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观空间是生活的容器
2015-11-12李宝章
李宝章
奥雅设计集团创始人、董事及设计总监,加拿大注册景观建筑师,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客座研究员
景观空间是生活的容器
李宝章
奥雅设计集团创始人、董事及设计总监,加拿大注册景观建筑师,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客座研究员
《风景园林》:您对中国传统文化有过较多深入阐述,为什么会对这一主题如此关注?
李宝章:我的教育背景是1981年考入清华大学建筑系建筑学专业,1986年毕业后留系教书两年。1988年至1991年在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学习风景园林,毕业后到1997年一直在温哥华从业。我1997年回到香港之后,先后在两个国际大公司工作过;1999年成立奥雅,从那时起开始在国内从事景观规划与设计的实践。15年前我们对自己还不怎么自信,我们的景观风格主要是西方古典、西方现代的与各种各样的风情景观,那时社会主流的态度是住洋房、看洋景观。但是,我们在设计实践过程中发现这些风格都不太能满足中国人的使用需求,姑且不说也不满足人们的审美需求。
我们越来越认识到现代主义的精髓是以形式服从功能的工业设计为基础的、适合于大规模生产的、工业化的产品设计。其提倡的“国际风格”的建筑实际上更是一种符合欧美人思维与审美的现代建筑,建筑、城市与景观不可避免地应该反映每个地区的地域自然特色与每个民族的文化传统。这并不是说除了欧美别人就不能现代化与工业化,而是说每个地区与每个民族都应该有自己风格与审美取向的现代化。尤其是景观的规划与设计离不开地域性的自然条件与具有特殊文化传承的社会生活。 当代的景观设计从弗雷德里克·劳·奥姆斯特德(Frederick Law Olmsted,1822-1903)起就重视景观的社会性,强调为社区与家庭(尤其为老人、儿童与弱势群体)的日常生活服务设计的景观。
在中国的建造传统中,如果建筑是更关注功能与使用,景观空间则更应该是关注自然与闲暇。从桃花源的理想生活模式来看,人类的居住环境应该是与自然融合与一体的诗意的、和谐的、真实的与社区化的栖居。也就是说景观应该是自然的表达与社会生活的容器,景观的营造不仅应该符合生态与可持续的原则,同时也必须具有促进邻里交往的空间感觉与表达人的归属感与社会性的特质。
我们渐渐发现,当我们顺着这个思路做城市与景观的规划设计时,我们总能为甲方及最终使用者提供更好用、更被认可的好用与好看的景观。我们现在清楚地认识到景观一定是为某个具体地域的、具有不同的生活习惯与鲜明文化特色的居民服务的;因而,景观的风格一定要遵从中国各地地域文化的文脉与审美。让我们觉得很幸运的是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及对自己文化的自觉与自信的增加,我们整个社会越来越回归到探索符合自己的文脉的现代化的生活及景观上来了。奥雅公司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一直坚信并践行着这个信念,即所有的景观都是文化的景观,所有的城市与地域都应该有反映自己的自然特色、文化传承与生活方式的现代景观。
《风景园林》:从2005年到2015年,中国风景园林在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扬方面,有哪些您认为值得认可?哪些还存在不足?李宝章:从2008年奥运会以后,中国社会开始了对自己传统文化的深层次的认知;在2014年亚太经合组织(APEC)会议之后,我们对面向世界的中国文化又有了进一步的自信。这一点从我们社会的国学热到在各种中式风格的回归与复兴显示的很充分,并且发展的势头也很好。但我们对中国传统文化(包括风景园林)的继承与发扬还存在着一些根本的不足,其中最重要的不足还是在理论上的准备。
在风景园林界我们要不是就说传统的中国园林艺术的语言,这种思路比较难以用来指导当下的实;要不就讲现代主义为基础是设计语言,而现代主义作为一个工业时代的产物与机器时代的审美忽略了文化对社会生活的影响,对于作为文明古国的中国更是如此。我们行业亟需是怎样在现代的语境下认真与系统地思考中国园林的传统的文脉怎样在后工业化的今天继承下来并传承下去。
中国风景园林理论与实践的最大的问题是缺乏对中国近现代风景园林实践的系统的思考。我们不光对中国传统风景园林的遗产理解过于狭窄,尤其对近现代的风景园林历史的总结与研究少之又少;仿佛我们可以直接将计成对接彼得·沃克(Peter Walker),或者从明清私家园与皇家园林艺术可以直接跨越到当下的现代景观一样。这种系统的内省的缺失是中国风景园林混乱现状的主要原因。实际上中国的风景园林文化遗产远不止明清古典园林,我们还有地域与民间的园林实践,也有更多的与土地共生的农业与水利的实践;同时,近代在中国的土地上发生过的很多景观实践,其中包括殖民地时期,民国与建国初期的实践,但是我们对这些文化遗产的研究甚少。
《风景园林》:在价值多元化的今天,如何实践您所谈到的继承与传承?
