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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让我看见

2015-11-10王锦忠

西湖 2015年11期
关键词:郎中乡下人老妇人

王锦忠

我这辈子没结过婚,但所幸的是我有个儿子。

这话从何说起呢?

算起来这事埋在我心底已经有三十年了,本不打算告诉人的。可是三十年过去了,慢慢地我觉得有必要说一说这件事了,要不然,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可说道的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就这么一个人稀里糊涂地过了七十年。你说对了,我是个老光棍,人家就这么叫我——老光棍!光棍光棍的叫久了,人也叫顺口了我也听顺耳了,倒把名字给忘得差不多了。好在姓是不用刻意去记也不会弄错的,因为沈家庄的人都姓一个姓——沈。

没关系,我不是个难说话的人,我从来不会对冲我喊光棍的人吹胡子瞪眼。尽管早先时我以为自己还是有希望娶妻的,但过了三十五岁那年的生日,我就觉得这事怕是没啥指望了。果真,往后的日子,我离娶上一门亲的愿望越来越遥远了。

娶不上亲本来也没啥不好的,活得自在,省了人管,也不用为儿女掏心掏肺的。可有两样,却是对不住自己的,一样是没咂吧过女人的滋味,再就是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的。要这么说,人生在世,还真是枉为男人了!

我这样想着又过了几年,心里一直不痛快。在我四十岁那样,生产队里组织男劳力上城里去收粪料,我那件事儿就发生了。嘿嘿嘿!

我清楚地记得那家的门牌号,尽管我叫不上那女人的名字,连个姓都不晓得。新华街7号,当我担着两只空粪桶经过这家的门口时,一个老妇人招招手把我给叫住了。有人把我叫住这就对了,因为我本来就是希望被人叫住的。我以为她们家有马桶要倒,所以闷着头跟着她往台门里走。谁知刚一进门就被喝住了,那老妇人要我把粪桶担在天井里搁着,说人进去就行。当时我就纳闷了,这些天我走街串巷地收过不少城里人家的粪料,可没一家是这样的!一般主人家都不让我进里屋,有天井的人家担子可以搁天井里,没天井的就搁门外,然后女主人就两手抓着个马桶小心地出来,到我的粪桶这边就放平稳了,然后掀了那雕花的马桶盖,提起马桶往粪桶里倒粪。当然,很多时候这倒粪的活是由我代劳的,一般情况下我倒完粪收几分钱就走人。

我会把满担的粪料挑往停靠在城北运河边上的料船,把满桶的料往船肚里一倾,倒干净了就走,继续挑着粪桶担子往里弄里钻。这样几个来回,等大家一起收了满船的料后,我们便收工回家了。我们同去的几个男人分班摇橹,嚼着田畈话,在运河上穿行,过了风陵渡,到了沈家庄便歇着,第二天才会处理这一船的料。

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吧。那老妇人把我领到厅堂上,我看到八仙桌上放着几样小菜,一锡壶老酒,还有一副碗筷,心下狐疑,该不会是请我喝酒吃菜这么简单吧?可是,我跟这家非但没沾亲带故的,连朋友也八竿子打不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见我迷糊地站着,老妇人倒先有了表示,她用嘴努了努,示意我坐下吃喝。我正要问为什么,这可是无功受禄的事啊,那老妇人已然开腔:待会儿有你出力干活的,尽管吃!

我想,这家肯定有什么体力活要我做,譬如搬动些缸缸甏甏的,扛些米袋子、衣柜子什么的,所以我也不用客气,先放开了吃再说。

我一抹嘴巴的时候便宣告了“并吞六国”的战斗已然结束,于是坐在椅子上拍拍肚皮大声地说:婆婆,酒也足了饭也饱了,有什么活要干,尽管说来,咱庄稼人有的是力气!

那老妇人忽然面呈诡异之色,笑着说:庄稼汉子,有力气,这就对了,咱家倒真有三分地需要你打理打理!

我一听便愣在那里,问,我说婆婆,你们城里人哪来的地要种,我这不会是听错了吧?

那老妇人听了后忽然正容,说,欸,我说有地就有地,你尽管随我来!

我随老妇人一直往里屋走,越走越不踏实。等我一脚踏进一个房间的时候,我有点糊涂了。这分明是一间睡房,绣床上的被子里裹着一个年轻的妇人,从面相上看,大约比我小七八岁。我正要发问,那个领路的老妇人这时候却已经回转身站在了门边,只说了句,干活吧,便吱扭一声合上了门。

这时候我的心开始怦怦地跳上了,那是因为我并不傻。我清楚这次分明是要交桃花运了!原来这世间真有桃花运这回事,我为什么要放过这样的机会呢!

