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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策划师

2015-11-13舒文治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5年11期
关键词:孔明灯殡仪馆馆长

舒文治

毕竟无证袁亦无证者遥

要要要叶圆觉经曳

游部躺的地方很凉快。我一身汗,凉茶喝了一桌底,塑料软杯横竖瘫地,脚随便动动,就踩歪踏瘪了它们。我们一桌人、一厅人都出汗,热脱裤的天气,大厅外站一站,像享受“桑拿”。

游部在离我们四五码的地方,隔了一床红绸被、一层玻璃罩。这中间,还有两孔无门的花门,纸花缠绕在钢架上,有些打蔫。三四天来,看多了黑白两色,眼睛忽略了花门的存在。眼睛经常这样,要么看没什么,要么无视什么,还会回避什么。

苗芳芳躺在距游部两码的地方。她在花门里头,一张钢丝床上,摆出侧睡姿式,曲线和凹凸均收在包住她的白被单里。她屁股对着我们,脸对着游部。她在打点滴,但难以看清药水一滴一滴、摇摇晃晃坠在墨菲氏滴管里,一面半人高的大电扇吹得塑料细管晃荡不止。电扇呼出一圈带湿罗音的黑晕,大厅里有六圈这样的黑晕。

苗芳芳和游部有夫妻相的一瞬间很难看到,前者是一时的,后者恐怕是超时的。

花门里头,下午有张老脸,现在不见了,我感觉她留下的槠树皮色还在。———我们东影山上多槠树,槠树结的果,比板栗小,壳硬,炒熟可吃,有点苦,也可磨成浆,做“苦槠豆腐”。游部的母亲春娭毑会做“苦槠豆腐”,三十年前,我吃过,很多人吃过,打死都不会忘。

游部和我同乡,也是同事,清都县老干局局长,兼任;他还有一个职务———组织部副部长,我们都叫他游部。现在,他变成了原任,就是用天飞乐队的高音喇叭喊他“游部———游部———”,他在也懒得搭理我们。

游部是被一群驴友在东影山边的鱼皮坝水库发现的,他仿佛在倒影青山的碧波上仰泳,肚皮却像一个白气球。组织部忙碌了起来,初步结论严肃而又讲究:非正常死亡,排除他杀。游部留下了遗书,组织部还没有正式、全部公布,核心内容是,他是自愿的,对不起老母、家人,不怪组织,但求速葬,骨灰葬回老家东影山,他爹的坟边。这几天,我们清都一班好事者的想象力和写作激情得以发酵,帮游部撰写了遗书,有上十种版本,都上了网,在“清都社区”可查看。

游部的亲属没按游部的遗嘱办,他们和组织部较上了劲,措辞同样讲究:因工作压力过大去世,组织得对他患的抑郁症负责,买单。他们把游部留置在水晶棺里四个晚上,将吊针请到了灵堂,又让春娭毑由一片孝服簇拥着,坚持了三个晚上,———等等这些,据他们反复宣讲,也是替游部着想,要为他争一个身后名。

苦了我们。上周,原政协林副主席去世,刚火化,一天没隔,丰老县长走了,他们都按规定只在殡仪馆停了三晚。给游部办丧事,我们得一杯接一杯比赛喝凉茶,谁也没讲出那句话:“他一个正科级难道比正县级还要在殡仪馆停得久?”我们只埋怨殡仪馆,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游部是应了清都一句古语:“师公斗法,亡人呷亏。”我们也应了一句古话:“抬死人棺材,越抬越重。”

总有人不急不躁,他们在游部头朝西的水晶棺前,靠北一点,摆开了麻将机,从早打到晚。来了吊香客,他们暂停出牌,操起身边的唢呐、铛锣、架子鼓,吹一吹,敲一敲。我无事就给他们计时计数,约吹奏半分钟,敲击二十七八下,时点节奏不乱,配合挺默契。有三个是胖子或接近胖子,坐在靠背椅上,均显出五短身材,年纪在四五十岁之间。坐东朝西的那个将汗衫卷至乳头,吹唢呐时,腮帮鼓成一只双耳陶罐,肚皮至少堆成三叠,不停在颤。坐北方的那个年轻一些,瘦脸,颧骨凸起处有几块白癜风,一对铃铛眼,不大看人,看牌。不出牌,就敲铛锣。整个灵堂,就他们神悠气闲,出汗也少。

他们不属飞天乐队,是本地村民。亡人到了殡仪馆,他们包了大半———从搭灵堂,到出租花篮、麻将机、水晶棺、满堂菩萨,再到写花圈、购素食、办吊酒、吹吹打打,都有专人操办。大概,有三件事不由他们负责:唱歌、唱戏、请“堂四郎”———这也是他们的叫法。我原先在民政局公干,摸清了他们的路数,他们不止四个人,是两个村民小组,男女老少一百多。殡仪馆占了他们的田土,他们理所当然要靠死人养活,名曰提供丧事服务。他们有组织,有章程,有行情,还排了班,几家出几个人为一班,一班负责办一回。收费也有标准,按厅,按桌,按晚,一厅一晚的租金八九千不等,桌席标准也不等,三百起价,荤素全备,孝家出钱就是。办一回丧事,开销大致五万左右。老丰县长的丧事花了二十万,这个不按级别,老丰县长有两个崽,一官一商,另有一女在国外,不花这个数,崽女的脸面搁哪?

