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拾遗 “断壑”寻续
——论《热风时节》对十七年小说的历史关联性建构
2015-11-14游迎亚
◆ 游迎亚
“荒原”拾遗 “断壑”寻续——论《热风时节》对十七年小说的历史关联性建构
◆ 游迎亚
自进入新时期以来,十七年文学在当代文学史中的地位变得颇为尴尬,原因之一即十七年文学的政治倾向性与文学史写作新规之间存在矛盾。具体而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重写文学史”理念的提出使文学史叙述游离了意识形态的藩篱,逐渐回到文学自身的审美诉求。这种审美回归固然在一定程度上解除了政治对文学的绑架,但具体的实践过程却对十七年文学采取了一种简单粗暴的做法,即在否定以往那种阶级叙述的同时,也一并否定了被这种叙述形式所裹挟的十七年文学。按此逻辑,学界关于十七年文学的“断裂”说和“荒原”说一度甚嚣尘上,一种普遍性的看法是,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的文学“使‘五四’开启的新文学进程发生‘逆转’,‘五四’文学传统发生了‘断裂’,只是到了‘新时期文学’,这一传统才得以接续”。如此一来,十七年文学似乎丧失了其“历史性”,此期文学与前后文学的关联被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董之林用伊格尔顿的言论对此做过说明,“艺术作品的承继关系是非常含糊的,它们往往像俄狄浦斯式的孩子,想方设法不认父母”。值得探讨的问题是,正如“五四”时期反传统而事实上与传统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样,十七年文学是否能够独善其身,完全不受“五四”文学的影响?假如十七年文学并不能与“五四”文学彻底分界,那么将新时期文学直接承接“五四”文学的做法又是否经得起推敲?当进入具体的文学现象和文学文本时,一个潜在的事实是,“荒原”并非不毛之地,“断壑”亦有接续之流。即使在政治话语压倒文学话语的年代,文学仍然有自身的发展脉络,只是这种隐在的线索,在当时被意识形态所遮蔽,后来又被启蒙元叙述所掩盖。那么,十七年文学与前后时期的文学到底有一种怎样的联系?关于这个问题,董之林在《热风时节——当代中国“十七年”小说史论(1949—1966)》一书中进行了深入考察。需要注意的是,这种考察既不是站在“启蒙”立场,也不是站在“新左派”立场上的,而是倾向于一种“把历史还给历史”的中立叙述。虽然董之林也承认历史无法还原,不存在绝对的零度和客观,但通过“回到历史现场”的努力,至少可以进一步地接近历史真实,发见被遮蔽的文学事实。
一
在《热风时节》中,董之林将讨论的对象置于当时的历史情境,并以具体的文本分析对十七年小说的演变轨迹进行了梳理。既然要回到彼时彼境,那么首当其冲的就是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对十七年小说的研究者而言,政治是一个无法回避也无需回避的问题。说它无法回避,是因为政治确实对文学产生了相当重要的规约作用;说它无需回避,是因为不能以文学对政治的偏离程度来确立其价值。在对政治与文学之关系的审视中,董之林注意到了两者间存在结构的二重性,“一方面,结构是通过主体的实践活动建构出来;另一方面,主体的实践活动又是被结构化地建立起来”。如此,政治便不能简单地被概化为施加在文学主体之上的强制性因素,两者间的关系绝非“决定与被决定”一语所能承载。以此为前提,董之林虽并不否认“十七年”是一个文学被政治左右的时代,但她将关注的焦点移至文学被左右的程度以及方式问题上,并从中还原出政治与文学的复杂关系,借此厘清十七年小说与前后期小说的联系。
其一,董之林认为政治有其积极影响。一方面,政治对文学不仅有正向的压制,也有反向的推动。比如谈到“干预生活”的创作潮流时,董之林注意到一批“干预生活”的文学特写。她认为这些特写虽承载着人们对文学政治功能的期待,却促进了当代小说的探索和创新,它们使作家意识到,“政治生活不是一成不变的,以审视的目光描摹生活,就有可能使小说突破一些政治概念的藩篱,让读者耳目一新”。这种倾向在同期的一些“干预生活”的小说中已有所表现,比如董之林认为宗璞的《红豆》几乎游离了“干预生活”的时代旋律,呈现出一种浪漫感伤的情调。如果将《红豆》置于整个现当代小说史中进行考察,就会发现这种浪漫感伤的情调正可以在二十年代的“五四”小说那里找到源头。由此可见,即便有政治的强势干预,十七年文学与五四文学的联结点也仍然存在。另一方面,从政治起点到文学终点,政治力量有一个式微的过程,其对文学的消极因素有时会转化为积极的结果。比如《热风时节》提到,六十年代初,部分作家由现实转向了传统题材。在一定程度上说,这是作家面对此起彼伏的政治运动,朝令夕改的文艺政策时作出的一种逃避性选择,但此期产生的不少名篇如陈翔鹤的《陶渊明写〈挽歌〉》和《广陵散》,却得益于政治压力之下的这种创作转向。董之林在分析陈翔鹤的这类短篇时,发现了十七年文学对“五四”文学的承袭:这种既不像编故事,也不像写历史的写作方式在鲁迅的《故事新编》那里可以找到先例。