我不知道是怎么上去的,回想起来,觉得那时我的手脚都发着颤。我好不容易靠近眠床,把手伸向了被子。我想我是应该掀了那被子的,否则我怎么干事?当我掀起被子的一角时,我看到了白花花的一片,我看到了夜晚里独自睡在床上念想的一切。这一刻是那么真切地呈现。不,我还是有点眩晕,我晃了晃脑壳,又使劲眨了眨眼,我默念着这一切不要在我睁开眼的时候消失。但欣喜的是这一切都在!我麻利地脱光了身子,像泥鳅一样滑入了被窝。当我与那妇人肌肤相触的时候,我与她同时打了个颤。但那妇人是不会躲避的,而且更不会惊叫,这是我早已预知的事。

我非常卖力地打理着。虽然我没有经验,但都是四十岁的人了,有什么不晓得?我把积聚了四十年的力量几乎全用上了,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我这些年来道听途说的一些玩法,我要努力使身下的女人满意。但我想这种所谓的满意其实说的只是我自己,因为整个过程中女人都没有表现出足够的热情。她任由我摆布,而且我隐隐感觉到她一开始便在等待着结束。

很明显,她不是个淫荡的女人,那婆婆也不是老鸨,正经人家的两个女人之所以这样做一定只是为了某个目的,一个让全家人开心起来的目的。

也许你不信,我一直没看清这女人的眉眼,因为她先是侧着脸的,等我上去后,她便急急地拿了一块枕巾盖住了自己的头脸。我想她是不愿意看到我这张陌生人的脸的。同时,她也不希望我记住一张无奈而羞愧的脸。现在,她只需要我的身子,确切地说是要我身上的一样东西。这没有错,她与我又没有感情债要还,萍水相逢而已。

你问我是怎么知道她们的目的的?那我倒想问问你,你看过赶公猪的人吗?那猪个头比一般的公猪大出一倍去,下面的卵蛋大得快碍着走路了,在主人的竹梢挥赶下,去往前方一个熟悉抑或陌生的地方。那地方准有一头母猪等着。下面……就不需要我再说下去了吧!我怎么想着猪呢?真没意思!

等我系好了裤腰带,挑上担子出来时,那个门外的老妇人却在背后说了句,庄稼汉,我可是奉了酒饭的,以后两不相欠。那婆婆在说“两不相欠”时,用手在她与我之间刻意地挥动了几下,我明白她这是保持距离的意思,但只是傻傻地笑了笑。那婆婆怕我没领会她的意思,显得有点着急,在我转身的时候,再一次强调说:你最好走得远远的,唔,别让我看见!

一个拉陌生人睡了她儿媳妇的老妇人心里是什么滋味?亏大了吧!哪有娘亲不护儿的。所以,她会表现出无奈后的冷酷。我曾经也想过一个问题,这样的好事为什么会落在我的头上?这一家为什么不找一位熟人干这活?

我想了又想,大约走出几百米远,终于想到一点,熟人虽说知根知底,但有纠缠不清的风险!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万一欲罢不能,那就……而叫上我这个收料的乡下人,那便是一锤子买卖的事!我总不至于觍着脸上门,要求再干上一回吧!毕竟人家是奉了酒饭的,这事儿应该算是两清了。

可是,我走着走着还是想笑,不就是干了一回吗,你们就确定一准能怀上?兴许,兴许以后还有要我再次返工的时候呢!

我开始憧憬起返工的美好来,但事实证明我这个念头是一厢情愿了。这非但是我人生第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而且还是最后一次。我左等右等也等不来下一次,因为三个月后,当我有意无意地路过这家家门口的时候,从里面出来的那个年轻女人已然小腹微微隆起。我忽然想到了感叹,唉,这城里人可真是精明,就这事儿还掰着手指头算准了,一次搞定。

看来,我是没有返工的机会了。但我并没有从此忘却的意思,我对那婆婆临走时的“别让我看见”的关照话懒得去理会。我想,我很有了解这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的必要,那毕竟是我的骨肉,而且是唯一的。

我这样想是不是很无赖?虽说根是我种下的,但那与我老沈家有什么关系?

