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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红纱巾

2015-11-14中篇小说李明媚

广西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奶奶

中篇小说·李明媚/著

王雪燕

他的脚步紧,你的脚步急,追鬼似的绕了几个弯,楼间的弯道充斥着呼哧呼哧的响声,你累极了似的。还没喊出一声,等我……楼角处的一盏路灯“啵”的一声,一弯钨丝顿时黑了。急急的身影和烧焦的煳味缩进黑色的夜里,你一时适应不了,弹一下脚,被电似的又缩回来。阿应,阿应!你的心跳得虚,打鼓样密集。黑黑黑,你看不穿那闪动的布一样的夜。他的脚步声在你的喘息声里迅速逃遁,你吸住气,张大了眼张望,什么都没有。你扶着墙,不放弃,揉揉眼睛,黑暗里似有什么东西在对面晃动。一个硬东西向你投来,你惨叫了一声,小腿上就麻辣麻辣的。你酸透了屈透了,沙哑的声音不停地求告,阿应,阿应,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声音像划破夜空的钢丝,拼命地砸向那个狠心的贼。没有回应,你吞了牙齿似的含恨隐声,阿应……

都十几年了,这场景还是会不请自到你的梦。你因此瘦得苍白,本就颀长好看的身体,多了一点凄凉的骨感。更深刻的是,你总是看到房子外面充满阴戾的眼神,稍微不留神,就会被卷入旋涡。你扯了两层窗帘遮蔽了所有进房的光,躲在你的小世界里不停地呢喃。那个躲在你房里的他就一直听着,从不厌烦。有时他粗重地回应,笨拙,实在,有力,闹心。

好像气候的回暖,你在一种呆滞里等来了你的春天。你又看到了苏波应,他坐在高高的台上。你认为他会对你愧疚,对你不自然,眼神会划过怜悯。就算是一秒的对视你也认为他的目光在抖动。你的一厢情愿,自我陶醉,惹得他总是把目光投向远方,一副思考未来的高远神态。他坐在台上,脸色有点浮肿。你缩紧身体,把头埋低,十指相扣,搭在腿上,你带着少女朦胧渴望的害羞,一直偷窥着你的王子。他是我的希望,你说。他对我笑,对我笑,你说。此时的他确实对台下笑了一个,很文雅,很客气,稍稍躬了一下身。他向你凑近,你抻长脖子,闭上眼,吸了一口气,好像空气中浮满花香,那种春天的味道,是生机和渴望……他的声音里有酒味,有烟味,混杂着男人的味,不停地激荡你的身体。你翻着眼瞅他,他的一个手势正好迎面向你扑来。他说……要改变我们居住的面貌……你没有发现,一双眼睛正在关注着你,它在你身上扫来扫去。你的耳朵里全是“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像一群虫子钻入你的双耳,你面红,你失聪,你抓住你的大腿,撕、抓,劲一次比一次狠。

有人推了你一下,散会了。你愣愣地站起来。韦姨颇有意味的眼神似笑非笑,到底是上了年纪的女人,浮肿的身体里总是浮出一些零星的慈爱:小王,待会到我家吃饭,昨晚我们家老农买了两斤黄鳝。泡了一个晚上,等下我再放点盐清清泥,煮个黄鳝粥,补补气。这秋天来了,凉了,女人最怕寒了。你防备地说,不用不用,吃清淡惯了,声音就像泄气的球。你挣脱她的视线,你夹着你的腿走路。你听到人们在议论,苏镇长到底是咱们自家人,不忘本,一回来就为我们谋福利。瞧,最大的福利受益者应该是她吧!都十年了,物是人非,人家都有家室了,哪还有什么气呢!说不定,旧情复燃的事不是没有可能,看着看着,秋波就荡起了!

这个苏波应,这个搂过你、亲过你的苏波应,当年你来到这里工作,得到了他无数的关心,想着这辈子非他莫嫁了。没想到,最后他成了你的敌人,调到县上后,转个十年,又回来当上镇长,成了你的上司。

你回自己的宿舍。这个阴暗的角落,遮了两层窗帘,春夏秋冬永远拉严。你蜷在这里,蒙了头才能感到生命的温度和渴望。你摸摸自己的腿,对自己说,这是他的腿。你摸摸自己的脸,你说,他的手很轻柔。你已经不知道多少百遍对自己这样说过。今天,你拉开窗帘,久违的阳光铺满了你的床,透过那玻璃花纹窗,一点一点地亮着。你的手一推,噗的一声,外面的空气跳腾着冲进来。你站在窗旁,把手伸向窗外,一条红色的纱巾抖开了,在窗外漫无目的寂寥地甩着,天知道你在干什么。

你看到韦姨胖溜溜的身体从楼下走过,一条黄鳝从她手里蹿出,在地上滚了一身的泥。韦姨用脚乱踩一阵,她的鞋掌还真准,吐着血水的黄鳝动弹不了被甩着拎回了家。你听到她恨恨地说,死鱼还能翻身?

你的门被敲响,响声有节奏而热烈。知道你不好意思去我家吃黄鳝粥,这不,给你端来了,趁热喝吧。门外站着笑吟吟的韦姨。你却冷冷地说,不用,我不吃。韦姨想进房,看着一屋的黑,刚要起步,你把她挤在了门外,顺手掩上门。韦姨端着暖盒,笑得牙齿都歪了。小王,我还给苏镇长打了一盒,等下我就送过去给他,你有什么话,我帮你带过去。你头一扭,我想去死。韦姨错愕了一下。

门又响了起来,轻得有点暧昧,连脚步声都来得迟缓。你猜,是不是他!你赶忙跳下床,整了一下被铺,梳了一下头,洗了一把脸,在身上涂了香水,你还咬了一下红唇片。一切准备停当,门外的光扑进屋里时,你很失望,来人是那个叫作马都振的小保安。

马都振一直以来对你念念不忘,也曾经对你表白过,信誓旦旦地说:大我六年算什么呢?我要的是你这个人,不是年龄。前段时间他还去过你家,对你爸妈一阵好哄,连彩礼都谈妥了。你的同事兼好友催伯丽悄声对你说过,听说啊,他是看上你有一个铁饭碗。她那喇叭状的手掌完全罩住你的耳朵,热气混杂着声音往你耳朵里钻。你很来气,这样的爱情我可接受不了。你咬着牙恨恨地想。你见到马都振后的表情里多了一层鄙夷,做贼还这么张狂。他越是用眼神和馋极的眼光溜你,你越是把鼻孔朝向了天。他把好东西送你宿舍门前,烂了霉了一件接着一件地丢进垃圾桶。你过意不去,冷脸打不过热情,象征性地赴过几次约。他便张狂起来,大胆在你楼下唱情歌,纸片上写了许多爱慕的话,总结出来的意思就是要一辈子一个你不放弃想死你爱你到死。在这种小镇上班,街头的粉店会让很多人看到你们一起吃过粉。喜形于色的保安猴急的表情,煞有介事的整齐装扮让进进出出的人们多了几分猜测:

“终于想嫁人了,女人终是要一个男人来折腾的,可也要门当户对啊。扔着一个公办小学教师不要,找一个不稳定的临时工,柴米油盐一动起来,以后能有好日子过吗?该不会是想男人想疯了吧。”

“谁又说得准呢?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知道人家的心里想什么?早时风流着呢。听说在办公室里被人撞见过。要不苏波应也不会恨得那个样子,说放手就放手,说走就走。”

人们对你进行无限的猜测和追述。催伯丽一天晚上抱着两岁半的女儿在你门前的过道里徜徉,说是给你送个榴莲来。这果子到处是刺疙瘩,你转身回房扔到篮子里。催伯丽探着身子往里张望,你把门急切地关上。你再次拉开门时,催伯丽收了身诡秘地说,你最近没什么事吧?你说,我能有什么事?她小声说,没事就好。你看出了她的异样,我能有什么事呢?你不解地问。催伯丽压低了声说,人家说,看到马都振夜里摸进里面过。你气极了失控地说,谁说的?却迎来了催伯丽大声地说道,快叫王阿姨,王阿姨,去我们家吃饭吧。乖乖,快叫。她又压低了声说,韦姨说的。你推开门说,你看吧,看吧,你掀开了床单,他是不是在里面?你又扯起床罩,是不是在床底呢?你看。催伯丽顺势往床底下看,那里真的有一双运动鞋,是男性的大码鞋。她迟疑的眼神在你身上缓慢地扫。你用脚把鞋往里一踢,是苏波应的。你看了一眼发呆的催伯丽,再次强调,是苏波应的!你一紧张起来就会呼吸困难,脸色涨红。你觉得对不起你的心。你又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你把门窗关严,你对外面的世界说,不要进来。