我曾和殡仪馆方馆长算了笔账,丧事的利润率不低于百分之六十,按清都城区及周边一年死六百人计算,贵馆一年至少获毛利一千八百万。方馆长笑出一嘴烟牙(我想到殡仪馆上空的烟囱):“余主席,你离开民政才几年,就忘了死人的行情和规矩啊,这里,土地菩萨说了算,我,殡仪馆长,说了不算,除非,火葬给个优惠价。殡仪馆年年都亏损。”

方馆长前任罗馆长算盘打得精,要与他们商谈死人生意的分成调整,他们懒得和罗馆长理论,一把两斤重的铁锁挂在殡仪馆大门上,将两台从太平间前后过来的灵车堵在大门外。一枝烟久,聚了上百人,在槐树底下骂无名娘,扬言要抡锤砸门,还有人唱吆喝,灵堂扎到县政府去。小寒时节,北风将槐树叶和骂娘吆喝声一齐吹乱。罗馆长拱手败北。三天后,他调到原先叫收容所的地方做所长,我们背后喊他“收锣”。

罗所长喊应方馆长,小心殡仪馆外两溜槐树。当时方馆长新官上任没在意,两年后,槐树底下出了道场:随着殡仪馆业务量增多,方馆长想把自东向西的主路拓宽,要搬迁路基旁几座土坟,它们早被翻白草、黄枪子、灰绿蔾、蛇目、翠菊、天葵们插上了草旗花旗。槐树喜落叶,相当于爱美的女人勤换面膜,有些坟陷在面膜堆里,已不是坟了。有些墓碑歪了,断了,矮塌了,不可能不向时光屈服,碑上的故显考、故外祖妣只与绿苔相认。有一块好认:相公春溪大人之墓,孝男楚英楚杰立。没有立碑时间。方馆长招来挖土机、骨灰罐、农用车,在三四里外,准备给他们安新居。坟内的东西刚重见天日,村民熙熙涌来,他们找祖宗来了。看方馆长熟人面子,给方馆长打了个折,每家补祖宗乔迁费二千六。方馆长一见这阵势,盘算了价钱,当场答应了。他们说,祖宗乔迁费得现票子,不能抵扣,不能打白条。方馆长说,四万块给你们包坨。一个壮汉上前几步说,方馆长,今日馆里冇办事,冇人也冇鬼吵你,你听清楚冇,是每一家补二千六,我替你粗略点了点,至少来了一个地煞数,有些户头还在家等信。方馆长稳住神说,从来迁坟只按座算,冇你们这个算法。壮汉说,难道我们谁不是他们子孙?就拿我太祖春溪公来说,到我们这一代和后一代,已有十八家独立户头,难道太祖春溪公迁坟,他后世子孙每家一两百块钱也分不到手?我们祖宗就这般不值钱?方馆长说,这路我不修了,坟给你们护土还原。众人起了高腔,动了我们家祖坟,坏了我们风水,你一座殡仪馆也赔不起,把殡仪馆大门关了!方馆长转身摔话,派几个代表来馆里谈。谈了三天,请来一位高人,重新看地脉,给这些祖宗们集体做了两晚道场,先后费资十七万五千。方馆长另给高人打了红包五千。

方馆长也有得焉,落了个梦症,数个晚上,那些路边的野祖先像一群“火焰骑士”来梦里找他,清一色冒火焰的骷髅,有些还将骷髅从脖子上取下,抱在手里,要头盔不要头的酷样子,他们一言不发,列队穿行,绵延不尽,方馆长醒来后,耳朵里还留有他们的穿流声……方馆长担心梦态严重下去,从殡仪馆炉子里烧灭的亡人们纷纷而起,都戴着冒火焰的骷髅来梦里找他,那不是焚香点烛给他绕棺吗?极凶之兆。方馆长又向高人请求除梦之法,高人说,这回麻烦大了,死魂灵也有爱扎堆的恶习,加之他们特别无聊,误认为你梦里是个正在打折的大超市,他们列队进来,好像很有素质,没乱来,其实,他们拿走的是你的火焰、阳数。活人就是一堆火,火焰越低,死期越近;你的阳寿由阳数构成,阳数减少,阴数就会增多,结果可想而知。生死大事,方馆长岂敢大意?封了个一万的红包,得了一个解法,他对外人不会说。

这法子我却知道,那高人和我是亲戚,和游部是同学。

游部在3号厅停了四天四夜。

今晚,轮到我在灵堂值班,冬学巴坐在塑料板凳上,喝了杯塑装凉茶,给我和方馆长递烟。方馆长肉实的宽背对着游部和苗芳芳。苗芳芳是社会救助局局长,该局在民政局相当于胸罩———位置很重要。

同事小米走过来,说:“余主席,蓝局长请你出来一下。”

“哪个蓝局长?”