李宝章:实际上,据我的研究现在总共有10种力量影响着中国当代风景园林设计。其中包括:1)中国正统的皇家、官家与主流私家的园林和建筑;2)具有悠久历史传统,代表了中国农业文明的、地域性的、反映民间智慧的乡土建筑、村落以及生产与生活景观;3)西方古典景观与建筑传统;4)代表西方地域性农业文明的景观与建筑也广受欢迎;5)和中国的传统自然主义风景园林相对应,西方的自然风景园林,比如英式园林,区别于规则古典园林,认为我们应该在造园中尊重自然,体现自然。6)在西方进入工业社会后,弗雷德里克·劳·奥姆斯特德在现代城市中为广大市民服务的自然式城市公园,从而创建了现代景观行业。弗雷德里克·劳·奥姆斯特德作为景观设计之父的最伟大之处在于他确立了景观的社会性,即景观应该以平民大众及其家庭福祉为核心,为广大市民,尤其是弱势群体服务。7)现代主义的包豪斯的景观与建筑。现代主义设计与建筑从根本上采用理性的设计方法和工业化、规模化、标准化的生产方式,为大众提供兼顾品质与实惠的工业化产品和建筑。8)伊恩·伦诺克斯·麦克哈格(Ian Lennox McHarg,1920-2001)在20个世纪60年代提出了生态景观规划设计的原则及美学,让设计与自然结合。9)中国殖民地与民国时期的景观。10)近些年来日本与东南亚国家新亚洲风格的园林与建筑为我们提供了不少现代建筑,景观与城市发展可供借鉴的范例。
我们应该认识到以上10种景观规划的风格,实践与思潮对我们今天的景观与城市建设都有影响,都是当代中国景观借鉴的实践与传统;在仔细系统地梳理、研究与评价这些发生在中国土地上的所有景观规划、设计与建设实践后,我们当然还要回归自然、回归文化、回归探索和对人性的追求这一当代景观的精神。只有在信息时代与工业化经济社会的语境下,完成我们这代人对人本的、生态的,与地域性现代景观的追求,才是既有时代精神又反映了文脉的景观设计实践。当然,现代景观与现代建筑,现代艺术一样都已经进入价值多元化的时代,中国的现代景观也一定是价值与审美多元化的景观。
《风景园林》:在符合当代人的生活需要和审美的基础上,如何将传统与现代融合到实践中?
李宝章:刚才我讲了很多历史、传承、风格与文化,现在让我回到当代中国人的生活,回到真实的社区。人是社会性的动物,现代生活应该是真实、综合、全面的社区化生活,作为风景园林师,我们有责任打造真实、人本的社区与真实、人本的景观。一个社区的景观设计要在满足人们对安全与功能需求的基础上,注重社区认同感的塑造。而社区形象塑造需要回答“我们是谁”这个最基本的问题。我们可以说为社区(即一个群体)而设计的环境比为一个人而设计的环境要更精彩、更真实、更接近世界“原本应该是的样子”。
首先,真实的社区一定是人本的社区。当谈到设计以人为本时,我们应该认识到“人”应该从个体的“人”,家庭的“人”,部落的“人”,也就是社区的“人”,3个层次来考虑,尤其是社区的“人”。因为,相比个体的“人”与家庭的“人”社区的“人”作为一个群体所要面临的生存与发展的问题更为多样、更为复杂、更为综合。比如社区的人需要邻里交往,节日活动与举行仪式的景观空间。我认为最能体现人性化的项目要属弗雷德里克·劳·奥姆斯特德亲自做的美国纽约中央公园,它对纽约人的生活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它就像城市中心的绿色客厅。我认为公园应该更系统化,一个可以休息、活动、沟通的自然场所对人们的生活质量和健康都是有好处的。以人为本是风景园林行业的宗旨,为人们带来舒适健康的环境是风景园林师的使命。
我在从事风景园林行业生涯中的体会是,要让人们对自己生活的地方有归属感和自豪感。如果人们对他所住的地方感到骄傲自然会有很强的公共意识,会爱护公物,会关爱别人。我认为北京的景观就缺少以人为本的元素,在这里人们有自豪感却没有归属感,更多的是距离感。我对人性化的理解不是漂不漂亮,而是人们的参与,他们是不是愿意融入到自己所在的环境里,有了人与自然的参与环境才会有灵魂有生机。社会是由人们聚集在一起有组织的生活交织成的,人们需要交流与沟通,人们需要温暖,人间的温暖就是感情,亲情、友情、爱情这些情感都需要接触和沟通。景观空间应该是社会生活的容器!
