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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活着之上》谈高校腐败问题——本刊专访中南大学教授阎真、复旦大学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

2015-11-12访谈执行化定兴

清风 2015年6期
关键词:潜规则学术小说

访谈执行_本刊记者 化定兴

从《活着之上》谈高校腐败问题——本刊专访中南大学教授阎真、复旦大学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

访谈执行_本刊记者 化定兴

2014年年底,著名作家、中南大学教授阎真的新作《活着之上》出版并引发热议,而他的上部小说则要追溯到2008年出版的《因为女人》。这六年间,阎真花了三年时间沉下心来思考,两年时间提笔创作,一年时间对这部作品反复修改。

阎真因小说《沧浪之水》被广为人知,其中的主人公池大为是个知识分子,在没有掌握权力时,他的生活处处不如意,直到与权力产生交集,“命运”才发生逆转。《活着之上》的主人公聂致远也是知识分子,一样有生存的困境,但面对校园里的腐败和潜规则,聂致远没有刻意钻营,而是坚守做人的底线。

阎真说,《沧浪之水》是写体制对人的负面改造,写当代知识分子对现实的妥协;而《活着之上》写的是知识分子的坚守。“生活是复杂的,人也是复杂的,我们很难用一个概念去概括人和生活的多样性、复杂性。聂致远不是文化英雄,而是一个平凡的知识分子,他有他的坚守,也有他的犹豫。”

《活着之上》并不是一本旨在揭露高校腐败和黑暗的书,但为外界了解当下高校打开了一扇窗。不少人疑惑,现实中的高校真的已如书中描写的那样乱象丛生吗?当个人生存遭遇社会潜规则,一个人又该如何洁身自好?如何实现活着之上的价值?为此,本刊记者(以下简称“记”)专访了作家阎真(以下简称“阎”)以及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以下简称“熊”)。

现实有时比小说还“精彩”

记:在《活着之上》一书中,蒙天舒极尽投机钻营之能事:与聂致远换导师,考研分数不够也能被录取,“借鉴”聂致远的论文获得全国“优博”称号,学术会议上巴结众多知名学者。给人的感觉是,在教书育人的校园,真正做学问、有担当的人很少,反而是各种潜规则盛行。那么据您观察,现实中的高校是否已经沦落至此?

阎:我在小说中写的故事都是从生活中来的,而且有相当的普遍性。在现在的高校,规则当然还是有的,但潜规则的地盘也不小,特别是在那些有利益的地方,如争取项目、发表论文、评职称、评奖等等方面。其实,我的小说并不是旨在揭露高校的腐败,而是为了表现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所以,我的表达在情绪上还是非常平和的,对负面现象也尽量以理解的心态加以描写。作为艺术,表现生活中的负面因素可能更多一些,我希望自己的小说不要给大家一种高校很黑暗的印象。

熊:现实有时比小说还“精彩”。一些曾经被誉为象牙塔的高校早已不再是象牙塔,而已经成为腐败的重灾区。从学生招生到培养、再到毕业,从教师招聘到考核、晋升、提拔,从学术立项到研究、成果验收、成果报奖,从学校决策到财务、后勤、基建,几乎所有的环节现在都充斥着利益交易、潜规则。小说描写的,相比现实来说,还只是小巫见大巫。前不久湖南大学有17名研究生转学,如果把这17名学生的转学内幕全部起底,把整个运作过程全部写出来,可能比小说构思的情节还魔幻。有的学生转学的理由,竟然是吃不惯辣、对油画过敏。

记:小说中描述的学术状况令人担忧,如果长此以往,真正做学术的人会倍感失望,您如何看待当下的学术问题?

