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废墟

王俊程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豫章滕王阁，纵是子安的满腹经纶献尽，也改变不了它颓圮的命运;“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渭南阿房宫，纵是牧之的遍体文章穷倾，也改变不了它已成焦土的事实。中华上下五千年，不知有过多少文明建筑在风雨中倾塌破碎，甚至面目全非，就连那盛享美誉的皇家第一园林，在万千繁花过后，也只能任英法联军的熊熊烈火将自己包围，在硝烟中悲泣，在炮火中呜咽，剩下支离破碎的断壁残垣，衰败、萧条，成为中国近代文人心中无法抹去的痛。

不管是那被荒草覆没的参差瓦落，还是那如血夕阳下的断栏朽桩，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那就是废墟。废墟，中华历史的别样载体，我们不否认如此满目荒凉的废墟上曾经有过繁荣盛景，但如今，它却只剩下一具残骸。那赤裸的凄清肃杀之意充斥人们的耳目，使人哀叹，踏步于废墟上的人是不会面露喜色的。伴着那轻微破碎的声响，每一步，都是无数春秋的沉淀、万千岁月的积累，那太沉重、太深远，使人难以悟透。

于是，便有人憎恶废墟，有人同情废墟，有人诅咒废墟。谁都明了，这里曾回荡着战士的马蹄声声，也曾飘扬着先辈的激昂呐喊，但这些，全都被废墟悄然吞没，悉数化作历史，补上时间那触目惊心的刻痕，再一一归还给后人。有人说，废墟象征着毁灭;有人说，废墟象征着诀别;又或许，它始于毁灭，终于诀别于中国万里河山。废墟无处不在，一座建筑倒下了，另一座建筑又崛起，循环往复，永远都不会缺少新的废墟，如日月，坠落得从不迟疑。

废墟适合古稀老者，如同阳光大道适合青春少年。对于插着羽翼向蓝天飞翔的群体来说，废墟终究是个过于晦涩的定义，朝气蓬勃的孩子们不会喜欢这废墟的凄清与苍凉。然而，却有人以一杆红旗，自信满满地登上废墟顶点，扬言要对这些废墟进行重建与修缮，予其焕然一新的面貌。

重建，修缮！是的，现代化进程上的很多官员都热衷于这种工程。有人说废墟是耻辱的印记，不宜留在日益昌盛的中国的土地上;又有人说废墟是中国古代文明建筑留给我们的唯一印象，应让它恢复原来的面貌。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那都意味着修缮与重建。如此，耻辱的印记被销毁了，建筑原始的印象被刷新了，我们该如何想象？或是雷峰塔的一次次修建，还能装上灵巧的电梯;又或是阿房宫的一次次重补，兴许还能用作精美的宾馆。可当我们漫步在这一座座充斥着现代化风情的古建筑中时，会有谁能想到，曾走过这些苍茫废墟的人，正在用泪水呼唤他们停止手中的工程建设？没有废墟的世界是一个不完整的世界，怎能让它们一并带走这滔滔历史的留痕？一位文学大师曾说过：“修饰天真是最残酷的自我糟蹋。”不错。当所有伤痕都被此般遮掩后，我们该如何去面对这被强行粉饰的世界？

留下废墟，并不意味着禁止所有的修缮，它的意义在于留下历史的真迹。行走在一片苍古废墟上的感受，往往胜过阅读千万卷历史名著。废墟是中国历史上最悲壮的记载，可惜中国人却是最害怕悲剧的，他们永远向往着大团圆的美梦。因此，废墟在这片文明土地上的安身之处越来越少。泰戈尔曾说过：“我们看错了世界，反而说它欺骗了我们。”对于废墟，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呢？鲜有人知，废墟怎会是耻辱，废墟怎会与现代冲撞，废墟又怎会阻碍中国文化的发展进程？它是中华千古历史的象征，是激励国人奋起的基石。

中华青史前百页，后百页，夹杂着数不清的喧嚣与宁静，正是在喧嚣中，废墟才更显得宁静。宁静中，我们穿过尘土，没有恐惧，没有焦虑，但是却有一丝遗憾安放在了岁月里。废墟，那大自然的灵魂都散落在人间的碎片，让我们将它订成书，挟着它走向现代文明。

（指导老师：冷菊芝）

文南留言

有废墟才有传承

雷峰塔倒掉后，鲁迅先生专门写了一篇杂文《再论雷峰塔的倒掉》，批评国人总有一种十全十美的大团圆情结，雷峰塔倒掉就会感叹：“现在西湖十景可缺了呵。”雷峰塔如今又重建了，西湖十景又全了，我们又可以看到“雷峰夕照”了，可是，真的好吗？

陈丹青去土耳其以弗所遗址，说：“以弗所履历近两千年。‘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那是唐人的目光。神州如今尚能迎对夕照的古楼宇，多属明清两代，仅有的几处唐宋古建筑是明人清人的补修或重建——我不知世界各国可有其他古遗址如希腊和罗马，城廓历然，柱石遍野，迄今裸裎前生的骨骸，成全来世的凭吊与赏看：古埃及更古，遗迹多为神庙，玛雅故址倒也完好，巫气太重，都不及希腊城邦的废墟堆，处处留情，给你怀想当初的盛世与人烟。那些年走在曼哈顿，举目仰看，忽而想：这超级城邦总有溃亡的一天吧，数千年后，谁愿万里迢迢飞过来，只为瞻仰形销骨立的钢筋水泥群？”

是的，那些世界著名的遗迹，庞贝古城、古罗马斗兽场、长城、圆明园……正因为它们都是遗址，才更能让我们怀想当年的那一份壮胜、凭栏吊古的那一份沧桑的冲动。废墟纵然是废墟，我们依然能从中依稀看到当年的美，而如果重建，是会毁了一切的。

林徽因当年在北京大举拆除城墙城楼的时候说，现在你们拆的都是真古董，等你们以后后悔了，想再盖，也只能盖个假古董了。现在我们真的遍地都是假古董了。我们不懂得尊重古物，也不懂得尊重废墟。我们有什么？只有遍地的假古董，与真的钢筋水泥，未来，我们要让我们的子孙怀想什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