“保密局蓝局长,他在车里等你。”

出了大厅,我看到一辆醇黑色指南者吉普车,定格在鞭炮光亮和时青时黑的树影里。一颗影影绰绰的头歪在副驾驶窗边:“余哥,进来凉快凉快。”

“殡仪馆不是图凉快的地方,你喊我有么事?”我站在水泥坪里,脚板隔鞋,烫。

“也———没什么事,我打你电话,关机,你进来凉快凉快,再说吧。”

“手机在充电。你要坐夜就到灵堂里来,这两晚也冇看见你个影。”

“有点事。我刚从长沙赶回,专门来陪他,还带来个东西。”

车上人从东边下来,转到西侧,从我跟前闪过,低头去开尾箱。他是我大姨的女婿,游部的同学。我们清都蓝姓不少,当局长的有三个,副局长的不下十位。我这个表妹郎,他的局最小,管三个人,可大小也是个正科级,听上去还是个挺神秘的单位。他自己说,不搞情报工作,却是核心部门,二十四小时值班,天天给县委和县政府领导送文件。我原先一直喊他的名字“晓峰”,他当上局长后,我喊他“蓝晓峰”。

蓝晓峰从尾箱取出一盏孔明灯,黄色,绸纸状,灯口方形,他提在手里,像个箱形水母,在鞭炮强光映衬下,摇曳着通体的古怪。

我问了一句多余话:“干嘛?”

“还愿。”

他弯腰,弓背,浅紫色短袖衫绷紧贴肉,显出了梭形湿部。他留着一头我叫不出发型的头发,后脑勺打理得薄而短,可见发缝中的白肉,脑门上的头发朝后略梳,露出贼亮的额头。平日,他喝酒易上头,额头像个水蜜桃,他引申向上说,他的头发,清都没一个师傅剪得好,长沙韶山路上一家店有他的专门理发师。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余哥,清都没这样的孔明灯,我从长沙带回的。”

“我晓得,你身上的东西不是长沙街上的,就是南天门里头的。你要放就快点放,外面热死人。”

水泥坪里,多出一笼光亮,黄中透红,仿佛一张胖娃的脸,睡熟了,刚醒,有些懵懂,有些撒娇,还有些不知所措,他慢慢张开自己,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态。

蓝晓峰直起身子,左手擎着孔明灯,右手抚在胸口,嘴里念念有辞。他一米六八的个子,看上去比我表妹还矮。十余年前,我大姨可不看好他,说他是个拐子,他再缠琼英,就用烧火棍将他打拐。他最终还是将琼英拐走了。照我小姨的说法,琼英真是命好,碰见个拐子,一拐就拐进了福窠。大姨嘴上并没饶过这位女婿:“身坯细爽,一根灯芯草,但愿生出的细拐子不像他,像琼英。”我表侄蓝天朗的确像他妈,不像他爸,至少,长到十岁还不像。

一恍惚,蓝晓峰也有小肚腩了。他气沉丹田,将纯棉暗花衬衫包裹着的小肚腩导引得一起一伏,像是在游部的灵堂前练气功。不知从几号厅里出来了一些人,围成一圈,都在看他。鞭炮暂时停放。乐队没停,1号厅在唱花鼓戏《刘海戏金蟾》,4号厅在唱流行歌《纤夫的爱》。

我摸出支软耷耷的“芙蓉王”抽着。抽到一半,蓝晓峰停止了咽嗡,左手一松,孔明灯脱手升空,很快飞出灯光、歌声、戏文和响器交集的殡仪馆。它飞过东门外的槐树林,舍我们而去,无声无息,朝“青冥浩荡不见底”的天空荡悠,活像一只漂亮的水母,在深不可测的海水里漫游,姿态优雅,通体冷漠,仿佛它才是瀚海的不老王后。孔明灯偏东荡高,飞到某个高度,慢下来,横向飘游,在清都城的夜空深处,不见了。

鞭炮大锅煮粥一般炸响,烟气弥漫。我隐若听见夹杂的议论:“南湘子手段就是不同。”“南极仙翁不单会看相,还会放灯做法事。”“找他看相去……”“他呀,看相有时辰,得预约。”“网上预约……”