你伸长你的耳朵,捕捉一些隐秘的声音。那些见到你的人,想招呼又不敢招呼,斜眼看你,鬼祟的表情里必有诡秘。那些说了一半,见你后又赶紧收了声的人,肯定是在说你。你心里都清楚着。说吧说吧,我又得罪了谁呢?最可恨的是,他们一定是在说你的男女之事。你猛回头时,还看到有人指了你的屁股又收回了手。你失眠、烦躁、虚弱,竟然连例假都不来了。你还得生孩子呢,你意识到自己真的坏了。你没有去医院,而是跑到镇上的初中问了一个医务室的女医生。女医生听了你的描述,说,这是正常的反应,你就是太累了,推迟了一下。你要她帮你体检。女医生说,我这什么设备都没有,拿什么检呢?去卫生院吧。你神经质地说,不,我不能去。女医生搭了你的脉说:是有点急象,该不会是有了吧?什么?你说,这可不能乱说。你撒腿就跑。

你知道,不能让人知道他的存在。每天夜里,他都会出现。有时他从树上跳下来,有时他从树背后转出来。你始终没看清他的脸。他的情绪随着你的情绪而动,你说你恨,他就猛抓胸口再抡捶地板。你说你累,他就会让你靠在他的肩上。你说想飞一下,他就背起你飞一下。你叫他站着别动,他就定定站着。你知道他见光就死,但在夜里却有着无比的力量。他常在你的喝令下纵跃,翻跟斗,上天入地。你把你的心事都告诉他。起初他只是在树林里出现,后来,你把他引到了屋里。夜里你的灯从不亮过,你知道,他见光就死。你让他服侍你,铺床盖被,打饭舀汤,洗澡洗衣。你和他絮叨,一个闷热的夜里,一念之间,你和他欢爱,从此便再收不住……你们驰骋在自由的天空里。

你来这里干什么呢?韦姨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就像娘骂不争气的儿子,不好好守大门,丢了东西不要紧,要是有哪个歹徒冲进来,怎么办?你们才有防暴工具的。

我不是过来巡逻吗?

德性,专往单身女青年房里巡。

你又不是没有年轻过,我喜欢她怎么了?马都振恨恨地走了。我就是喜欢她,她是我的菜。走道上响起高傲的喊叫。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边去。

韦姨一脸的轻蔑,你看到韦姨等马都振拐下楼梯口,把一张纸条塞给你,努努嘴使眼色,示意你拿着。你反应迟钝被她一把捞起你的手,她手指用劲往疼里捏你,他给你的。仿如这纸条给你带来艰巨和快感。

你知道,我来这里不容易,大家都是熟人。为了以后我们的工作不陷入被动,工作上的事我们要按规矩办。我们是很正常的上下级关系。当然,你有什么困难,我能帮助的,会尽量帮助你的。毕竟,无情未必真豪杰。

苏波应在办公室里完成了和你的见面,他苦口婆心的表情和虚假的关切让你感到恶心。苏波应欠身给你倒茶,隔着茶几他跷起二郎腿。你精心的打扮就像一道摆设,激不起他强烈的情感。你看到他点了一支烟。那烟雾飘飘悠悠,把一切都隔开,凝固。

你傻傻地走出他的办公室,你的魂飞到了你的头顶上。这就是他给你短信的用意:来办公室吧。原来是划清界限。你知道我等了这一天多久,你就这么狠心,真就这么冷。你想对他诉说那些被人陷害,黑白颠倒,背负黑锅的事情。你想告诉他你受了很多委屈,就是等着有一天他会良心发现,救救你这个苦命的女人。你想让他给你报仇,打击那些伤害过你的人。首先要弄的就是这个保安马都振,他在背后说了一大堆关于你不靠谱又具爆炸性的话。

一天夜里,你听到一声粗野的猫叫,那粗气的沙哑叫唤一听就不是猫的叫唤。你隐隐听到了脚步声像踩沙一样挪开的声音。你收了声,紧接着跳到门后,侧耳听了听,走远了。当时你正和他说着一些惊心的事。同事叫你一起下乡做计生工作,说包干到户,你进了一家又傻又呆又穷的人家,她们说你和这家人有共同语言,结果她们吃过了饭都不来接你。你不停地在山坡上抻长了脖子呕吐。你是一个爱干净的人,一看到那比茅房还脏的厨房你就歇菜了。你嘤嘤地对他哭,让他搂住你的肩。你说受不了,但还得受。他的肩膀冷僻地泛着光,冰凉地贴着你的脸。你为我做主啊,你恨啊,你恨啊。他却一声不吭。你穿起他的衣服,站在床上,摆开砍杀的姿势。你的眼睛里满是凶光,你喝一声,砍一刀,空气中连你的影子都没有。你傻傻地半蹲着,你的力量收得很紧。

猫叫之后的第二天,马都振在大门口处跷着腿。他看着你买菜回来的样子,你低着头没有看他。他吹起了口哨,像要撩动你的裙子。他拦在你面前,痴痴地说,我知道,你是想我的。你没有争辩,绕开他要走。他又拦了过来,你迟早是我的。你走了一段路,回头低低地说,你有本事,今晚就来。马都振先是愣了一下,继而露出大牙笑,依你。

你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到要整马都振的。走道上的灯亮着,黄黄的色彩蒙住了栏杆。你的门在灯下紧闭着,直到一缕烟假装潇洒地到来。这几年来,人们都说听到鬼叫声,从你隔壁搬到了新楼。有一个男声在楼里隐响,还有一个女人的呻吟声像鸟儿一样飘过。你笑了,这都是一些暗想,你拥有了自己的强大,瞧,她们都不敢再惹你了。逃得越远越好吧,长舌的三八。马都振不怕吗?他的身影盖住了门口,看影子,梳洗得很齐整。刺鼻的发胶味呛得你连打三个喷嚏。你在门后说,去,把楼下的那个石桌给我搬上来,芒果树下第三个。马都振缩了缩脖子说,我哪搬得动嘛?你嘲笑他,这都搬不动,还想偷香窃玉呢。鄙夷的话声刚收了尾,马都振无奈地说,我去,我去,你总得告诉我,你要那石板有什么用嘛。你小声说,今晚我想睡在上面,我的床坏了,两个人睡不稳。这样啊,好嘞,马都振兴致勃勃地说。你的脑海里浮过楼下的情景,你想象着他不停地拱着屁股下死力搬石桌的样子。

你找出一根皮带,往你身上扎,勒得肚子紧绷绷的。你在你的头上绑了一条红纱巾,就像一个出征的勇士。你抿嘴憋足了气,你在黑暗中说,帮我再勒紧一点。你感受到他的力量,你的头就像要爆了似的。你变得全身刚强,身上的肉瞬间条分缕析般板结起来。我能像你一样,跳得很高,我会来去无踪,我会力大无穷。你咬着牙颤抖说。你把一把刀别在了腰间,那是一把水果刀。我要好好教训这王八蛋。马都振在向人们抛售一些无中生有的故事,他在背后说你的臀部有两颗痣,仿如他已经蹲在你的背后仔细地浏览过。他在造一种影响,他在把你纳入他的私人世界,对外界进行一种宣扬。你恨透了,你要把他凌迟。你会帮我的,对吧。他闷声闷气地说,我会。他背对着你,一动不动,彼此都充满了力量。你躲在了门后,等待着马都振上楼来,可马都振一直没有上来。你走到床上,打起坐,一直听到冰凉的夜下起了霜,也不见那自投罗网的脚步声接近。你猜想,马都振估计是累死了。

马都振没有死,他穿了一双拖鞋,呆坐在一张四脚椅上。你路过门卫室时,少有地对他扯嘴轻笑,早上下楼时你看到楼下一张石桌凄惨地歪倒在树下。马都振对着你的影子说,我受伤了,瞧瞧我的脚,拇指粉碎性骨折,没命和你在石桌上做那种事,我认了。你蹲下瞧瞧他包着纱布的脚,你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我可以给你包扎。我等了你一夜,瞧瞧,我这里都还痛。你摸摸你的心窝,你弯下腰,领口处就露出一道球线。马都振震动得腿都站不安稳,他被你摄住心窍,你听到他粗粗的喘息声。你站起来傲慢地说,还有本事来吗?马都振痴痴一愣,拨浪鼓似的摇头,不去了,我看到,你房里,有一股杀气。

