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骏小小说二题
2015-11-14吴佳骏
吴佳骏/著
欠 条
左三娃与父母分家十多年了,到他父亲临死之前,都还心存恨意。
这事儿得从十几年前说起。
那时,左三娃刚刚结婚,兄弟姊妹多,锅里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因为吃饭问题,他婆娘没少受几个姐妹的气。不是骂她多吃了一块红苕,就是骂她多吃了一丝咸菜。左三娃的婆娘觉得自己毕竟是外人,胳膊拧不过大腿,便只能忍气吞声,每晚躲在被窝里哭。恰好那会儿,婆娘的肚子里怀着孩子,左三娃怕营养不良,影响胎儿发育,便央求父亲,允许母亲每次煮饭时,在锅里单独给婆娘放一碗白米饭。父亲没有同意。左三娃负气之下,要求分家,两口子单过。父亲说:你要想好,别后悔。左三娃语气坚决:就算分了家饿死,也不吃你们一粒粮食。
一家人就这样分成了两个屋檐住。
分家时,按人头,左三娃两口子只分到五十斤谷子、十斤面粉,外加二十斤红苕。左三娃说:我婆娘肚里的娃不算人口啊,应该按三个人分粮。父亲看看站在身旁的老伴,以及三个女儿和一个小儿子,沉默了很久才冒出一句:娃没落地,只能按一个人分。左三娃说:算你们狠。
不久,左三娃的儿子呱呱坠地。但添丁进口的喜悦,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给瓦解了。生活开销的陡增,使得他们这个新家更加捉襟见肘。左三娃的婆娘说:你干脆出去找个事干,窝在家里挖泥巴,根本不能养家糊口。左三娃便去了镇上一个工厂当搬运工。经济条件慢慢开始好转,至少婆娘儿子能吃饱饭了。一段时间过去,受一个朋友鼓动,他跟人合伙做起了菜生意,专门到城里批发生姜、大蒜。那些年,干这个行当的人还不是很多。短短几年时间,左三娃便挖到第一桶金,当起了老板。腰包鼓了,做事就有了底气。他在镇上买了一套房子,把妻儿从乡下接来居住。较之过去,左三娃家的日子,早已是今非昔比。
左三娃的父母见儿子发了迹,感到十分高兴,却从来不去找麻烦,只老老实实在乡下待着。左三娃也从来不回去看望他们,更不会在儿子面前提起爷爷奶奶。
前年,左三娃的父亲老喊腰疼,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尿毒症,需要及时住院透析。老两口四处筹钱,几个女儿女婿处,包括左邻右舍,该找的人都找了,仍难以支付昂贵的医疗费。他们刚参加工作的小儿子,为给父亲治病,听说还偷偷地跑去卖过两次血。
几个女儿见父亲有钱就去医院透析,没钱就不去,建议他去找找左三娃。可父亲说:生死有命,别去添麻烦,我这辈子对不起他们两口子。
老伴见老头子病情越拖越严重,一天,她偷偷地跑去镇上找左三娃,求他救救父亲。左老太说:三娃,怎么说,他都是你爹。以前日子苦,你爹也是迫不得已啊。看在我这当妈的面上,你就救救他吧。左三娃态度一直强硬,即使母亲口水都说干了,他也坚决抹下脸去不予理睬。后来,见母亲跪在地上,不停地给他磕响头,眼泪把地板都打湿了,左三娃的心才稍稍变得软起来。就在他准备答应拿钱时,左三娃的婆娘突然从屋里钻出来说道:拿钱可以,但得打张欠条,以后要还的。左老太见钱终于有了着落,满口答应,便在欠条上摁了拇指印,借了三万块钱,匆匆地赶去了医院。
半年之后,左老头终究还是闭上了眼睛。左三娃的婆娘见状,担心钱收不回来,便天天嚷着要左三娃的几个姐妹和弟弟还钱。几个姐妹说:爹是大家的爹,都有责任赡养,治病时我们都出了钱的,你的钱凭啥就算借呢?只有最小的弟弟不予争辩,他说:嫂子,你放心,借你那三万块钱,从我每个月的工资里扣一千作为偿还。左三娃的婆娘说:那得还到猴年马月啊,你们当年不是个个都很有能耐吗?