其二,在董之林看来,政治的规约作用是有限的,并不能切断文学表现人生和注重审美的传统。比如在“表现‘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小说模式”一节里,董之林以陈登科的《风雷》为例,说明了即便是反映阶级斗争的小说也表现出规约难以限制的一面。《风雷》在描写阶级斗争的同时也展示了生活的多样性:领导能获得农民拥护靠的不是口号宣传和观念推演,而是人物坚忍不拔的努力;推动生活发展的也不是阶级斗争的一套概念,而是农民对于生活的基本诉求,“他们希望通过诚实的劳动,获得‘粮满屯,猪满圈’的殷实而富足的日子”。基于这种分析,董之林认为《风雷》实际“游走在各种政治政策的边缘,主要行使的依然是适合人们阅读人生的文学职能”。以上的例子说明,政治虽然束缚了文学的自由驰骋,却无法阻止文学对复杂人生的描摹。与此相类,政治也不可能完全湮没文学的审美表达,比如,谈到《夜读偶记》时,董之林借茅盾对茹志鹃《百合花》“清新俊逸”的评价说明,茅盾本人在具体的批判实践中,也多少放弃了那种僵硬死板的理论模式,而返回到一种能表现他知识素养和个性风格的文学境界中来。政治的波面之下,仍有审美的暗流,这种自觉或不自觉的审美内向性,显然也是十七年小说与前后小说的联结点之一。
最后,政治运动的影响存在滞后性,董之林认为“政治运动对文学创作的影响并非立竿见影,在创作与政治形势之间存在时间落差,而这种落差在一定意义上成就了小说创作的个性空间”。《热风时节》提到,1957年中期,虽然政治运动从“整风运动”转向“反右斗争”,但许多作家和知识分子对这种突然的转向并无思想准备。因此,1958年到1959年的小说创作仍是一派繁荣景象,而且当时的小说几乎都有和流行观念格格不入的方面,以致引发争议。董之林以杨沫的《青春之歌》为例进行说明,当时否定作品的一方认为它宣扬了小资产阶级的情感,因为其中既没有塑造叱咤风云的英雄典型,也没有揭示社会发展的本质趋向,而这两点在当时被认为是文学的根本任务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基本要求。也就是说,《青春之歌》实际溢出了当时流行的文学观念,这也说明了政治影响存在滞后性。这种滞后性给作家余留了个性空间,正是通过作家的这些个性空间,董之林将十七年小说与前后期小说的联系串联起来。关于这一点,后面会有进一步的论述,这里暂不深入。
当然,董之林也承认文学在“十七年”时期确实受到了压抑、误解和禁止,她并不认为此期是文学的“黄金时代”,但正是在各种各样的冲突中,十七年小说才“形成了独有的文学特征,构成文学史上一个承上启下重要的环节”。为了说明这种承上启下性,董之林在政治因素之外,还考量了文学传统和作家主体所起到的作用。
二
在文学的横向发展中,文学传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而文学传统随着时间的推进有一个增殖的过程。对于“五四”文学来说,此前的古代文学是其传统,到十七年文学,“五四”文学又构成了十七年文学传统的一部分,到新时期也以此类推。当然,“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一段时期的文学并不会对此前的传统全部继承下来,甚至后一时期的文学往往都是以反抗前期文学的姿态出现。于是,一些文学传统在一个时期被选择,另一些则被压抑,而这些被压抑的文学传统又会在其他时期被重新发掘。惟其如此,小说史的流变也就表现出一种波浪式前进的历史循环过程,在《热风时节》的部分叙述中,董之林展示了这样的循环过程。以古典小说中的“大团圆”结局为例,在“五四”时期被打破的团圆模式,到“十七年”早期有所回流,董之林分析赵树理的《登记》时提到,虽然小说主要部分是悲剧性的,但是结尾是“大团圆”的:小晚和艾艾有情人终成眷属。其后写到“干预生活”的小说时,她认为这些小说又再次突破了传统的团圆模式,而主要“描写一些并不圆满的生活结局”。正是因为文学发展有这样一种循环往复的过程,任何一个时期的文学都不可或缺。
