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淘汰历史,就是被历史所淘汰
2015-11-12俞孔坚
俞孔坚
美国景观设计师协会会士(FASLA)、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院长、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国家“千人计划”专家、土人设计首席设计师
不是你淘汰历史,就是被历史所淘汰
俞孔坚
美国景观设计师协会会士(FASLA)、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院长、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国家“千人计划”专家、土人设计首席设计师
《风景园林》: 俞教授您好,2005年,您主持设计的沈阳建筑大学稻田校园、台州“反规划”、黄岩永宁公园收获了国内外设计大奖。这一年对于您而言是否有特殊意义?这些作品和奖项对于您此后的设计工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俞孔坚:应该说这1年是我回国8年后的1个丰收年。“反规划”(Negative Planning)在经历了长达5年的理论和实践探索之后,得到了国际同行的认可,后来Negative Planning及Negative Approach也进入了英语维基词典,并最终进入了哈佛大学的教程,国内许多城市包括北京、深圳、重庆、成都,甚至后来的全国国土主体功能区规划都应用了“反规划”理念和方法,有关“反规划”和生态安全格局的论文被引用达3 877多篇次,“生态安全格局”还成为党的“十八”大报告的一个关键词,第一次在中央的文件中出现。此后,关于生态红线、城市发展边界等的学术和政府文件也无不受此影响。国土资源部明确提出以“反规划”指导新一轮的全国国土规划和各级土地规划纲要的编制。生产性景观的理念也堂而皇之地在中国的一座建筑大学校园内实现,国际上开始兴起的都市农业或农业都市主义很快在中国找到了一个样板,并成为国际行业的一个焦点,进入世界各国教科书。
《风景园林》:这10年中,您的思想和实践影响了许多人,尤其是青年学子,他们如今大部分都工作在行业一线,与他们接触的过程中,您觉得他们什么特质最打动您?这些年,他们身上有着怎样的变化?
俞孔坚:青年是我们事业发展的未来和希望。在这10年中,我在青年学子中获得了很高的认同,主要是由于我的探索中明显带有年轻人的热性和激情,为美丽中国积极奋斗的正能量。从2003年开始,北大举办的一年一度的景观设计学教育大会到今天已经持续办了12届,每年都举办青年学生的毕业作品展并遴选优秀作品;每年都有近10位国际专家来演讲,数以千计的高校学术参与展览活动;数以百计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学子参加大会聆听报告,获得最新的知识。我所接触到的青年都是充满这样的激情和美好愿望的。他们勇于创新,有专业热情,有建设美丽中国的志向,这是专业发展的希望之根本。我也推荐了数以百计的青年学生出国深造,开阔视野,期望他们也和我自己一样,学成之后能回国效力,能为专业的发展和变革有所担当。确实我已经看到了这样的年轻学子,他们有的已经回到国内在大学里教书,有的已经在专业上取得可喜的成功,包括获得国际奖。
《风景园林》: 您一直非常关注中国风景园林行业的理论发展,并且身体力行,梳理下来您自己的关注点有怎样的发展轨迹?
俞孔坚:我的学术研究和实践有两条轨迹:
第一条是关于景观生态和景观规划的理论与实践:1984年-1992年对中国人的理想研究(包括风水的研究),提出了中国人的理想景观模式;在哈佛大学期间,源于中国本土经验的理想景观的研究与当代景观生态学、地理信息系统和理论地理学的碰撞,成为我的博士论文主题,并与2005年提出生态安全格局理论与方法;1997年回国将生态安全格局应用于城市和区域规划及国土规划,并于2002年提出了“反规划”理论和方法,在此基础上,发展了海绵城市、水生态基础设施,线性文化遗产系统、大运河生态与遗产廊道构建等一系列课题的研究。重点完成了国土生态安全格局规划,北京市生态安全格局规划及威海、遂宁、菏泽等等多个城市的生态安全格局及生态基础设施的建立。
第二条是关于美学与设计的理论与实践:1984年至1992年期间在北京林业大学从事景观评价与景观美学的研究,特别是对文化背景与审美的关系进行了定量化的研究,研习了中国传统美学和中国传统园林,及西方系统美学思想;1992年至1995 年在哈佛大学接受当代景观设计,特别是简约设计和生态设计的理念;1997年回国后,面对中国生态与环境危机及文化身份的危机,反思中国传统士大夫文化的“小脚审美观”,用批判的态度审视当时盛行于中国的城市化妆运动;提出了“大脚美学”、低碳美学,主张从生存艺术中吸取营养,将景观设计学定位于“生存的艺术”;成立了土人设计,致力于实践“生存的艺术,”特别从中国农业的造田、灌溉和种植智慧中吸取营养,发展当代中国的景观设计美学观和价值观,并建立一系列基于当代生态理念的景观设计范例,包括海绵城市,如哈尔滨群力雨洪公园和六盘水明湖湿地公园;生产性景观,如沈阳建筑大学校园;工业遗产的再生,如中山岐江公园;最少干预,如秦皇岛汤河公园;生态防洪设计,如浙江黄岩永宁公园;棕地修复设计,如天津桥园;海岸带生态恢复设计,如秦皇岛海滨生态修复工程等等。
这两条线路是交缠在一起的,我把它称为大脚革命和生存的艺术。将其作为实现美丽中国的基本路线。
《风景园林》:“十年磨一剑”,在您的理论和实践过程中,您觉得自己对哪一领域思考最多?从哪些维度进行了拓展?
