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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袤土地长出的乡土现实关怀——从长篇小说《抵达昨日之河》说起

2015-11-14

小说评论 2015年6期
关键词:之河知青乡土

邵 滢

沉静而坚韧地笔耕于赣南乡间,执着以文字向乡土生活掘进的李伯勇,新近出版长篇小说《抵达昨日之河》,书写了一个下乡知青对乡村拒绝与认同、疏离与抵近的生活史和精神史。知青题材在当代文坛早已取得丰硕成果,李伯勇当下推出这部持重之作,在瞬息万变的接受语境中,赋予小说怎样阅读与讨论的意义?

毕竟《抵达昨日之河》已是作家的第六部长篇;如果对李伯勇的长篇创作进行一次“互文性”阅读,就会发现,这部小说由“知青”打开了另一扇乡土世界之门,持续着作家一以贯之的“乡土掘进”。“知青”成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南方乡土历史演进的参与者、观察者和承受人,通过这一个“知青”的命运,作品延续着丰沛而强劲的乡土现实关怀意识。

李伯勇生于赣南、长于赣南,这块土地同样生长了他的文学生命。“红土地”是赣南自然地理和人文历史生动而富有个性的标识,李伯勇的创作却超越革命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的红土地写作模式,聚焦于历经百年现代化进程的乡土现实,反思诸种历史合力作用下,乡土社会和乡土精神的解构与重构。以这个角度,乡土书写长河中的“李伯勇”,意义大于知青文学谱系中的“李伯勇”。

乡土作为“包含在具体的中国基层传统社会里的一种特具的体系”,属于一种“并没有具体目的,只是因为在一起生长而发生的社会”。作为一种植根于土地,靠血缘关系纽带和传统礼俗来维系的中国自然村社,近现代以来,因各种变革,社会一直处于一种结构性变化之中。如果说这一变化始自于二十世纪初现代“工业文明”的冲击,那么其后接踵而来的土地革命、土地改革、合作化、人民公社等等农村政治运动,基本上瓦解了乡土原有的自在性和自然性,也即李伯勇认为的“乡土自性”——乡土自在、自为、自主、本原、自治状态下所彰显的乡土主体性,乡土的现代转身呈现了意味深长的历史内涵。

在《抵达昨日之河》之前,李伯勇推出的长篇小说《旷野黄花》,就把对乡土现代化进程的关注延展至二十世纪前半期,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红色土地革命和国民党蒋经国的“赣南新政”,都纳入了小说写作视野,而且是作为赣南整体性乡土生活的有机组成加以表现。在中国现代史中,赣南实际上充当了国共两党早期探索、实践乡土现代化进程的实验田;这块土地从走向现代化的伊始,就站在了政治革命的前沿,因此在现代化进程中与政治文化的关联就愈发密切。或许不同于其他中国的乡土,因自足性和封闭性带来政治反应的滞后性,赣南大地更早地被道路斗争、思想斗争、路线斗争和阶级斗争等等“运动”所唤醒、所磨砺,“政治文化”与这块乡土的关系来得更加直接和紧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政治意识更加敏锐而绵长。

李伯勇的乡土文学世界正是从这块土地所涵养,而作家本人又亲历过农村一浪接一浪的诸多政治运动,他对政治文化与乡土现代化密切关联的体察,也就特别敏感而深刻。“政治文化”如何进入并影响中国乡土社会,成为李伯勇表现乡土现代化进程的重要视角。