蓝晓峰的脸一时没在烟与众影里,他踩着八卦步,朝游部的灵堂走去。他后背湿成一把蒲扇形,一些男女和烟影跟在他身后。

我抽着烟,隔了三张桌子,看他和围住他的人。老实说,我没法将他整合成只有一个影子的人———这位蓝晓峰,蓝局长,我表妹郎,南湘子,南极仙翁。我琢磨,那些出类拔翠的人物,有点像我们东影山上的春笋,长在地下时,默默无闻,一夜之间,破土露尖,很快就长疯了,犯傻了,它不知道自己叫春笋,以为自己是玉管,是龙种,是蛇祖,是青士,是碧虚郎,是绿玉君,甚至可长成云中君。对蓝晓峰,我就是这样看的。他也可分为两截,地下那截是一个师专生,常发痔疮,毕业后在东影中学教数学,找对象得用上战略大包抄、战术假动作,才拐去我表妹琼英;地上那截———保密局长的官帽不说,他被称作高人,大师,他和不少本地菩萨一样,显远不显近,他在网上的名头———冬学巴总结了两句———“尿泡不是吹的,卵大是可以摸的。”找他摸面骨、看风水、问婚姻、测财运、卜前程的,我亲眼见过,有时候像看专家门诊。他有专门的预测博客,访问量过了百万,他自号“南极仙翁”,来头不详,在天上是老人星,神仙谱系里,称为玉清真王、长生大帝,元始天尊的长子,有说是第九子。蓝晓峰在博客首页引用了一部道经中的几句话:“南极仙翁,思念世间一切众生三灾八难,一切众苦九幽泉酆,一切罪魂受报缘对。无量众苦,不含昼夜,生死往来,如旋车轮。”

这些话没几个人明白,熟人却不叫他“南极仙翁”,戏称他“南湘子”。

南湘子喝完了三塑料杯凉茶,将围住他的众人打发散了,来到我、冬学巴、方馆长坐的这桌。

“南湘子,你不坐馆发点小财呀?方馆长不会收你场租。”

“冬学巴,看相算命都有讲究,不是你们唱‘堂四郎,一锅煮,大杂烩。”

“那是,你是上九流,我等是下九流。”

“你们莫争,一个赚活人钱,一个赚死人钱,都有赚头。”

“方馆长,你把自己也带进来了。”冬学巴盯着方馆长笑。冬学巴说他长了双老鸹眼,适合于演神仙戏。

我也用目光洗方馆长的头。他头发生得密,像戴个假发套。

“我嘛,是个守摊的命,拿一份工资,给他们打工。”方馆长看着对面打麻将的鼓乐手。敲铛锣的后生打了一个“乱将胡”自摸,他亲一下自己的手,敲一下铛锣。

“谁也躲不过,你们莫想这回事———不让他们赚钱。”冬学巴的笑虚飘起来。

“你也一样。”我口气烫,和着这厅里的热风。

“我比不上他们,他们是坐庄,我不过是唱道情,有一家,冇一家。”

“是呀,大家都得在他们手上过一趟。”

“而且是一口价。”

“像我们蓝仙看相。”

我瞟见南湘子左手捉住一杯凉茶,将塑料杯捏软了,凉茶流到他手上。

“冬学巴,你给游部长打折冇?”

“他才不需要我打折。方馆长,游部长进你们的窑,全免费吧?这是给你们局里家属的优惠……”

“你们大热天说话,哪有一点人气、热气?”南湘子将塑料杯抓在手心。

“南湘子,我们见多了,说习惯了。”

“凡事坏就坏在习惯上,我们国家,这习惯最可怕,对亡人一点也不尊重。”

“蓝仙,你莫一开口,就‘上纲上线好不?”

“方馆长,我正要说你们殡仪馆,人到了焚尸炉前,万事皆空,家属也麻木了,把亡人往你们手上一交,他们在外面等骨灰。我看见过好几回,你们的烧炉工,将死人往布袋里一丢,像肥料厂装袋,随手扔在水泥地板上。他们嚼槟榔,抽烟,将烟灰、槟榔渣吐在布袋上,正眼都不看一眼,烧完一个,两人将布袋往传送带上又一丢,将死人丢出来,好像送上一堆煤炭,送进炉里去烧。烧完,用铁锹铲骨灰,管他冒不冒热气,铲在水泥地板上,等家人用火钳和小铲子来装坛。人一生,最后一刻,在你们手里,就这个样子,这个样子!”南湘子不改他说惯了的老师腔,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在殡仪馆的众声交集里,句句入耳。我们三个有些瞠目结舌,得正襟危坐听着。他不看我们,侧头看花门里的游部。

