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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孙频的小说《抚摸》

2015-11-14

小说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身体小说

齐 红

论孙频的小说《抚摸》

齐 红

进入孙频的小说世界就是进入一场人性与灵魂的审判,只是,我没有想到,这审判会如此彻底锐利,不留余地。她的中篇小说《抚摸》(《钟山》2015年第4期)亦是如此,以至于我们不得不首先拿出足够的力量去直面那个被禁忌、羞怯、暴力、伤害重重围困的身体——女性的身体。

维特根斯坦说:“人的身体是人的灵魂的最好图画。”而女性的“身体”,在某种意义上说,更因其承载的复杂的文化内涵而成为照见众生灵魂的一面镜子。

小说的开篇即是一场“身体”的展览:张子屏在浴室镜子里打量着自己——平坦的乳房,瘦小的臀部,庸常的脸孔——主人公对身体的厌憎感清晰可辩。这种“身体感”如此强烈源于张子屏的不幸遭遇:十岁那年,一场车祸夺走了父母的生命,他们的身体从此消失了,留给这个女孩的是世态薄凉和生之艰难。生活时时强化着她“身体”的存在感,两次巨大的羞耻感和挫败感都来自于“身体”的受辱:

第一次是姑父的性侵。父母双亡后的张子屏寄居在姑姑家,不久便遭逢了她一直恐惧、紧张却终于到来的事情:身为货车司机的姑父强暴了她。如西蒙·波娃所说,少女时期的肉体经验具有极大的重要性,它们会波及她的余生。张子屏的记忆中从此便充满了可怕的“抚摸”和令人厌恶的“身体”:“那种抚摸粗暴而血腥,像一种奇怪的刑具。”(《抚摸》)为了生存,她不得不忍受,有时甚至主动迎合,为的是理直气壮拿到自己需要的钱——就这样,张子屏少女时期夹杂着恐惧、耻辱、邪恶及复仇快感的性爱体验也腐蚀了她的未来。

另一次是与网友的见面。升入大学后的张子屏总算逃出了姑父、姑姑的阴影,她从不回家,无处可去,也就使内心的孤寂愈发深重。唯一的精神寄托是每天与男性网友的电话聊天,她几乎依赖上了这个声音。当网友在她毕业之前要求见面时,她仍是害怕、紧张的,最先的反应是对身体的装扮:她不得不调动自己有限的经济力量去买衣服、做头发。在约定的餐厅里,男人那惊愕的目光和及其中包含的对身体的打量、失望已经让张子屏溃不成军,之后的借故逃跑更是摧毁了张子屏最后的期待,她知道自己仅从外在的“身体”意义上已经彻底失去了这个男人。

这次失败的见面与少女时代的性体验看起来是相反的:一个是男性的主动进犯,一个是男性的主动逃离,但在张子屏看来,两种遭遇却以奇特的相似性统一起来,那就是身体的罪恶与羞耻感被无限地激发出来。从电话预约见面开始,横亘、突兀在张子屏面前的,就是身体,或与身体有关的符号:男人的肢体、自己的身体、服装、头发。

“丑陋”、“罪恶”成为张子屏对个人身体的主要定位,因此她对待身体的态度也就变成了锁闭、自卑、厌憎——即使是单独一个人,张子屏也不会赤身祼体,她不愿直面、更不愿示人。

“身体写作”不是一个新鲜的名词,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关于女性的身体关注和“身体书写”就已经开始,女作家们试图要把这曾被遮蔽、“被收缴”、“被变成供陈列的神秘怪异的病态或死亡的陌生形象”解放出来,因为,当身体被压制的时候,“呼吸和言论也就被抑制了”。不断直面、敞开、呈现“女性的身体”一度造就了一个女性“私小说”写作潮流。但孙频的“身体写作”不是为了“敞开”和“呈现”,更是为了审视和考验:女性身体之“丑”与“恶”从何而来?他人及自身观念的加载份量孰轻孰重?有无极限?如何承受并超越身体之痛?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孙频之于女性的写作姿态更像铁凝的《玫瑰门》,以“审丑”的方式逼视女性的生存,在最大意义上消解女性身体的“美感”和自恋。她给我们带来的,是一具千疮百孔的女性的躯体——它需要承受各式的目光、各样的态度、各种的“抚摸”,并经由这些,不断地自我超越或堕入黑暗。