你扯直窗帘,把窗户打开的那一天,保安马都振看到你的红纱巾在窗边有气无力地舞动,抖得干干涩涩的,像一只死鸟。他呆头呆脑地张望,探灯样的目光,遥远的痴想一环盖过一环,那一刻整栋楼都被你的红纱巾照亮。

一连几周,你都没见苏波应。他和你不在同一栋楼办公,他住的是新楼,当时盖时说是养老院,现在有一半是内部职工住了。你总是被外派下乡,听说苏波应每晚都回县城。你想找机会见他,也是没有理由的。他的工作和你的工作没有交叉点。倒是主任叫每个人填一张乡镇干部个人对照检查材料,反思个人近年来在工作、生活中人生观、世界观支配个人的所作所为,进行自我认识与批评。你一夜又没睡好,你以为这只是你一个人的事。你想到了你的联系户,那一家神经错乱的村民,一共生了四个,毫无节育办法。这个事情会不会有人造你的黑材料?你头疼,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叫一声他,却已不见踪影。他死了,你忘记了,他见光就死。你伤心地哭起来,你坐在床上,想起把他带回房里的情景,一住就是十年。那时谁都不帮你,远离甚至隔离你。你一个人跑到后山,那里有荒坟、老坟、新坟,移骨后的尸坑。你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在黑夜里寂静中泛着白光,自己跟自己说话。你还和鬼说话,诉说着那带怨气的恨事。你在山上哭过,恨过,你咬过自己的手指、嘴唇。死了吧,你趴在土堆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你不甘心哪,阿应竟然用石头砸你,他可是把你的全部都收进怀中过。一想到前后的对比,你寒极了,身上却冒着豆大的汗。这就是人家说的惊恐症。你需要他的时候,得到的是冷眼、不解,他连看都不看你,每次都把头甩向一边,就是要把你抛开。就当我是空气吧,连空气都不如吗?别伤了我的眼,苏波应就这德性。他像见到鬼一样见你扭头就走。你见多了他的冷漠行止,你的心指挥着你的脚变得趔趄,一见到他脚步就乱,迟疑不前,拐弯,遁逃。你永远没有解释的机会,你可怜巴巴的眼神,平添的是你脑门上的愁,是心底的怨。我都看到了,他说,走开,离我远一点,别逼我说难听的话。好吧,好吧,你怨恨地赌气地头痛欲裂地走开。在以后的例会上,你莫名地遭到主要领导的点名。你的工作总是招来不满,起初大家都觉得不解,渐渐地,人们就心领神会地窃笑起来。你鼓着一肚子的气,什么也倒不出来。当一切都无法说清无法挽救时,苏波应走了,走得一声不响。他调动的消息裹得严严实实,在得知他和张小梅一起走后,你空落得像一口沉入水底的钟。

你沐浴斋戒,谁都不知道你要干什么。柜子被重新翻捡,那件碎花的连衣裙,你从柜子里拿出来,闻了闻上面的味道又放了进去。这是你第一次和苏波应在河道上散步时穿的。你周末打把伞去了一趟县城,给久违的同学打电话,邀她一起买衣服。你说接下去要凉了,想买件秋裙,有袖子的那种。镂空的袖子,齐膝的裙摆,收腰的束带,你在试衣镜前就像个小公主,欢快地转身,把自己交给镜子。你的同学不停地说着你身材保养得好,你的笑变得萌萌的,尽管眼角的皱纹收拢得软了些。你的同学说,但愿你的笑和你的心情一样,这样,一切都会好的。你从她的浅笑里看到了春天。你由一只呆头的瘟鸡变成了一只凤凰,走在大院的路上脚步都轻快得像在歌唱。人们被你的裙子转晕了眼。你走路挺起胸,微笑颔首的样子很是友好。你向所有你认识的人打招呼,人们很诧异于你的变化,猜想着你准是恋了爱了。没有什么比这东西更让人容光焕发。保安马都振先是愣怔一下,摸摸后脑勺,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你,确定是你灿烂的笑后咧着嘴向你傻笑。冰释前嫌的你妩媚动人。

你的大腿在南方的偏僻小镇上刮起了一股强劲的风,短裙轻轻地飘把你的腿衬得白皙滑嫩。马都振冷了几年的心重燃欲火,他晕晕地被重新刮到你身边,你看到他总是在门卫室里张望。你的短裙收到了许多羡慕的嫉妒的眼光,还包括一些贪婪的目光。你总是急急忙忙地走在办公室的楼道里,急急忙忙进进出出大院的门,飘动的裙角只能让人猜测你深处恋爱的河里。一个月后,你收到一个意外的短信:听说你准备结婚了。你一直不回这个短信,只是往身上洒更多的香水。他终于像一只等待的猫在路上截住你的去路。他身上带着因为躁热而突突扑腾的阵阵热气,双眼冒着跳动的光芒。你看到他双颊微红,一手捂着他那颗跳得快要冲出前胸的心,你还听到了那笃笃笃不规律的响声。他的手被血液激动得抖颤,好像第一次握住你的乳房时的紧张不安。他的双眼像长了翅膀在翼动,就像等待着时机向你扑来: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他的表达清晰,对你做着呐喊的姿态,声音却卡在嘴边。你听到的是他激动的呼吸,看到的是他变形的脸。你把脸一转,温柔与害羞被你演绎得相当逼真。你把眼一低,转身掉头的那一瞬加上一点点冷淡的绝情。他就像个无知的冲动的少年尾随在你身后。放开,你说,把他的手一甩,你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在拐角处急忙抽身退了回去,一道拱门和一丛丛木芙蓉掩饰住刚才的一幕。你的拒绝把他变成了一个路鬼,他常常形象夸张地拿着个公文文包,一副出门办事的样子,徘徊的脚步像深思某个重大的决策。其实是在偷偷地看你,但一见你就紧张,眼神明暗交替忧心忡忡怕失去你,远远地看到你就开始直勾勾地盯,心痒痒地求。他的贼样惹得你喉咙里发出得意的哑笑。

苏波应工作日下班后不回县城住了,下午在菜市场买菜,晚上还亮起办公室的灯。在他办公室里,时而还有键盘的噼啪声敲碎寂寞的夜。你露出舌头似笑非笑,你又收到他的短信。你可以想到短信那头的他烦得直摸大腿。你回复他,你对他毫无感觉,他就像一块石头,多么地不起眼。他急得追悔他的过失,诉说他的苦情,结婚后的他就像一只可怜的狗,等待主人抛出更美味的骨头。在河堤上等你,他说。昭然若揭的目的没有吓到你。我累了,睡下,你把手机放在床头,起身时一个蒙面人一跳而过蹲在墙角。他缓缓地站起。你不是,见光就……大气不敢出的你背负着进退两难的感情。你向他走去时,黑夜里的他却闪着轻微的蓝光。你刚伸手,一切悄然变黑。

快立冬了,南方的小镇洒起秋末的雨,灰蒙蒙的景象有如春天来临。风和湿气让人们更多地待在屋里,你却在夜幕拉下时走出机关的大门。一把紫蓝的花边天堂伞挡在你的头上,一双打底的裤袜修饰着你纤长的腿。苏波应在车上等你,他就像披了一件黑衣。你在黑夜里黑着脸上了他的车。一切都像在走程序,吃饭,喝茶,倾诉……你把他的手移开,拒绝他开房的请求。你不能把自己放置在一个轻浮的可有可无的位置。你坚持要在十点钟回家,因为你听不到他说出一句爱你的话,他装着一副可怜样儿惹得你有点不耐烦。

回来的路上,他终于说出一句我爱你,顺势靠边停车吻住你的唇。远处迎面而来的灯光让他从你的挣扎中弹开了。他把车拐进一条满是速生桉的小路,熄了火将一切沉没在黑夜。你被他紧紧地抱住,被欲望折磨的他像头猛兽在你的身上磨蹭,发红的双眼带出了你的那把刀。那把为马都振准备的刀,在你的手上紧紧攥着。是刺向他的喉咙还是他的后背?你迟疑的思考被蠕动的唇舌颠覆。没有哐当一声掉地的刀响,你内心的饥渴远胜于孤独的伪装。

我看到你出去了,我看到你出去了,我看到你出去了。保安连续说了三次同样的话,他的手里还捧着一把菜花。周末的一个夜里,保安在你的窗口边失落地说。你没有做声,也关不了窗,只得静静地坐在床上。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可以?马都振像个无赖一样等着你的回答。你低低地说,你走吧,我不想报警。喵喵喵,马都振学起了猫叫,只是一只猫上门找吃而已,报什么警呢?你大声呵斥,你识相点就给我滚,要不,别想在这里待了。你的影子像一只大鸟向窗外扑去,保安乖乖蹲下,四处摸探,就像一个潜入他人房屋的贼,在楼道里猫着腰逃走了。

