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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之“小”:刘益善小说的“微叙事”

2015-11-14李俊国

新文学评论 2015年1期
关键词:向阳农民小说

◆ 李俊国

小说之“小”:刘益善小说的“微叙事”

◆ 李俊国

作为中国乡土诗歌的代表诗人刘益善,近年却连续发表十多部中篇小说和二十多篇短篇小说,并结集出版短篇小说集《东天一朵云》。

刘益善为人,平实里包裹着精致和优雅。 人们常说,文如其人。刘益善的小说,从取材而言,“小”处落笔;从路数来看,“精”雕细刻;写法密匝而细腻,风格绵实又灵韵。“小”而“精”,“实”而“韵”,成为刘益善小说的风格特征。

“小”,既是指刘益善小说体裁形式的小(多为短篇小说),更是指作家专从“大”时代的“小”人生的“小”处取材“小”处落笔的写作姿态。20世纪70年代的湖北咸宁的“向阳湖”农场,已经成为“文革”时期中国文化苦难的“大”符号,中篇《向阳湖》却从“小”处落笔:“我”与同乡青年参加向阳湖围湖造田的一段经历,一段既不神圣也不悲壮的“日子”,活画出被重新出土的“文化学者”们的牛棚生活所遮蔽,被向阳湖淤泥所淹没的农村青年的雕像与灵魂。短篇《万斤苕》、《国道边的人家》,皆为大时代的“小人小事”。在大跃进的年月,转业军人张发子,立志培种万斤苕,结果“还是没有挖出石磙大的苕”,刻画了那种小人物与大时代相默契同膨胀的悲喜剧;改革开放分田到户时代,贫协组长陈六指与地主陈老大,在几次互换田地的交易里,红与黑、贫与富的身份错位,和狡黠势利与卑怯质朴的人格错位,乃至50年代土改与80年代改革的时代错位,构成多层面的荒诞。

难能可贵的是,刘益善小说能够以“小”承“大”,以“小”胜“多”。像《向阳湖》、《国道边的人家》;如《一枝梅》、《铜镜》,因为作家的精心营构,都采用双线或多线叙事,又将当下叙述与历史写真的时空叠加,再辅之以散点碎片描写,从而赋予小说形式之“小”的“微叙事”,通向表达多向度,语义繁杂性的多空间。一方薄田,几易其主,贫富转移,数度轮回,从50年代土地改革到80年代的分田到户的乡村历史与乡民人性,得到多意味的荒诞性揭示(《国道边的人家》);一位乡女,从“一枝梅”的花季少女到投湖自尽的“胖婶”,朴实沉默的身体里,却埋藏了那么多的秘密:男女情欲,性与政治,木讷与智慧,殉道义而遭指谪,温爱他人反受乡民仇恨。一个大跃进年代私分公粮,近乎《犯人李铜钟的故事》,被刘益善叙述得枝蔓驳杂、丰腴芜茂、意义混沌(《一枝梅》)。

与“小”能承“大”相匹配的,是刘益善小说的“实”而有“韵”。

实话说,刘益善小说不好“看”但耐“读”。但凡让人“好看”的小说元素——新鲜奇巧的情节,紧张激烈的冲突,夺人眼球的场面,乃至华彩美艳的语言——一点都没有,有的只是流水式的“小人小事”的生活流程(《向阳湖》、《农民毛耕的一天》、《藤溪的两个老师》、《单元楼里的最后一对夫妻》),有的只是作家作为小说的叙述者那老实安静的语调和姿态。

但,刘益善小说“耐读 ”。 “耐读”的小说,看似轻描淡写平实无奇,但它往往在人物一颦一笑里藏着韵味(《书道》),在文字语词的缝隙间背地里留有意义(《空寂》)。我总觉得刘益善小说有点“废名风”:小句式,短段落;情节推进慢,描写细节多;语言直白而且几分木讷,漫不经心而且铺排细密(《东天一朵云》)。像短篇小说《农民毛耕的一天》的开头:“农民毛耕的基本情况如下:四十五岁,属虎的。毛家细湾农民,家庭成员中母亲六十八岁,妻子四十六岁。小儿子在县城都一个财贸学校的专科班……老二是个女儿,出嫁了,当一个农民的妻子。”这些,好像都是当代小说家和读者一眼都瞧不上的“老实”写法,却奠定了小说的叙述基调——平实而密匝地铺排农民毛耕在1995年4月7日“一天”的生活:上县城遇电视台女记者采访,参与《一百个中国农民的一天》专题纪实片。上午:“是个闲日子”,堂弟毛犁邀约打麻将,拒绝;十点,局长司机小 王找人拖车,毛耕坐地抬价,拖车赚300元。下午:去鱼塘劳动;镇广播站小李通知,电视台明天来采访;为接待电视台客人,撒网捕鱼;鱼跃脑门,撞瞎眼睛。1995年4月8日,晚报新闻:“捕鱼待客鱼跃脑门 一农民眼睛被鱼撞瞎。”平实其表,机趣其里,用“老实”包藏智慧,原来才是刘益善的小说作风。在看似流水单调的铺叙里,作家的笔锋经常地旁逸斜出,既写出毛耕想上电视出名的草根心态,又描出“麻将村”的农民生活状态,更以不经意的结局构思,讥讽了传媒(电视台)专题创意与农民(毛耕)实际生活的双向荒诞。

再回头说说刘益善小说之“小”的意义。

一者,所谓小说之小,实际是小说的“微叙事”。针对文学的“大叙事”而言,“微叙事”不仅意味着篇幅的小,而是叙事角度的小,呈现方式的“微”。或许,小说在近现代中国,已经形成了“大说”的写作传统:近代中国为救亡保种,梁启超们率先把小说抬进社会的公共空间的中心,“欲新一国之民,毕欲先新其小说”;现代中国为建立现代民族国家,小说(文学)一直成为与夺取政权(枪杆子)相匹配的“笔杆子”;新时期文学,又一直担负着忧国忧民呼风唤雨的重任。因此,小说越来越向“大说”提升。大题材大叙事,成了小说的时尚趋势。其实,小说(文学),区别于新闻学、历史学、社会学,就在于小说之“小”。“小”既边缘,隐在。边缘与隐在的“小”,才是小说对历史人生的“微”(新)发现。由此看来,刘益善的“小”说,确是让膨胀了的“大”说,回到了中国小说的原点与正道。此为一。

二者,关于小说的“好看”与“耐读”,在当代小说创作中,这的确是个“问题”。一百年前,中国出现了两位小说家,一是张资平,一为废名。他们各各成了“好看小说”与“耐读小说”的代表。张资平是“做”(设计)小说,以多角情爱为题材,用奇异故事做框架,以各种曲折突兀的情节为驱动。张资平采用“小说工厂”的写作流程,以“故事型叙事”“做”成了“好看”的小说。废名是“画”(描绘)小说。《桥》、《竹林的故事》以审美的眼沉醉的心描摹人世的“碎片”:散点叙事,一人一物,片山断水,皆有生命机趣。“画”出的小说,属于“审美性叙事”,“耐读”而且有味。今天这年月,文化产业化,文学市场化,“市场”只要求小说“好看”,不求小说的“耐读”,文化“产业”只取小说的“故事”,不要文学的“审美”,所以小说家们都学张资平那样去“做”(设计)小说,而不理会废名那样去“画”(描绘)小说。

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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