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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都》与文人转型

2015-11-14魏华莹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5年11期
关键词:贾平凹文人作家

魏华莹

(郑州大学 文学院, 河南 郑州 450000)



《废都》与文人转型

魏华莹

(郑州大学文学院, 河南郑州450000)

[摘要]

解读《废都》,可以帮助我们发现20世纪90年代中国社会所面临的巨大转型。庄之蝶的苦闷和挣扎并不仅仅属于他自己,是人们面临着生产、生活方式以及思想、价值观念转变时所经历的困顿与挣扎,是在转型时期迷惘困惑和无所适从的整个中国社会的一段印迹。作者以其文化守望者的情怀,以历史记录员的身份书写文人的日常生活,却以史诗笔法展现了他们在现代、改革背景下的尴尬与生存。

[关键词]

《废都》; 文人; 转型

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废都》自1993年问世一直备受争议,迅速引发知识界的“大批判”,后来长期被禁,无论是当时声势浩大的道德批判还是长达16年的成为禁区,以及解禁以来的对“文学事件”的种种研究,都使得作品的文学意义,尤其是关于知识分子心灵裂变的转型意义没有得到有效阐释。解读《废都》,可以帮助我们发现20世纪末中国社会所面临的巨大转型。在一定意义上,西安是中国的废都,中国是世界的废都。西安在中国的凋敝恰如中国在世界的凋敝,曾有的古老传统在改革开放后面临危机,一体化时代面临解体,多元化时代到来,市场和金钱成为通行法则。当整个社会都在崇尚追逐权力和金钱的时候,人性中冷漠的东西就会肆无忌惮。庄之蝶的苦闷和挣扎并不仅仅属于他自己,是人们面临着生产、生活方式以及思想、价值观念转变时所经历的困顿与挣扎,是在转型时期迷惘困惑和无所适从的整个中国社会的一段印迹。贾平凹以其文化守望者的情怀,以历史记录员的身份书写文人的日常生活,却以史诗笔法为我们展现了上世纪末转折时代在现代、改革背景下的尴尬与生存。

告别80年代

在《废都》写作的1992年,人们早已告别了温情的20世纪80年代,而向着更为逐利的90年代迈进,商业化及消费主义文化已经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商品经济的发展、南巡讲话的发表,使得社会转型加速,一方面是市场经济所带来的物质产品的快速丰富,一方面又是精神产品的严重物化。在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在社会转型矛盾中的人们,面临的不仅仅是生产和生活方式的转变,更是思想和价值观念的改变。因为“市场化不是一般地对市场的赞同,而是要把整个社会的运行法则纳入到市场的轨道,从而,市场化不是一个经济学范畴,而是一个政治、社会、文化和经济的范畴。”因而在急剧的社会转型中,经济成为主潮,市场成为法则,传统失势,知识分子群体也面临着转型和蜕变。市场时代,人文知识分子迅速边缘化,必将发生转向。在这一过程中,伴随其间的则是知识分子群体的心灵裂变及如何寻求突围和平衡之路。

所以,在《废都》中,画家汪希眠依靠仿制名家名作赚黑心钱,“上至石涛、八大山人,下至张大千、齐白石”,都可仿制,且专门骗来西京旅游的洋人,因而比一般画家有钱的多。向书法家龚靖元求字要当面交款才能盖章,“一张条幅一千五,一个牌匾三千元。”西部乐团团长阮知非,原是秦腔演员,由于秦腔没落,剧场日益萧条,他干脆辞职开了民办歌舞团,“正经剧团不敢用的人他用,不敢唱的歌他唱,不敢穿的衣服他穿,所以前五年之间走遍大江南北,场场爆满,钱飘雪花一般往回收。”贾平凹在讲述创作《废都》时,以四名人勾连起西京城的市井生活,因为这些人物是他熟悉的生活类型。当置身其中的他发现这些圈子中人,早已经被金钱、女人腐蚀和堕落,如汪希眠的好女人,有三个儿子和一个私生子;龚靖元虽不像汪希眠那样好女人,但仍有好多女人都自称是他的情人,他却说不出具体名姓;阮知非在乐团被“那么多俊妞儿围着”,他自己也难免有置身其中而又难以归类的怅惘。外部环境的变化,周围朋友生活方式的改变,难免会对他的心灵造成冲击。所以,他以最能把握心灵体验的作家庄之蝶为重笔,来展现文人的沉沦。