熊:中国的学术环境已经令人倍感失望了,现在很多青年学者已经失去对学术的理想和追求,学术对于一些“学人”来说,只是生存、牟利的工具罢了。在高校里,一些教授现在已经是课题教授、经费教授、“民工”教授——天天挂在教授嘴边的是课题、经费,他们只有完成课题、经费、论文发表指标(亦称“工分”)后,才能兑现薪酬待遇。而在课题申报、项目立项、经费划拨、管理过程中,“跑要”、公关现象屡禁不止。学术已不再是纯粹的学术,很多已被功利所左右,而在追逐功利的学术环境中,能坚持学术的底线,已属不易,甚至有的教师花钱买论文,也被视为相对有道德的事——比起一些领导直接用权力侵占他人的成果(不排除是他人心甘情愿把成果署上领导的名),这“高尚”多了。

记:高校腐败或者潜规则盛行,主要是哪些原因造成的?

熊:我国学术最大的问题是严重行政化,评价学术的标准扭曲。行政化是学术腐败和学术不端的根源。首先,政府主导学术资源的配置,与行政评审对应的是权力寻租和弄虚作假。近年来,媒体曝光了一些地方的科研腐败窝案,就是科研立项部门借立项评审权收取“科研回扣”。有调查显示,我国的高校教授70%以上的精力用在填写表格、参加各种评审中,而申请到项目之后,难以花精力搞学术研究,只有交给学生(学生由此成为老板的打工仔),以及炮制成果(花钱买期刊版面或者书号);其次,学校行政权掌控教育权和学术权,行政通吃,且用行政指标考核教授,学校围绕行政政绩办学、教师围绕行政指标工作,办学急功近利。

阎真

功利主义教育令人忧虑

记:蒙天舒在别人眼中是成功的,而这种成功背后并不是他的勤勉和学术水准,而是投机钻营。高校是一个人价值观逐渐成熟的地方,如果投机钻营者总能成功,而坚守操守的老实人时常失意,会带来什么后果?

阎:老实人时常失意,这是生活中的普遍现象;钻营者能够得到更多的资源,这也是生活中的普遍现象。不但一些高校如此,很多地方都是如此。这常常让人们对公平正义失去信心。这也是我所担忧的问题。有人说:“现在中国的高校,是功利主义的老师培养出功利主义的学生。”更加激烈的表达则是:“招天下英才以毁之。”这些表述在我看来可能还是偏激了一点,但所说的问题肯定是存在的。作为老师,我希望自己的学生,以至中国的所有大学生都是有信念的一代人。如果他们没有信念,在内心根本就不相信公平公正,我们的国家将来会是什么样子?这是我忧虑的问题。

熊:“逆淘汰”机制已经在一些大学里形成,并越来越牢固了。眼下,坚持教育和学术底线者,在高校里往往会被边缘化,因为其在项目申请、职称评审、成果申报中,坚持原则,不走关系,往往就会失去机会;如果这些“不识时务者”更进一步对现行教育和学术体制进行批评,那么,很可能因言获罪,被校领导以各种理由淘汰出局,而且,也会被同事视为“危险分子”。这带来的后果是极为严重的,对于大学来说,这不再是大学,而是“官场”和“商场”,盛行官场规则和利益规则,唯独没有教育规则和学术规则,教育和学术只是用来交换的资源而已;更严重的后果是,这会把功利的“成功价值观”传递给青年学子。担负培养独立人格、自由思想人才重任的大学,如果向社会输送的都是没有理想、唯利是图之辈,这会给社会带来怎样的影响?国家、民族进步的动力在哪里?

记:从小说中看,校园里的学生功利主义倾向严重,认真读书的人少,作为一个长期的教育工作者,面对高校中的种种病灶,您最忧虑的是什么?

阎:我最忧虑的,就是新一代的年轻知识分子没有信念,对正面的价值不信任,所有的价值事业都局限在自我的生存状态中。

熊:我最忧虑的是,不论是社会,还是教育系统内部,一些人对教育存在的问题熟视无睹。多年来,对教育的问题的批评、揭示并不少,可是批评教育问题和解决教育问题,一直是平行线,教育问题在批评声中“茁壮成长”,久而久之,人们对批评教育者产生反感情绪——你批评了,又解决不了,为何还要批评,不是添堵吗?如果再继续批评,批评者反而可能被扣上“抹黑”“中伤”中国教育的帽子。

