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母爱贴在心口
2015-11-09唐幼芬
●唐幼芬
我经常做着这样的双层梦,梦里,千篇一律地为娘买着吃的,从深酣的梦底漂浮到浅表,一次又一次地欢欣,一次又一次地失落。
一次次的梦回,一道道飞虹似的架向茫远且又永远清晰的那一端,令我百感交集,思绪如潮。那年,十一月间,秋风瑟瑟菊花黄的季节,学校组织我们去扬州参观听课兼旅游,一天奔波下来,很累。昨天晚上到扬州,从半夜一直醒到天明,寻思:今晚可要好好睡一觉了。可是,一起住宿的俩同事都已酣然入梦,我还是毫无睡意。耳朵硬被扯着去听:窗外树叶沙沙,远处车辆隆隆。翻来覆去,白天逛街的情景如电影似的在脑子里移来晃去。不知道为什么往常给娘买食品从未像今天这样艰难:扬州特产——牛皮糖太韧了,会把娘嘴里仅存的两颗牙给粘出来;硬的吧,老人家吃不动;家乡有的,不必从这里背回去。转来转去,最后还是买了些糕点……不眠之夜总是时光飞逝,如此辗转反侧着,渐渐地听到外面有人晨练了,“叭嗒”、“叭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糟了!天都快亮了,身边的同事开始翻身,说话了。
我倦倦地躺着,对她俩说,整个晚上我都没有睡着。她俩齐声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也答不上,连续两夜睡不好,究竟是为什么。
起床后,我们乘轮渡过长江,集体游了镇江金山寺,下午乘长途汽车回家。
汽车进入家乡地界,坐在前面的校长突然来到我身边,对我说:“昨天傍晚接到你家发来的电报,说你母亲病危,这么晚了,想你一个人也不可能赶回去,告诉你吧,只能干着急。今天让你先走吧,乘车换船的也得下午到家,干脆跟大家一起回吧,所以到现在才与你说。”
我圆瞪着眼,呆呆地听校长说着这些,一声不吭。虽然娘卧床快一年了可还是没有思想准备,还是不愿往下想。一起的同事,这时才说:“我们昨晚就知道了,是校长叫大家别走漏风声的。”
下了车,向家的方向奔去,心中一片茫然。
终于看到了自家的村庄,村口簇拥着一群乡亲,不敢问,隐隐地感到是在等我。只记得与我同岁的族兄在人堆里叫着我的名字,只记得隔壁的堂姐扯着我的衣角轻轻地说着:“妹子,哭啊!”
我的感情节拍来得迟缓,我不是演员,说哭就哭,况且我还没有见到我娘,我飞也似的往娘住的老屋跑去。
进了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床上没有了娘,娘已躺在旁边新搁的门板上,薄薄的一片,脸上盖上了黄纸。我一下子跌跪在娘的身旁,泪水肆意横流,我不顾一切地去掀娘脸上的纸,我一声声地呼喊:“娘啊!娘!”原以为只有别人会号啕大哭,只有别人会边哭边诉,此时此刻,我能了,不需要谁来提醒,也不需要谁来导演。
原来,娘在我去扬州那天的后半夜就去世了,明天就要出殡了。
我想起了在扬州给娘买的糕点,从包里拿出,一一摆在娘的枕边。一切食品,娘都不需要了,我的泪水又汹涌而至……娘最后没有能吃上我为她买的糕点。
平时,我大嫂常唱山歌似的说着“生儿子吃乐果(农药),生女儿吃苹果!”娘倒是吃了一些女儿买的苹果,吃乐果倒未必,哥嫂们虽穷,倒没有多少气给娘受,想到这里,懊丧的心才略微平静一些。
丧事过后,我呆坐在娘住了一辈子的房里,心里很空,情不自禁地又放声大哭:“我没有娘了,从此没有娘了!”