方馆长嗫嚅道:“这倒是个问题,我冇大注意。”

“方馆长在梦里头———鬼都打不赢。”我在电风扇的湿罗音里冒出一句。

方馆长低头说:“老余,你真是,又鬼话连篇。”

“坐在你方馆长的地盘,说鬼话才显得打成一片嘛。再说,有高人在,鬼再多也有解数。能管住人做么子梦,那不是高人,是仙人,比如说,《枕中记》中那个道士吕翁。”我追赶着梦里梦外的方馆长,用指东打西的招数,很快意。

“就是嘛,我准备改行,不唱‘堂四郎,专门生产吕翁牌枕头,你们入股不?”冬学巴帮腔笑道。

“我们看相的,静观宇宙感应场,看出的是数理,是命理。”南湘子给我们来了招“沾衣十八跌”,他经常一说一套套。

“蓝仙,那你一定看出了你同学游部长的生死大限啰?”方馆长朝南湘子眨眨眼,又朝游部躺的地方眨,眨出了梦幻色。

“给你们说件事,信不信随你们。春节放假,我们几个同学聚会,他做东,酒喝得不少,我和他碰杯时,突然感应了他脑门上有股黑煞,看相的,最讲究感应,我以为自己喝多了,眼花,再一看,又没了。他喝醉了,还要和我们打麻将,麻将子正一粒,反一粒,说的话,东一句,西一句。麻将打不下去,我们要送他回去,他顺手打翻了手边的茶杯,闹了一会,开始打鼾,我们让他睡在打麻将的宾馆房里。我这顿酒喝得不踏实,回家运神一算,他的四柱我清楚,四柱随境遇流转,我算出他四柱神煞今年命犯羊刃煞,羊刃命逢,如羊在刃,禄过则刃生,难逃合刃、冲刃、刑刃之命。我给他发了信息,提醒他岁运流年,万事要当心。这信息还在,他人却在棺材里。嗨……”南湘子一声叹息后,打开手机搜寻。

“他这自己解决的,你还能算出来?”

“你懂得何为冲刃不?自己冲动,冲到水中,人在水中,还不明显呀!”

“你这是事后诸葛亮。”冬学巴看完手机里的一条信息,递给方馆长。

方馆长看了约一分钟,抬头说:“他为么要寻死呢?”

“寻死都是心死,心死在面相、手相上容易看出来,有自缢线。”

方馆长将手机递给我,低头看自己手上的纹路。我没接,双手交叉。他还给了南湘子。

“南湘子,你说了等于冇说,方馆长问游部长为么要寻死?”

“他爹葬坟的地方七运见鬼,坤土克坎水,中年以上人丁相克,还会有事。”南湘子压低声音,眼睛先睁大,后眯着,往花门后头看,神秘兮兮的样子。

我们都不由自主往花门里头看,眼光得以彼此掩护,看各自想看的。我看着铁架上的挂瓶和晃荡的输液管,感觉点滴流得异常缓慢,好像苗芳芳的身体不让它们进去,她本已丰盈充沛,不再需要什么营养液、抗生素,而要点别的什么。什么?网上有关游部自沉鱼皮坝水库有好几种猜测,都言辞凿凿,每一种都与苗芳芳有关。苗芳芳离得近,下半身更近。我有些心神不宁,想起了她看不见的脸,像个装上点心的盘子,被一双巧手收拾得不知是点心漂亮,还是盘子漂亮,或者相衬着漂亮。灵堂内外,闹哄哄,热风晕头,让我思绪老是短路,深处闪电弧花。

南湘子说:“1999年暑假,我们在湖北四川玩,看完葛洲坝,去珙县看悬棺,僰人的悬棺,路很不好走,在一个叫苏麻湾还是麻塘坝的地方,记不清了,悬棺让人发黑眼晕,他看痴了眼,走空,落到一条溪水里,幸好水不深,从头到脚湿淋淋,他摇落头发上的水那样子,走了魂一样……当地向导指着一个高处给我们看,说,那里有九盏灯,长明不熄,保僰人悬棺里的尸体不腐败,灵魂不飘散。可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只见黑乎乎一些梁木。向导说,明朝万历年间,僰人自立王国,朝廷派兵来剿,被僰人打得大败,后经一位风水先生指点,灭了这悬崖上的九盏灯,这可是长命灯!僰人一败涂地,族被灭了,如今,一个僰人也找不到了。当晚,我们住在向导家的木楼上,望着对面山上,看不到悬棺,可睡不着,我们说了好多话,大部分不记得,他说,现在要是有一盏孔明灯,就可以升起来,升到悬棺高处,照在那里看,一定能看到平时看不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说不出,当时我也说不出……老游接着说了痴话,说他死后也要放孔明灯,魂魄可以附在灯上,往天上飞,看见很多在地上看不到的东西……我脱口而出,我会给你放。老游回过神,看了我一眼,还不晓得谁给谁放呢?我和他同时笑起来,我现在还记得,老木楼的屋檐影子下,山风把我们的笑吹得老远……”