马都振从此一见你就像条狗一样蹲着,侧着身子窥探你的一举一动。他那猥琐的长舌头一直在你的身后动荡。你买回一块大大的全身镜,新衣新裙在镜前漫飞,你感到你的快乐和精彩。

你把苏波应的鞋子洗了一遍,放在窗台上晾。阴雨的天一直持续不断,竟然在立冬之际下了足足三天。吹风筒有了新的作用,冒着热风吹干那些晾不干的衣物。你在网上找到烘干机,给他发个需要改善生活的短信。

等到的是家里先来了电话,说奶奶死了。你回到家里,才知道,奶奶夜里被倒下来的房子压中,一根横梁卡在她胸口。昨天夜里,你和苏波应在一起时,丝毫没有感到那点雨有什么风雨飘摇的感觉,房子怎么就倒了呢?你看到了奶奶,她平躺着,两只干燥黑乎乎的手握拳挺在前胸,和身体成九十度角。瓦片刮伤她的手和脸,灰黑的色彩和褐色的斑点透进她的皮肤。衣袖没能套进她的手臂,她的双手倔强地挺着,灰色的粗布衣盖在她的胸前,她瘦得像一只虾。裤子倒是匆忙地套上去了,肥大的裤子显得不平整。自从大弟王良被抓进监狱,你发现奶奶在老房子里独居的秘密,每晚都是握紧双拳坚挺而睡,就像那苦行的费力的瑜伽修炼者。你伤痕累累地坐在奶奶纱幔罩着的床上,就着黑暗听她喃喃时,发现奶奶一只手抓着你的手高高地举着。上个月月底你要是回家一趟,可能会见到奶奶。自从你恨嫁之后,至少很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你发了工资都要回家一趟,把你那可怜的工资交给父亲,让他拿去给上学的弟妹当伙食费。你再从家里拿点粮油以备下月伙食之用。你看到奶奶头上的皱纹统统向眉心收拢,紧咬着的牙让两腮鼓起,她的唇里塞着一些饭粒,据说是让她不至于空着肚子去到另一个世界。里外的折腾,让她憋着一肚子的气和怨的样子显得更恐怖。

你父亲叫你跪下,他头上的白布一动不动,只斜眼瞟一下你。他让你磕头,你磕了三下,正要起身,他粗哑的声音紧跟着叫你,再磕。你又磕了三下头。他接着叫你再磕再磕。他生气的样子让屋里的人出奇的静。他闭上眼沉思的样子让你感到好像奶奶是因你而死的。相比之下你奶奶的死并不可怕,他对你的苛责显得更恐怖,你惊愕得不知所措。这时跪地的你还穿着一件鲜艳的初冬呢子花裙子,连同修腿的花纹裤袜将整个空间深深地刺痛。

奶奶入殓完毕,你的父亲母亲和几个同堂的叔婶开始守孝。妯娌忙碌地洗刷碗筷,男子则四处采购菜品以及准备治丧各项事宜。你换了一身朴素的长衣长裤,躲在人群中洗碗洗盆。你感到婶婶、嫂子们对你很客气,挨着身儿洗碗洗菜也不招呼你。你看到她们的眼神里藏着某种疙瘩,一看到你就会犯疼似的低下眼皮。她们把话题扯到别的地方,你就是搭不上话。人们越对你客气,你越是感到背后的压抑必有隐情。

夜幕降临后,你擦干手上的水,默不作声地偷偷来到塌倒的老房前。奶奶住的那间正房已经歪塌,板条和青瓦卡在将倒未倒的墙上。几个黑色的大笼箱搬在中堂里,中堂的墙面已有几个大大的裂缝。你走进去时,一只野猫从长条凳上蹿了出去。你在檐下的青石板上站了站,青石板是用来洗衣服用的,你小时候就常在这里洗衣服。你奶奶一个人住后,她颤颤巍巍地摇着水泵打水,一点一点地把水装满桶再提到青石板旁洗衣裳。不间歇的冲刷,雨水和洗衣水把青石板洗得锃亮。你拨了拨覆在上面的泥沙,用手还能摸到它的光滑。以前用黄泥做房子时,有钱的人家都用青石凿门槛,用青石铺天井,用青石铺在大门前的屋脚下形成一条美观的护墙道。你爷爷不是有钱人,你从懂事时就看不到自己家里有这么好的建筑。你看到的,只是断了层的泥墙,被雨水打得裸露在墙外的小沙石和长在屋后墙根的白硝。你猜想,那白硝肯定是有人随地小便,风化后才长出来的。调皮的男孩子当年用白硝、硫黄、木炭,制成了最简单的炸药——他们是这么称谓自己的杰作的,然后装到玻璃瓶里,再加一根导火索,丢到水潭里炸鱼。你弟弟就玩过这种事,他还说要炸一条大鱼回来给你们吃。每当他们要放这种土炸弹时,你总是躲得远远的,生怕被某个弹片击中身体。大弟王良已经减刑,可奶奶没等到他出来,就在这个世界消失。你自言自语地喊着奶奶,奶奶最理解你心中的苦,你什么都和奶奶说过。奶奶也不止一次地开导你。女人哪,过了也就过了。有时候她又说,有都已经很好了。你很想听从她的话,却又说服不了自己接受现实的一切。你奶奶有事没事地烧起香,只见她嘴里念着,不停地拜了再拜。你从厢房里找到香,扶起那歪倒的香炉,点了三炷,虔诚地双手合十,心里默念着,奶奶,我想见你,奶奶,我想见你。

正房角落里闪过一道黑影,瘦小的身影双拳紧握,你爹要杀了你。你奶奶蓬头垢面惊慌地对你说。你吓了一跳。你紧张得不知所措,也不敢睁开眼睛。你奶奶突然抽泣起来,她说你的命很苦。你们家的命很苦,她不停地烧香,还是保不了你们平安。她说,镇政府里有一个你们家的远房老表姐,在民政所工作。她对你奶奶说过你的委屈。她对你奶奶说,你被领导欺负。你奶奶便想着给你替身。暗暗找人给你解钉,把你的命数换到她身上。她要为你挡那尘世的骚扰。可她最终还是乏力,马都振跑到你们家把你和苏波应的事添油加醋地报告给了你爹。你爹恨得砸碎了一张凳子。你奶奶想着,该是她给你顶命的时候了。你奶奶劝你快走,叫苏波应救你。你不走,你爹杀了你,他也要跟着自杀的,你得走啊,燕儿。奶奶捶着胸苦劝你。你睁开眼时,天上降下了小雨。你哆哆嗦嗦地摸出老房,踏进窄小的巷子时打了一个趔趄,你差点掉进排水沟。只听见咔嚓咔嚓哗啦啦响声一片,然后是一声闷响,中堂的一面墙倒了。你喘着粗气拼命地向村子外小跑,就像有狼在后面对你穷追不舍。你更害怕父亲突然会出现在你身后,双眼发着蓝光,向你举起他的大手。你给苏波应发了信息,叫他来接你。此时的你已经躲在杂草丛生的小路里,等待着村边的公路上有车灯照来……

第二天闹钟吵醒你时,你感到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你看看你被草刺划伤的手,再看看床下沾满泥巴的鞋。你想到奶奶就是死也要护着你,不禁潸然泪下。昨天晚上你一直发抖。苏波应来接你,你抖着上他的车。他问你出了什么事。你抖着直摇头。他想搂一下你,你抖着躲到一边。你在街道黑暗处跳下车后,他给你塞了伞,你抖着撑伞回来。后半夜,他一直都不敢露面,更不敢到你宿舍里。你一直抖着,渴望有一双大手和一个坚实的怀抱。你父亲哮喘般的咳嗽模样和你母亲勾着腰搬东西的奴隶样不停地在你眼前出现。突然你父亲的一只手变成一把弯刀向你挥来。你父亲的脸又变成马都振的脸,马都振一脸的奸笑,张着血盆一样的大嘴向你伸来。你母亲从你身边走过,手上抱着一捆柴火,说是准备给你烧水。你喊叫着,娘,娘,救我,救我。你母亲丝毫不在意你的哭喊,回头对你说,莫喊,莫喊,娘给你烧水去,你就快生了。你为你母亲不搭边的回答万分焦急。家里好几次都和提亲的人说好了彩礼,等着你出嫁,给家里添添喜,可你脑门缺了筋似的总是让他们的希望一次次像泡沫般破裂。你也想把脑袋挖出,抽出那根错乱的神经。你死死扯着被子醒来,你安慰自己说,都是梦,都是梦。苏波应来了信息,你说你冷,他从Q里给你发了一床被子。你听到门外有诡异的脚步声,你打开灯,门外传来猫叫声。你听了听,确定那不是马都振的声音。谁?你向门外问了一句。你趿拉起鞋开门追出去,在楼梯口向下抻长脖子张望,鬼影都没有一个。