我们依稀记得《八十年代访谈录》中知识分子对于80年代的怀念,“怀念那时候的友谊和讨论,怀念那时候的激情。”那时人们之间没有太多差别,属于集体物质贫困因而只能追求精神富有的时代。伴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通货膨胀的加剧,阶层分化,钱变得越来越重要,而且分化造成的落差以及脑体倒挂现象使得知识分子普遍感到失落和无望,“应该富的人没有富起来,不该富的暴发户却大富特富。”进入20世纪90年代的今天,到底谁是“富人”,“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抽样调查、典型调查和相关资料测算,目前中国大陆收入最高的阶层,有以下几种:承包租赁者、外资企业工作人员、出租汽车司机、个体(户)经营者、演员(指那些走‘穴’多的演员)。”而随着通货膨胀的加剧和知识的贬值,文化人的生活捉襟见肘,处境日见艰难。以至于著名作家贾平凹曾感慨自己历经数年写就的长篇小说《浮躁》,稿费不抵一台打字机的价格,一般文人的生活状况可想而知。丁冬也发表感叹:“文人这般窘境,固然说明中国知识分子工资待遇亟待提高,同时也说明近几年稿费的实际含金量降低了!过去,一本30万字的书才块把钱,发表一千字文章就算10元稿费,也能买十来本书。如今一本30万字的书已涨到十来块,发表一千字就算挣30元稿费,也不过才能买三四本书。”即便是赫赫有名的路遥,因《平凡的世界》喜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时,也在1992年进京领奖前夕,打电话告诉弟弟王天乐,“领奖去还是没有钱,路费是借到了,但到北京得请客,还要买100套《平凡的世界》送人,让我再想一下办法。”王天乐费尽周折“拿着5000元赶到西安,这时路遥已到火车站。当我把拿钱的经过向他叙述后,并告诉他今后再不要获什么奖了,如果拿了诺贝尔文学奖,我可给你找不来外汇。”种种现实的无奈,总是意味着新时期以来的理想精神和文化热情的结束,所以才有冯骥才的悲情告别,“不知不觉,‘新时期文学’这个概念在我们心中愈来愈淡薄。那个曾经惊涛骇浪的文学大潮,那景象、劲势、气概、精髓,都已经无影无踪,魂儿没了,连那种‘感觉’也找不到了。作家们将面临的,很可能是要在一个经济时代里从事文学。”

下海故事

在20世纪80年代,文人是人民的代言,是改革和时代春风的呼唤者、领先者,而到了20世纪90年代,却从文化代言转为商品的代言。西京城内最负盛名作家庄之蝶的出场,伴随着“淡淡的啤酒香”,“先生的衫子,上面的拼音是什么?前心写的是‘汉斯啤酒’,后背写的是‘啤酒汉斯’。”闲人孟云房诧异,“你能去啤酒厂那么长的时间我没有想到”,连庄之蝶也“吃惊过自己,是顺应了社会,还是在堕落了?”因此,即便在此后如火如荼的“《废都》批判”中将庄之蝶等同于贾平凹等同于知识分子的批判如此愤慨,我们也不能忽视庄之蝶的出场时所着的那件汉斯啤酒衫子。如果说孔乙己的出场,那件长衫总显得“既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迂腐文人的凉薄与落寞,而庄之蝶的啤酒衫子无论正面的汉斯啤酒抑或背面的啤酒汉斯都已标识着顺势而为抑或被裹挟走进新时代的新型文人形象。因而,废都中的庄之蝶在扭捏要不要为101农药厂写5000字的文章时,朋友赵京五会开导他不要总是清高,现在的世事是清高就等于清贫,而且5000元也不是小数目,他写一大部头长篇小说的稿费也不过是那个数。看到这些,我们怎么能将庄之蝶简单地类比为贾平凹呢,他的那件啤酒衫子其实是一个又一个奔向商海的文人和知识分子的集体映照,他的身份早已经变得模糊和暧昧。

