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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父性:客家精魂的高扬——李伯勇长篇小说《父兮生我》读札

2015-11-14黄晶莹

小说评论 2015年6期
关键词:天河精神

黄晶莹

长篇小说《父兮生我》设计的几个主要人物及其家庭的命运都不是交叉的,情节上没有因果关系,均服膺于20世纪“父性消长”这一主题,这在我看来,这更加符合历史的真实、生活的真实和情感的真实。小说以赣南客家大本营及其百年衍变时代更迭为叙事时空,形神交融地描绘了李哲炯——李庸和——李令昆——李沛宽、朱明——朱双梅、何德水——何崇圣、吴显儒——蓝继华等几个家族、家庭,及数组父亲与子女的形象,将笔力挺进到中国父亲——父性之河的纵深地带,对中国父亲的父性精神即中国文化传统进行回溯与讴歌,并在全球性“缺父”“失父”“父性衰微”即现代人类精神建构的意义上,体认中国父性的蕴藉内涵,认识父性是一种在父亲身上体现并超越父亲的人类精神结构——人类精神。

父亲联结你我他,我们是父亲的生理之果,但我们可能代际弱减地欠缺父亲精神,我们是缺父失父的一代,又是寻找父亲——重建父性精神的一代。这既是我们时代的生活现实,同时也是精神现实。

上述若干家庭及其主要人物,都有着客家人的浓重身影。客家意味着为了生存和发展,不断迁徒,不断持守,不断创造,父亲的作用至关重要,父性精神得以形成并传承。“父亲”——父性精神是客家精神最重要的元素。

李氏家族祖先有显赫的身世,先祖李晟横扫胡蕃而扶唐皇,被封为西平郡王,具“勋伐之家”之殊荣,彰显出正宗的中原文化基因。在二百多年前,由于战乱灾难,由于朝廷嬗变的腥风血雨,李氏家族由陇西南迁,辗转飘泊,风餐露宿,最后来到荒蛮之地的赣南赤江上游定居。“太公”李哲炯的父亲秉承的是祖先杀伐好斗的性格,以胜者为王作为最高信条,希望李家永远高扬血染的风采,为争地盘,却险遭灭顶之灾。“太公”李哲炯审时度势,以和为贵,采取灵活的睦邻友好策略,建立新型的姓氏和睦相处新格局,在姓氏之林中后来居上,在赤江占有一席之地,但念念不忘祖先的垂训。举家迁往县城是其雄心壮志的又一体现。“爷爷”李庸和则像他的名字一样,一生追寻的是中庸和平之道,克勤克俭,低调行事,一心拓展家业。父亲精神不断延伸,不断增添新的内涵。

小说用了不少笔墨写李哲炯用一二十年时间建造住房,固然说明当时李家经济实力差强人意的一面,更形象地展现建房过程中那种雄性、坚持、远见、计划、秩序、延续、延迟即时满足、费时良久来发展、自制、采集、负责、承诺、人格、尊严的父性内涵,对现代人那种追求即时成功、竭泽而渔、不顾后续发展的浮躁心态形成鲜明对比,更加发人深省。现代人的“毕其功于一役”行动,只是外在的虚热,因为它缺乏的正是秉承传统血液的父性精神,而这样的“时代苦果”,也是由来有之,小说没有回避,而是正视了父性淹滞甚至式微的历史过程。

小说通过展示了“父亲”李令昆的生命遭际,以及他晚年回忆和反思父爱——父性的精神诉求的精神历程。李令昆是小说中着墨最多的角色,他受传统的客家耕读文化的影响较深,接受了在当时环境下正统文化教育,但也接受了革命的新潮思想。民国时期的赤江文风炽热,李令昆以扎实的文化功底和做事热忱认真,赢得了新社会的“入场劵”,在乡村小学中脱颖而出。但是在普遍走出家庭追逐外在父亲(国家父亲)的时代潮中,他们一代知识分子也迷失了方向,在对待和认识“父亲”上产生了动摇和迷茫,把家里珍贵的父性精神当作污泥浊水而泼掉,导致了自己和家里父性精神的淡化甚至式微,家庭土崩瓦解,人心浇漓涣散,这种教训是深刻的。传统的力量仍在于“传统”之中,与“传统”的连结是新的时代和新的一代的必然趋势,客家人后代如李沛宽、何崇圣、朱双梅、蓝敏华,在人生的颠簸中最终都感悟并受惠于父亲(传统)的力量,最后经过自己的努力和坚韧,实现了人生的转折,创造了人生新局,在新的年代高扬父性的旗帜。