中午你路过B栋宿舍楼,准备去向计生服务中心主任请假,他家住在更深的一栋楼里。你的头上莫名地遭了一盆水。你很生气,想不到还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你刮擦一下脸上的水,闻到一股刺鼻的尿臊味,你恨恨地向上一指……却愣了神。

张小梅

你在阳台上阴阴一笑,王雪燕把手放下,向你抛来仇恨的目光。你用阴冷的目光对她说,我灭了你的种。你看到她一边夸张地甩着手,一边扭得小屁股就像一条摇动的蛇。你向楼下吐了一口唾沫,恶心。你转身回房,一个身影缩了回去。你瞟见苏波应在床上躺着看文件。你向他飞过去一颗子弹,心疼吧?苏波应不冷不热地回你一句,就你事多。你强压住你的怒火,漫不经心地抛出一句,谁的事多,自有天知道。我只有蒙在鼓里的份。你走进客厅,拆开昨晚搬来的微波炉。

天气凉了又冷,冷了又凉,南方的冬天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你工休的日子对苏波应来说,也很突然。昨天晚上,你来到水镇时,苏波应还待在办公室对着电脑,见你时慌了神似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来了?你早想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似笑非笑地说,抓鬼来了。来来来,先把东西拿回宿舍。他把你推着拽着回到他的宿舍。他又是煮面,又是帮你找洗漱的东西,殷勤得像个勤务兵。你也找回了被侍候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这个在你身边不冷不热的苏波应,这些年在你面前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把苏波应放来水镇,你一直觉得不妥。可是他总说这是一个锻炼的好地方,到最边远的乡镇去工作,对苏波应以后的成长是有好处的。你不好再反驳他,毕竟他说了算。你心里就是有一个结解不开,你想到他这么老奸巨猾。明着是帮了苏波应,该不会是对你有了什么戒心。你又能怎么样呢?你对他一直都很顺意,却对苏波应很强势。你知道,你稍不留神上了他的船,是很难再脱身下船的。

苏波应的一举一动你都看在眼里,你看到他看了一条短信后,眼神变得躲闪起来。你叫他帮你洗澡搓背。他糊里糊涂地乱搓一通,草草了事的态度很明显。你倒挺善解人意地说,有事你就出去吧,我不绑你。他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也不是什么急事,就是一个朋友叫出去一下。他想搞承包,种树。你说,那你出去吧。我等会自己找人玩去。苏波应像得了圣旨一样擦手夺路而逃。你用浴巾遮住你丰硕的乳房在洗澡房旁边叮嘱他,少喝点酒。好嘞,他爽快地回答,我只吃肉,不喝酒。苏波应披上衣服出门了,你在镜子里看到你的腹部有点松弛,居然有了内裤的勒痕,肉色也不怎么白了。想想近段的保养可能做得少了,回去后得到会所好好补救一下。你再仔细瞧瞧自己,论身材,你比王雪燕矮,她一六○你一五五。你最恨她那条腿,又直又长,穿什么都好看。私下里承认她好看你觉得很恼心。你唯一可以战胜她的地方就是你有一双傲人的乳房。

你从韦姨家串门出来,在她家里吃了两个火龙果,叙叙旧。韦姨的老公老农知道你升任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后,不停地给你泡茶。茶这东西,喝多了牙齿发黄,你每年都去洗一次牙。老农还吹嘘他的这个普洱茶三千块钱一斤,是哪个哪个老表从云南带回来的。你看看他那包装盒,不去揭穿他的鬼话。多好的茶你没喝过呢?出门时,韦姨对你指了指,就那间,没变。你说,我上去看看。我的那间现在有人住?韦姨说,没有。楼梯右边以前还有人住,左边房间的人搬上新楼后,右边的也搬了,说是闹鬼。你不屑地说,亏你还是个马列主义者。你告辞了韦姨,向着王雪燕的宿舍走去。你以前就住在她的旁边。你喜欢种花,她喜欢种仙人球,说什么仙人球有巨大的生命力。你比她早来一年,所以,做什么事你总是以一个先来者的姿态教她怎么做事做人。你一副深谙机关大院人际关系的模样,嘱咐她凡事低调,领导的话就得认真地执行。这个王雪燕一脸的单纯,我可是来为人民服务的,她噘着嘴说。她一有空就读诗,她梦想着她的爱情,轰轰烈烈又痴情缠绵。你总是嘲笑她,笑她能拿爱情当饭吃。你就等吧,准是琼瑶阿姨的书读得多了,中的毒太深了。当时的你已经和苏波应好上了。这个苏波应在你宿舍里猴急地吃过你的奶,只是他还不敢和你同居。这个苏波应人长得好看,又高,唯一的缺陷是没有钱。在这样的小镇,男人能找到老婆就很不错了,特别是找到一个有正式工作的老婆。你也曾经在王雪燕的面前幸福过,可是你察觉不出来苏波应的情变。苏波应和王雪燕的爱情,竟然在你们互相串门,互相蹭饭,一起谈论化妆品的日常生活中润物细无声地进行着。生活和你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王雪燕和苏波应就在你的眼皮底下看对了眼。你看到王雪燕和苏波应上演的痴情缠绵,你幽怨无比。那一刻你立下决心,要夺回自己的爱情。

你走到王雪燕的房门口,敲了敲,无人应声。我想和你谈谈,你说,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再次发出诉求。房子里确实没人。你走开,下楼,打伞,准备回苏波应的宿舍。一个女人从你身边衣衫脏乱地快速走过,她打着伞捂着嘴。借走廊下的路灯,你看到她的鞋子和裤子沾满了黑兮兮的泥,你认出那是王雪燕。都这么多年了,她的身影还是没变,依然高挑单薄。你低着头没有叫她,转身看看渐行渐远的王雪燕,诧异于她的狼狈。你再往前走,快到办公大楼时,听到镇政府的大铁门被拉开的声音。两束强光摇摇晃晃地爬坡环绕进来,一看就知道是氙气大灯,把墙壁都照白了。你走到拐角处,看到自己家的车开进车棚,大灯很快换成了近光灯。你躲在一个凸起的墙角边,看到苏波应跳下车。你没有惊动他,你相信,在一个阴冷的雨夜,苏波应和王雪燕的相互出现必定存在某种联系。你看到苏波应小心翼翼地合上车门,上锁后习惯性地拉拉门把以示安全。他张望两眼确定没有什么人在雨中闲溜,用手挡在头上小跑着跑回宿舍。他在车上不是常备着一把伞吗?你等他跑得没影没声了,用你包里的另一把车钥匙开了车门。这辆越野车花了你二十多万。此时你看到副驾上有泥巴和草屑,你拾起捏了捏,分辨出这是新鲜的泥巴。你把鼻子凑近坐垫,誓死要深挖出残留在靠背上的特殊气味。你的鼻子就像狗一样翕动,三明治坐垫是干爽的闷臊味。你闭眼深深地嗅,闻到了车内的橡胶味。一丝茉莉的幽香味,那是你自己的味道。你想着难道就没有其他味道了吗?你对着靠枕吸,一丝纤维钻入你的鼻孔,你打了一个喷嚏。还是寻找物证吧。女人的头发一般都会悄无声息地脱掉,你搜到几根长发,仔细看,确定不是你的。你在车上也找不到他的伞,你心里想着,看你苏波应怎么向我解释。

你回到宿舍看到苏波应拿着一双洗过的皮鞋出去晾。你没有立刻发飙,看他怎么编和演这出夜剧。想不到苏波应擦干手倒杯热水就主动交代了,我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王雪燕,听说她奶奶去世了。夜黑,又下雨,一个女人在路上走不安全,我载了她一程。你直截了当地揶揄他一句,你们没有旧情复发吧?他喝口水,停了停,把水杯放下,走进房门,转身一句话捎来,你想呢?你歇斯底里地回他一句,我不想,我得看到。