但我就是拗不过自己。

我在沈家庄生活的时光里有了一份城里的念想。当我想女人的时候,我会想到她。夜里,我独自躺在床上,闭上眼,就幻想着那难忘的一刻,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幕幕镜头来,像电影放映员倒带子那样把那天的画面倒上一遍。这样想着,感觉再娶亲似乎也是多余,我这样想上一次,如同与女人返工了一次,也就足够了。我在意淫里度日,日子过得很快。

村里那些与我一起玩到大的男人们一个个娶了妻生了子,在他们的孩子裹着尿布的时候我没觉着有什么好的,这咿咿呀呀的小东西抱着是闹睡着不稳,看着就烦。可一旦他们的孩子在地上撒开脚丫飞奔起来,上完小学又上中学,田间地头地跟着出没,爹妈爹妈地在隔壁欢叫,我就莫名地感到心意烦乱,干什么活也干不到点上。这时候我真的很想知道新华街7号的那女人是生了个男娃还是女娃,那孩子算起来也应该有五岁了吧。

这一天趁着农闲我一大早上了城。我在新华街的一个拐弯处候着,要知道我是不可以唐突上门的,这点我清楚得很。大约是早上八点多光景,一个老妇人领着一个五岁的男孩从门里出来,看样子是带孩子去附近的幼儿园上学。远远地我就听到那小男孩“奶奶奶奶”地叫,声音脆脆的好听极了。我想这应该是我这一辈子听过最好听的声音了。

当婆孙俩拐过一个弯时,没想到被一个邋遢的乡下人站在那里挡住了去路。那婆婆显然没想到是我,但当看到我慢慢地蹲下身去拉她孙子的小手时,她开始有了警觉。我感觉到她的眼光在扫视着我的脸,像刀子一样刮过,可我不管这些。我摩挲着小男孩粉嫩的小手,目光与小男孩有些茫然的神色交汇着,我读懂了他的眼神,那眼中释放的只有“陌生”二字。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你看这精致挺拔的鼻梁,分明是随了我的印记。再说了,我感受到了他小手腕部的搏动,这里面流淌的可是与我一样的热血啊。我翕动了一下嘴唇,多么想对小男孩说,叫一声爸爸!就此,我的嗓子眼格格地响了几声,但终究吐不出那两个字来。

一个低沉的吼声打断了这一切。这声音源自那位婆婆,这个小男孩的奶奶。

是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仰了一下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句:我只是来看看他。

你不可以来看他的!那婆婆说着,用力把小男孩拽到一边,同时向后退了两步。

乡下人,你太不地道了,说好我们是两不相欠的。你怎么可以这般、这般不讲规矩?

我懂规矩。我说了我看看就走。你可能不了解,我……是个……光棍。

很显然,我是想以光棍的身份来求得老妇人的同情,让她多给我一些与孩子相处的时间。

光棍也不行。你给我走!以后也别让我看见!那婆婆声音都打颤了,显然是激动得紧。我想,此刻的我,在她眼里定然如同一条从妇人裤管里漏出的骑马褡,在灰白的大马路上被当空的日头晒着,谁看了都只想远遁,巴不得能撇清与自己的关系。

别让我看见,对的,我听见过她的忠告。我记得那时她说过她是奉了酒饭的,我们之间本就两不相欠。再说了,我吃了她的酒上了她儿媳妇的床,是占了便宜的,我本不该纠缠的。我慢慢地起身,转身走向街口。在回望时,我看到小男孩正吃惊地愣在那里。让我猜想一下他此刻的心思,他应该在想,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遇上一个邋遢的乡下人,而这个人又奇怪地捏起了他的小手。也不知道奶奶为什么见了这个乡下人会这么紧张,而且以喝斥的口吻与乡下人交谈。但他一定能感觉到,这个捏了他小手的乡下人对他并无恶意。因为这个乡下人在与他相处的短暂时间里一脸的慈爱,倾注着关切。我想,小孩子是懂得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的,不是吗?但这又有什么用呢,过了今晚,只需过了今晚,今天的事他便会忘得一干二净。这个年岁,最是容易忘却的。

我有个儿子,在城里。这便是我这趟进城收获的一份喜悦。

虽则,我只能把这份喜悦深埋在心底,但已足以疗救我的失落。从那以后,当我再次看到那眼前飞奔的村人的孩子时,我便不再如从前那般心烦了。与村人一起劳作的时候,每次想到儿子,我捏着锄头的手总会力量倍增。