其次,我们要讲真实的景观。我认为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都需要交往空间,人们对景观的需求是一样的,在社会大背景下景观设计需要考虑低收入人群的需要,还要考虑如何让人们有归属感和自豪感,而发展商关心的是金钱和利润,政府关心的是好看不好看,我们是不是应该有一个社会组织的导向,这个问题还有待研究。风景园林设计要解决“社区的人”的问题,一个族群、一个社区,即生活在一个特定的地方,有自己特殊的生活方式与文化传承的一群人的生存与发展所面临的基本问题。比如小孩需要在与自然亲密接触的环境里嬉戏游乐,老人也需要在开敞和谐的自然环境中享受退休后的老年娱乐生活。老年人能够在他熟悉的地方安度晚年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们做过很多养老社区,要考虑怎样与城市结合在一起,怎样给老人提供一些更方便的活动空间,老人最大的心理问题就是害怕孤独,我们的出发点就是要为他们创造一个可以给予温暖、温馨、方便的环境。
还是回到景观空间是生活的容器这个命题:一个社区或说一个城市需要拥有自己的公共客厅,可以聚会聊天,可以与邻居和其他市民互动的地方。一言以辟之,就是给大家带来舒适与实惠的景观才是真实的景观,我们需要的是真实的社区和真实的景观。
《风景园林》:您的作品曾获2014首届原创景观奖银奖,在传统和创新之间,设计师如何作为?
李宝章:北京凯德御府77号是景山脚下的一个豪华住宅项目,由于地方特别而且用地面积很局限,在园林设计的过程中有能多困难要克服。 但是,贯穿整个设计的过程我们始终坚持中国文人士大夫的居住传统,这个居住传统根据我们的研究遵从以下3个设计原则:第一,中国的“大夫第”不管多小都必须是府邸与山水花园的结合,所以不管地方多小我们也给这个项目提供了一个自然山水园;第二,中国的“大夫第”都讲究行为的“礼数”与通过空间序列的组织表达生活的仪式感,这点我们在大门的设计与空间的起承转合也做到了;最后,“大夫第”的审美中庸而内敛,强调“最高的奢侈是精神”,我们在空间已经上也基本表达了这一“文质彬彬,而后君子”的审美。
贯穿整个设计,我们也一直坚持这是为当代的北京人的生活营造的传承中式文脉的新景观,而不是新作的传统中式的景观。生生不息,与时俱进,因形就势地去造园与做设计同样是中国建筑与园林艺术的伟大传统;这就是为什么虽然一脉相承,但是唐代的艺术风格不同于汉代,宋代的不同于唐代,明代的不同于宋代,而各个朝代都有自己的审美取向与关注点,因而各自都有各自的精彩。奥雅的新中式同样认为我们不应该亦步亦趋的效仿古人,而是应该做出我们这个时代的气质与精彩。我们很高兴大家包括《风景园林》杂志认可我们的追求与努力。
《风景园林》:在过去的10中,创新是否已经成为影响风景园林走向世界的一把钥匙?
李宝章:我认为以走向世界为目的的创新是个伪命题。世界各国的经验一再证明,把自己的问题解决的最好,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最舒心,把自己的产品做到极致,别人就喜欢;别人喜欢了就会来找你要,从法国的红酒到日本的电器,到北欧的家具,再到中国的微信,没有一件东西不是在本国成功,或者说不是本民族最好的东西,也就无从说起体面大方地走向世界。我认为中国从社会传承的丰富性与环境问题的复杂性、再到人口问题等综合因素都将是世界要面临的问题,如果我们现在能把自己的问题解决好了本身就是对世界的最大贡献。
《风景园林》:作为一位资深的风景园林行业工作者,应该说您的许多经历和故事都与这个行业有关,在最近的10年中,您对哪些事情印象较深?
