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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学是一把双刃剑
——论经学对文学的沾溉与拘囿

2015-11-14刘勇刚

文学与文化 2015年1期
关键词:经学孔子文学

刘勇刚

经学是一把双刃剑

——论经学对文学的沾溉与拘囿

刘勇刚

经学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经学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经学是士大夫安身立命之本,赋予作者强烈的入世精神和担当意识,自觉以文学干预政治,通经致用,讥切时政,有补于世道人心;另一方面,经学重术轻学,注重秩序和群体的规范,压抑个性,严重阻碍着人性的解放。在经学的拘囿下,文以载道,温柔敦厚,文学沦为政治的工具,造成了文学审美品格的沉降。

经学文学沾溉拘囿

经学是历代官方推崇的庙堂文化,享有“九五之尊”的地位。时至今日,国学的核心仍然是“六艺”之学,这是不争的事实。有道是“经学不明,则孔子不尊”,“自天子以至于士庶莫不读孔子之书,奉孔子之教,天子得之以治天下,士庶得之以治一身,有舍此而无以自立者”。为什么要独尊孔子呢?“归根到底,不是中国人对于孔子学说特别有好感,而是中国的社会统治,特别需要孔子学说。”质言之,经学为封建王朝治国之要略,士大夫安身立命的根本。经学独尊必然对文学产生至为深远的影响,从历时性的实际效果来看,有正面的,有负面的。经学就像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沾溉了文学,赋予作家强烈的入世精神和担当意识,自觉以文学干预政治,经世致用;另一方面,经学讲究秩序和礼法,排斥个性,压抑自我,严重阻碍了人性的解放。在经学的拘囿下,文以载道,温柔敦厚,文学沦为政治的工具,造成了文学审美品格的沉降。

一 经学是入世之学;经世致用这一文学命题立足于儒学—经学

经学是入世之学,乃士大夫立身从政之本,通经方能致用。从经学的眼光来看,作家要有社会责任感,自觉以文学来干预政治,裨补时阙,改善世道人心。就像白居易说的那样,“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作家倘若缺乏社会责任感,完全沉醉在小我的狭小天地中,吟风月,弄花草,就脱离了时代的主潮。杜甫之所以被称为“诗圣”,就是因为他一生以儒学—经学为精神支柱,忧国忧民,个人的痛苦扎根于时代的痛苦之上,表现了时代精神。

经世致用是中国古典文学理论中一个重要的命题。这一命题立足于儒学—经学。古人讲文章要有补于天下,有益于世道人心,这都是从经世致用来说的,也就是文学的功利性。作家作为智识阶级,承载着社会的良知,要有社会的担当。诗人只有在小我之中映现大我,这样的文学才会有生命力,才能感动不同阶级、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读者。相反,一头钻进象牙之塔,为文学而文学,那样的文学因缺乏广泛的社会基础而显得苍白无力。

本来孔门原初儒学对文学的功利与审美没有偏废。孔子说得好:“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虽然孔子论诗的落脚点是实用的、功利的——“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授之以政,使于四方”,但他首先着眼的却是“诗三百篇”的审美功能——“兴”——兴发感动。一首诗,不管它的思想多么深刻,如果缺乏感染力就不是诗,就不能成为审美对象。“观”、“群”、“怨”则是从社会的、政治的角度来说的。“观”就是观民风,知得失;“群”即群居切磋,相互砥砺;“怨”者,怨刺上政。“兴观群怨”综合起来就是文学首先要有审美的感发的力量,但归结于政治的、社会的实用价值。

二 经学独尊,重术轻学,斫丧了文学的独立自足性而使其沦为政治的附庸

从汉武帝开始中国文化进入一个经学的时代,文学成了经学的附庸,文学“兴”的功能遭到儒术政治的打击。从本质上看,政治的权力运作决定了经学的命运与走向,经学的命运与走向又决定了文学的品格。朱维铮先生指出:经学与儒术有“术学之辨”,即“术重实用,学贵探索”,术重于学。“自西汉以后,经学便君临于思想文化领域。它开始便重术轻学,对于中国文化传统的特征,无疑起过重要影响。比如说,那以后的思想界,愈来愈重实用而轻理想,重经验而轻学说,重现状而轻未来,愈来愈将目光专注于君上心意,祖宗成法,百姓规矩,能说与独尊儒术没有联系么?”独尊儒术的意识映现在文学领域就是要通经致用,一切文字都要围绕大一统的政权建设这个大方向。

过分地强调经世致用必然会斫丧审美的独立性。文学作为一种特殊的、感性的、直觉的意识形态,有它的独立自足性。这种独立自足性就体现在审美上。文学的根本价值就是审美价值。只有本着审美的精神去创作或鉴赏,才能游心太玄。陈寅恪先生提倡精神之独立,思想之自由。他在《论再生缘》一文中说得好:“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学。”我们读《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再生缘》等,为什么会有一种特别的感动?就是因为其中蕴涵着自由的精神与至情的理想。