南湘子又喝了一杯凉茶,塑料杯抓在手心,抓得紧,正在紧缩成塑料球,他说得入神,然后出神:“四川回来后,我和他参加招考,他考进了政府办,我考进了县委办,他解决正科级比我早三年。”

“南湘子,有句话我本不想说,不说喉咙里又卡了根刺,我说,你这孔明灯放得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冬学巴两指夹着蓝软烟,不改戏腔。

“怎讲?”方馆长的烟牙一闪即没。

“我们清都冇放孔明灯的习俗,据我了解,外地放孔明灯,都是节日放,喜庆放,放孔明灯是祈福,死人不放孔明灯,总不能祈告天地再多死几个吧?”

“到我殡仪馆放孔明灯,你蓝仙是第一个。”

南湘子的淡金脸瞬间有点难看,他很快镇住了神色,左手将塑料杯终于挤成了一个球,望着厅外说开了:“这个我自然晓得,我只是还愿。祸福相倚之理,世人都说晓得,其实不晓得,你们看,左手厅的伍老板,在清都也算个大老板,做废品生意发了大财,两年前我给他看过手相,看出他肝脏有毛病,生命线在五十三岁上有岔断,坎位出现一个岛,我一口铁定他五十三岁是个坎,他过年后检查出了———肝癌……”

“伍老板怎么舍得死!他一下飞到美国去治,去时还有130斤,回来只剩89斤,听说花去美元两百万元,白搞了海外投资。”冬学巴叹息道,没法改他的戏腔。

“他家里准备给他烧两千亿纸钱,都是美元,让他变成黄泉世界首富。”

南湘子没做声,低头,看见一直抓在手心的塑料球,他仿佛回过了神,手与手彼此掩护着,垂下,扔掉了塑料球,抢回了话语权:“你们扯世界首富干嘛!右手厅的袁老师,还是我在东影的学生,初中就爱唱歌,爱弹琴,别人都夸她一双手长得秀气,我给她仔细看过,手形是好,可手纹上布满十字纹和神秘三角状,我就晓得她对星相、算命这些感兴趣,她要拜我为师,我没收,第一,我看出她金星丘紊乱,感情线交叉,过于情感化,我怕惹祸。第二,她手上有车祸线……”

“车祸线在哪?你给我看看,我经常开车四处跑。”冬学巴丢掉烟,摊开双手。

“你莫打断我,我说了,灵堂不是看相的地方。我发信息提醒袁老师,生命线上有羽毛纹,莫跟风学开车,坐车都要格外小心。信息还在手机上,你们可以看嘛!她回了电话给我,说她拜了何大师学易经,何大师给了她救应之法,进行四柱补救。这个何大师,真是个催命鬼,看见袁老师漂亮,看花了眼,断送了一条如花似玉的命。我起先在她灵堂吊香,看到她遗像,一脸的笑……”

“何大师真可恶!抢了你生意,还夺了你的美女学生。”

“冬学巴,你整个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的乐队在隔壁大唱流行歌,你没看到啊?袁老师她妈将她小孩抱来了,细家伙闭着眼,只顾吮奶瓶……”我这表妹郎手心多了杯凉茶,又在抓塑料杯,塑料杯易瘪,抓在手心不显形,他这样子让我有点恍惚。

蓝晓峰考进县委办,安排进了保密局。他一个礼拜有三个晚上值晚班,把我表妹琼英也闲置了,她老埋怨蓝晓峰的保密工作,值夜班没完没了,钱没多发几个,级别连个副科都不是。得闲的蓝晓峰先迷上了电脑,后迷上了易学。组织上给他提供了本县最舒适的条件,让他探究命理与数理融通。他猫在保密局五六年,脱胎成了一个电脑专家和易学专家,两个专家正当时,就顺风顺水合成了南湘子。他把自己的命运流年也扳转了过来。我表妹常来我家给我老婆展现她的多套首饰和内外新款衣,还有春天的高跟鞋、冬天的皮靴子。早几年,她家搬进了天都花园的电梯房。组织上也重新认识了蓝晓峰,———在他将几届书记县长准确预测高升之后,———任命他为保密局长。他得个正科级,历时8年;我上个副科级,历时23年。我夜晚还经常能得到老婆多肉的后背。往后,我还能得到什么?我可不想得到方馆长的那些“火焰骑士”,得个崔生那般的梦吧……