勿庸置疑,“女性”是孙频大多数小说的主角,对“身体”的开掘、审视也是意在表现这个性别的生存问题,但在某些时候你会发现,“身体”意向最终会延展而为一种情境、一个场域,哪怕这情境仅是一种虚幻的假设,我们却可以由此作出逼问:在可控或失控的“身体”面前,人性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在孙频设置的故事情境中,我们看见了人性的罪与罚,也看见了人心的扭曲和失态——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是的,他们都是有罪的人,都是需要审判的人。”(《抚摸》)张子屏不断被记忆、现实中的“身体之痛”所袭击,却又在不断以身体作工具,反抗男人,惩罚自己,这是孙频对女性的一重拷问。作为街道图书馆的管理员,张子屏在工作场所认识了无所事事、无处可去的李觉,并且在后者叙述的血腥而残忍的“传奇”故事中,找到了自身伤痛的安抚和安慰。而留宿李觉显然也是她内心深处的一个预谋:她要以一个男人的“抚摸”处决曾经的“抚摸”,结束孤独和恐惧,尽管这侵入和抚摸本身同样夹杂着疼痛和恐惧。所以,“身体”成为她惩处自己、逃离现实的工具,曾经的疼痛成为她制造自身和他人疼痛的动力。

但当张子屏意识到要失去李觉、从而可能失去与世界的一种联系、重陷孤独时,她本能地匍匐在李觉的脚下,由一个优越、主动、居高临下的掌控者变成了一个奴隶——这是孙频之于女性的第二重拷问。击倒张子屏的,仍是那种身体的原罪感:自己不过是一个为了生存而变成妓女的女人,当年遭遇的其实也不是被强奸,而是与姑父通奸。由此,她对自己的厌恶也达到了极至:丑陋的身体,道德的负面——她是“女人的反面,妻子的反面,母亲的反面。”(《抚摸》)她不断用乞求、示弱、自我奴化、奉献身体去维持与男人和世界的关系,从而变成了男性权力和男性中心主义者的同盟。张子屏的身体里纠结着两个分裂的人格:“她”是理性和自尊的自己,“小矮人”则是奴性的自己,惧怕孤独和被遗弃。后者不断撕扯、挣脱着前者,要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合格的祭品亲手送上,从而暂时赢得男人的一点注意力。

孙频的拷问不仅仅指向女性,其实也指向了男性。李觉身上集中了孙频笔下男性形象的许多负面特点:自私功利、狡猾脆弱、游手好闲,内心深处充满着对女性的占有和控制欲望。但孙频不是要把男性写得一无是处,在她看来,那些人性的恶是在潜隐的、游移的、变化的,到了一定的“燃点”才会爆炸燃烧,而催化剂却往往来自于女性——那些在男人那里受伤却又对伤口不知所措的女性,她们自觉不自觉地激发了男性的人性之恶和权力欲望。

这就是孙频小说中的两性,彼此之间总有无法消除的紧张感。有时候表面上是互相需要的,但骨子里却排斥着、警惕着。对峙与恐惧有多深,对话与和解的渴望就有多强烈,只是,他们总是不得其门,在自己的执念里扭曲着。最后,躺在诊疗台上的张子屏不得不最大限度地打开自己的身体私密,在医学观摩中她一次次绝望地死去又活来。终于,她在一位年轻男医生的手中感到了温柔、歉意和友好,他干净而温暖的眼神让张子屏的羞耻和罪恶获得了宽恕。

孙频在小说的起始和终结处都写下这样一句话:“凡落在身上的抚摸,都是众神的考验。”——于小说中的女性主人公,“抚摸”是一场场无可躲避的灾难,也是一次次生命的淬炼;它的承受载体——“身体”则在一定情境下成为男女两性灵魂的拷问契机。孙频以她特有的冷静、锐利的直觉不断压榨,直至榨出那男人女人皮袍下的“小”来。同时,她又以她的悲悯、怜惜抚摸着一步步走来的遍体鳞伤的女性,清理着她们的伤口。只是,在不断抚摸、剖析、敞开女性这沉重的肉身时,我有时也能感觉到孙频的无奈和犹疑:“身体”,伤痕累累而又芒刺丛生的身体,该走向何方?绷紧的神经如何松驰下来?两性之间的审判,最终会怎样收场?也许,村上春树的最新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的立场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如果真要窥看他人,那么只能深深地、直直地逼视自己。”假如男人与女人之间互相看不清的那点称之为盲点,其实也不必遗憾,因为我们的人生中“全都有大同小异的盲点”。

齐 红 苏州市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学院

注释:

①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李步楼译,P272,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

②西蒙·波娃:《第二性——女人》,桑竹影、南珊译,p138,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③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转自 张京媛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P193,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④村上春树:《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林少华等译,p31-32,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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