这些天,一个奇怪的念头袭上心头——这家的男人怎么了?是什么原因让他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很想弄明白这件事。于是,我再一次偷偷地溜进了城里,在新华街口若无其事地巡游。

也巧了,这一次我正好遇到了他——新华街7号的男主人。今天是这家的男的领着小孩去上学,这男的领着小男孩一路走来,与小男孩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着,大抵是关照小男孩在幼儿园要听老师话的意思。这期间他一直以爸爸自居,说什么听爸爸的话呀,爸爸觉得呀,爸爸的话你记住了没有呀之类的。我听着好笑,心里说,我才是这孩子的爸爸呢,你这个冒牌货倒自说自话地叫开了。我这样想着便走了神,忘记了回避,与这迎面走来的一大一小撞了个正脸。这下子让我面对面地把小男孩的爸爸看了个清楚,原来这人我还真见过,他就是光复路上最大的那家中药铺的撮药师傅郎中张。我再一想便明白过来了,我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这撮药的长期浸染在中药材里,手摸鼻闻嘴尝的,不知不觉会犯上一种病——不孕不育。尤其如麝香这味药材,闻久了要坏事。

我想我应该是对郎中张心存感激的,要不是因为他犯了病,我也没机会上他老婆的床。我友好地冲他笑了笑,就这么一笑,想不到郎中张的脸上露出了一副奇怪的表情,中了邪似的。

他先前是平静的,与他儿子一路交谈着出门,但在街口见到我后表现出了一脸的惊愕,再接着脸扭曲得厉害。

这让我明白了一件事,他是知道我是谁的。这么说他是认出我来了。令我心存好奇的是,难道他先前就认识我?这不可能呀!容我假设一下,也许,那曾经发生的一切是由他母亲也就是那个婆婆设计的,当然也是经他允许的,毕竟这么大的一件事!那么,当日他很有可能是在场的,只是不方便露面而已。我想,他在场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有直面痛苦的勇气,而是怕这婆媳俩人单力薄,一旦事态收场不了,家里总还有个男人在。

你想怎么样?

他终于开口了,话不多,但直截了当。而且,看那架势很不客气。

我没有作声,目光交替地看着他和孩子。我看到张郎中的眼珠在眼眶里打转,猜想他定是在策划着怎样才能把我撵走。

乡下人,你挡着我们干吗?你再不走开的话,我可要喊公安了!要知道,你一身破烂,我说你是小偷,没人会不信吧!

这句话可真够狠的!而且是狠中隐藏着策略。郎中张试图抛出小偷的论调来压制我,来掩饰其内心的紧张情绪。陡然间,陷入不安的一方倒成了我。稍作犹豫,我将真的成为百口莫辩的小偷。

我猛然醒悟,是该走人了。何况,我这次来本无意与男孩照面的,只想弄清楚男孩的父亲不育的原因。既然这个疑问顺利地解决了,我就没有不走的理由。孩子看着是越来越懂事了,我不想让他看到我一副破烂穷酸的样子,更不想在他面前莫名其妙地被公安带走。

我不作声,扭头就走。可张郎中不依不饶,在背后递过来一句:

最好别让我看见!

这句话捎带着一股狠劲。那是一个生理无能的男子无奈之下发泄的怨忿。一座叫尊严的山在张郎中内心轰然倾倒。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心虚。他是怕我一直纠缠下去,那样,就算没能从他手中弄走儿子,也会搞臭了他家的名声。

我不想让儿子背负上坏名声。说到底,他生活在新华街7号这个家里比跟着我生活强多了。再说,我也没有把他要回来的意思。我只是想看看他是如何长大的,五岁的模样是咋样的,六岁八岁二十岁又长啥模样。

对,看着自己的孩子如何长大的确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尽管他不可能叫我一声爸,他也不知道我是谁,但那改变不了我是他生身父亲的事实。不过,我明白我是越来越觉得不能靠近他了,因为说到底我没这个权利。农闲的时候我上城,会知趣地站在新华街的某个角落里,或者隐在人群中,目光打量着进出的人流,搜寻一个与我相关的人影。我自信哪怕孩子一天一个样,我也能认出他来。因为,在他的身上总能找到我的影子。