你鼓着一肚子的气睡不着觉,你翻来覆去地把床弄得吱吱响。苏波应恼恨地背对着你,他对你有意见,你对他产生隔阂。两人在床上互不往来。想想你本来就不是来温存的,本来就是来找气受的。你风风火火地杀来,就是要抓住苏波应和王雪燕好上了的证据。你相信那些情报,但还是要经过确证,亲眼见到苏波应的不轨,然后再怒发冲冠地将他五马分尸。当时你听到有关苏波应的传闻时就是这种心情。要狠狠地收拾他,你说。你在黑暗中睁着眼,你可以等待天明,因为你工休三天,大不了明天赖床。你退一万步地迁就苏波应,就算是风流,也不能和王雪燕啊,这可是明着打你的脸嘛。你的心很焦躁,又没有温柔浇灭这怒火。苏波应,你真想踢他一脚,你甚至想抓住他的命根子,猛力地扯,让你去风流,你恨恨地骂。你睡不睡嘛,苏波应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他把被子一翻赌气去了卫生间。你就是忍不下这口气,苏波应在卫生间里久久不出来。你爬起来去踢卫生间的门,苏波应死活不出来。你披上衣服摔门而出。鬼使神差的你来到王雪燕的单身宿舍门外,凭你的脾气你真想跟她叫阵。可是你冷了,不知是不是刚才一路走来时被风吹凉了。还是你对你和苏波应的政治生命起了某种隐忧。你冷静了,说到底,你什么都不能明着做。你只能使黑手段,让王雪燕痛不欲生,让她自我折磨,自我消失,这才是高明。想明白了,通透了,心情舒畅了,你高兴得忘了这是在夜里,这是在人家的门外,忘了你还穿着睡衣。你轻声地贴近王雪燕的房门,对着门内的人说,王雪燕,你等着你的好戏吧。房内的灯一亮,你机智地学了几声猫叫,边叫边迅速退后。你听到房内有斥问声,你没有下楼,而是静立在楼梯口右手边的一个宿舍门前。你看到王雪燕披头散发地追出来,在楼梯口撅着屁股张望。你屏息凝气,直到她若有所失地走开。

你在水镇待了三天,苏波应和王雪燕的基本情况已掌握大半。保安马都振的痴情你已通过韦姨了解,你叫韦姨去吓了吓马都振,说单位正在考察马都振的工作,将来让他当保安队长,工作年限足够后有机会考事业编,做个公家人。马都振的精神大振,他以为他的工作出色,领导赏识他。韦姨回来向你汇报情况,高兴得眯眯笑。你已将马都振收入你的阵营,他迟早唯命是从。你接下去只管着把他变成你的忠实走狗。搞人际学你也学了几手,你明白,拉拢结盟一片,事情才会顺风顺水。你猜想苏波应和王雪燕把你的所作所为只看成吃醋的自然反应。你一直在想着怎么整王雪燕的计策。苏波应是你的老公,你不能让他出丑,毁了他也就是给你自己难堪。苏波应并没有走到被毁的那一步,当然,苏波应也还没有力量把你毁了。你深入地分析利害得失。苏波应这个人,教训一下他就会老实的。教训他对你来说易如反掌。你这个组织部副部长也是有这个能耐的。关键是苏波应不给你长脸,你就很难收场了。你告诉你自己,你要对付的是王雪燕。王雪燕危害到你的权力和利益了吗?没有,她没有这个本事。往玄了说,她没有这个命。往切实一点来说,她的性格决定了她的命运。她危害的是你的家庭稳定。她的插足,让你和苏波应离婚的几率大大提升。没有了苏波应,你能活吗?你坚信你能活。但你觉得你心理上过不了这个坎。当年的争夺战就很惊险。你觉得,说到底要把王雪燕彻底打翻在地,再踩上一脚,让她永远不敢再出头,才是你的心理需求。谁叫她扎了我的心?我就是看她不爽。你对自己说。想来想去,你觉得你和王雪燕的战斗就是一场心理战。用一般人的话说,就是为了争口气。

你会心慈手软吗?不会,你还没有看破红尘。人生的纷扰你还是要管,要问。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耳根清净,眼睛清净。没有什么来刺激自己的神经,心情也就平静了。你躺在出租车里,闭目养神,三十多岁的你,还有好长的路要走。今晚你就是要来好好保养自己。你谨慎地走进养生会所,泡澡,按摩,推油,熏香,喝营养品。暂时放松自己。你今天的生活来之不易,要是靠苦出身的苏波应,你和他现在还是在水镇当个一般科员,忙忙碌碌地上班下班,接孩子放学,供着一个八九十平米的房子,过着紧巴巴的生活。现在一切多好,不用操这么多心,你把心放宽之后,觉得苏波应那点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自己的事不也一样不能启齿吗?如果没有他,你一样会像王雪燕,像韦姨一样,只会被别人差遣。你如果当年不逢机而动,不用点小聪明,又怎能有今天的局面呢?你为你的想法淡淡一笑。

可是寂寞一来,你又想到苏波应和王雪燕在一起的情景,心又会痛。那个他好久不找你了,以你的猜测,应该是另有新欢了。这些天来,你心里踟蹰,阴影不断,明显地消瘦了。你又听到韦姨捎来的消息,王雪燕鬼祟地和苏波应闹了一场。韦姨说看到王雪燕从苏波应身边气嘟嘟地走开。你叫韦姨继续侦察。搁掉电话你又感到有点后悔,你这样吩咐韦姨,不等于鼓励她了解更多有关你和苏波应的家庭事务吗?韦姨的嘴是不是牢靠?依你看,不会牢靠,现在她仰仗着你,会帮你说好话。等到有一天,她得了势,或者你得罪了她,这些事情就会变成另一种版本被抖出来。大意了大意了,你感到这真是荒唐。年底的考核又没有开始,你以什么名义下乡去指导工作呢?你翻翻最近的上级通知,拟了个下乡计划。

你在水镇深入调研,发表了旗帜鲜明的讲话,对党员干部的作风问题深入剖析,令在场的干部为之震动。你在敲山震虎,希望苏波应收敛所作所为。你在会上表扬了老同志,特别是韦姨这种老同志,任劳任怨,党性很强。

王雪燕私下里把你拦住。她叫你张部长,请跟我来一下,我有点私下的友情要和你聊聊。她把你带到书记办公室,把门关上。她很傲慢地质问你,你刚才的讲话,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你自己?你说,这是组织上的教育精神,谁有问题就说谁。你看到她气哼哼地坐到椅子上,一手把你从桌边拉到她的大腿上,她还摸了一下你的胸。你跳起来说,神经病,请自重。她冷笑着说,是谁被摸了,还主动地跑上了别人的床?你气嘟嘟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咬着牙说,是谁把我的鞋放进了那个王八蛋的房间?她把她的脸往你的脸凑,你什么都得到了,借问一下,你是靠你刚才说的一套套得来的吗?你坦率地说,我不是,那是因为我的命好,我祖上的阴德好,我有一个有本事的舅。王雪燕针锋相对,算了吧。你还不如干脆说,你有一个很厉害的男人做靠山。你紧扣她的死穴,你呢,你为什么要这么缠着苏波应呢?要是他什么都不是,没有权,没有钱,你还会这么勾引他吗?王雪燕的眼都红了,我会。我的鞋,是不是你放进那个王八蛋的办公室的,然后引诱苏波应去看所谓的真相?你别以为我那么好欺负。你扯住她的头发,把她往沙发上推,你看不得她的狂妄。你推她的过程中,被她抓伤了脖子,没想到她的指甲也这么尖利。她爬起来骑在你身上,把你压在沙发上。你看到她就像一个狼人,她把她的牙齿露出来,差点碰到你的耳朵。我弟弟的事,是不是你捣的鬼?你说,你说。你仰头一笑,你再不放开,我可以告你的。她利落地回答你,告吧,反正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你惊诧地问,你这是什么说法,难道你,得了癌症?她抽出一把刀架着你的脖子说,别岔开话题,老实说吧,我弟的事,是不是你捣的鬼?