左三娃的母亲见骨肉相争,气得三天三夜没吃一粒饭。过了没几天,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儿女们围在床前抹眼泪,唯独不见左三娃两口子。左老太大张着嘴,用力说出一句话:务必……把……三娃……叫来。在姐妹们的拉拽下,左三娃到底还是来了。左老太刚见到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纸,颤抖着手塞给左三娃,放心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左三娃展开纸一看,傻眼了,那居然也是一张欠条。写在一页皱巴巴的作业本背面。由于存放时间长,纸张受潮泛黄,出现了破损,大部分字迹已经漫漶不清,只能依稀认出几行字:
四月初七,三娃满十二岁,想要一双黄胶鞋,我没有钱买,欠着。
八月十六,女儿芹芹想吃个烧饼,考虑到钱紧张,欠着。
九月二十九,小儿子书包破了,让我给买个新的,我舍不得钱,欠着。
冬月十八,三娃两口子分家,考虑到家里其他人的口粮,我故意少称了两斤谷子,一碗水没端平,负了良心,欠着(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
左三娃看到欠条落款处写着——欠债人:左木清。他腿一软,跪倒在死去的母亲面前,大喊了一声:爹啊!
报 复
老罗家与老丁家结怨甚深,深到何种程度,大概跟太平洋的水或者跟喜马拉雅山的海拔高度差不多。换句话讲,也就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俗话说得好,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可偏偏这两人都是爷们儿,又在同一个村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那结局也就可想而知了。
两家第一次结仇,是在“文革”期间。老罗属于造反派,老丁属于保守派。有天夜里,天降大雨,老罗组织人员将老丁家的一面土墙推倒了。老丁不服气,用砖头砸跛了老罗的右腿,还在他家的墙壁上抹狗屎。
“文革”结束后,两家人的仇恨不但没有消除,反而升了级,以至于还扩大到了子女身上。老罗的儿子叫罗生门,老丁的儿子叫丁克胜,年龄都差不多大,曾在同一个班上念书。罗生门是数学科代表,丁克胜是语文科代表,班主任经常把他俩召集到一起开会,研究学习问题。两人一见面就互相看不惯,罗生门瞧不起丁克胜那文绉绉的模样,骂他娘娘腔。而丁克胜则看不惯罗生门的鲁莽举止,讥讽他脑袋大脖子粗,跟个地痞没啥区别。
一次,语文老师让同学们用“大吃一惊”造句,罗生门第一个举手,跑上讲台,故意在黑板上写道:丁克胜他爸,在放牛时看见地上有一摊牛粪,他大吃一斤(惊)。台下的人满堂哄笑,丁克胜涨红了脸,怒目圆瞪。放学后,丁克胜便邀约一帮人,把罗生门堵在半路上,用一个麻袋罩住头,好一顿拳打脚踢,还敲掉了两颗门牙。第二天,班主任通知双方家长到学校处理问题。谁知,老罗和老丁一到办公室,就干上了。老罗骂:丁杂皮,你生个野种不好好教育,到处惹是生非,竟跑到太岁头上动土来了。老丁也不示弱,回骂道:罗虾子,你生的那个龟儿子公开造句侮辱我,老子今天不弄死你不叫人。说着,双方便挽袖扎裤,挥拳相向。班主任越是规劝,两人越是麻雀跟鸡打架——高矮都要雄起。一阵厮打之后,办公室早已是一片狼藉。班主任呆坐在椅子上,见双方还想继续鏖战,气愤地吼道:你们凶凶凶,蛐蛐斗鸡公,那你们接着斗,我懒得管了。说完,提起包转身就走了。
若干年后,丁克胜中师毕业,分配到一所村小当老师。而罗生门自中考落榜后,就一直在乡下种地。一个是人民教师,一个是地道的农民。两家人的差距,无疑是云泥之别。老罗家见老丁家日子越过越红火,心里五味杂陈,憋屈得慌,但又没有办法不让人家发展。
去年,老丁突发心脏病,死在丁克胜镇上的家中。按照老丁生前遗愿,要求将尸体抬回乡下安葬。丁克胜多年未回乡了,回去之后,才发现老家已经没有多少人,青壮劳力全都去了外地打工,连找个帮忙打阴井的人都难。正在他一筹莫展之时,罗生门屁颠屁颠地来了。丁克胜心一颤,想,莫不是来找麻烦的吧。可罗生门一见丁克胜,就流着泪说:克胜,听说你爹走了,哎,人老了真没劲,你看,我爹还走在你爹前面呢。这时,丁克胜才知道罗生门的父亲也去世了。继而,罗生门说:我来替你爹打阴井吧,乡里乡亲的,冤家宜解不宜结,像你爹和我爹,斗了一辈子,到头来还不是……唉,难道我们也要学他们吗?几句话,说得丁克胜感动不已,他紧紧握住罗生门的手说:生门,那就麻烦你了。说完,赶紧掏出烟递上,还发了一张长孝帕。
在罗生门的帮助下,丁克胜顺利安葬了父亲。
但就在下葬当夜,罗生门偷偷跑去坟地,朝丁克胜父亲的坟头插下一根长长的钢钎,还顺着钢钎灌了一瓢大粪。然后,他又跑到自己父亲的坟前痛快地哭了一场,坐在地上抽了根烟,才如释重负地回家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