在经学思维的支配下,经学家(道学家)过分地强调文字的功利性,必然使文学丧失自身的独立性而沦为政治的附庸,质言之,文学为政治服务。一旦文学为政治服务,那么这种文学就是鲁迅所讲的“遵命文学”。“遵命文学”不管你遵谁的命,一为遵命就没有自我。文学的自足审美性又何以体现呢?我们承认文学的功利性,但不能把功利性推向极端。然而经学独尊的结果便是趋向极端——文以载道,这样文学就彻头彻尾地成了经学的小妾,文学的独立性也就无形消解了。南宋理学家真德秀选《文章正宗》一书,在《纲目》中写道:“夫士之于学,所以穷理而致用也。文虽学之一事,要亦不外乎此。故今所辑,以明义理切世用为主。其体本乎古,其指近乎经者,然后取焉,否则辞虽工亦不录。”完全是一副道学家的口吻,彻底排斥了文学的艺术价值,说白了,也就是文以载道。所谓文以载道,无非是工具论,即以“文”来承载“道”,“文”即“道”的载体。这个“道”就是儒家之“道”——六艺。有些思想偏执的理学家,他们反对文辞华丽,认为为文专意就是玩物丧志,简直就是“作文害道”,他们人为地将“文”和“道”对立起来,成为一种不可化解的二元对立。宋人周敦颐、二程、邵雍、朱熹、真德秀等人皆强调文以载道,尤其是朱熹,文以载道思想在他手上得以定型,强化了文的道统观念。这样一来,载道便成为经学家、理学家观照文学作品的唯一视角。元末明初的宋濂以道统自居,他在《文原》中声称“余之所谓文者,乃尧、舜、文王、孔子之文”,将文章的功用完全归于宗经征圣。后来明代的台阁体就以载道的形式宣传教化,歌功颂德,不折不扣成了政治的传声筒。

文以载道直接造成了文学审美品格的沉降。明清两代学人谈到诗文都说不如唐宋两代,这是为什么呢?一言以蔽之,思想的禁锢。明清两代以程朱理学作为官方哲学,科举以八股取士,划定考试范围——四书五经,其目的就是造就奴才。什么样的奴才呢?会办事而没有自我的奴才。一方面以功名利禄来诱惑知识分子,而另一方面又以文字狱来摧残知识分子。在统治者软硬兼施的压迫下,知识分子要安全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将自己的真思想、真感情包裹起来,出之以载道之文。文学一旦没有真精神、真感情,那就不是文学了。明代的八股文不好吗?单从形式的角度来说它是对偶的文体,要非常用心才能写好,但它代圣人立言,不是自己的话语,不是自己的情感。所以明代八股文很发达,但真正好的八股文并不多。代圣人立言而非言为心声,怎能不虚假呢?

其实,经学—儒学独尊的地位一直受到异端思想家们的质疑和挑战。李商隐《上崔华州书》指出:“夫所谓道,岂古所谓周公、孔子者独能邪?盖愚与周孔俱身之耳。以是有行道不系今古,直挥笔为文,不爱攘取经史,讳忌时世。百经万书,异品殊流,又岂能意分出其下哉!”又《容州经略使元结文集后序》写道:“孔氏于道德仁义外有何物?百千万年,圣贤相随于涂中耳。”在李商隐看来,思想应该是多元化的,孔子不过是古今圣贤之一,与其他圣贤相比并无高下之分,为什么一定要以孔子的思想为思想呢?近代龚自珍的思想与李商隐一脉相承,而议论更为尖刻,他有一首诗讽刺儒家入木三分:“兰台序九流,儒家但居一。诸师自有真,未肯附儒术。后代儒益尊,儒者颜益厚。洋洋朝野间,流亦不止九。不知古九流,存亡今孰多?或言儒先亡,此语又如何?”

三 经学拘囿下的审美鉴赏从来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鉴赏

经学的思维方式不仅支配着创作的理路,还直接影响到人们对文学的审美鉴赏与价值判断。说到底,经学是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因其官方哲学、庙堂文化的特点而与现实政治互动。因此经学拘囿下的审美鉴赏从来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鉴赏。事实上,文学鉴赏中渗透入太多的现实功利是非常危险的。康德《判断力批判》说:“一个关于美的判断,只要夹杂着极少的利害感在里面,就会有偏爱而不是纯粹的欣赏判断了。人必须完全不对这事物的存在存有偏爱,而是在这方面纯然淡漠,以便在欣赏中,能够做个评判者。”所以戴着“经学—儒学”的有色眼镜观照文学,一切都会经学化、功利化,就无法生成意象世界,这样一来独立自足的审美鉴赏也就被破坏殆尽了。花间鼻祖温庭筠有一首词叫《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这是一首当行本色的闺怨词,写一个贵族少妇内心的幽怨。但张惠言——清代经学家、常州词派的开创者,在他的《词选》中解读这首词却说“感士不遇也”,又称“照花”四句有“《离骚》初服之意”。这样就把这首词给经学化了,给它披上了微言大义的外衣。什么叫“士不遇”?就是士大夫怀才不遇。“初服之义”出自《离骚》“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意谓政治上受到挫折而退隐的念头。“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本写少妇簪花照镜自恋自怜的情态,压根儿就是写实,张惠言却说什么有“初服之义”,这是不折不扣的牵强附会。难怪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感叹:“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批判了张惠言的误读。再如,王国维提到的欧阳修的《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张惠言说:“‘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真是不折不扣的“深文罗织”!其实这就是一首闺怨词,抒发了闺中寂寞的情感,它和政治没有一丁点儿关系。要知道欧阳修对诗和词是有严格的区分的,在他看来,诗是用来谈国家大事的,词则是私人化写作。然而,在经学家的眼里,什么都是有微言大义的。