俞孔坚:国土生态安全,特别是水生态安全以及美丽中国的基本路线、价值观和方法论。
《风景园林》: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您可谓是中国风景园林界近10来最受争议的焦点之一,您如何看待这些争议?
俞孔坚:社会的发展、学科的发展离不开争议。无论是反对我的还是支持我的,只要他的出发点和目的是真诚的、高尚的,而非邪恶的,我都真诚地热爱他们、尊重他们,并毫无保留地与他们分享我的心得。这种率真,一直是我的个性,没有改变。关于观点是非,自有历史来公判。我想,对待争议,3个素质很重要:
第一、视野。你站得多高,必然会看得多远。在深井底下和在泰山顶上,你所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泰山顶上的雄鹰是5点中看到日出,井底的青蛙是10点钟看到日出。所以,你必须确信,你是否站在了泰山顶上,或是深埋在3尺宽的井中。
第二、坚持。如果是在泰山顶上,那你就没有必要听井里的青蛙说:太阳是10点钟升起的,而应坚信太阳是5点钟升起来的。10年的经验也告诉我一个道理,那就是没有必要让所有人都认同你的观点,因为每个人站的地方确实不同。视野(见识)会给你自信,但也不一定,因为,眼前的压力会使你屈服,放弃自己的立场。所以,坚持、毅力变得非常重要。跳出江湖或小的酱缸,到大海去游泳,会别有一番天地和乐趣。我在国内多次被迫取消在大会上做主题演讲的安排,因为我提了不合主流的观点。但同时,我在国际上每年收到几十封做主旨报告的邀请,其中IFLA世界大会就有4次主旨报告(今年是第5次)。
第三、爱心。要有一点基督的精神,不要记恨,否则会让自己寝食难安。我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遭到巨大的伤害,村民无情地折磨过我的父母兄长,儿童伙伴可以把我作为地主子弟批斗大骂,最近回到老家,全村千人空巷,夹道欢迎。10年来,我悟出了个道理,人要有爱心,爱他们,哪怕是你最无情的敌人,因为人生短暂,爱使你可以充满欢乐,每天有好心情。
《风景园林》:如果10年重新再来,有哪些选择您会坚持?哪些您会改变?为什么?
俞孔坚:没有任何改变,因为我有后天获得的视野、有先天获得的韧劲。
《风景园林》: 作为一位资深的风景园林行业工作者,应该说您的许多经历和故事都与这个行业有关,在最近的10年中,您对哪些事情印象较深?
俞孔坚:10年来,我非常欣慰地看到,自己提出并为之奋斗的理念——那些曾经被批判和被误解的理念,今天在一步步被证明是正确的,并成为中国生态城市和美丽中国建设的主流价值观。
10年前,我批判城市化妆运动,批判大广场、大马路、河道的渠化硬化、建筑的畸形(见2003年出版的《城市景观之路》专著),今天,终于看到了社会在进步,习近平也在批判这些了,我欣慰。
10年前,我和我的战友李迪华提出“反规划”(见2005年出版的《“反规划”途径》专著)。提出了基于生态安全格局和生态基础设施的城市规划途径,提出先搞不建设规划、线划定进禁区的方法,以应对快速无序的城市蔓延。现在“反规划”已成为从中央到地方城市规划建设的重要理念,我欣慰。
10多年前,我批判以模纹花坛和奇花异卉为主流的园林绿化工程,提出了“足下文化和野草之美”,倡导平常的景观、寻常的诗意,并付之于实践。今天逐渐看到了城市决策者接受并在改变,非常欣慰。
10多年前,我就开始致力于通过绿色海绵来解决城市雨涝问题,我和我的战友们反对河道渠化硬化,包括圆明园的防渗工程,今天看到中央最高决策者在倡导海绵城市,提出城市绿地削减城市内涝的理念,付诸实践,且2015年,“海绵城市”已成为中国城市建设的一个必须指标,在全国轰轰烈烈展开,我非常感到欣慰。
10多年来,北京大学的专业教育也从中心(1997年-2003年),发展到景观设计学研究院(2003年成立),再发展到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2010年成立);我的实践团队——土人设计也从无到有,发展到600余人,为国内外200多个城市提供规划与设计服务。
《风景园林》: 您认为这10年风景园林行业有哪些变化?
俞孔坚:10年来,我们看到风景园林从被取消,到恢复,到成为一级学科的喜剧性变化;10年来,学校的风景园林专业在急速膨胀;10年里,设计队伍在快速增加;10年来,上市园林公司在快速增加……都是可喜可贺。但同时,我们必须看到,行业和教育并没有走向正轨,权力的干预导致学科发展的畸形;行业发展并不健康。直到最近,我才看到行业走向健康的曙光:那就是中央提出的让市场取代行政干预,使行业、专业和教育走向正轨。同样,这需要时间,但我充满信心。
《风景园林》: 今年是《风景园林》学刊公开发行10周年,能否讲一两个您和她之间的小故事?如何看待她对风景园林行业的作用?您期待《风景园林》学刊有怎样的新作为?
俞孔坚:过去10年《风景园林》学刊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关于未来,眼界、坚持和大爱,是我期望于《风景园林》学刊的。
《风景园林》: 中国经济发展模式正处于关键的转型调整期,生态文明重要性不断上升,站在新的起点,您对风景园林行业未来10年发展有怎样的寄望?
俞孔坚:还是我10多年前讲的那句话:未来,挑战与机遇并存,不是你淘汰历史,就是被历史所淘汰;机遇只给有准备的人,机遇只给看到5点钟日出的人和行业。风景园林正面对这样的机遇和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