我整理着娘的衣物,好一点的送给小姨,只带上娘在世时自己做的,一直贴身穿着的小兜肚。不是想用,只为纪念,看见了它,就像贴近了娘一样。其实小兜肚是一块旧布缝制。抚摸着娘缝得密密实实的兜肚,她老人家艰辛凄苦的一生,从我悲凉的心中走来。四十一岁守寡,带着我们兄妹六人艰难度日,我八岁,最小的弟弟才五岁。
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我竟然读到了高中,一个没有了父亲的女孩,这在我们家乡是绝无仅有的。上世纪六十年代,那个饥馑年月,读到初中毕业的也是寥寥无几。有件事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愧疚。读初中的我,应该是十三四岁了吧,有次星期天回家,没有拿到学校催缴的费,就哭着、闹着,昏了头,竟耍赖似的躺在地上打起滚来,任凭娘千般地劝慰,都不起来,韧得像条泥鳅,搞得娘六神无主。幸亏隔壁的伯母闻声过来,说是愿意以五角钱一只收购我家的几个小陶瓮(记得有的里面还存着谷物),我才罢休。想想那时的我怎么就不懂得体恤娘的难处呢!
初三毕业时,我又听了班主任的话自作主张,报考了一所省重点中学。从拿到了录取通知书起,我就后悔、惶恐了,到离家三十里地的县城去读书,费用肯定要多得多,怕娘供不起我。暑假里,毒辣的太阳每天撒着淫威,整个田野被烤得像个蒸笼,弯腰劳作的人,发烫了的背上简直可以烙饼。我陪着大人在密不透风的稻田里拔草,“将功补过”,等待着娘的“宣判”!娘却闭口不提,我知道娘的心里肯定在翻江倒海。开学那天,娘终于又挑起我的小木箱,亲自送我去十里外的镇上,乘轮船赶往县城。一路上,步履像小鹿一样轻快的我却又偷偷地擦着泪。
那个年代,很多人的命运不是自己能主宰的。在农村劳动很长一段时间后,我终于有了工作,娘很为我高兴。而繁忙的工作又让我整天像个旋转的陀螺。娘体谅我的辛苦,毫无怨言地为我带着孩子。
老天有时真是不公,不幸的人总会命运多舛。花甲之后的娘在五年内送走两个子女。四十八岁的大姐得了绝症,活活煎熬而离世;二十八岁的弟弟遭遇车祸,鲜血淋漓而丧生。娘一次次捶着胸凄厉地哀嚎:“我的妮!我的儿!我的肉啊!”痛断了肠。几个月之后,同样伤心的弟媳被娘家人接回,去改嫁。娘只得藏起了悲伤吞下泪,捧起了弟弟那嗷嗷待哺的遗腹女。
我知道娘的心有多苦,常回家帮衬陪伴着娘。后来,我因工作调动离开了家乡,陪娘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娘逐渐地老了、病了,我回去的次数才多一点,但也不在娘那儿过夜,为了不影响第二天上课,傍晚得赶回来。娘也理解我,总是拦在我的前面替我说着“你工作很忙的”。有次星期天回去看娘,傍晚时分,我正要打道回府,躺在床上的娘竟说起了胡话,我才知道娘病得不轻,决定留下来陪她……稍微清醒一点,娘很有歉意,还是叫我回去,免得影响第二天上课,这次我没有听她的。
“岁月给母亲忧愁,但未使她的爱减去半分”,威廉·华兹华斯如是说。恩重如山的娘亲,为子女付出得太多太多!做子女的又有多少能“报得三春晖”啊!我捧着娘的兜肚,紧紧地把母爱贴在胸口,泪如雨下。
临走的时候,大哥追出来:“小妹,今后还要常来家啊,这里还是你的娘家!”我无语,却又泪湿衣襟。这没有了娘的家,以后进来会是啥滋味,不敢往下想……
永远没有报答娘的机会了!惟有在梦里一次次地为娘买吃的。