李伯勇的长篇小说往往直面政治漩涡中的乡土人生沉浮、情感命运及精神变化,这在他的长篇成名作《轮回》即已有所体现,中国南方农村的政治风云遽变和农村生活的浮沉史,成为小说的主线。时至今日,虽然各种政治运动本身的是非臧否,历史早已做出明确回答,然而李伯勇对于政治文化进入乡间,并没有简单地肯定或否定,例如对1930年代发生在赣南的苏维埃革命,他欣然赞许“其正当性”,认定其“属于中国现代化的重要内容”,“这些给赣南客家精神的现代锻造注入了强劲的思想资源”;但作家又认同鲁迅所说:“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决不是如诗人所想象的那般有趣,那般完美”。作家清醒地意识到,政治文化对乡间的影响力可能是双重的,既可能充当着乡土变革的主要推动力,也可能相反;它们有时惊天动地,有时则苦涩黯然。但不管是鲜花还是污秽,毕竟都已融入了历史,融入了现代乡土文化,成为其有机构成,它们是一个整体,是不能被阉割,否认和遗忘的,作家的使命要就此开掘下去,在对现当代中国乡村的现代性整体流变做精准的展示中,探寻并还原乡土现代进程的复杂性,乡土精神重建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而这一次,《抵达昨日之河》则将笔力聚集于“知青下乡”这一历史时段。以上述一段“互文性”阅读作铺垫,读者在面对“窑岭”世界时,知青“融入”乡村十年经历这一外売就会更容易被剥离,在“知青”题材“地表”之下,涌动的是政治运动对乡土社会的冲击及世相人心的变化。知青刘彤对于“窑岭”,与其说是鲜活的生命个体,不如说是一种身份符号,是知青下乡运动的符号化呈现,是从知青身上体现“政治”对乡土的介入。“窑岭”的知青可分为浮游和扎根两种,浮游者拥戴已然成型的“窑岭”的“杨盛铭政治”,扎根者刘彤和被杨盛铭做扎根处理的知青火牛却则在不同层面冲击着对“杨盛铭政治”。而这种冲击又来源于刘彤们的复杂性,他们既有文革政治属性,有现代知识属性,还有扎根后成为窑岭普通一员的农民属性。总之,《抵达昨日之河》呈现了一个处处烙上“运动”印记的乡村世界。乡民们无一例外被“政治化”生存方式所裹挟、所改变,其生存状态每况愈下,其心灵情感趋于分裂。这一幕幕在今天的读者看来多少有些生厌,有些残酷,却真实,这就是李伯勇贡献给当代乡土文学的特殊乡村世界。

然而,政治文化并不是李伯勇反思乡村现代化进程的唯一向度,历史毕竟是合力的作用,乡土现代进程更是一个复杂而漫长的过程,任何单一视角的考量都会显得过于简单粗暴。作为一名立足于乡土生活、乡村经验丰富的作家,不可能无视生活本身的复杂性和多元性。如果说“革命之地”赣南,给予作家更多乡土政治的体察和启示;那么“客家摇篮”赣南,从中原悠远而艰险的迁移过程中涵养出来的家族文化意识,同样会在乡村的现代化道路上散发持久影响力。这股力量不时和李伯勇笔下的另一股力量发生直接或间接的碰撞与交锋,不仅增添了小说写作的张力,也成为作家书写现代乡土的鲜明特色。

《抵达昨日之河》中知青刘彤作为外来者而存在,其余村民皆围绕杨家、马家两大家族进行设置,这种以家族为背景的人物及人物关系构塑,在李伯勇小说中曾经反复出现:《轮回》中的周家、张家、马家、刘家,《寂寞欢爱》中的许家,《恍惚远行》的凌家,《旷野黄花》中的黄家,《父兮生我》中的李家,等等。家族化人物生存,成为李伯勇笔下人物的突出特征。这种家族力量渗透在乡土历史的各种时间段,革命年代、政治运动年代、改革时代,直至当下。

面对“家族”这个庞然大物,一切是/非、革命/反动、先进/落后等等价值判断都变得异常复杂。刘彤在融入“窑岭”的过程中为何会产生“困难”,恐怕也不能简单地归及于知青与农民在身份或思想上的差异,更因为他在“窑岭”是一个“无根”之人,宗法伦理交织的“窑岭”社会,没有提供给他姓氏和家族的庇护,使他无法真正落地生根。与此相对的是大队书记杨盛铭,尽管因政治身份而拥有了掌控“窑岭”的权力,但其政治地位的获得,本身又与他所代表、所能代表的家族密切相关;而在他陷于危机、政治地位岌岌可危之际,村民们非但没有将往日积蓄的不满和仇恨发泄出来,乘势将他扳倒,反而很快就产生了心理逆转,转而对他失势的同情、对他“强人”统治的感怀。“窑岭”作为乡土社会的一个缩影,以血缘为纽带的乡土自然性社会关系不容忽视,虽然历经“现代化”的蜕变,包括政治的连番洗礼,但一切现代元素要在乡间真正落地生根,必须获得乡土在精神和情感上的认同,姓氏意识、宗族文化等等人际网络的牵制力往往裹挟其中,无法用对错、好坏来作出价值判断。李伯勇在外来“政治文化”与内在“乡村传统”的复杂纠葛中,以赣南乡村作为范本,描摹和展现着乡土现代进程的复杂角力,它们相互融合、排斥、纠缠,各自顽固地呈现出自己的根性,各成体系地搅动乡土生活。

