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那场雪
2015-11-09湘客
●湘客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北风裹着雪花洋洋洒洒。我趁路上还未起冻,午饭后便去乡下看望不愿进城的二老。
我傻笑自己真的不会办事!大雪封山了带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我家门前抬头就能看见的是屋檐底下吊着一部油漆得油光发亮的水车,每年六月间,都要放下来晒太阳,漆遍桐油再吊上屋檐放稳、放好、放端正,这里面一定有它非同小可的秘密。
到家了,我推开家门,一股融融暖气扑面而来。没想到老妹提前一小时就到了,还是她想得周到,称了十几斤猪肉和豆腐大蒜等储藏食品。
老爹有个老改不掉的习惯:天冷不烤煤火,不用取暖器,更讨厌空调。“看不到明火哪叫烤火,烤明火意味着开年后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爹的话像圣旨,我听,一一照办,为了安全起见,特意设计做了一间烤火房。老爹虽然已过古稀之年,身子骨尚健朗,一双大脚有劲,“蹬、蹬、蹬”爬山不逊色于小年轻,夏秋之际不辞劳苦地从山上找些废弃的树蔸,凉干后码放在后屋不让风吹雨刷,寒冬腊月搬岀来烤火,那情调其乐融融。
农村火炉呈方形和圆形,用砖或金刚泥砌成,围着可容纳十来人,火炉中间挂着一根长长的可伸缩的铁钩,铁钩上吊个铁锅,黑不溜秋的叫吊锅。
冬天下雪天,农村人欢喜拢堆聚在一起聊天,到了吃饭的时候,主妇切几块腊肉舀上一瓢水往吊锅里丢,什么白菜、萝卜、霉豆渣,撮勺盐,喝着自酿的粮食酒,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全泡在酒里,醉醺醺地语无伦次地颠三倒四地讲鬼故事。
老妈发话了:“伢们,下雪天来餐一锅煮,陪你爹喝两杯。”母亲说完用吹火筒对准树蔸狠狠地吹了几下,顿时炉火正旺,瞬间吊锅里翻腾沸滚,飘溢香味。
我剥开花生壳,颗粒饱满,用手辗除薄皮送给老爹受用。
老爹不领情:“自己剥花生,呷得蹦蹦脆好过瘪才有味。”
一句不注意的话,差点气得老爹把酒杯子摔了,当然与水车有关,我笑着问:“爹,市博物馆正在乡下收集落后的生产工具,为民俗厅开办的前期做准备,你把水车捐岀了还可换几个酒钱!”
“你个狗日的三七,老子把你捐岀去这水车也得留着,等我跟你妈闭了眼睛,我就不管了,晓得是哪个的,你劈了当柴烧我都管不着。”老爹做了个摔杯子的样子。
三七是我乳名。我纳闷有点想不通:老爹干嘛发这大的火。
老妈岀面调解:“年龄大了哪个不念旧,水车吊在屋檐下又不碍你事,一天看几眼,心里头亮爽,一想起跟你爹踏水的往事,就好像在眼前……”老妈的话说得甜滋滋的,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之中。
雪还在下,变成一片片的鹅毛雪,地下积雪有了二十公分厚。
酒喝到了五分,老爹今天高兴。他说:“好多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我要去踩雪玩。”说完,用稻草扭成葽子,缠在鞋子上防滑。
我想阻挡,怕爹年纪大了、脚力不够,摔了咋办。老妈精神微振,瞟了老爸一眼:“他呀!他的脚才有劲哩!桩子稳得很。”
老妈和老妹搀扶着老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发岀有节奏的“咔咕、咔咕”的踏雪声,那声音让我眼角湿润,那声音让我心悦感动。大约过了十分钟,老爹一摇一摇地往回走,重新坐在火炉边,重新喝起酒来。
老妈乐呵呵地用木盆装满热腾腾的水,开始为老爹一年三百六十天不变的泡脚健身。
老爹享受着天伦之乐,感受着一个老女人为他一辈子搓脚焐手的温暖。他慢慢松开眼,温和地对他面前的老女人说:“三七他娘,把水车的事告诉伢们吧?”
“嗯哪!这又不是啥子丑事,见不得人的事。”老妈笑了,在孩子们的面前笑得有点羞涩。
火炉很静,整个屋子很静。
我和老妹一起倾听给我们生命的一个老女人简单而实诚地述说一个真实的爱情故事:“每次村里排涝抗旱去踏水,都把我和你爹派在一个组。自从跟你爹派对之后,我感觉不到踏水的活儿累,像踩空车一样轻松。有时感到枯燥无味,你爹还仰望着天,大声地唱着踏水谣。”
一个槽,指车水转了一圈,每数到一百个数,换第二轮结派对子的踏水。社员把计数与唱山歌结合起来,歌声嘹亮、音节舒长,或憧憬丰收喜悦,或哀叹水旱灾害疾苦,悠扬清凄,扣人心弦,那形景让爹妈憧憬在芳年华月的岁月里。
老妈心很细,讲故事也没忘记给木盆添加热水:“后来我发现你爹的脚一走一瘸,原来踏水下送时基本上由他一人受力,脚底隆起几个血泡。我心疼地两个晚上赶做一双新鞋和一双绣有喜鹊探梅图案的鞋垫送给他。女人给男人送鞋送垫底,就像年轻人送玫瑰一样珍贵。”
老妈比喻得好时尚、好浪漫。
“三七你说,你把水车送给别人,不等于要他的命?这个东西要送人,我也不依呀!”老妈边说边为老爹擦干脚,搀着老爹进了卧室转过身子又细言叮嘱:“很晚了,睡吧!”
“我要抱着老妈睡一宿。”老妹嘟着嘴巴撒娇地说。
老妹的话提醒了我:“爹,我要跟你煨脚。”
老爹清醒地乐呵着说:“不嫌挤,睡一床。”
这个晚上睡得老踏实,做了一个老长的梦,梦见我和老妹陪着咱爹咱妈踏水,一直踏到大天亮。
老妈说,我们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踢被子,半夜三更起来为我们捂过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