《废都》中的庄之蝶早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文人知识分子,他和时代和商品经济已经无法剥离,他身上带着啤酒厂的烙印,他的夫人经营着书店,卖着畅销书金庸小说和《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他的魔幻小说抑或长篇却总是难产。所以,《废都》的开篇,当庄之蝶从啤酒厂走出时,他是带着一丝“是顺应了社会还是堕落了”的迷惘和游移不定,但是在赵京五的鼓动下,很快又走进了乡镇企业家黄鸿宝的101农药厂,5000元的润笔费将其拴住,文章见报并在“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的鼓乐节中被作为传单散发,斯文扫地,当知道所代言产品为假农药时,再出主意生产为现代家庭夫妻矛盾假自杀的102无毒农药。庄之蝶是《废都》中被浓墨重彩描绘的作家,西京城里最大的名人,但是作品却无时无刻不在描述他与西京城其他名人的差别,那就是周围人都比他有钱。龚靖元家住四合院,手上戴着3个金戒指;汪希眠家是置办的院子盖着二层楼房,老婆戴的是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阮知非家里的豪华装修让庄之蝶惊叹不已,房间的壁纸是法国进口的,门窗的茶色玻璃是意大利出产的,房顶上挂着正经的日本货吊灯,卧室摆着硕大的席梦思软床,睡着阮知非的老婆和不知名的男人。相形之下,庄之蝶显得那么寒酸,他住的是文联大院,有人来访都得门房韦老婆子大呼小叫“庄之蝶下来接客”,夫人牛月清也觉得丈夫扮相过于寒酸,就用祖传的两支银簪给庄之蝶打制了一枚戒指让他带着显摆。庄之蝶虽然在西京城声名最大,但随着金钱社会的到来,衡量标准的变化,清高等于清贫的现实,给他造成的心理落差也不能忽视。

其实,这种文人和文化的困境并不仅仅发生在西安,“文人下海”早已成为蔚为壮观的文学一景。“如果说当1984年第一次经商热涌入知识分子群体时,知识界仍有相当稳定的基础,仍有众多自甘清贫苦寒的读书人,吟哦‘陋室铭’,对钱嗤之以鼻的话,那么今天众多的青年知识分子,在金钱驱动起来的社会车轮滚滚碾来的时候,再也耐不住苦寒的寂寞和虚幻的理想光环,纷纷拍案而起。”一些文化人跳出了买书——读书——写书的投入产出链,转而下海经商,炒股,做房地产,干什么的都有。在这一时代浪潮下,《废都》也为我们讲述了“作家下海”的故事。

北城门里的细柳巷,近些年也是出了个作家的……细柳巷的人每经过他家窗下,见他坐在里边写文章,一边咳嗽一边吸劣质的纸烟,就嘲笑他,说作家原本是坐家……

亲戚见他写作清苦,劝着让他去贩菜,他竟看不到眼里……又逢着老婆骂他……就和亲戚合作承包了蒸馍铺。

他老婆见他生心回头,在家满心欢喜指望他从此弃文经商,能过上正常人家的日月。但是,第十一天里,他却瞪着三轮车回来了,三轮车上放着一捆被褥,还有四麻袋的蒸馍,说:“赔了!”……

开张的第一天,他们蒸了八百斤面粉,因为碱使得过重,馍呈黄色,又发不开,来贩馍的小贩不买,附近周围的居民也不买。当天又蒸第二锅,和下五百斤面粉,馍却依然不白,而且瓷硬。同样的面粉,又斤量充足,为什么别的蒸馍店蒸出的又白又暄?请教了一位师傅,才知道蒸馍里面学问深厚,要在面粉里掺一定的发酵粉、洗衣粉、化肥,而且要用硫磺熏,但师傅却绝口不授怎么掺发酵粉、洗衣粉和化肥,硫磺又如何熏,熏多长时间……