小说虽然截取的是知青上山下乡运动这一具体时段(1968—1972),但作者用心不止于此,作品强烈地传达着这样一个意愿:凭借这部长篇小说所展示的乡村生活,对农民共同体形成、显现与消亡的进行检讨。这种乡村共同体显然既是物质的、生存的,也是文化的、精神的。事实上,作者对在当下日益突显的“农民共同体”精神耗散问题进行溯源,现实的乡土问题不能只简单归及为市场经济强力推进,从而对乡村的摧枯拉朽,而必须置放到整个乡土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中给予观照。漫长而迟缓的乡村现代化进程,逐渐摧毁了乡民积淀于意识深处的精神乌托邦;历次政治运动,束缚、麻木了民众的精神和心灵;就在人们还未来得及重构自己的精神信仰之际,乡村向市场经济的转变加剧了人们精神的迷惘和无所依傍。乡土“现代化”不仅是经济方式、生活方式和政治方式的改变,而是整个乡土文化原有的心理结构和道德基础的一次全面重构。

作家对乡土观照的出发点始终是现实的,体现出小说家对于现实问题的强烈介入意识,他这种乡土现实关怀是从广袤土地长出来的。《抵达昨日之河》正是李伯勇现实关怀意识的一次集中体现。

李伯勇对乡土现代进程的深切思考,赋予作品浓郁的思想者色彩,但他首先还是小说家。文学作为一种审美创造活动,不是社会和历史的附庸,而是人向自我生成的一种方式;文学应该具有历史观照和社会观照的独立视角,即“人”的观照。中国乡土文学的开创,正是始自于“五四”以来由“人的发现”“人的文学”而引发的对底层农民主体的发现。李伯勇更不例外,他脚踏着大地,呼吸着泥土的气息,深切关注生活在同一片土地的“人”。大自然被污染,乡村风俗日渐变形,随着打工潮带来的农村空巢化,由亲情、乡情维系的乡村生活和乡村伦理也开始瓦解。“建立在传统格局上的乡村正在解体之中。从许多村道长满了齐膝的蒿草就可得知乡村的凋蔽”,由此产生的是“归属感”的失落:到哪里去寻找“心灵的依归与安妥”?无论是表现政治文化于乡土,还是家族文化于乡土,又抑或是二者共同纠葛后共同作用于乡土,李伯勇最终还是立意于生存于乡土的“人”,他将对乡村现代化反思的出发点和归宿都指向了“人”,尤其是乡土现实中的“人”的精神归依。

从乡土现实出发,李伯勇近乎执拗地开始寻找构铸现代乡村精神的钙质。作家以刻骨铭心的乡土生存感,深切认识到乡土走向现代文明的必要性和必然性,以乡村教师、乡村医生等为代表的“乡村知识分子”成为李伯勇乡土精神打捞的重心所在,这些人是乡村精神钙质的体现者,正是在这些人身上,他惊喜地由此发现,在被遮蔽、被漠视和被遗忘的乡村中,有过的向现代化转化的丰富和辉煌。也许“乡村知识者”与李伯勇的个人生存体验最为接近,所以在他们的身影始终晃动在在他的创作中;但更为重要的是,作家已经视他们为现代乡土精神的重要构成要素。

《抵达昨日之河》中刘彤的意义,就在李伯勇“乡村知识者”形象序列中突显出来。

知青小说中常见的“知青”,他们多来自大都市,由于强大的外力被强行抛入进乡村,文学书写一般聚焦于他们在乡间挣扎求生、肉体和精神双重受难、最终逃离的过程,尽管他们的到来也为乡村带去了别一种文明,但知青与乡村始终是不能粘合的。刘彤则不然,他本身就属于乡土,与乡土的游离感显然要微弱许多,所以说他就是这块乡土孕育出来的。他的“扎根”和“融入”意识,已然成为生存和生活的必需,这就与人们习见的知青文学形象拉开了距离。最终刘彤在乡间娶妻生子,从而成为新一代乡土知识者,续接了乡土知识者前辈的存在史和精神史,更成为乡土精神走向现代的支柱性力量。李伯勇因为坚守在乡土、自己就是乡土的一分子,所以他无意于将“知识者”扮演成居高临下的乡土批判者或启蒙者;也正因为从来就未曾离开过土地,所以也无需用乡愁营造的诗意想象来拷问“知识者”,让他们在乡土博大的胸襟面前自惭形秽。作家是将他们视为现代化进程中乡土自身蜕变生长出来的文化“自救”力量,这就使得李伯勇“乡土知识者”形象可能会迥异于文学经典有过的描绘。