作为现当代文学共同的文学传统,古典小说因素是不同时期文学的联结点之一,董之林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比如她认为“现代小说无论怎样摆出与传统决绝的姿态,却不无宿命的与传统相关”,并举例说五四小说的改造国民性主题是对文以载道传统的继承。不过,与古典小说因素在不同时期的同在性相比,董之林更为关注的是,同一传统在不同时期的继承过程以及差异性。因此,她力图在一种互文性的比较中建立起十七年小说与前后期小说的联系,这从她分析十七年小说与史传传统的关系问题中能略窥一斑。一方面,通过探讨五四初期小说与传统的关系,董之林发现了现代小说对传统文化人格的一种传承,而十七年小说正是在此基础上,才会对革命历史叙事格外青睐。另一方面,她将“十七年”的“史诗类”小说与三十年代的“史诗性”小说(茅盾的《子夜》)进行了具体的对比,认为“十七年”的史诗类小说更注重“史”与“诗”的结合。在这些具体的分析中,董之林进一步厘清了十七年小说与前后小说的联系。
三
无论是政治因素还是文学传统,最终都作用于作家的文学生产。十七年小说与前后期小说的联系正是通过作家的具体创作串联起来。作为小说历史链条的衔接者,作家的主体性不容小觑。正是在不同风格的作家作品中,整个小说史前后的关联性才逐渐明晰起来。在《热风时节》一书中,董之林于整体的小说史论之后,专门开辟一章对具体个案进行分节讨论,正是注意到作家主体的重要性。
在“宏观背景下的个案分析”一章中,董之林分别以赵树理、周立波、大跃进时期的女性写作、姚雪垠和王蒙作为研究对象进行了具体的分析。透过这些分析,董之林勾连出十七年小说与前后期小说的联系。这种勾连在王蒙的研究章节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董之林将王蒙的个案分析放在最后,颇有些总结性的意味。的确,作为横跨现当代文学各个时期的作家,王蒙显然最具代表性也最有说服力。在王蒙的众多作品中,董之林选取了他晚年的《王蒙自传》作为分析对象,这部作品也从旁佐证了十七年文学并非文学史的“断裂”。
注释:
①洪子诚:《关于五十至七十年代的文学》,《文学评论》1996年第2期,第60页。
②董之林:《热风时节——当代中国“十七年”小说史论(1949—1966)(上)》,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第6页。
③董之林:《热风时节——当代中国“十七年”小说史论(1949—1966)(上)》,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第9页。
④董之林:《热风时节——当代中国“十七年”小说史论(1949—1966)(上)》,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第115页。
⑤董之林:《热风时节——当代中国“十七年”小说史论(1949—1966)(下)》,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第65页。
⑥董之林:《热风时节——当代中国“十七年”小说史论(1949—1966)(下)》,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第68页。
⑦董之林:《热风时节——当代中国“十七年”小说史论(1949—1966)(上)》,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第169页。
⑧董之林:《热风时节——当代中国“十七年”小说史论(1949—1966)(上)》,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第12页。
⑨董之林:《热风时节——当代中国“十七年”小说史论(1949—1966)(上)》,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第115页。
⑩董之林:《热风时节——当代中国“十七年”小说史论(1949—1966)(上)》,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第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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