结果他五百元扔出去,赚得四麻袋蒸馍拿回来。

这桩“下海”故事是有原型的,那就是贾平凹的朋友何丹萌的蒸馍实录和陈彦的大特写文章《作家下海十日记》。这篇特写记述了作家丹萌率先卷入下海大潮,未过半月,孙见喜告诉陈彦“丹萌下海呛水”,于是,陈彦就采访丹萌,丹萌详细讲述了自己如何“运筹帷幄”,面对汹汹涌动的金钱潮心动手痒。因为身边发财人的潇洒风流是一种诱惑,文坛巨星路遥的病入膏肓是催化剂,王安忆“上帝不再需要我们了”的长叹,使得普通作家丹萌更觉得爬格子无望,于是在亲戚的动员下承包了罐罐馍作坊,并组织了一个由作家、艺术家和在部队有着十年蒸馍经验的大师组成的6人致富小组,浩浩荡荡卷入商战,谁知第一天就蒸出1500个“黑蛋蛋”,第二天蒸出1500张“笑脸”,虽然请来“专家”指点,但仍是蒸出“败笔”,无奈之下四处兜售“破烂”,最终打道回府。何丹萌是陪着贾平凹游商州、踏白浪,见证《鸡窝洼人家》《腊月·正月》的好友,他的这桩“下海”趣闻在朋友圈子中被引为笑谈,在《废都》中被大肆书写,尤其是蒸馍需要掺发酵粉、洗衣粉和化肥,硫磺熏等等介绍的极为详细,最终一个“作家”无法适应激烈低劣的商战而败退。然而通过这段书写,我们也可发现作家地位的低下和处境的尴尬,他热衷写作,却不被理解,“细柳巷的人每经过他家窗下,见他坐在里边写文章,一边咳嗽一边吸劣质的纸烟,就嘲笑他,说作家原本是坐家。”眼见卖菜的亲戚挣了钱,“作家的老婆日日骂他没出息。”金钱的肆虐相伴而生的是形形色色的社会乱象,保姆柳月给前任雇主家婴儿吃安眠药,城里供应的牛奶掺水,卖柿饼的马香香整日用生石粉沾在柿饼上充白霜,豆腐是用石膏水点的,削面汤里放着大烟壳子,以至于龚小乙也投诉买的毒品竟掺假……甚至在阿兰遭到王主任强奸后,阿灿找区政府告状时,对方却振振有词地回应:“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组织上还能为这类事情上纲上线?”“要改革开放,过去的道德观念、价值观念都发生了变化,许多过去认为是绝对不允许干的事现在却正是要肯定或算不了什么。”在“不争论”的原则下,种种社会乱象随之而生,在道德观念、价值观念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时,以往的平衡和坚守势必被打破。

所以,在《废都》中,庄之蝶越来越像一个夹缝中的人,他有着“我是作家”的理想和操守,多次提及“我是作家”来强调自我与他者的不同,然而,这种自我认同却越发脆弱。当他走进编辑部,发现业余作者在给刊物拉“防性病内裤”的广告,自己的学生作者迫不得已“下海”卖馍。赵京五劝他去写农药厂报告文学,说写一部长篇小说,也抵不上5000字的广告宣传;自家书店的雇员洪江也嘲笑他,现在什么时候了,“光靠写文章发什么财,一部中篇小说抵不住龚靖元一个字的。”在庄之蝶顺应社会的过程中,当被压抑的欲望、被约束的本能被一步步释放时,正如那潘多拉的盒子一打开,各种形形色色的怪状就出现了。唐宛儿和柳月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他作为男人的“性压抑”,于是在“性解放”中发现了自己原来是“能行的”,一发不可收拾;赵京五和庄之蝶同有收藏癖好,就设计谋取龚靖元家的字画,害死龚靖元;为了讨好市长,打赢官司,将柳月许配给市长家的残疾儿子大正……这个时候,庄之蝶才发现“我还是什么作家,我也不要这张脸了!”