四 扎根于经学的温柔敦厚的诗教会带来虚伪的粉饰,造成“瞒和骗”的文学

经学对文学的拘囿还体现在温柔敦厚的诗教上。《礼记·经解》云:“温柔敦厚,诗教也。”温柔敦厚,实际上是儒家中庸之道在文学上的反映。它体现了一种中和之美,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发乎情,止于礼”(《中庸》)。儒家诗教推崇中和之美。的确,人在日常生活中大喜大悲都是心理失衡的表现,只有中和才是合乎理性的平衡,从和谐的角度来说,温柔敦厚的诗教有它合理的内核。清人沈德潜编《唐诗别裁集》,选诗的标准就是温柔敦厚。这样的作品中正平和,音节谐婉。然而文学美的形态是多元的,华丽是一种美,朴素是一种美;中和是一种美,奔迸也是一种美。作者不可能总是以温柔敦厚的心态去创作。像元代关汉卿《窦娥冤》在经学家看来就有些怨而怒、哀而伤,不符合温柔敦厚的宗旨了。剧中第三折有一支曲子【滚绣球】骂天骂地,一腔怒火要烧毁整个黑暗的世界,把矛头直接指向了元代最高统治者。对天地的否定,就是对蒙元贵族统治集团的否定,具有一往无前的战斗性,这是值得肯定的。

如果一味以经学的温柔敦厚的眼光去看待文学,就会带来虚伪的粉饰。就像陶渊明《感士不遇赋》说的那样:“真风告逝,大伪斯兴。”因为这是刻意回避深层次的社会矛盾,也就是鲁迅先生所讲的“瞒和骗的文艺”。鲁迅在《论睁了眼看》一文中指出:“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本来不和谐,硬要挤出妩媚的笑容,说“我很和谐”,这是不折不扣的伪和谐。鲁迅在一百多年前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叫《摩罗诗力说》,在这篇文章中,鲁迅张扬诗歌的战斗精神,猛烈抨击了温柔敦厚的诗教,彻底突破了儒家诗教的束缚,力度、深度都是空前的。文章写道:

盖诗人者,撄人心者也。凡人之心,无不有诗。如诗人作诗,诗不为诗人独有,凡一读其诗,心即会解者,即无不自有诗人之诗。无之何以能解?惟有而未能言,诗人为之语,则握拨一弹,心弦立应,其声澈于灵府,令有情皆举其首,如睹晓日,益为之美伟强力高尚发扬,而污浊之平和,以之将破。平和之破,人道蒸也。

摩罗诗派,也就是西方的浪漫派,如拜伦、雪莱等,任个人而排众数,张扬自我,乃精神界之战士。鲁迅提倡摩罗精神,反对瞒和骗的文艺,抨击“温柔敦厚”式的“污浊之平和”,不啻对经学的深刻清算。

综上所述,儒学—经学讲经世致用,崇尚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感,此种大我的情怀无疑有它积极的意义。但自汉代以来儒家片面地发展了文学的经世价值,逐渐推向了极端,变成了文以载道。文以载道的理念使文学沦为政治的工具,导致了文学的异化。文学为政治服务,必然造成文学的荒芜和文丐奔竞的颓风。再则,儒学—经学中的奴化思想与民主时代的思想自由、精神独立是格格不入的。儒学—经学独尊是封建专制社会的产物,与官僚政治相始终,而现代社会是思想多元化的社会,儒学—经学不能解决中国的问题,也不能塑造健全的现代人格。

(刘勇刚,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A Double-edged Sword——Benefits and Con finem ents of Confucian C lassics on Chinese Literature

Liu Yonggang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 is the core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dominating the Chinese ideology for thousands of years.However,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 is a double-edged sword:on one hand,it is the pursuit of physical and mentalworld for the scholar-officials in feudal society,encourage them to make contributions to the society and to shoulder the social responsibility,and intending to influence politics with literature by applying it to political affairs;on the other hand,it emphasizes applications rather than theories,stresses social order and norms,represses individualities,and hinder the emancipation of humanity to a greater extent.Confined by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literary appreciation tends to be degraded when literature becomes political tools,with the ideas such aswritings are ways of conveying truth.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Literature;Benefit;Confine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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