“……表哥,你爱上网,爱想事,你说,人的命运最终是不是只与数字有关?”南湘子作古正经望着我,手中把玩着一支烟。

我已迷糊,接不上南湘子抛过来的函数曲线。问了一遍,才大致搞清他手相大师、风水大师、易学大师当得有些厌了,有了新打算,他却没法一时给我们讲清他的打算,应该是我等痴迷愚钝,理解不了他的奇思妙想。

南湘子说,他的灵感来自于网上那些自拍哥、自拍妹,他们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吃喝拉撒、卖萌、购物、交友、做爱———都拍下来,存在储存卡里,传到网上去,他们这样做,不只是炫耀与自恋,更深处,是人渴求永生的本能在摁它的遥控器,众生都受本能操控,数字化能解决任何遥控、操控问题,那么,永生也就有了技术上的可能,只要我们改变一下对生命存在形式的理解。人一生,点点滴滴,不外乎一串串数字的表述式,人能变成数字,数字也能还原成人。

哦,我大致听明白了要点,他想给我等众生设计一款新软件,确保我们得以永生。灵堂里,星相师转眼成了软件师,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冬学巴笑道:“南湘子,你又拿自己当软件大师呀?神神叨叨听不懂。”

我表妹郎脸上现出金箔色,———火苗烤过的那种金箔色,色深,还有点变形。那枝蓝软烟让他玩碎了,手中多出一杯凉茶,他喝得比啤酒还快,说话语速呈加速度,他哪是灵堂扯谈,分明是准备好了台词,对我等的一连串质询:你们懂得“记忆延伸”和“人机共生”不?晓得人类历史上两台相隔千里的电脑间第一次传输的是哪两个字母?你们谁上过万维网、脸谱网,搞清楚根服务器吗?你们知道全球游戏公司的龙头暴雪公司主打的宣传口号吗?读过《向虚拟世界移民》这本书吗?你们知不知道全球社交网络上时刻都有16亿人在线?“初音未来”又是个什么东东?你们想知道奇点年是哪一年,这对人类意味着什么?还有,你们听说过艾瑞克大合唱吗?”

我一个也答不上,一时,我被他脸上的金箔色蒙住了。方馆长两粒老鸹眼烟缭绕着也不眨巴,不眨巴也如梦幻泡影。冬学巴敢回嘴顶他:“你莫拿这一套套技术问题唬我们,我们不是找你看相看风水的,几句玄谈怪论就可唬得住。我晓得你上口齐天,下口齐地,你不会想把全球几十亿网民都发展成你的客户吧?那样,你肯定会超过马云,超过比尔·盖茨,你就成了世界首富。”

对面的唢呐手可能打了一个“大胡子”,他在架子鼓上敲得胜鼓:“咚,咚咚,咚,咚咚咚……”

方馆长低声恨恨骂道:“敲给你春溪五毛老祖宗听呀!蓝仙,你的软件快开发出来,世上不死一个人就好了,我要把殡仪馆推成一块晒谷坪,罚他们晒骨灰。”

“我说,方馆长,你又在灵堂里说梦话,世上不死一个人,哪来的骨灰晒太阳?”

唢呐手颤着活动的肚皮过来了,溜梭眼滑过我等,停在南湘子脸上:“蓝大仙,你来到正好,我太祖春溪公托梦把我,说他爷爷在发脾气,一块水泥坪还是一方钢筋礅压在他身上,他翻不了身,又夜夜吵死人,麻烦你带罗盘来,给我找找,是在呢得?找到了,我给你打大红包。”

“我冇空。”南湘子的口气有些冰块气息。

“又不耽误你发财。我派车来接你。”唢呐手扔下这一句,上厕所去了。

南湘子的金箔脸暗淡下来,纯棉衬衣不知何时湿成了一大块烫皮粉色,他的大师头汗光闪亮,他好像有些累,有些落寞。他转过脸,放低语调对我说:“表哥,都是些鬼扯脚,对牛弹琴,你应该能理解我,我想建一个网站,开发一款软件,满足人的永生愿望,就是,就是———把一个人从生到死的全部信息都录下来,包括声音、图像、基因组、脑脉冲。你知道,网络不会遗忘任何信息,我们已经进入一个无法遗忘的大数据时代,实现永生在技术上是完全可能的,所以暴雪公司才有底气喊出他们的宣传口号:‘来吧,我给你再一次人生!人类历史上最大一股移民潮出现了,是向虚拟世界的移民,我们都会变成数字化的原居民,就是我们的肉身火化后,已经数字化的我们还将存在,直到与天同寿……”说着说着,表妹郎又起了高腔。

我喝进一大口凉茶,咳了咳嗓子,说出的声音有点像冰块裸露在华氏100度的空盘子里:“我说,你就当好你的保密局长,兼职扮好你的风水大师,一双手捉一只鱼,莫想这些空头事。”