其实对乡土精神、文化形态意义上村庄的日渐消逝,现有的乡土创作并非没有觉察,但作者们更多是表现出无奈和悲凉,将其归结为乡村现代化进程中必然的趋势,但李伯勇超拔开来,进行思考,既看到乡土的现在,也回溯乡土的过去,在对乡土整体性历史和人的描摹中,探寻乡土可能的未来。

“乡土”是否具有包容性和自我嬗变的能力,并由此形成新的“传统”的能力,从而获得它在现代生活中的合法性和合理性?至少李伯勇的回答是肯定的。他的小说揭示出乡土在外来力量的冲击中,包括历次政治运动,乡土自身存在形态、文化方式发生变化,而且形成新的特质,例如一代又一代现代乡土知识者的产生,例如刘彤这样因政治运动而注入进乡土并在此落地生根的知识者,在现实生活中,同样也有着因各式各样原因回到乡村生活和创造的知识人,谁又能否认这就是新乡土精神不可或缺的部分?谁又能把定新知识人不会成为新乡土的支撑性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李伯勇礼赞乡村知识者,其用心还有更微妙的层面。

《抵达昨日之河》中刘彤为何难以避免悲剧结局,类似情况还出现在《旷野黄花》中的黄腾身上,知识与文明在强力政治和家族文化面前为何如此不堪一击?在李伯勇看来,这些“知识者”身上还少了几分定力,少了从土地中生发出来的有根的生命底色。所以李伯勇真正心仪的乡村精神,不仅要拥有现代文明因子,还应葆有传统精神底色,这种底色不会因为现代化而失去其独有的魅力,相反,它们“潜伏”在乡土中,与现代文明共同构建起现代精神。

因而李伯勇的乡土现实关怀在这里呈现出复杂而深刻的一面:既有对现代化的渴望和认同,又同时重新审视和召唤乡土传统文化和民间文化资源。而乡土传统、民间传统在现代史中往往被描述为没有生命力的一个低级文化模式,观念道德迷信低下,礼仪习俗更是落后。在“现代”的科学、民主理念的指引下,它们已经历经了百年的“批判”与“质疑”。李伯勇表达了对此重新评估的愿望,这固然源于他真切的乡村生活积累,源于他对遭遇现代文明蛮横改造、放逐后,乡土留下的精神“空白”的深深忧虑。诸如姓氏宗族意识、传统道德等等,不否认这些都曾经阻碍着民族自由个性和健全政治的发展,但它毕竟是乡土的心理无意识积淀,具有一种约束、向善和共渡时艰的力量,维系着乡土精神,当它们在现代长河中历经洗礼,是否还可筛选出具有价值的精神底色,供给现代乡土汲取,为精神失范的乡土提供依托?

因此,李伯勇的乡土关怀立意既不在以乡土抵抗现代文明,也不认同现代文明(包括现代政治)对乡土粗暴改造,更多是表达对导致精神荒芜化的“现代化”的忧思。如何去发现、建构真正富有现代意识、同时又精神健全的乡土品格,可能就不仅是李伯勇个人所面临的问题。特别是商品化、全球化时代,乡土的问题不仅属于乡土,几乎是涉及到人类生活的本源问题,是整个人类精神该何去何从的问题。虽然问题本身早已没有新意,但人类追寻答案的脚步却从未停止。李伯勇的意义正在于此。

注释:

a《轮回》(北岳文艺出版社,1998年)、《寂寞欢爱》(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恍惚远行》(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旷野黄花》(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年)、《父兮生我》(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抵达昨日之河》(作家出版社,2014年)。

b 费孝通:《旧著〈乡土中国〉重刊序言》,《乡土中国》,三联书店,1985年,第5页。

c 李伯勇:《乡土中国的文学形态》,《小说评论》2012年第4期。

d 李伯勇:《起看苍穹觅黄花》,《〈旷野黄花〉后记》,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年,第303页。

e 鲁迅:《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2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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