日子过得飞快,我们沈家庄的地被大片征用了,我没地种了,当然我也老了。但我有了农保,不种地也能领着每月的保险金过日子了。一晃眼的工夫,时间就过去了三十年。

这三十年我可没闲着。我看着张郎中的儿子高中毕业后在南门的一家酒厂上了班,过了六年又娶上了媳妇,再过了一年生了个闺女……发生在新华街7号的事,我可一桩都没落下地看得真切。说真的,这小张可真不像张郎中,也是,他怎么可能像张郎中呢?别以为养一养就能随你的相了,这怎么可能呢!一厢情愿的事嘛!我这么跟你说吧,我算是看清楚了,除了眼睛像他母亲,别的都像我。我看着这小子总觉得看不够,于是索性在新华街口摆了个修鞋摊。之前,为学这门修鞋的手艺我可费了劲了,拜的师傅比我还年轻,我学了半年也才学到师傅一半的手艺,便急急地要求满师,辞了师傅摆摊营业了。

我的鞋摊生意并不好,我也不着急,反正也不差那点钱。我在地上支了一把大伞,用来遮风挡雨,买了一台半旧的修鞋车,显得我干这一行也有些年头了,这样我的生意就可以开张了。通常情况下,我的头上总戴着一顶宽边的太阳帽,那帽檐耷拉得厉害,遮住了我半张脸,那只是为了不想让人太看清我的长相。新华街里的住户一般都会照顾我的生意,但他们并不知道我与这街上的一户人家颇有些渊源。

我在街口摆摊的行为其实没有上门找茬的意思。老实说我也老了,老得让人认不出来了。我想,即使是张郎中母子也不一定能认出我来。我这生意也不用吆喝,需要的人自然会凑上前来。

老师傅,我这双鞋被雨一淋脱了胶,麻烦你帮我处理一下。

我抬头看时,发现一位年轻的妇人站在面前,她左手拉着一个小女孩,右手递过来一双八成新的中跟皮鞋。这分明是张郎中家的儿媳妇,而小女孩正是张郎中的孙女。或者说,她也是我的儿媳妇,这个小女孩是我的亲孙女。但我只能装作没这层关系,像对待其他客户那样招呼着。我可以为她提供的方便是,立马放下手中的活,专注地替她处理涂胶的事。至于旁人,我想我会轻慢些。涂了胶后得晾在一边等上几分钟,我请她在板凳上坐一会儿。这个时候,一个脆脆的声音响起:爷爷,我也能弄个小板凳坐坐吗,就坐在妈妈旁边。我心里一摇荡,泪珠子差点扑簌簌滑落一地。爷爷,要知道我可是这小女孩的亲爷爷啊,尽管她只是随便一声叫。可这一声叫我等了半辈子。我赶紧说,行,爷爷这里有的是小板凳,我给你拿个好看干净些的坐。小女孩得了板凳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我冲着她妈妈说了声,这孩子真乖巧!她妈妈应和着说,还是女孩子安静些,要是换成男孩子,那可淘气多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急匆匆地过来,抱起小女孩冲着年轻的女人轻声埋怨,怎么要这么长时间啊,都十几分钟了还不见好,不就是上层胶水吗?

女人回答,总要晾干了才好检查效果吧,然后看看哪里还有什么欠妥的,再作些处理。

我知道我儿子站在我身边。我们父子俩可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过,自从他长大成人后。对了,这应该是我们一家人最团圆的时刻吧!想到这里我的手抖动得厉害,几次都把手中捏着的鞋滑脱在地。我只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也不敢抬头看我儿子。我怕他看到我的一双泪眼,那样只会让他感到莫名其妙,横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来。

当他们三人一起离开的时候,我便停下了手中的活。我远远地看着那三个背影,很为我摆摊的正确决定而骄傲。只有这样,我才能待在儿子一家人的附近,差不多天天能看到他们,活着才觉得有意思。

现在轮到张郎中的儿媳妇领着她女儿上幼儿园了。她总是骑着单车,车后的小椅子上坐着她女儿,早上一次,傍晚再一次,从我的身边经过。她也常来我摊上修修补补的,鞋底粘胶呀,钉鞋跟呀,或者给衣裤手包上个拉链什么的。对于她的生意,我自然干得尤其用心。我是想让她感觉到我的服务比别人更周到,这样她才会光顾得多些。很多时候她会带着她女儿一起来,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这个可爱的小女孩爱拿我的小板凳玩,但她从不碰我排列整齐的鞋底或者鞋跟,一看便知是个懂事的孩子。

日子就这样在平淡中过着。我很享受这样的日子,因为我儿子一家人就在身边。

但世间的事总会有个意外,正如我年轻的时候没想到过自己会打一辈子光棍那样。当你想安静地享受生活的赐予时,糟糕的事却在暗中滋长,令你防不胜防。就像乡下的老屋里,你不知道哪天会有一只死老鼠在某个角落里发臭,让你为此恶心上几天。

有一天,一个来修鞋的人一眼认出了我,劈头盖脸地喊将起来:老光棍,我说村里见不到你人影了呢,原来你是赶到城里来摆了修鞋摊啊!

