度上防止权力腐败的发生。小说中的楊修由于索贿、受贿、行贿数额巨大,还非法摘取和买卖人体器官获取暴利,被判处死缓,后来竟减刑20年,而且他自信还能減刑。司法腐败可见一斑。
纯文学的突围和探索
宁肯自言《三个三重奏》是一次“低地写作”、“大俗”的写作,其实自谦了。准确地说,他是以大俗出大雅,手写低地,心存高原。他认为“文学要有政治,要碰政治”。“远离政治已使文学严重缺钙,缺乏一种拉美式的想象力和冲击力”。“文学不触及老百姓关注的话题必然式微”。这些对当前文学严重缺钙症的严肃反思,促使他“用腐败做一道菜,做出来的却不是腐败”,而是写出权力的原教旨和对权力的无约束,如何使一些有抱负也有才干的人异化了权力,也异化了人性,最终走向了毁灭。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把写作的重心落在政治上,或仅仅落在反腐上,而是落在文学和与文学有着必然联系的人性的刻画上。
在宁肯的笔下,沒有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人物和事像,人性是完全可以逆转的,命运也是瞬息便可改变的。坎坷如杜远方,单纯如居延泽,在流水线上卑微的李离,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敏芬,他们从出场到终场,其命运变化之大,人性蜕变之巨,可用传奇来形容。不仅命运改变了他们,他们也改变了命运乃至相互塑造互相改变。作者用柳叶刀的锋利剖开了他们最幽深隐秘的性格肌理,用阐释学般的深邃,解释了他们的机心。他并不满足于小枝小节的生动描述,而用心于对人物和小说结构的整体性的把握。通过描写心理变化的过程展示人物思想性格的演变史,感兴趣的是心理过程本身的形态和规律,描述出一种感情和心理怎样转变成另一些感情和心理,展示心理流动形态的多样性和内在联系。他倾心于把人物置于特定的人际关系和交往史中充分展示其各种可能性。这在描绘居延泽、李离的情爱关系以及杜远方与晓芬的互相“酿制”时显得尤其出色,契合了“心灵辩证法”或曰心理动力学。前者的概念来自车尔尼雪夫斯基对托尔斯泰心理描写的评价,后者是弗洛伊德的理论。心理动力学把人看做是由内部和外部力量组成的一个复杂的网络推动的。如果纯文学遵循心灵辩证法和心理动力学来塑造人物,必然会提高一个很大的档次,而目前的中国小说往往满足于生活表象的罗列和心灵碎片的拼贴。而宁肯用了自己的术语,认为他做的是“对灵魂共同体的书写”,是“瞬间”和“正面的心理描写”。“完美”是他的至高追求,他写的主要人物杜远方和居延泽虽然是足够判处死刑的罪犯,但对这两个特定的人物,他也力求“完美”。正如他在序曲前面所引用的后现代理论家鲍德里亚的名言:“在完美的罪行中,完美本身就是罪行,如同在透明的恶中透明本身就是恶一样。不过,完美总是得到惩罚:对它的惩罚就是再现完美。”(《完美的罪行》)这倒是对宁肯这部小说最完美的注脚。
这部小说另一个创新在于,把注释作为小说文本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小说正文外由作者自行加入注释在小说史上是偶一为之的现象,宁肯在《天·藏》中开始较多地加注,在《三个三重奏》中注释多半是整页乃至数页,总数多达约85页,且用小号字,其篇幅约占全书的20%,可谓世界小说史上空前之举。由于其篇幅之大,内容之广,如果阅读时跳过,显然会影响整体感,因为它们承担了隐含的作者和阐释者等多种功能,与出现在正文中的叙述者具有同等的话语权而不可忽略不计。宁肯在一则微博上谈到:“叙述者一分为三一一作者、叙述者、阐释者一一的时候,一种更复杂的小说诞生了。”宁肯不是繁琐主义者,也未必是巴洛克艺术的爱好者,但他明确指出“文学反对简单”。宁肯热衷的这种“复杂的小说”,肯定不适合把文学作为“二次元”消遣品的读者,因为它需要读者“不得不调动自己更多的智力和经验来和这三位一体的叙述者打交道,并在这个过程中加深对自我和世界的认知。”对付这种“三维的、立体的、多项的、思维的”复合文本,读者需要有必要的耐心,但必要的付出也会带来更多的收获。
毫无疑问,《三个三重奏》是一部很有创意的纯文学之作,它以锐利的洞察力和表现力抵达于人与事的秘境,自有一种先锋却澄明的品质、素养和调性,为大多数作品所无。
王纪人 上海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