心灵裂变

在20世纪末,《废都》着重刻画了从传统一元社会向现代多元社会转变时,庄之蝶如何从一个“自觉的人”变为“不自觉的人”的沉沦史。他一方面穿着啤酒汗衫、写着101农药厂的报道宣传文字,一方面却是迷惘和怀疑这样的行为是顺应社会了还是堕落了。在被“废都”中的其他人裹挟着向前走时,他的内心始终有着“新与旧”的参照与挣扎。对于夫人牛月清的古老家史,庄之蝶最乐意排说,每当家中有来客时,总要夫人牛月清拿出她祖父的那张照片给人来看,拿出当年水局的骨片水牌来看,看罢了,还要走到双仁府的街巷上,向人指点牛家独居这条巷子的情境。当突破男女间的道德界限,在家庭之外拥有情人时,庄之蝶也怀恋其年轻时期的友情,感叹自己“多年前与景雪荫太纯洁了,自己太卑怯胆小了,如果那时像现在,今天又会是怎样呢?庄之蝶狠狠打了自己一拳,却又疑惑自己是那时对呢,还是现在对呢?”他很在意自己的声名,故事开篇时,对于夫人雇人经营太白书店,庄之蝶一直不愿介入,他说:“我是作家,作家靠作品,外界知道我办书店,会有什么想法?!”而当打官司的过程中,周敏出主意诋毁景雪荫时,庄之蝶立即站起来,脸色都变了:“你怎么能想出这种主意?!咱说话不要说讲责任,起码得有个良心啊!”在故事前半段,庄之蝶还是以道德、良心、声名来束缚自己,还有着文人的自觉意识。也许在内心中,他还有着20世纪80年代或曰年轻时期的理想主义和温情所在。而随着故事的推动,当景雪荫不念旧情,坚持诉讼,并将其列为二号被告,但是罪状用词最多,又极尽挖苦之事,把他描绘成了一个声名颇大但灵魂龌龊,甚至是个忘恩负义,靠出卖友情,编造风流韵事来损伤他人的卑劣男人。看到这些,庄之蝶的脸色烫烧,它知道景雪荫已经完全撕破两人维系多年的丝丝缕缕友情了,自己在她的心目中已是一文不值。尤其是在他心目中最为“高尚”“纯洁”的老右派钟唯贤的死去,以及临死前以性命争取到的高级职称小红本本才换来“优待知识分子”,得以提前火化,对庄之蝶的刺激最大。知识分子的清贫自守以及“高尚”“纯洁”在争取自己权利过程中的弱势和无力却是那个年代不争的事实。当钟唯贤哀叹自己的一生清贫就换来一个“职称认证”小本本,当庄之蝶将小红本本扔进火化炉的时候,内心也是强烈的哀痛以及与过去的价值体系告别。

这一时期伴随其间的,正是80、90年代中国社会的整体转型,从计划经济逐渐走向商品经济、市场经济。在“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中,一切都“要坚决地试,大胆地闯”,在“不争论”的大方向下,所有西方的、现代的、先进的经验都被移植来,以此来摆脱贫穷和带来进步。在这个过程之前,中国是一个传统的农业社会,在长久的封闭中,对外来的事情并不了解,这种突发性的转变袭来时,很多人患上了不适应症。也许是过去太突出了“精神”,太忽视了“物质”,也许是市场经济下的“物质”太具有诱惑性,当“物质”变得更重要,人的行为就失去了“精神支柱”。即便道德“滑坡论”“人心不古”的声讨越来越激越,每个人却不免被卷入其中。随着80年代末“文学失去轰动效应”,到“导师的位移”,纯文学越来越远离中心,知识分子的边缘化,下海狂潮,文人蜕变……“理想”“崇高”等社会意识逐渐淡化,“世俗”“现实”的生活日趋重要。与之同时,是形形色色的社会乱象,《废都》中说谣辞的老头就起着勾连社会现状的作用,“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喝上酒了一瓶两瓶不醉。打着麻将三天四天不困。跳起舞来五步六步都会。搞起女人七个八个敢睡。”“中央首长空中行。省市领导两头停。县上的,帆布篷。乡镇的,‘壹三零’。农民坐的是‘东方红’。市民骑的是自摇铃。”“腰里别的BB机。手里拿的步话机。馆子里吃烧鸡。宾馆里打野鸡。”这些谣辞通过一个上访无望的民办教师编说并流传开来,这也是社会心态的反映,以往的矛盾尚未解决,改革开放时期新的矛盾又与之交替重合在一起,只能通过这种可笑、可恨、可叹、可气的方式展现和传播。

