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攀援
2015-11-12安宁
安宁
晓雪遇到陈飞,如一株藤蔓,忽然碰到高墙,可以攀附上去,看到更多风景的感觉。而最明显的变化,便是她的父亲,因此离开了田地,在县城里成了一名可以每月固定领取薪水的园艺工人。
晓雪因为这份恩惠,而觉得欠下陈飞更多的爱,尽管,她说不上多么喜欢陈飞,只是因为一种惯性,还有孤独,而与同学多年、又在同一所大学读书的陈飞,一年一年走了下来。熟识的亲戚们,都因此嫉妒晓雪的父母。因为陈飞的父亲出了名的脾气暴烈,而陈飞也遗传了这样的秉性,所以父母跟晓雪一样,并不是多么地喜欢陈飞,但在恩惠的荫庇下,他们却对两个人的交往,保持了沉默,不反对,也不赞成。即便在一起做园艺的人,打听父亲与领导的关系时,他们也含混其词。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小小的园林所里,一群不在编的临时工人,还是根据与领导关系的亲疏,而划分出帮派来。晓雪的父亲,自然属于领导亲属派。常常有八卦的女人们,嘻皮笑脸地在晓雪父亲面前,问未来女婿家的私密事。晓雪父亲只能尴尬笑着,应付一阵,并违心地说几句好话。吃人家的嘴短,晓雪一家,终归是欠了陈飞家情谊的;尽管人人都知道,这种情谊要想还上,唯一的方式,是出身卑微的晓雪,将来嫁给家境优越的陈飞。
给“公家”打工的好处,是人人都可以“揩”公家的油水。时常有人捡拾办公室里清扫出来的废旧报纸,或者搬一盆花回家,将一些丢掉的快要过期的礼品,提回去。晓雪的父亲也热衷这些废品,曾经看到洗手间里都是单位人扔掉的过期蜂蜜,而心疼地写信给办公室里的“公家人”,让他们在东西过期前,就分给打扫卫生的保洁员们,这样既有体恤下属之心,也能节约粮食。晓雪看到父亲打的草稿之后,特别脸红,好像自己做了没面子的事情一样。只是她没能来得及阻止父亲的“愚蠢”书信,他便已经将其放到了领导的办公桌上。结果,当然是没人搭理这封傻乎乎的“致领导书”。晓雪猜想父亲肯定最后在垃圾箱里发现了自己的书信,只是,他好面子,谁也不肯告诉。
但好面子的父亲,还是为了晓雪的姐姐,跟着别人做了一件没有面子的事。是冬天来临的时候,“公家”大院里,买了煤炭烧锅炉用。那煤炭就堆积在锅炉附近,无人看管。于是但凡路过的人,都想要觊觎。终于有一天,某个园丁趁人不备,装了一袋子煤块,搬运回了家。那个忽然出现的缺口,让原本蠢蠢欲动的心,开始付诸于行动。高高的煤堆,每天都会少上一袋,并终于引起了后勤部门的注意。
每个人都遭遇了调查,每张嘴也都给出了不同的答案。大致上,打工的园丁们自动分成两个阵营,跟领导关系远的人,极力地抨击、揭发与领导关系近的人。晓雪的父亲谁也没有揭发,却并不妨碍别人将他给揪了出来。这件丢面子的事,是陈飞告诉晓雪的。他的意思显而易见,晓雪的父亲,给他的家族丢了颜面。父亲会不会被辞掉,晓雪不知道,她只是哭着质问父亲,为什么要做这样丢人的事?父亲在灯光下涨红着脸,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憋出一句话来:我给自家闺女弄点煤炭,冬天取暖,有什么错?晓雪的姐姐家穷,每年都为一冬天的煤炭发愁,父亲出于好心,做了这样的事,如果是从前,晓雪或许并不会说什么。可是在跟陈飞产生情感的、经济上的纠葛以后,晓雪忽然发现,父亲丢掉的,不 只是他一个人的面子,还有她的,陈飞的,陈飞家族的。老实巴交的父亲,因为偷拿了一袋煤炭,俨然成了陈飞家的亲戚们关注的焦点。
晓雪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让父亲辞掉园林所的工作,而她,也不再攀附于陈飞和他的家族。至于她跟陈飞的情感,何去何从,一切都看缘分将他们带向何方。
辞掉工作的父亲,依靠在园林所里学到的疏通下水道的一技之长,很快在小城里有了存活之路,他奔走于小城的各个小区、饭馆、单位,疏通管道,并维修洗手间。竟然,这样的工作,每个月所得收入,比园林所还要多一些。不再依靠陈飞一家的父母,心里压力也少了许多,当然还是不赞成晓雪与陈飞的来往,而且因为偷煤一事带来的羞耻感,更心存了芥蒂。
晓雪想,是到了跟陈飞分开的时候了,不攀援陈飞这株大树,她和父母一样可以好好地活着,而且,是有尊严地活着。尽管,周围的熟人,在得知晓雪的父亲从事的职业,是“脏活”之后,嫉妒中总带着一些不屑。可是晓雪并不觉得父亲因为每天进出不同人家的洗手间,就沾染了臭味。她反而愈发地敬重父亲,就像她愈发地疏远陈飞一样。
陈飞在收到晓雪分手的短信后,愤怒地找上门来。那时晓雪与父母和弟弟,一家人租住在廉价的房子里。陈飞站在破旧的门槛上,不屑一顾地俯视着房间里的一切。而后对晓雪高傲地说出一句话:你们现在离开乡下来到县城的生活,不也是依靠我们家,才得到的吗?
晓雪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流淌下来。她咬着下唇,将眼泪全部憋回去之后,才抬起头来,正对着陈飞,说:或许,以前我们的生活,与你有关,可是以后,就再也无关了;所以,也请你离开这里,断掉让你曾经觉得羞耻的一切。
陈飞冷漠地转身离去的时候,晓雪听到心底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的声音,还有另外一种轻微的、像花朵绽放的声音,温柔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