说这话的人是沈家庄的老乡,一个老妇人。大概是她儿子发达了在新华街上买了套房子住下了,她这是给儿子家做老妈子来了。她这一嚷嚷可搅了我的局了,真要命!我被迫应付着,却又不甘心就此逃离,毕竟张郎中家住在这里,我全部的念想也在这里。但她老光棍老光棍这么一个劲地叫真让我吃不消,本来我在沈家庄听了一辈子,没觉得不好,但在新华街上这样叫却让我坐立不安起来了。说到底,我之所以摆这个摊其实跟玩潜伏没啥两样,现在被这老娘们揭了底,觉得早晚得惊动了张郎中一家。

我这种担心并非多余。这一天我的鞋摊上坐下来两个不速之客,一个是那婆婆,都九十多岁了,如果不是人搀着,估计她走不了这么远;一个是张郎中,正是他搀扶着他的老娘一起奔我而来的。我知道这母子俩并不是来找我修鞋的,他们是来摊牌的。

乡下人,不,沈师傅,我真搞不明白,你究竟想干什么?

张郎中先开了口,并且在称呼上也改了口,好像努力以示友善。接着是他老娘帮上了腔:我跟你说了几遍了,走得远远的,别让我看见,你怎么不饶不放呢?这老婆婆掉光了牙齿,说起话来含混不清的,但大抵可以分辨出是上面的意思。她一手搭在她儿子张郎中的手上,一手拄着拐杖,她把拐杖往地上拄得笃笃响,一副声嘶力竭的样子。

张郎中克制着自己,想用一种平静的语调来表达内心的愠怒与疑惑。但他母亲的情绪却有些激动,一上来便是责备的口气。她从来都是对我抱着敌意的,说话从不客气。这老太太整个身子颤抖得像筛糠,如果不是她儿子搀扶着,估计已瘫坐在地上了。

我自知理亏,支支吾吾地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但意思想必是传达清楚了的,我并不想打扰他们,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看。

但张郎中并不满意我的答复,他以一种商量的口气跟我说:

要不这样吧,沈师傅,你觉得我们家应该补偿你多少,你尽管说个数。你说多少我们都可以考虑,但有一样,我们兑现了你的要求,你就得消失。当然,所谓消失,我是指以后不要再在新华街露脸,你看怎么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就没有退路了。我理解张家是不希望我打破他们生活的平静,更不希望给孩子们带来什么负面的影响。既然我也算是个长辈,总得有个好姿态对吧?于是,我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收拾我的鞋摊,我把全部的家当都装上了来时的那辆三轮车,然后骑上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用行动回答着张郎中母子:真把我老沈当作那敲诈勒索的人了吗?那可把我们乡下人看扁了。

可是,我骑着三轮车一路远去,每一脚踏下都像是踏着我的疼痛——我怕是再也见不着我儿子一家人了!为什么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愿都未能如愿?要知道,我只是静静地修鞋而已。

这一走便没有再回新华街,我改在光复路口设摊。其实说是设摊,也只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出工,离了新华街,我对在坏天气里摆摊也没什么兴趣,说到底,我并不是依靠修鞋养活自己的人。我只是想着孩子们,人到老时,比任何时候更想自己的孩子。

日子如水流逝。这些天我觉得精神头大不如前了,眼前时不时地模糊,指头总是隔三岔五地垫入修鞋机的针眼里,扎破了几次。我的指头流淌着殷红,我的心头却塞满了牵挂,鼓鼓的,胀得我难受。我很少接活了,我知道我干不了多少活了。说心里话,我在光复路上摆摊只是一种期许,因为那里离新华路街口不算远。有时候我会停下手中的活,望着过往的人流车流发呆,我这样呆呆地看着,是因为感觉街对面似乎总站着一人,他也在远远地往我这边看。有时候对面站着的是两人,也有时候是三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他们都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带着一个乖巧听话的小女孩。

我心中明白,这样的对视总有一天会消失,而最先消失的自然是我。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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