“表哥,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科学已证明,说穿了,灵魂也是信息,会化成无数信息码,以看不见的方式飘散,它们终究会相互呼应,聚拢,还原成一体,灵魂得以永存。”只要他家人同意,我就可以让我这位老同学不是保存在这个冰柜里,而是永生在网上。

“你们听这些吹吹打打、唱歌唱戏,哪是在告慰亡人?是你们这些僵尸老怪在变戏法,找乐子。告诉你们,我将设计比艾瑞特合唱更大更庄严的合唱……每个亡人都将得到这样的安魂合唱。你们听说过吗?美国人艾瑞特在网上指挥过四次虚拟大合唱,2013年那一次,有101个国家的6990人参加,这是前所未有的大合唱!我将在我的永生网站上推出一个仪式,一个人肉体消失时,不管认不认识他,全世界很多国家、不同种族的人,都会聚在网上参加一次虚拟唱诗,为他的永生祈祷,真正使……‘一起孤独成为可能。这里消失的每一个人,都将获得死的尊严,永生的希望,不是,不是你这些装尸袋、槟榔渣、烟灰……传送带、铁铲、火钳……还有停尸柜!”

方馆长坐在红塑料方块凳上,直了老鸹眼。

冬学巴竖起大拇指,冒出几句戏腔:“金点子!南湘子,你要赶快去申请专利,莫让别人抢注了。”

“你冬学巴不死在钱眼里才怪。”我表妹郎宣布了对冬学巴的最后预言,转背,靠花门伫立,凝视着水晶棺,他离游部约一码,离我们三四码。我抽完了一枝烟。看到他后背全湿了,双脚抖动了几下,没有跨进花门。他转过身,泪流满脸大步流星走了,两眼直照大厅门口。

我们没说话,无从说起,各自抽烟,大口大口抽,三股烟喷在空中,蜷曲,渗透,舒展,散开。

一位描眉点绛、穿绸状演出服的女子走进来,径直走到冬学巴跟前,脆生生、甜蜜蜜说:“团长,该你献歌了,你唱完,我们好宵夜。”

冬学巴扔掉烟屁股,瓮声瓮气说:“催命呀,就来了。”女子用袖口擦汗,露出像西红柿绽开的大团脸。冬学巴欲言又止,跟着她摔来摔去的水袖,走了。

方馆长起身。“我少陪,听老戏去。”

我看见花门里铁架上的挂瓶在晃动。苗芳芳支起身,两个女眷过来,扶起她,举着挂瓶,三团白结成一体,移出花门,从我跟前一步一步晃过。

她们出厕前,我溜出了大厅。

暑热不见消退,脚下的水泥坪仍然烫脚板。在鞭炮炸响的间隙,信息提示音响了,蓝晓峰发来的:

表哥袁你看东方的天空袁请你站在殡仪馆那端袁打开闪光灯袁给我拍下来袁不袁是录下来遥

我抬头遥盛夏的天空袁下弦月挂在烟囱上颈部位袁如同套给它的半只银项圈遥烟囱以下是红瓦屋顶袁再往下袁屋顶和砖墙挡住了视线袁看不到里面袁只看到那里拐出一大截袁盘曲在黑影深处遥落在银河中的星云袁像轻烟凝形袁又像塞满雾霭遥我辨不出那颗南极老人星在哪袁东方星相术指认袁它是二十八宿中的角尧亢二宿袁居东方苍龙七宿中的头两位遥在西方天文学中袁它取名为船底座琢星袁它不舍昼夜袁紧随银河系旋轮远航袁不知何往遥东方现出了大片光斑袁升在密黑的槐树影和隐若的楼顶上袁那是清都城的万家灯火遥蓦然袁一盏孔明灯从光斑处升起袁年画中的蟠桃色袁冉冉腾空袁自东向西袁独行夜空袁像一只桃花水母袁也像一颗大蟠桃遥

我忘记将它摄录下来遥

手机信息音又响袁如夏夜一声虫鸣袁叫过袁草深处静默遥

表哥袁这是我给自己放的孔明灯袁祈福的灯遥这两天袁我在长沙三医院体检袁初查袁复检袁肝癌遥琼英还不知道袁你要替我保密遥

我要天下所有的棺材都悬空袁我的永生网站将以野火焰骑士冶为标志遥你得帮我建遥

手机黑了屏。

三个厅比赛着放鞭炮。1号厅的《刘海戏金蟾》还在继续。4号厅传来冬学巴降调憋声的男中音:“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我眼里多出一层水膜,瞬间,它拥有了放影功能,半空中,那盏孔明灯鲜红通透,极像画中南极仙翁隆起光秃的大额头。我两眼将它放大了十倍,不,不止一百倍,整座殡仪馆如同蟠桃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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