是!你心里应得大大声的。谁叫你命贱?你命贱,你弟弟也得跟着贱。你快意地飞过这样的想法,特别是此时此刻王雪燕拿着刀对你无可奈何的情状,让你无比开心。你撒个谎说,是苏波应搞的鬼,是他干的。你伤透了他的心,他为了报复你,才下狠心干的。王雪燕的手软了,她失了神,那刀不再有光芒。王雪燕从你身上站起来,显得很落魄。你趁机将她的心踩入谷底,要不是当年你夺我的苏波应,你的人生也不会这样。你现在至少应该是一个平淡而幸福的妈妈。可是你管不好你自己,你跟我的男朋友搅在一起,当时我死的心都有了。是你,不遵守人间的规则,把你自己,也把我给害苦了。你的这番话着实打在王雪燕的要害,她也是懂事的人,讲理的人。你看到王雪燕衰弱的表情从眼睛开始显现,然后整张脸由上而下失水了一般变得蜡黄。她冷了似的打了一个激灵,你听到她惊悚的吸气声,被噎了一下。她顿悟也顿衰,她转身的样子像一个哭泣的魂。她拖着她的步子向门口走去。你听到王雪燕有气无力地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报应。

苏波应周末回家,主动带女儿去逛书店,吃美食。你感到他们父女的感情比以前好。你在一旁高兴也猜测他的好背后是什么东西,看到他对女儿的亲昵,你相信孩子永远是维系亲情的纽带。你入夜后挪挪身温柔地贴近苏波应,想要好好犒劳他,他却一点兴致都没有。他把你的手挡开,漫不经心又决断。你正想撒撒娇,激发他男人的保护欲,谁想到他不合时宜地丢下一句,我们离婚吧。对于这个问题,你无所准备,你真的没有过这种打算。你愣了愣,回他一句,离了我,你有什么呢?苏波应挺有个性地说,至少我还有我自己。你没有大喊大叫,你好像很无奈地说,孩子还小,她怎么办?你不能太自私了。至少要到她成人,不然,会给她造成阴影。就像你给我造成的阴影一样,我老感到不踏实,你让我感到整天都像踩在云上过日子。你说出你的心里话,苏波应无以对答。他在想着什么,你无从知道,你看着他隆起的微黑的轮廓,还是给他安静吧。半夜吵架,伤神伤肝,要是给老人和女儿听到,影响太坏了。

你想不明白,为什么男人总是在男女之事上占有优势,是不是他们的姿态比较高呢?苏波应心安理得的样子,他怎么睡得这么踏实?刚对你说了那样绝情的话,他就不怕你对他进行报复,一把刀子,或者什么尖锐的利器刺向他的身体,他就不怕吗?或者,他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包括死,连死都不怕了,他当然淡定。你想到王雪燕可能已经跟苏波应解释清楚当年的事情。你的所作所为苏波应已经一清二楚,所以他仗着自己有理,胆子壮起来后敢跟你叫板,你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想到以前的事,你的心好虚。你本来想故技重演,让王雪燕再陷入一次桃色死劫,让苏波应对她再次死心。现在这种局面,以前的打算都显得多余。你自己的后院先人一步地狼烟四起。人算不如天算!你感到你的这小半辈子,都在围着男人转。围着苏波应不放,是你贪恋他的品相,好看的东西谁都想要。围着他转,是因为他有巨大的权力,将一切难题化成不是问题的问题。最重要的是,你的生活里因为有了他的权力影响,你也变得小有权力,生活也因为权力与经济的交换而变得宽裕。男人的世界里你在其中挣扎,你突然痛恨起这一切,它使你的心被割裂,却还要紧紧捂住,不让伤口因为一不留神而发炎,被别人发现。窗外的光很弱,你的眼里射出两道电光,照得身边躺着一动不动的男人缩小了下去。你说,离吧,谁离开了谁,都可以活。你不就是一碟菜吗?反正已经吃过尝过,谁爱谁拿去。可第二天醒来,空旷的房间里少了一个人,苏波应不在你的身边,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你还是感到空虚。毕竟,你终究还是一个女人。

苏波应早早带女儿出去吃早餐了,一直不见回来。你妈晨练回来顺便买了菜,她正摘菜准备着中餐。你懒懒地喝了一杯牛奶。你不让苏波应的母亲来和你们住,你叫的是你妈来带小孩。你觉得这样的老青少关系比较顺心,有什么事你妈会永远站在你这边给你撑腰。苏波应这么勤快地带女儿出去花钱,你的疑心又起。他这是为了笼络女儿的心,难道他想离婚以后,想争取女儿的抚养权,最后落下你一个孤家寡人?他也太有心计了。你恨恨地想。你把这事告诉了你妈,你叫你妈以后早上把女儿带走,周末干脆不回来,到亲戚那去避一避。其实,你还以你弟的名义买了另一套房子。在后路上你的准备相当充分。你一直不让苏波应知道这个房子的存在。你妈听你说得委屈,她给你打气说不会让苏波应乱来。她要回去召集苏波应的家人,惩罚苏波应。

苏波应拉着女儿的手踏进家门。他给女儿买了一台新的学习机,女儿乐得给你和你妈炫耀。你妈躺在沙发上说腰痛,动弹不了。你叫苏波应倒杯水过去给你妈,顺便扶你妈进房间。你看到苏波应一声不吭地默默做着这一切。他的愧疚没有表现出来,他以为他的戏你妈还没知道。你妈念叨起那些苦日子,说什么养儿防老,说什么老人最想看到的就是子孙有福、家庭快乐。苏波应不敢吱声,他不敢当着你妈的面,像昨晚一样抛下一句,我要离婚。

韦姨在电话那头邀功似的向你报告,她的声音急促而隐蔽,王雪燕已经很少出门,穿着上很低调,最近都在忙着洗涤衣物及床上用品,走廊栏墙上吊得花花绿绿的。她的头发呢,应该也是随便扎一个马尾,脸色晦暗,不知所终了吧。跟我斗,这就是下场。你得意又可怜起这个王雪燕。你还得感谢她,是她,因为一副高傲的性格,把领导的宠爱丢弃。你适时地抓住机会,挺身而出,然后再把这黑锅让王雪燕来背,你一箭双雕。把书读得好的王雪燕变成一个生活中的迟到者。你想知道苏波应在那边的情况,韦姨说了一句,一切正常,工作,吃饭,出门。你感到这太平背后隐藏着巨大的爆发。苏波应和王雪燕想干什么呢?他们是不是在酝酿什么大事,一时又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正在观察犹豫期?

你杀到水镇,苏波应见到你就像见到一个一般人,没有茶水也没有饮料,也没有一声招呼。你的目光跟着他的身影转动。兴师问罪的你对他无可奈何。你鼓着胸口命令他,向我敬礼。你让他像警察一样给你敬礼,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当年你去办理王雪燕的弟弟和你家老表群殴致人死的事情时,你也叫接待你的警察给你敬礼。你认为,只有让他服了你,你才好运作下面的事情。警察起初感到好笑,接了一个电话后,啪的一声给你敬了一个大大的军礼。那一次你又让王雪燕的弟弟王良背了黑锅。可此时,在你面前晃动的苏波应哑巴一样,对你不理不睬,他把你晾在原地。你就像一只独自生气的鸡,抻长脖子,挥舞翅膀,在原地打转。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活,你就等着吧,看你这个镇长当得多长。你用力甩包出门。你就像一股带火的风,碰哪烧哪。

苏波应

你周末已经习惯不再回县城,已经一连好几个星期都是这样。张小梅的电话你也不接,就这么耗着。你估计张小梅在家肯定哭得咬牙切齿了。摔几个枕头,踢两下凳子是她的恶习。在目前你们的关系还受法律保护的情况下,你断定张小梅不敢对你怎么样。她心里存在着一丝希望,所以她肯定也是在张望,一旦你和王雪燕真的在一起,她的屠刀就会毫不留情地砍向你和王雪燕。为达自己的目的,张小梅做得出来这种狠心的事。当年你被她追就是这样被弄得不明不白成了她的男朋友。她先是找你搭话,说笑接近你。接着买果买小吃贿赂你,再接着买菜到你宿舍里煮了一起吃饭。你混混沌沌地和她上床,结果有点成了瘾。在这偏僻的小镇,找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女人也不容易。你想想便半排斥半接受地和她相处在一起。你的审美当时还是比较高的,张小梅的身材只能说一般,相对于她的高度来说,腰有点粗,身体的曲线也不是柔美型,有点硬,皮肤还有点黑。王雪燕横空出世之后,你的心就开始想歪了。你看到她好纯好白,身形也好,脸蛋漂亮。你总是想看她,当时很多男同事和你的想法一样。她的情书收的不能说不多。你近水楼台先赏月,她经常到张小梅宿舍蹭饭。你们熟络了,什么小东西她都跑来张小梅这边借。有一次你大着胆抓了一下她的手,当然,你的眼神还很暧昧。她羞赧地低头走开了。你为王雪燕睡不着,你感受到一种煎熬。你的初恋来得这么晚。说得白一点,你的荷尔蒙只有美女才能激活。你的魂开始游走,虽然你的身体行走在张小梅的宿舍和你的宿舍之间,当时你们还不敢公开同居。但是你的心却挂在王雪燕的身上。你总是想看她,接近她,最直接地抱她更好。虽然你已深谙男女之事,但王雪燕新鲜的身体还是吸引着你想去探究。你认为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她的味道,给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你骗不了你自己想占有王雪燕的欲望。你像喝了酒一样大胆地把王雪燕拦在路上,进行了一次简短而有力的表白,你说你很爱她。她还是一声不吭红着脸走了。她越是这样,越是让你放不下,想不开。你着魔了。你的身体被某种东西控制,就是想接近王雪燕,你对张小梅不冷不热的表情越发明显。你看看,现在想起来,你当时真的不是成熟的人,你不婉转,心里藏不住心事。王雪燕被你的潜心发力弄得又惊又怕。你还是像只猴子一样找机会软化她,当然对她也说了一些你不喜欢张小梅之类的话。你这么干之后,三个人的心里都苦起来。人类的伦理就像一根绳子,勒得你们疼得头要裂开。你最终在一次外出培训活动中把她弄得束手无策,她陷入你的世界,并深深爱上你。