教育问题很严重,但是,既得利益者并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而一些既得利益者恰恰又是教育改革的决策者。这可谓是最大的教育问题,比如蒙天舒,作为“成功者”,他拥有改革的话语权,他会推进失去利益的改革吗?还是会进一步采取措施,“捍卫”自己一步步钻营而来的利益?当前,在我国教育体系中,拥有行政级别的校长、特殊利益的院士,就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他们拥有最大的教育和学术话语权,所以,取消行政级别、取消院士的特殊利益,只会是在舆论上热闹,在现实中难以发生。如何改变?就是要让老百姓和校长、院士有一样的话语权。这当然不能指望他们主动放权。要改变这种局面,关键要看每个教育工作者个体拿出实际行动。

熊丙奇

自我生存并不是价值和意义的边界

记:聂致远腹有诗书,坚守内心的坦然,但总感觉他有苦难言,回到老家后,他的知识并没有赢得尊重,甚至家里人对他还有所怨言。这是否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

阎:在今天的社会,金钱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人们判断一切价值的标准,这是全社会价值观的一种扭曲。聂致远因为不能在金钱上表现出自身的强大,在家乡不能赢得尊重,这种状态已经是一个不正常社会的正常状态了。

记:小说中,聂致远曾感慨: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那些从书上来的思想在生活中全部苍白、乏力,用不上。其实,这也是一些人文知识分子的困惑,该如何解释这种困惑?

阎:这里牵涉到一个“知行合一”的问题。很多人,特别是知识分子,天下国家、良知责任等等道理他们都懂,但是面对具体问题和实际利益的时候,这些道理就不管用了。这个问题由来已久,也不仅是中国的问题。但这个问题在当代中国确实比较严重,怎样解决这种困惑,我也不能说有很好的具有操作性的办法。最根本的办法,是端正社会风气,提高整个社会的人格水平。

记:面对高校腐败和潜规则横行,部分知识分子能独善其身已属不易,改变环境常常力不从心,但也有不少人会因生存问题而选择随波逐流。对此就没有解决之道吗?

阎:解决之道是有的。首先,是要解决价值观的问题。但对一些人来说,这一点在今日的社会大环境中很难。如果全社会都有一种正确的价值观,那些搞潜规则的人就会没有市场,无颜浮出水面,感到人格自卑。现在的情况是,价值观的扭曲成为一种普遍存在,大家内心的道德标准、人格标准都降低了,这就为潜规则的横行提供了广阔的空间。第二,由于解决整个社会价值观的难度太大,把规则定得更加严密,就成为一种现实的解决办法。在所有的问题上都讲规则讲程序,即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把笼子编得更加细密,潜规则的空间就会被压缩很多。

熊:当然有解决的办法。2006年颁布的国家人才发展纲要和2010年颁布的国家教育规划纲要都指出了解决的办法,这就是推进科研管理、评价去行政化,取消高校的行政级别,转变政府管理学校的方式,落实和扩大学校的办学自主权,建立现代办学制度。实行这样的改革,需要中央向地方放权,政府向学校放权,学校行政向教师、学生放权,而问题就出在行政部门并不愿意轻易放权,而我国让行政必须放权的机制尚不完善。因此,这些纲要颁布了多年后,在很多高校这些问题不但没有得到解决,反而越来越严重。更严重的问题是,相比没有找到方案,大家还可寻找方案而言,找到方案如果不执行、不落实,就会让大家对解决问题失去信心。

破解这一问题,只有两条途径:一是改革机制,由全国人大主导教育、学术管理改革,督促政府依法放权;二是全体教师、学生站出来维护自己的权利,包括教育自主权、学术研究自主权。

记:您说,在活着之上应另有意义和价值,那么《活着之上》一书,您最想传递给读者一种什么价值?

阎:这是一部关于活着意义的小说。小说想表达的是,现世的自我生存,并不是价值和意义的边界。中国古代的那些文化英雄,从屈原、司马迁、陶渊明到杜甫、王阳明、曹雪芹,他们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了活着之上的价值和意义。这是真实而强大的存在。无论有什么理由,我们都不能说他是他,我是我,更不能把他们指为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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