《废都》的伟大之处在于写出了个人与时代转型中的双重困顿。这种困顿被安排在西安这座古城,它是中国文化的象征,汉唐盛世仍是至今不可企及的旧梦,然而,如此辉煌灿烂的文化在现代化的脚步中,却显得那样沉重和落后。在20世纪80、90年代,伴随着现代化的危机感,西安大规模的城市改造开始,旧建筑、古居、故迹纷纷被推土机铲毁,全球化的肆虐也迅速粉碎了其文化传承。对于贾平凹来说,他是这座城中传统文化氤氲的文人,盛唐文化所沿袭下来的诗书画对其是有影响的,他的书法是当代作家中声名最大的,他的绘画也是独具一格的,和莫言、余华等人来到北京,从北京写故乡不同,他自始至终不愿和西安分离,他爱这座城、沉浸其中。当突如其来的市场经济将传统的一体化社会结构打碎时,所有人都面临着何去何从的困境,有在金钱中堕落,有在下海中闯荡,有坚守清贫,有不自觉地随波逐流,总之,传统失势了,旧的一切已经不合时宜。面对种种情境,贾平凹内心经历着怎样的苦楚和挣扎,《废都》中的庄之蝶总爱去城墙根下拣块汉砖,收集唐俑来精心布置自己的书房。生活中的贾平凹何尝不是如此,他热爱收藏,他不同时期的书房“静虚村”“大堂”总是摆满秦砖汉瓦、各种器物。他爱好古文化、古传统,当他发现这一切不可挽回地凋敝时,他所熟悉的建筑、街道不可避免地被摧毁时,他不知所措,处于尴尬和困扰之中。他以庄之蝶的方式来寻求突围,来重塑自我,却发现无路可走,只有中风。

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讲,“须知作小说者无论其冥想至何程度,而一涉笔叙事,总不能脱离其所处之环境,不知不觉,遂将当时社会背景写出一部分以供后世史家之取材。”在20世纪80、90年代,中国社会正面临着急剧转型,从静态社会转向动态社会,从一元社会转向多元社会,从理想社会转向现实社会,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在涉及地理、观念、价值、道德的转型中,形成了空前的落差和反差。正如王晓明所言,突如其来的风浪让自己晕头转向,不知怎么办。正因为率先遭遇到市场经济带来的文化失守,上海的学者才发起“人文精神大讨论”,提出知识分子的自觉意识。而对于身居西安的贾平凹来说,也面临着时代转型所带来的巨大心灵冲击。种种急剧的变迁,外部环境的失守,内心的裂变会使人们发现原有的行为方式难以适用,如庄之蝶的不被理解和内心苦闷,只能寄托哀乐和埙音来舒缓心情。而在急剧变动中,社会体制转轨的现代化过程也必当萌发种种行为失范,废都中人物性格的转折与变化,也是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过程中,因以往固有的目标和价值体系瓦解,人们的价值取向发生混乱,造成迷茫困惑。作品实际上通过文人的沉沦,写了转型时期的挫折与颓败、彷徨与游移。从这个意义上说,《废都》的悲哀沉重和乱象重生,都不仅仅是个人的。

[责任编辑吴奕锜责任校对王桃]

[作者简介]

魏华莹(1981—),女,河南郑州人,郑州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

2015-03-13

[中图分类号]

I206.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0-5072(2015)11-01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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