后来你和张小梅走得很匆忙。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笑,你说的那些爱王雪燕的黏腻的话,都被你扔光。你舌头抛出恶毒的话也毫不含糊。偏偏王雪燕又认死理,以为给了你,就认定你一辈子。再后来,你和张小梅结婚生子,步步高升。本来你的故事都应该剧终,没什么看头了,可是你的命运还是捉弄你。你发现你得来的这一切,都是张小梅用身体换来的。当然,你的一面之词是从你的利益出发的。说不定,张小梅也和别人有了真感情。就像当年你和王雪燕一样,不是违背了规则自主相爱吗?

王雪燕和张小梅的吵架声你都听到了。当时办公室的窗并没有关严。你看到王雪燕拉张小梅走,就知道要出事。你被反锁在外,当时也许有些人也听到了她们的吵架声。别人听不明白,你是听得清清楚楚。特别是张小梅口中吐出的那个“舅”字。这些年,张小梅找“舅”办了好多事,包括你的升迁。你是怎么发现了“舅”的秘密的?那是命中注定,张小梅的疏忽,电脑上的痕迹牵出一段聊天记录和相片。你看到张小梅和“舅”聊得很露骨。原来“舅”就是他。你生气但不能凶相毕露,多方面的因素让你忍辱负重。

你掌握住“舅”的证据,所以变得这么冷静,甚至麻木。其实你知道,你掌握的证据可以成为你的护身符,但稍有不慎,也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所以你一直折中沉默。

王雪燕越来越憔悴,你看见心都疼。她不再出门,你也别想接近她。她的冷漠神情就像一把刀子。有一天,催伯丽在路上告诉你说,看见王雪燕在逢三是圩日的摊点上买了一把大大的刀子,这么长,这么大,她比画着。你从她的描述中知道那是一把砍柴刀。她又不是食堂员工,买这么大的刀子干什么?你对催伯丽轻描淡写地说,她买回家的吧。催伯丽说,听说,听说,她有家难回了。

你很愧疚。催伯丽瞟你的眼神,意义很明显:都是你干的好事,王雪燕的处境你是脱不了干系的。你就是那个把王雪燕拖入绝境的罪魁祸首。夜里你再也坐不住,你也当起了贼。你偷偷走向王雪燕的宿舍。你从楼梯口踏上走廊,将走未走看向王雪燕宿舍那头,猛然被一股强光闪住了眼。你眩晕得看不见脚下的路。你甩了甩脑袋,才重新找回视觉。王雪燕变得再怎么样,你还是深深地爱着她。你就是想对她付出,想靠近她,想和她在一起,抱她,吻她。在每个日出日落的日子里和她一起慢慢变老。你发现你真是太爱她了。一刻都不能等了,你勇敢地向她走去。她的宿舍窗帘已经拉上,密不透风的门窗显得毫无生气。你正想敲门,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你回来,你回来。一个男声说,他不会娶你的。一个女声说,我冷,抱住我。男声说,好吧,我抱住你,乖,别说话。站在门外的你全身凉透,你才是真正的冷,由内到外,寒彻心扉。你僵住,握紧拳头。

你见到王雪燕后对她恨之入骨。你在她面前哼,走开。她也对你冷漠不堪。你的大脑就像进了水,被愤怒充斥得膨胀闭塞。你感到到处是欺骗,你不再相信什么爱情。你冲动得就像一个书生。当你看到王雪燕在保安室里跟小保安聊天时,你的心梗得要吐血。你回到家里,张小梅对你冷淡莫名。你甩出撒手锏,你自己去看看,你的眼里射出蓝光。张小梅捡起沙发上的U盘。

你不想在家里待,一刻也待不住,好像四处是针,扎得你坐立不安。女儿你都不想抱,把她顺手一拨,找外婆去。你也不想回水镇,一想到水镇你就头晕心寒。夜里两点钟的时候,张小梅的电话适时打来。你正躺在宾馆里,你说,我不想在水镇待了,我得走。张小梅电话那头短暂静音,然后轻轻一笑,你想明白就好。

你如愿到另一个大镇去当副职。你回来取东西,交接工作的时候,看到王雪燕一身新衣服,坐在保安的摩托车后,向着外面一呼而过。你看到王雪燕头顶有一堆船形一样的白头发,正好覆住头顶,很显眼。从远处看,以为是独出心裁的打扮,很妖,很野。

催伯丽说,她是回家送死的。你喝得有点晕乎乎的,企图一醉解千愁的你被这句话激醒大半。

天阴得很,大地一片肃穆,就像披了一层黑纱。砍刀把你的思绪引到一个恐怖的场面。你看到王雪燕跪在地上,在供奉祖宗的中堂里燃了两根蜡烛,点了十一根香火。族里人都劝父亲别作孽啊,他们焦急而惊恐。你看到那把黑乎乎的砍刀上锋利的刀口泛着白光,它正静静地躺在八仙桌上。王雪燕就像一只落水的鸡,勾着头静静跪着。保安马都振早被王雪燕支走了。王雪燕父亲高高瘦瘦像弓一样的身体,正在给祖宗磕头。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到众人惊叫一声,啊……

你紧急刹车,在泥路上擦出一条粉碎的擦痕。你要去阻止这场杀戮。

你一路打听来到王雪燕家里,她家的中堂上果真燃烧着香火和蜡烛。八仙桌下还有血迹。你张口结舌,这,这,怎么,怎么?人们从厨房里出来,看到你后莫名其妙。你说,王雪燕她,她怎么了?她不是回家了吗?我有事找她。有人告诉你,刚才做了一桩法事,她奶奶托梦说,雪燕有鬼上身,所以要做法事,把鬼从她身上赶走。你看到桌上有一缕砍下来的头发。好心的人还说,法事做完了,接下去雪燕的亲事就要来了。你失落地哦了一声,好、好。你拿出两百块钱,放在桌面上,说,我祝福她。

听说王雪燕去了老房子,她是去告慰她的奶奶的。你往好心人手指的方向走去,你来到时已经不见王雪燕的身影。你看到的是断墙、青石板。房屋倒了,地上却已清理干净。以前的中堂屋放了一个石磨。你还看到一口安着水泵的老井。你看到地上有人烧过纸钱,那些纸灰还没来得及清扫掉。一个柑橘上插有三炷香。你的脑海里浮过一个老人抱着一个小女孩的情景,小女孩就坐在中堂旁的椅子上,她张着惊恐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你。

有人告诉你,王雪燕和她男朋友到奶奶坟头上去了。出于某种妒意,你要看到王雪燕。可是看到她又怎么样呢?你是想看到她开心,还是想看到她伤心?这都不关你的事,你不是陪伴她的人。当你走在弯曲的羊肠小道上时,你的脚步就有点缓慢迟重。路边的牛筋草,坡上的狗尾草,干枯的玉米秸,一丛丛飞花的芭茅草,在黄土坡上灰败得千姿百态。你走过去,爬过去, 穿过一块块被杂草包围的田地,你看到一座新坟,它还没来得及长出嫩黄的草芽。芭茅丛边的王雪燕,静静地躺着,腹下微隆,双拳紧握向空举着,与身体成九十度。你看到她的身体在地里异常白晳,她的脸被乱发覆盖。保安正在一旁脱衣服。你含泪转身往回逃,你磕磕碰碰的,听到身后传来婴儿的哭声。你回身,只是一阵风的声音,还有芭茅草在摇动,同时摇动的,还有遗落在茅草上的一条红纱巾,鲜艳的红色正被风一点一点地撕碎。你刚跑几步,又听到婴儿的哭声。那哭声似乎是有意追着你。你只顾自己泪流满面,拼命地往回路逃。

催伯丽给你发了一条短信。你已经在回家的路上。回到家你打开短信,信里说,雪燕怀了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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