所谓家庭的命运史精神史,父亲——父性的元素不可或缺,“何德水——何崇圣”“吴显儒——蓝敏华”“朱明——朱双梅”这几个家庭的命运史精神史贯穿着这条红线而惊天地泣鬼神。何德水居住在梅塘,这是一个客家人聚集区,是何氏家族深耕细作的地盘,是个分嫡系旁系的小社会,由于他所在支系势单力薄,受到同族强权的排挤,反而让他在困境中奋起,他吸收的正是家族中的父性精神——家族文化中的正能量,而且融入了自己同情弱势者的人生情怀。无论他1930年代参加苏维埃革命,还是1950年代政权易手后在基层工会工作,他都葆有对无权无势普通民众的情怀,始终对受到不公正命运的儿子不离不弃,对生活不丧失信心,毕生尽一个父亲的力量。何崇圣承载着何家的希望,自小喜爱读书,成绩优秀,并具有叛逆思想。在反右运动中,面对老师的厄运,产生了救老师于水火的冲动,恰恰被耽于恐惧的教师的出卖,于是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以自己的炼狱方式承接并开启父性精神。在现实中他还是在父亲——父性的感召下,走上人生的正轨,创造人生奇迹,受到世人的尊重,也让我们看到混浊世风下坊间仍匍伏着源于家庭的健康的精神之流。

朱明是唯一不是土生土长的客家人,虽然参加了解放军,随军南下有战功,但由于他有国民党团长父亲的血统,被时代风浪打翻,转业安排到了一个矿山当保卫干事。他命运的彻底逆转,表面上其原因是他北方汉子的倔强而直率的性格,其实是他落入南方乡村而不了解客家传统的结果,对他来说同样有个体认做一个合格客家人父亲的过程,南方的山水灵气哺育了他,客家女人的温柔滋润了他,他的寻父和发现父亲,重塑父亲意识和父性精神却是在逆境(劳改农场)确立的。其子女更是怀揣“父亲之树”,经受了严峻的人生锻炼。这说明父性——中国文化精神的无处不在。

李氏、何氏、蓝氏、朱氏家族的血脉就像河流一样连绵不断,丰沛充盈,奔腾豪迈,父系文化链条一环紧扣一环,经历着父性衰微、父性追寻和父性重建的轮回之路。一代一代延续下来,父性的旗帜高高飘扬,父性的光芒辉映长空,照亮心灵。

小说第一部分“天河隐现”,重点是描写“父亲”李令昆的晚年生活,可谓情节生活化却跌宕起伏,而且笔触逐渐深入,20世纪90年代提速的南方城市化浪潮对各色人等的冲击是深巨的。上文已提及,李令昆是出身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乡村执教的知识分子,按说,共和国时代他应该更有发挥才干的舞台,但在历次政治运动辗压之下,丧失了人生定力,相对于父辈,他的精神滑坡,心灵被扭曲,他既心高气盛,又胆小如鼠;既对社会丑恶现象十分不满,又身不由已退缩一隅,身心受到深巨创伤,也把自己的父亲和家庭怨恨上了。当社会变革进入到一个新时代,衰老、离群索居而疲惫不堪的他,在故土徘徊中父亲像“天河”一样隐现,父亲回到自己的心灵,在精神上实现了人生的一跃。

毫无疑问,李伯勇写作此书时,有自己家族、自己爷爷、父亲为蓝本,甚至可以认为是一部纪实作品;而我也在李氏父亲的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父亲的身影。或者说,李伯勇这部“父性之书”激起了我对自己父亲的深情回忆和炽热想象。这说明李伯勇所写“父亲”的真实性、普遍性和典型性,它有着极大的覆盖性。我的父亲也是出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乡村知识分子,曾经读过高中,毕业后也在乡村从事小学教育,也担任过小学校长。由于非正常政治运动的冲击,我父亲后来不得不离开他热爱的教育事业,荷锄务农、自学缝衣、操持家务、打理家园,默默地度过了他的中晚年。落寞和孤独成了父亲的精神特征,但是,正是在这落寞和孤独中,父亲接通了传统父亲的精神河流,父性在他身上闪亮,我们儿辈同样受到父性精神的滋润……

无论底层父辈如何卑微、失态和委琐,但他们最终感受和回望他们上辈的父性之光,成了父性传承的“中间物”,这种贡献是巨大的,不可磨灭的,值得我们永远崇仰。

《父兮生我》分为“天河隐现”“赤江苍茫”“黑河灿亮”“橙溪奔湍”“立交桥顾盼”等五大部分,每一部分的叙事结构各自独立,展示各自的空间,但也有一定的交集,犹如几股道上的列车,最终进入到同一个车站。一个主题——父性;两个意象——“天河”和“立交桥”;三个地名——“赤江”“黑河”和“橙溪”;四种颜色——“赤”“黑”“橙”“蓝”;它们构成了小说的丰富层次和丰厚内涵,也表明我们不管来自何处,血液流淌不同的基因,都必然汇集于全球化的今天,必然面对同样的如何认识父亲、如何承接父性的精神命题。