李宝章:过去10年是国家建设高速发展、行业发展风起云涌的10年,作为风景园林行业的一个积极的参与者我确实有很多的事件与经历让我难以忘怀。要讲的事情很多,让我大概按时间的顺序列出几件事情来:
第一是2004年去参观中山岐江公园,这是在中国的土地上由中国的景观公司设计的一个现代项目,项目的完成度非常高,也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这个公园的建成让我们对中国的当代公园的建设充满期待。
第二是广州星河湾的建成,这个项目顿时成了南中国(甚至是全中国)住宅项目景观设计的标杆,这个项目标志着中国居住区景观设计的成熟。
第三是看到朱育帆老师设计的上海辰山植物园的矿坑花园,虽然当时还不知道设计师是谁,但是现场的效果确实令人震撼。
第四是作为评委听SWA设计事物所关于深圳红树林公园的汇报,正规规划设计的思路是那样的完整、缜密与精彩,以至于连甲方与评委都忘了我们是在评标,而情不自禁地给汇报团队鼓掌。
第五是参加比尔·宾士利(Bill Bensley)先生中信美林湖项目的汇报,在宾士利先生到达之前,所有的人都在院子里等着像是等待明星一样,等到宾士利先生到来时,他把近两幅近20m长的街景设计立面图在木板地上展开,然后像一个演员与行为艺术家一样带着大家跑来跑去地介绍他的街景设计。这就是为什么宾士利先生的设计费单价往往等于我们的造价单价的原因。
第六是在北京听到大师彼得·沃克(Peter Walker)说:“我刚从苏州看完苏州园林回来,我认为中国园林是一个开party的地方!”这真是一句让人醍醐灌顶的名句,还有谁能够用一句话点到中国私家园林的本质吗!?
第七是看到上海新天地的景观,这个项目让我们认识到,原来我们的旧城市是可以起死回生的。
第八看到北京三里屯太古里南区的总图规划、建筑与景观设计。这让我第一次看到原来城市商业空间可以承载所有的与全新的精彩。
第九是景观都市主义旗手詹姆斯·科纳(James Corner)的中标深圳前海地区概念规划。这预示着风景园林师参与城市规划的时代的到来。
第十是没有想到新中式景观原来可以这样受人欢迎!在我们开始新中式景观的设计探索时,我们真的拿不准是不是会被人接受,但是,奥雅新中式项目的流行加强了我们继续文化景观探索的信心!
以上10件事都是我过去10年职业生涯中的标准性事件。这些项目,人物与实践也成为了鼓舞我与奥雅不断向前的标准与标志!
《风景园林》:您认为这10年风景园林行业有哪些变化?
李宝章:中国的风景园林行业与中国的城市建设一样在过去15年里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期间近10年的发展与变化尤为明显,如果总结起来包括:第一,更成熟;第二,更专业;第三,更多的公司重视作品;第四本土公司与本土化的公司在开始发力;第五,学校培养的人才越来越多。
当然同时也有没有变化的,有创意的作品远远不够,有理想的公司远远不够,有素质的专业人员远远不够,风景园林师的注册制度仍然没有实施。
《风景园林》: 今年是《风景园林》学刊公开发行10周年,能否讲一两个您和她之间的小故事?如何看待她对风景园林行业的作用?您期待《风景园林》学刊有怎样的新作为?
李宝章:我非常高兴《风景园林》杂志对广东与深圳的行业活动十分关注,你们不仅参与主办“风景园林六十年·岭南论坛”等活动,还对岭南园林优秀园林的创作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
《风景园林》:中国经济发展模式正处于关键的转型调整期,生态文明重要性不断上升,站在新的起点,您对风景园林行业未来10年发展有怎样的寄望?
李宝章:1995到2004前10年是启动与追赶,后10年2005到2014是爆发式的发展,又10年是提升与走向成熟。 走向成熟应该分以下几个方面:1)希望我们的专业注册制度能在近5年里实现;2)希望我们能够尽力走出单一价值取向的景观规划与营销为取向的居住区景观的设计;3)希望我们的学校能够培养出来更多的具有宽泛的人文修养与创意能力的一流的人才;4)希望我们的专业能够继续寻找具有多元与人本的,生态与地域的,具有中国文化传承与当代的,具有时代精神的全新的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