“天河”是一个隐喻,一个意象,是父辈们精神世界——父性精神的回光呈现。天河是什么?“是远方水面如镜发出的皓亮之光,犹如天河隐现。地面的河仿佛消失了,而天河却复现。天河是隐秘的存在,它也不会时时现身。所现身的只是滚滚天河的一段。天河那边是什么?是城,是乡,是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还是一个未曾开发的处女地,一个狼嚎虎啸相伴祖先浴血行进的故乡?”“天河”是我们民族通过父亲这一形象所连结的远久的文化传统,也是人类父性之河的象征,今天它成了隐秘的存在,表明我们现代人对它已然陌生,而我们也只是从身边的父亲——天河的一段感知仍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父亲之河。

第二部分“赤江苍茫”,按作者的意思是写在家的父亲,表达的是父性的下滑和撕裂。在这部分内容中,展现了几百多年来李氏家族从中原大地来到赣南山区的迁徙、跋涉、挣扎、搏击、争斗、融合、创业的艰难历程。“赤江”既是一个地名,也是一种颜色。赤色成为李家的主色调。赤色既象征着热量、火焰、活力、意志力、积极进取;也象征着野蛮、好斗、侵略、暴力。与其说“赤江苍茫”,不如说“父性苍茫”。

第三部分“黑河灿亮”,写在外的父亲,表达父亲和父性深渊中诞生——在炼狱中诞生。黑色是一种具有多种文化意义的颜色,既表示凄惨、悲伤、忧愁、不幸、死亡、恐怖等;也代表稳定、庄重、坚忍不拔。父辈们经受炼狱,又在沉沦中新生,“父亲”成了他们不可或缺的精神力量。

第四部分“橙溪奔湍”,写行走的父亲,蕴含父性的潜伏和张扬。橙色是繁荣与骄傲的象征,是自然的颜色,被视为神圣的颜色,代表着力量、智慧、震撼、光辉、知识和性能力。此部分重点是以何氏、蓝氏家族为主角,他们沉潜在黑河里,行走在天地间,奔跑在旷野中,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摧毁他们的心志和追求,即使是化为一地落叶,也要培植心中以父亲为底色的灿亮花朵。

第五部分“立交桥顾盼”,这又是一个现代意义的意象,是工业时代城市文明的象征。“立交桥”是城市中最常见的景致,它占据着城市的制高点,川流不息的车辆在立交桥不同的层面、不同的高度飞驶而过,风驰电掣,道路两旁则是流光溢彩的高大建筑,霓虹闪烁,扑朔迷离。对于新一代的李沛宽、何崇圣、蓝敏华、朱双梅们,从偏僻的山乡来到大城市以后,往往被雄伟恢宏的立交桥所倾服,更多的是心灵的震撼。但他们并没有从内心融入城市生活,而是怀揣着父性的理念,听从父亲母亲的召唤,回归心灵的故乡,既是归程也是启程。这种震撼还体现在,在人流车流汇聚的现代立交桥,年轻人发出“父亲你在哪里”的呼喊!

对新时代的人们,父亲是谁?我们是谁?“父亲”在路上,也意味着我们在寻找父亲的路上。

李伯勇在他几部长篇小说里都有长长的后记,这是他创作的风格。这也表明他在叙写小说人物和内容及主题深化的思考,《父兮生我》后记也表明他叙写百年“父亲”宏阔的人类视野。他的立足点不在于叙写一段感人的家史和个人成长的故事,而是贴着大地贴着时代,让他笔下的故事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强烈的思想律动。

这部作品的后记“凝视父亲:父亲是蓝色的故乡”同样是整部作品思想艺术世界的有机组成,这既是对故事背景、人物结构的交代,又是对父性这一崇高主题的诠释,也是作者依恋父亲、感念父性的心灵皈依。自现代以降,即使在偏僻山乡,我们每个人每个家庭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孤立的,都是在保持某种传统中与时代和现实相扭结,在强势的现实面前,某种传统(譬如父性)会痉挛失范,但尤其在我们中国,家庭仍是不可或缺的社会础石,这就意味着如同不可能拔着头发离开地球,我们不可能离开传统,不可能缺失父性精神,父性精神正是我们应对时代和人生挑战宝贵的精神资源。在这个意义上,李伯勇高扬父亲父性——客家父亲的精魂,写出的正是我们时代的旷世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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